劉兵
二十世紀70年代,我家和父親廠里十幾名工友的家屬住在大雜院里。同個大門進出,老老少少不下五六十口。雞犬聲相聞,家事全都清。鄰里間好得像一大家人。
每年入秋,家庭主婦開始煨湯季,給家人進補。小院的空中彌漫著各種濃郁燉湯的香味。雖然各家都窮,收入微薄,境況也有所不同,但主婦們也要想辦法隔三差五地?zé)鯗?。不然,讓小孩子老蹭別家的湯喝,面子上掛不住。像心有靈犀,約定俗成,東頭燉罷西頭動,張家完后李家續(xù)。我們這些小孩子不講客氣,估摸著哪家的燉得差不多了,捧著小碗,聞香而至,在湯罐子前圍成一圈,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爭嚷著大媽或老奶奶給自己碗里的肉舀少了,說掌勺人厚此薄彼,引得大人們責(zé)罵聲、笑侃聲一片。掌勺人只得加坨瘦肉,添段排骨,舀幾塊藕片或蘿卜等來安撫。最后,湯罐里“內(nèi)容”幾乎被舀空,害得大人們盡喝湯水。
我記得東頭二奶奶家燉的排骨藕湯最好喝,她是大家公認的“煨湯高手”。據(jù)說二奶奶解放前是富家的千金,家有浮財,底子厚。因為怕人抄家,“文革”時她把錢財藏到海外銀行。平常跟大家一樣,素食凡飯。那時,成分不好受歧視,她被貶為在廠里掃廁所,簡單的三口之家只好委屈地跟我們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各家大人不管這些,在人格上給予她同樣的尊重。
后來,出于感激,已退休的二奶奶不知從哪里能源源不斷地變出買湯料的錢,好像是一個遠方親戚送的吧!恐用多了打眼,二奶奶總是托其他人去買煨湯的食材。自家的肉票用完了,就在鄰居間悄悄地搞眾籌。反正,只要見精神矍鑠的二奶奶在鼓搗那幾只大湯罐子,往爐子里添煤餅,幾個大媽在忙活,我們就知道準有熱氣騰騰、香飄四溢的靚湯在召喚。
我們放學(xué)后扔下書包,十幾個小孩爭先恐后地往她家涌。二奶奶有文化,性情溫和,氣質(zhì)高雅,對人始終懷有善意。那會兒,她輕言細語地說:“孩子們,不要急!人人有份。來,今天我們先學(xué)首新詩,唱支兒歌,教些做人的道理,我們再喝湯好不好?”學(xué)好喝足,我們揩著流油的小嘴,拍拍鼓脹的肚皮回家。大人都感嘆,二奶奶真是大好人啦,默默地把愛心撒向人間。記住,這個秘密要保留在心里,不要對外宣示。否則,會斷了你們的口福哦!
在二奶奶的帶動下,鄰居們也攀比著向他人獻愛心。羅大爺家大口闊,財力上捉襟見拙,他在外面弄了塊小菜地,不定時地用自種的“水晶蘿卜”煨肥腸湯;二丫在一家國營副食店上班,利用工作上的便利,走后門買回大量的海帶,她家的海帶排骨湯別有一番滋味;潘嬸“人窮志不短”,她拖累著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隔一陣回趟老家,弄些牛下水,煨幾罐胡蘿卜牛雜碎湯開門待客……總之,眾人心有戚戚,惺惺相惜,刻意錯峰,因地制宜,幾乎在秋冬季的每天,小院里連綿地飄蕩著濃郁誘人的湯水香味。那時經(jīng)濟上雖窘迫,但我們精神上卻有寄托,彼此相扶,共同走過了那段艱難但“資源共享”的歲月,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鄰里情。
時代發(fā)展了,商品供應(yīng)日益豐盈,百姓的荷包開始鼓起來了,但物是人非。現(xiàn)在,居住境況的巨變,身處高樓的都市人與鄰居鮮有往來,更談不上美食共享。每逢入秋,我格外想念以前在一起生活、心無防范的大爺、老奶奶和大叔老嬸們,大院子里飄出陣陣煨湯的香味,定格在我美好和快樂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