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 遙
小時候去外婆家過年,在廚房里干活的主力是我大妗,家里絡繹不絕地來客人,來一桌人她做一桌飯。到十幾歲的時候,我也知道應該幫大人做家務了,可總也鼓不起勇氣走進廚房問要不要幫忙。外婆家沒有暖氣,廚房里滴水成冰,雖然通了自來水,卻沒有洗碗池和下水口,洗完的臟水得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掉。即便我主動請纓,大妗也不讓我洗,她自有一套獨特的洗滌方式,速度特別快。但不管怎樣,一想到要在油膩膩的水盆里洗碗,還要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掉,我就怯了。想來如果家務活兒也有“鄙視鏈”的話,洗碗應該處在最底層,油膩骯臟,吃力不討好。
我曾經(jīng)也希望能遠離污水、油煙、灰塵,停留在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時代??稍捳f回來,當年我每次看到大妗在廚房里洗洗刷刷,我的感受都很復雜,既覺得不好意思,又心生同情;既有逃脫勞動的慶幸,又有很多不解—大妗和小姨她們在廚房,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委屈滿腹、怨氣沖天,反而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就像我們鉆進沒有大人的房間里,自有不為人知的愜意和歡樂。我很好奇,她們咋那么樂意跟那些臟兮兮、油乎乎的東西打交道?
人生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或遲或早你會找到。
女友阿貓向我訴說她失戀的故事。某天早上醒來,她瞥見貓咪眼巴巴地盯著她,過去都是她男朋友給貓喂貓糧,所以它并沒有跑過來黏著她;他們還共同擁有一輛車……阿貓現(xiàn)在不愿想這些,她寧愿去想象他和他的新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一起吃早餐了。在那個階段,自虐讓她有種難以名狀的快感,并可借此讓傷口疼得更熱辣一些,畢竟,和傷口的疼痛相比,回憶要來得更洶涌、更綿長。
沒有他的世界,無論怎樣渾渾噩噩都不為過。生活最好變得再煩瑣、再細碎些,她掃地、拖地、抹桌子,自己一個人做早餐。畢竟,人掌控不了什么,掌控不了別人對自己的愛,人甚至連自己的愛恨都掌控不了。人能掌控的,只有眼下掃的這塊地板,它會明光锃亮地回饋自己;能安慰和不辜負自己的,只有手里的食材,她淘米、熬粥、煎蛋,把胡蘿卜切到最細,只有在做這些小事情的時候,她才能不去想他。
在被瑣事占據(jù)和填滿的時候,生活的溫暖奇跡般地回來了。后來回憶,也許是因為她在做這些事時太過投入,仿佛每個動作和細節(jié)都被無限拉長,緩慢播放,人的感受也完全變了—就像電影鏡頭里,伴著音樂簌簌落下的雪花或旋轉的落葉,男主和女主說好誰也不回頭,各自走向再也沒有對方的未來……即便是失戀和分手,因為放慢了節(jié)奏、拉長了過程,并不急于奔向某個終點,也會變得詩意和優(yōu)美起來。
前年我被派到美國做交流學者。初到美國,我險些得抑郁癥。先不說工作、學業(yè),僅僅語言就令人抓狂。平時英語考試考的聽力是一回事,現(xiàn)場交流又是另一回事,也不是聽不懂,只是反應總會慢半拍。在交流時,你慢的那半拍會在你和對方之間裂開巨大的鴻溝。那種氣急敗壞無處不在—去超市,看不懂說明,分不清面粉和玉米粉;回到家里,一櫥柜的洗滌劑,可分不清哪個是用于清理重油污的,哪個是擦玻璃的;不會用烤箱、洗碗機、烘干機,想關個空調都得琢磨半天,一著急,連“on”和“off”都分不清了。這些點點滴滴累積的挫敗感,都使得我急需找一個發(fā)泄口。
有一天早上,我參加了一個隆重的頒獎典禮以后,忽然情緒低落,特別想吃我大妗做的羊血饸饹,那種麻和辣,用舅舅的話說“就像兩頰被鞋底子重重抽了幾下”。對食物的求之不得,讓我像街邊痛苦萬分、四處尋找食物的流浪漢一樣。我找到與饸饹最相近的食材—面粉。
于是,面團成了“替罪羊”。租的房子里沒有案板,也沒有搟面杖,我只好徒手做。把面粉揉成團,把面團搓成面棍,再把面棍抻成面條,我一個人和這坨面搏斗了幾個小時。其間,外面下了兩場大雨,出了兩回大太陽。雨后,兩只松鼠追逐打鬧著跑過院子,我憂傷地看著松鼠廝打著上了樹,它們在樹干上繼續(xù)糾纏,而我,只能和這坨硬得死去活來的面團糾纏。
在寂靜的午后,這場松鼠的舞蹈表演是給我一個人的獎賞。時間好像停止了,沒有驚慌、焦慮、聽不懂、看不明白,仿佛歲月靜好。靜好的歲月還送了兩只天真無邪的松鼠來提醒我:Anything is OK。
多年前的問題驟然有了答案。就像從前我那個從農(nóng)村來的親戚,她來到城市,一頭扎進廚房干活??赡艹抢锏拇髬寕兌紩樗X得她好可憐,一天到晚只會圍著鍋臺轉,連廣場舞都不會跳,好想把她從煎炒煮燉、刷鍋洗碗里解救出來??伤f,她是真心喜歡城市里的廚房,因為有自來水啊!城市對于這個農(nóng)村老太太來說,就像一只冷漠的怪獸,她唯一能看懂、理解、玩轉的地方就是廚房。就像在這個地球另一邊的陌生國度,我能玩轉的,還好,有這么一個面團。
后來,我經(jīng)?;貞浧疬@一幕:當我參加了一個自己全程不知道在說什么的隆重典禮之后,我一頭鉆進廚房,拆開面袋,倒出面粉,水龍頭里的水嘩嘩流出,那種快意恩仇,比酒桌上豪氣干云的江湖俠客還爽意。
從美國回來后,我有了一個新的愛好:不管去誰家,我都習慣鉆進廚房幫主人干活。飯菜的鮮香撲面而來的瞬間,我得到的滿足感不亞于得知自己努力爭取的項目入選了;一件件洗得閃閃發(fā)光的碗碟從水里撈出來,感覺和論文得獎一樣有成就感;尤其是在廚房與親朋好友們一起剝蔥、搗蒜,然后盛飯、吃飯,分享笑話,說著只有彼此聽得懂的?!藭r,真希望這一切永遠不要結束。而那些瑣細的餐前準備、繁雜的餐后洗刷,就像音樂的前奏和尾音,使得這場熱鬧更為完整、飽滿、生動。
也許正如弗朗索瓦絲·薩岡所說:“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正如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