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早晨，帕托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臥在地上變成了—只狗。他堅硬的腹部感受著冰涼濕潤的泥土，稍稍低下頭，就看到自己那對強有力的前肢正按在土上，松軟的觸感沿著指尖反饋過來，沒有遺漏一點細節(jié)。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腐壞味道的空氣穿過鼻尖上的傳感器，分解成一道道精準的數(shù)據(jù)流涌入他的中樞，在腦中重構(gòu)出芬芳的香氣。

“我出了什么事啦？”一一他沒有這樣想。事實上，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正是他想要的。帕托開心得想要高高躍起，在空中放聲歡呼，但最后他還是忍住了。他臥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扭過頭打量另一邊的人。那里是兩大一小，一家三口。和帕托一樣，他們身上也反射著銀灰色的金屬光澤。

“感謝意識轉(zhuǎn)移技術(shù)，我們終于到啦！”

男主人張開雙臂高聲贊嘆。女主人端莊地站在一旁，微笑看著丈夫的舉動，頸上套著口水圍的孩子正從她懷里一臉懵懂地探出頭，睜大眼好奇地張望四周。從外表看，這三個毫無疑問是機器人，然而在他們身上卻又分明洋溢著屬于人類的充沛情感。

他們是人，帕托知道，這正是男主人口中那“意識轉(zhuǎn)移技術(shù)”的神奇之處。現(xiàn)代量子傳輸技術(shù)已經(jīng)可以將生物看似縹緲不定的“意識”數(shù)據(jù)化，從而實現(xiàn)意識在不同軀殼間的傳輸。只要硬件符合標準，就算是機械之軀也可以成為生靈意識的載體，人類因此可以踏上那些肉身無法抵達的區(qū)域。譬如這個仿佛世外桃源的星球，在那些美輪美奐的景致背后，卻是酸度極高、不適宜人類生存的空氣。普通人類暴露在這樣的空氣中，只需幾次呼吸便足以灼傷整條氣管，更別說這里的氧氣含量比地球最高處還要稀薄，無法滿足人體需要。

這一家子喜歡這個美麗的星球，于是通過意識轉(zhuǎn)移技術(shù)進入這幾個旅游機器人里，同行的還有家中愛犬。只是在機器即將啟動的最后時刻，一個越獄的逃犯偷偷打開了小狗的轉(zhuǎn)移艙，自己取而代之。一道閃光之后，他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機器狗的軀殼，將身后的追兵遠遠甩在幾十光年以外的起點星球。

這個重獲新生的逃犯正是帕托。因為詐騙罪，他被判處七年的有期徒刑，但在入獄后的第三個月，他找到監(jiān)控死角，從那里翻過圍墻，借著夜幕掩護逃走了。

再然后，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阿克，快過來啊！”興奮的男主人召喚他。帕托強忍著心理上的不適，屁顛屁顛地向?qū)Ψ脚苋ァＫ€不習(xí)慣四足齊動的節(jié)奏，跑起來難免跌跌撞撞。但幸好，對方把這理解為“阿克”對機械身體的不適應(yīng)。

“看著真辛苦，快點適應(yīng)吧?！?/p>

女主人彎下腰拍了拍帕托的腦袋。帕托假裝順從地搖動尾巴，虛與委蛇，目光卻偷偷飄向不遠處的意識轉(zhuǎn)移設(shè)備。當(dāng)條機器狗顯然不是他的最終目標，那只是甩開追兵、暫時隱藏身份的權(quán)宜之計。他必須利用那套機器再來一次意識轉(zhuǎn)移，讓自己回到更正常的身軀里去。

但在找到機會之前，他只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條乖巧的寵物狗。

2

帕托從未當(dāng)過狗——當(dāng)然大部分人也都沒有類似經(jīng)歷，這是他第一次知道當(dāng)狗比當(dāng)人還要累。機器人一家的精力仿佛無窮無盡，帶著他上山下海，在這片全新的世界里四處遨游。帕托不知道真正的“阿克”平時是什么樣的，他只能憑借自己對狗的認識，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吐吐舌頭、搖搖尾巴，偶爾扮作興奮地吠幾聲。一開始，他的一些舉動難免讓對方感覺疑惑，但詐騙犯最強的本領(lǐng)就在于察言觀色，借助對那些反應(yīng)的觀察，帕托迅速找到了正確的相處模式，在男女主人眼中，這是阿克逐漸適應(yīng)了機械的身體，開始找回往日活力了。

“太好了，你終于進入狀態(tài)了。”

女主人開心地拍了拍帕托的腦袋，帕托應(yīng)景地歡叫了兩聲，心里卻發(fā)出一聲冷笑。他遙遙望向遠處那片樹林，那是他們一開始出現(xiàn)的地方，那套設(shè)備就在那里，無人看管。

之前人多眼雜，他作為一條狗不好在他們的眼前展示操作，只能干瞪眼。但現(xiàn)在人都在這邊，如果他能找到法子回到樹林去的話……

帕托忽然靈機一動，蹦蹦跳跳地跑到男主人身邊，對著后者手里的飛盤歡快地搖起了尾巴。“你想玩這個？”男主人笑著舉起飛盤，對著帕托比畫了幾下，然后“嘿喲”一聲，將它拋向遠處。

這和樹林是相反的方向，但不要緊，帕托一路小跑，在草叢中找到了飛盤，然后一口叼起，搖著尾巴回到主人身邊。男主人接過飛盤，再一次將它拋出，那是另一個不太理想的方向，帕托很有耐心地又跑了一趟，繼續(xù)扮演著心情雀躍的模樣。

沒關(guān)系，遲早會往那邊扔。他暗想。

仿佛是聽見他內(nèi)心的祈禱，機會在下一秒就來臨了。隨著男主人一聲喊，飛盤第三次被拋出，搖搖晃晃飛向了期盼中的樹林。帕托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他甚至祈禱飛盤最好被卡在樹上，這樣他才有更好的借口在那邊待得久些。

“轉(zhuǎn)移艙，轉(zhuǎn)移艙……”

帕托嘴里念叨，四腳并用地在林間快速穿行，只花了三十秒就找到了那四個轉(zhuǎn)移艙，以及附帶著的控制臺。男主人拋過來的飛盤就在旁邊的草地上，然而帕托連看都不看，直接從那上面跨了過去，人立而起，搖搖晃晃地撲在了控制臺上。

這控制臺正好是他的前腳能搭上的高度，這省去了他再去調(diào)節(jié)的工夫，然而就在帕托習(xí)慣性地想要點下那幾個按鈕時，眼前所見的面板卻出乎他的意料。

“怎么多了這么多按鈕？”他微微一怔。和他平日里見過的那些普通型號不同，這家人用的設(shè)備先進許多，擁有更詳盡的功能，但帶來的就是更繁復(fù)的操作。定時啟動、記憶操作、體型匹配監(jiān)測……帕托快速瀏覽著面板上的諸多選項，終于從里面找到自己需要的搜索功能和轉(zhuǎn)移確認鍵。借著飛盤游戲爭取的時間很有限，雖然無主的軀殼極不好找，但哪怕能搜到任意一家機器人工廠的意識網(wǎng)絡(luò)，他最不濟也能轉(zhuǎn)移到機器人身上，拿回直立行走的尊嚴。

就在他將要啟動機器時，身后忽然傳來主人們的呼喊：

“阿克，阿克，你在哪兒呢？”

男主人的呼喊聲近在咫尺。帕托當(dāng)機立斷，翻身向后一躍，張口叼起飛盤，順勢在草地上歡快地打起了滾。下一秒，男女主人正好出現(xiàn)在了他眼前?？粗诘厣洗驖L的愛犬，女主人一臉的厭棄?！爱吘贡拘噪y移?！彼裏o奈地搖搖頭。

帕托翻身站起，乖巧地沖兩人搖起了尾巴。他發(fā)現(xiàn)，之前—直由女主人牽著的那個小孩不見了。

“這個游戲暫時告一段落?！蹦兄魅嗣镣械哪X袋，“現(xiàn)在交給你一個任務(wù)。小主人現(xiàn)在睡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醒，可我們又想要出去走走，所以要你守在他旁邊，醒了就陪他玩耍，像平時在家里那樣。能辦到嗎？”

帕托仰起頭，歡快地叫了幾聲，尾巴搖個不停。

他們把帕托帶到營地房間，然后準備再次出門去了。在房間地板上，那個機器小孩看起來睡得正香。其實機器人不需要像人類一樣依靠睡眠解除疲勞，但帕托也聽說過，大多數(shù)人在意識轉(zhuǎn)移到機器人之后還會保留著人類時的習(xí)慣，其中便包括生物鐘。即使不會感到疲累，他們也會在那些時間里產(chǎn)生想睡覺的沖動，這狀況有時會延續(xù)好幾天，在年齡小的人身上尤為明顯。

小鬼沉睡不醒，兩個大人出門去，這對于帕托來說又是一次好機會。他趴在地板上假寐，卻懸著心思聽門口那邊的動靜，等待那兩人離家時關(guān)門的聲響?！班汀钡囊宦暎@是大門緩緩打開。兩秒之后，另一聲長長的“嗤”，這是大門在兩人身后緩緩關(guān)上。

是時候了！

帕托剛想從地上跳起，卻硬生生頓住了。在他面前，上一秒還睡得香甜的小孩隨著關(guān)門聲響忽然睜開眼睛，仿佛也在等待著這個時機。

他坐起身，轉(zhuǎn)過頭，仿佛正盯著帕托。帕托一動也不敢動，趴在地上裝作睡著了，連眼皮都不敢抬起一點。如果還是肉身，他相信此時此刻自己的后背會被突然冒出的冷汗浸透。

雖然只有一瞬間，他還是看清了對方睜開眼時的神情。

陰冷、狠厲、殺氣騰騰。

那絕不是三歲小孩會有的表情。

3

接下來的幾十秒漫長得像是過了一整年。帕托不敢睜開眼，看不見對方的行動，偏偏機器人在設(shè)計上都經(jīng)過靜音處理，以他的電子耳竟然也聽不到什么動靜。隔了好一會兒，帕托聽到大門開啟又關(guān)閉的聲音，再過了一會，他才敢小心翼翼地睜眼抬頭，觀察四周。

“這真是小孩？”

他自言自語，其實心里多少猜到了一些?？磥懋?dāng)時混進轉(zhuǎn)移艙的人不止他一個。雖然不知道對方什么來頭，但他在監(jiān)獄里見過那些窮兇極惡的家伙，他們想心事時的眼神跟剛才這個一模一樣。

那小身軀里不僅不是個孩子，而且絕不是什么善茬。

帕托后背發(fā)寒，但還是鼓起勇氣爬上窗臺，從邊角探出眼睛往外偷看。他看到那個機器小孩朝著樹林的方向筆直地去了，他一邊走一邊左右張望，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顯得相當(dāng)警惕，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此靶械姆较?，正是朝著那四個轉(zhuǎn)移艙去的。

這是帕托離開這里的唯一希望，對誰都不能讓步。他心里一下子急了。眼見對方漸漸走遠了，帕托連忙跑出門，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樹林里枝蔓叢生，但這機器的一人和一狗都精確地避開了每一處會發(fā)出聲音的枝丫，無聲地前行著。傍晚的樹林昏暗，氤氳著詭異的氣氛，只有兩個黑乎乎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行走，各懷鬼胎。

那個人首先來到了轉(zhuǎn)移艙所在的地方，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附近沒人后便走近第一個轉(zhuǎn)移艙，開始緊張地忙活起來。帕托不敢走得太近，但周圍都是樹，要找個觀察的地點并不難。他爬上一棵大樹，借著枝葉的掩護找到了合適的角度，遠遠監(jiān)視著對方的行動。

他看到那個人打開了第一個轉(zhuǎn)移艙，從里面拽出面板和導(dǎo)線，然后用簡易的工具加工了一下，很快又塞了回去。正當(dāng)帕托疑惑他想做什么時，那人轉(zhuǎn)身走向轉(zhuǎn)移艙的控制臺，按下上面的—個按鈕。

被動過手腳的轉(zhuǎn)移艙發(fā)出刺耳的蜂鳴聲，上面的指示燈也開始閃爍著紅光，這是硬件出錯的示警表現(xiàn)。那人卻不急著上前察看，而是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什么發(fā)生。

突然間，“轟”的一聲響，樹上的帕托嚇了一跳，差點兒失足摔下。他仔細一看，只見那個轉(zhuǎn)移艙里正冒出滾滾黑煙，像是發(fā)生了一場小型的爆炸。那人站在控制臺前哈哈大笑，像是對這個結(jié)果極為滿意。他走到第二個轉(zhuǎn)移艙那里，依樣畫葫蘆地改造了一遍，但卻沒有再次引爆的打算，而是將它收拾了—下，恢復(fù)原樣。

再之后，他走向第三個轉(zhuǎn)移艙。這一次他沒有再設(shè)置什么機關(guān)，而是打開后直接從里面抽出了幾個元件和電池，然后便關(guān)上。這樣處理過的轉(zhuǎn)移艙毫無疑問不能再用了，但他的用意似乎不在這里。帕托看到他拿手上的幾個元件又是拼接又是裁剪地鼓搗了好一會兒，再接上電池，套進外殼，變成一根可以貼身收藏的小棒子。他還在想著這是個什么東西，就見到那人將小棒的一側(cè)朝外，另一只手按下了底座上的開關(guān)。

棒子尖端噼啪作響，爆開的電火花瞬間點亮昏暗的樹林——雖然簡陋，但這竟是—支強力電擊棒！

“哈哈哈哈哈！”

看到進展順利，那人終于忍不住仰頭大笑。在電火花的照亮下，帕托看見他猙獰的表情，與那副幼小的身軀格格不入，反而更顯恐怖?；蛟S是習(xí)慣驅(qū)使，他看著電擊棒，抬起手輕輕舔了下自己的手背，閉上眼陶醉的表情，像是嘗到了世界上最甜的蜂蜜。

這個似曾相識的動作，讓帕托猛地心神劇震。也就在這時，那人像是有所感覺，忽然轉(zhuǎn)過頭望向帕托的方位！這一眼讓帕托徹底嚇破了膽，他一溜煙躍下樹，以最快的速度朝房子跑回去！忙亂之中他沒辦法保持徹底安靜，偶爾踩上的小樹枝咔嚓一聲，摩擦的雜草刷刷刷，這些都是可能暴露行蹤的問題，可眼下他都全顧不上了。

“媽的，那是‘笑面殺人魔’！”帕托很想仰天大吼，“怎么會這么倒霉？！”

4

笑面殺人魔—一這外號的背后是一個曾引起社會熱議的連續(xù)殺人犯。

和其他的殺人犯不同，笑面殺人魔從不走簡單粗暴的路線，也不愛使用槍械一類的武器。坊間傳聞他是個智商極高的心理學(xué)家，眼力過人，又精通話術(shù)，因此才能屢屢獲得受害人的信任，甚至被請進后者家中作客。而一旦被他進了家門，殺人魔的表演就開始了。

除了擅長揣測人心，細膩的改裝手藝是笑面殺人魔的另一個特長。在受害者的家中，他會利用手邊的日常用品加工出各式各樣的殺人陷阱，再通過巧妙的誘導(dǎo)手法讓受害人自己觸發(fā)陷阱，自己最多在事后補個刀，然后瀟灑離開。因此在那些案件現(xiàn)場里，警察很難找到他直接下手的痕跡，只能通過殘留的各式機關(guān)殘骸來確認兇手身份。在笑面殺人魔活躍的那兩年里，只有幾段短暫的監(jiān)控錄像拍到了這個神秘人的身影。

在那幾段錄像里，他在布置陷阱后都有個微笑舔手背的習(xí)慣動作，仿佛在提前品嘗沾上雙手的鮮血，這動作紅極一時，也讓他獲得了“笑面殺人魔”的綽號。

“如果真是他的話，如果真是他的話……”

帕托趴在房間的地板上，瑟瑟發(fā)抖。這星球不小，卻只有他們?nèi)艘还?，他除了這棟房子以外其實無處可去。如果離開這棟房子，笑面殺人魔就會立刻知道剛才是他跟在后面，多半會設(shè)法追殺他。就算真能順利逃脫，他這具身體在能源耗盡后也無法獲得補給，下場照樣是死。倒不如賭一把，裝作一直都在這房間里，賭對方并沒有真的發(fā)現(xiàn)他，或者將懷疑的對象指向這一家以外其他潛伏在星球上的人。

但就算挺過這一關(guān)，他的下場也同樣危險。對方毀壞了三個轉(zhuǎn)移艙，只留下最后一個，這是擺明了不打算留活口。就算他不殺狗，帕托也無法從這里離開。

同時，既然知道那是笑面殺人魔，帕托也就理解了對方剛才做的事。他在樹林中見到的正是殺人魔最擅長的伎倆，那就是設(shè)置陷阱。第一個轉(zhuǎn)移艙主要是用來做試驗，殺人魔在那上面設(shè)置了一個延時引爆的機關(guān)，然后測試它是否真能正常運作，以及爆炸威力如何。測試的結(jié)果無疑令他滿意，因此他直接將機關(guān)移植到了第二個轉(zhuǎn)移艙上。在他的計劃里，目標首先會注意到已經(jīng)故障的一號轉(zhuǎn)移艙，然后驚慌之中，會害怕無法回去而開始測試其他的三個。但一旦用控制臺對二號轉(zhuǎn)移艙下命令，它就會開始報錯并持續(xù)閃爍警示燈，這時候一般人都會習(xí)慣性地走近察看，但就當(dāng)目標打開蓋板往里看時，嘭！延時機關(guān)引發(fā)的短路在這時引爆，威力雖然不算太大，但在極近的距離下，就算是機器之軀也難以抵擋。

至于第三個轉(zhuǎn)移艙，則被拆下零件用來制造足以擊倒機器人的電擊棒。與之前犯下的那些罪案相比，此時他最大的困難在于身體只是幼童型號，而目標都是鋼鐵之軀，比肉體凡胎難殺太多。此消彼長之下，他要擊倒目標，不僅僅需要強力的武器，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

但他的另一重身份，恰恰能為他提供這樣一個時機。

在帕托看來，笑面殺人魔的整個計劃恐怕是這樣：首先將兩個目標吸引到轉(zhuǎn)移艙附近，男主人發(fā)現(xiàn)出了問題，就會上去查看，順勢觸發(fā)其中埋設(shè)好的陷阱，引發(fā)爆炸?；艁y之中，女主人的母性本能會讓她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小孩。當(dāng)她將以為是自己孩子的殺人魔緊緊抱在懷中時，他便可以取出藏在身上的電擊棒，在極近的距離下攻擊對方要害。哪怕電池的電壓不足以直接致死，但只要能讓對方暫時喪失行動力，他有的是法子慢慢弄死她。

帕托想起之前那個矮到自己都能夠著的控制臺。如果是男主人使用，他絕不會把控制臺調(diào)低到這個別扭的位置，這說明在他們抵達后不久，笑面殺人魔就已經(jīng)嘗試對轉(zhuǎn)移艙下手了。

這是個蓄謀已久的殺人計劃，自己真能從中找到逃生的機會嗎？

帕托沒能繼續(xù)想下去，因為就在這時，他聽見大門再次打開的聲音。很快，他又聽到一個稚嫩的童聲，對著自己輕聲呼喚：

“阿克，阿克？我起來啦?！?/p>

三歲小孩的聲音奶聲奶氣的，聽著很可愛，可帕托心中卻只有無邊的恐懼。來的不是那對男女，而是笑面殺人魔。他用偽裝過的聲音試探，至少說明他還未確定那個撞破真相的人就是帕托。但與此同時他或許已經(jīng)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帕托接下來的反應(yīng)，將決定他是否會在這里被滅口。

“阿克？”

對方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幾分懷疑。眼看沒法繼續(xù)裝睡下去了，帕托裝作一覺剛醒，張開四肢長長地舒展了一下，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他汪汪叫了兩聲，伸出舌頭沖眼前的三歲小孩歡快地搖起了尾巴，一副努力想討好對方的樣子。

笑面殺人魔安靜地盯著帕托看了一會，忽然擺出了笑臉，慢慢伸出手似乎要摸他的頭。他的手里空空，仿佛沒有惡意，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威脅，隨時可能變?yōu)橹旅墓簟?/p>

反抗，還是逃？二選一的疑問在帕托腦中一閃而過，卻都被否決。他知道這一定也是對方的試探，看的就是他的反應(yīng)，于是竭力控制不要望向那邊，繼續(xù)保持搖尾諂媚的姿態(tài)。

一秒、兩秒，當(dāng)那只手終于落到自己頭頂時，帕托心頭的大石終于落地。笑面殺人魔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那力道就像真正的小孩子和家里的狗玩耍，就在這時，那扇大門終于又一次打開。男女主人走了進來，看到他們玩在—起的模樣，頓時也都笑了。

“這么快就醒啦，來，抱一下。”

男主人一手一個，將孩子與愛犬一同抱起。危機暫時解除，緊繃的精神稍稍松懈，帕托扒在男主人懷里歡快搖起了尾巴，可一轉(zhuǎn)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另一邊的殺人魔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那雙機械的眸子不帶一點感情，難以捉摸。

帕托猝不及防，爪子—松，差點兒摔下。

他穩(wěn)住心神，維持臉上的傻笑，用力搖著尾巴。

5

這天晚上，一家人按人類習(xí)慣享用了“晚餐”，然后上床睡覺。過多兩天，當(dāng)精神徹底適應(yīng)新的身體后，他們就會省略這樣的形式。今晚這樣，無疑是上天賜給帕托的逃跑良機。

他進了狗屋，在確認一家人都睡著后再出來，從門下的狗洞里鉆了出去。這樣做不會弄出開關(guān)門的聲響，但他不確定殺人魔是否會到狗屋那確認他的情況。只要一眼，他偷偷逃走的事情就會暴露。

但管他呢，只要比他先到達那里就可以了。

“媽的，誰要留在這種鬼地方?。　?/p>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里，帕托以嗅覺代替眼睛為自己導(dǎo)航，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轉(zhuǎn)移艙。笑面殺人魔在大部分的轉(zhuǎn)移艙上做了手腳，但還是為他自己留下了一個，以便在一切結(jié)束后瀟灑地離開這里。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除了他以外還有另一個混進這個家庭里的，而且這個藏在暗處的家伙目睹了他的整個計劃，甚至還搶先—步，要用他留下的唯一后路逃走。

“嘿嘿，活該！”

帕托趴在低矮的控制臺上，爪子飛快點擊各個按鈕，在茫茫宇宙中搜索可供自己棲身的上好軀殼。等他離開這只狗的身體后，發(fā)生在這星球上的事情就和他再無關(guān)系。那兩個人怎樣死掉，笑面殺人魔的下場又會如何，這些他都不需要再去牽掛。

要不，干脆把這段記憶刪了吧？

忘記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忘記曾經(jīng)作為狗的這段經(jīng)歷，或者再絕一些，把之前鋃鐺入獄又倉惶逃出的這一段也刪了？他會有新的身份，開始新的人生，不需要這些屬于過去的負擔(dān)。

多么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向他招手呢！

可這時候，帕托又忽然想起這兩天的點點滴滴，男女主人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笑面殺人魔的每一次行動，還有三個人那仿佛已成定局，只有他才能改變的未來。

腦海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問他，這樣選擇真的正確嗎？

帕托看著面板上“記憶操作”的按鈕，陷入沉思。

6

吉斯的心情有些緊張，有些期待，但更多是純粹的愉悅。他有一個強烈的預(yù)感，今天一定會出現(xiàn)非常精彩的場面。

“很快就能結(jié)束了。”他對自己說。

他躺在這個暫時被喊作“媽媽”的人懷里，看著前面的“爸爸”深一腳淺一腳快步前行。昨天傍晚臨走前設(shè)下的另一個延時機關(guān)發(fā)揮了作用，今天一大早，樹林那邊就有一道黑煙騰空而起，隱約正是轉(zhuǎn)移艙所在的位置。那套設(shè)備關(guān)系到他們在度假后能否安然返回，爸爸別無選擇，必須去調(diào)查一番。

“別急，很快就知道結(jié)果了。”媽媽小聲地說，輕輕拍著吉斯的臉，安撫似的。

因為不能確定這事情是否人為，因此他們也不敢離開爸爸太遠，一家人聚在一起才能應(yīng)付各種突發(fā)情況。而這一切，也都在吉斯的計劃之中。

他們來到了轉(zhuǎn)移艙所在的地方，首先看見的就是第一個艙體里冒出的滾滾黑煙。和計劃中一樣，爸爸直接沖向了控制臺，先是手動為一號艙切斷能源，然后就開始測試其他的幾個。在看到二號艙也亮燈報錯，他著急地走過去，打開蓋板把頭探進去查看。

“三、二、一！”

吉斯在心里倒數(shù)計時，做好了被嚇—跳的準備，然而爆炸聲卻沒有如期響起。

難道是自己在制作時出了差錯嗎？他疑惑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爸爸還把頭埋在艙里做檢查狀，而媽媽一臉緊張地盯著那邊，把懷中的吉斯抱得緊緊的。

雖然不完全像計劃那樣，但這依舊是動手的時機。

吉斯當(dāng)機立斷，取出電擊棒朝媽媽腦袋下方的接縫處捅了過去。為了適應(yīng)各種環(huán)境，這些機器人大部分地方都有厚厚的絕緣外殼保護，只有這里為了保證頭部靈活轉(zhuǎn)動而選用了輕薄的材料，防護能力便隨之下降。吉斯看得很準，只要擊中位置，一發(fā)電擊就能讓目標短路。

就在這時，響起一聲暴雷般的犬吠！

地上的機器狗突然奮不顧身地撲上來，張開大嘴狠狠咬在吉斯手腕上！吉斯的手腕立刻癟了一塊，堅硬的外殼被咬得變了形，破了洞，露出底下無遮攔的導(dǎo)線和電板，隨著尖牙的摩擦爆出噼噼啪啪的電火花。

吉斯之前的預(yù)感成真了。今早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狗還在家里時，他就猜到它一定會做點什么。

“松口！松口！”

他用力甩動手臂，想把狗甩開，然而對方死死咬緊了就是不松口。手腕進一步變形，導(dǎo)線一根一根開始斷裂，手掌的感覺跟著別扭起來。這時他忽然想起電擊棒還攥在手上，便打開開關(guān)，朝小狗身上用力捅去。

小狗一聲悶哼，身子劇烈地抖了—下，牙關(guān)不受控制地松開了。他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卻又立刻爬起，準備再—次撲向吉斯。

“夠了吧！”吉斯大喊，“該結(jié)束了，對不對！”

機器狗齜牙咧嘴，顯然不肯善罷甘休?？闪硪贿厖s傳來了吉斯期望的回答。

“是的，結(jié)束了。”爸爸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本應(yīng)對吉斯憤怒揮拳的他反而做了個“冷靜”的手勢，先制止了小狗的撲擊。與此同時吉斯扔掉電擊棒，一躍而下，和“爸爸”“媽媽”三人并肩而立，站在一臉疑惑的小狗對面。

“恭喜你，帕托先生?！蹦行詸C器人鄭重地說，“你通過了‘重獲新生’的測試?！?/p>

被一語道破真身的帕托還待在原地，吉斯卻—個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前爪，像握手一樣用力搖了幾下?！拔揖椭?，結(jié)果一定會是好的！”吉斯激動地說，“人心還是善良的啊！”

他笑容溫暖、眼神真摯，和之前屢屢露出兇相的殺人魔簡直判若兩人。這印象反差太巨大，帕托嚇了一跳，下意識把爪子從對方手里抽了回來。

“這是優(yōu)秀的青年演員吉斯，他自愿參加這次測試，扮演‘笑面殺人魔’的角色?！蹦行詸C器人說，“我是之前審理笑面殺人魔一案的法官羅斯，這位是當(dāng)時的檢察官麗莎?！?/p>

他低頭看著帕托。

“而你是‘笑面殺人魔’本人，帕托先生?！?/p>

7

帕托雙眼發(fā)直地盯著眼前正在播放的影像。

那是一段審判錄像，坐在被告席上的正是曾經(jīng)的他自己。在法庭上，檢察官麗莎慷慨激昂地列舉了笑面殺人魔的每一樁罪狀，他則是在被告席上痛哭流涕地反復(fù)懺悔，然而法官羅斯還是在最后敲下法槌，宣布判決死刑，不日執(zhí)行。

“你看到的，是不久前法庭審判時的錄像?！丙惿淅涞卣f，“在這之前，你已經(jīng)在特殊看守所里關(guān)押了兩年，因為你犯下的案子太多了，光是搜集材料就花了這么長時間?！?/p>

“我是笑面殺人魔？”帕托有些愣，“照這么說，我其實已經(jīng)死了？”

“可以這么說，但也不完全是。”麗莎嘆了一聲，“就在執(zhí)行死刑的同時，新上任的總統(tǒng)頒布了特赦令，其中就包括你。但那個時候你的肉體已經(jīng)受到了不可逆的傷害，只來得及將意識轉(zhuǎn)移出來。最高法院為此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方案?？紤]到你在法庭上確實有悔過表現(xiàn)，也表現(xiàn)出了對生命的熱愛，法院決定遵照特赦令‘善意、慈悲’的精神，重新給予你生命。條件是，你必須通過道德測試，才能重返人類社會?！?/p>

“等等！”回過神來的帕托反駁，“我不是因為詐騙才入獄嗎？”

“那是‘記憶操作’的效果?！绷_斯解釋道，“為了確保測試的結(jié)果，我們使用了轉(zhuǎn)移設(shè)備上的這項功能，通過刺激腦內(nèi)海馬體的特定部位暫時抑制部分記憶，并且以你第一次入獄的經(jīng)歷為范本偽造了越獄并混入轉(zhuǎn)移艙的情節(jié)，好讓你的記憶可以順利銜接。這個功能的本意是用來讓人們轉(zhuǎn)換到不同體格的身體后可以更順利地適應(yīng)，因此那些被抑制的記憶過幾天就會慢慢恢復(fù)，不會留下后遺癥。”

“這么說……我真是殺人犯？”帕托喃喃地說。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演員吉斯激動地說：“帕托先生，我看到了你在法庭的懺悔，深受感動！所以知道法院提出測試時，我第—個報名出演。你見到的這個計劃基本取材于笑面殺人魔的最后—案，只是把扮成傷者混入受害人家中的部分改成借助記憶轉(zhuǎn)移變成家中的小孩。法院的想法，是希望看看現(xiàn)在的你在類似情況下會采取什么措施，是會助紂為虐，還是顧自己逃走，或者是像在法庭上說的那樣，因為熱愛生命，所以會不惜—切代價，拯救每一個無辜的人。”

他握緊拳頭，“最后，你證明了自己！”

“所以，根據(jù)測試結(jié)果，法院決定無條件給予你新的生命，過往的罪隨著原肉身的消亡一并勾銷。”羅斯第—次露出了笑容，“恭喜你，帕托先生?！?/p>

“謝謝，謝謝你們?！?/p>

帕托泣不成聲，嘴角止不住地抽搐。他將臉深深埋進面前的土里，傳出嗚嗚的抽泣聲。

不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在三人面前笑出聲來。

“—群笨蛋。”他心里竊笑不已。

多留個心眼果然沒錯。雖然不清楚這些前因后果，但在即將按下按鈕的時候，帕托耐下性子把整件事又想了—次，注意到了幾個可疑之處。

首先那個被刻意調(diào)低的控制臺，這仿佛就是為了讓他方便地使用這臺設(shè)備。雖然—開始理解為假殺人魔在使用后忘了調(diào)回去，但從后來對方做其他事時的謹慎來看，他不像會在這種關(guān)鍵問題上粗心大意。

還有，假殺人魔在懷疑被跟蹤后曾經(jīng)試探過自己，但那次測試因為男女主人的回家而中止了，從最后那個眼神看，對方似乎還有懷疑。然而過后的晚上和今天早晨，對方都沒有再測試過自己，行動時也沒有防備，這顯然也不合常理。

最關(guān)鍵的破綻出在轉(zhuǎn)移艙的新功能上，這可以說是法院在布置上百密一疏。因為被捕后關(guān)押了兩年，與世隔絕，他對轉(zhuǎn)移艙的認識還停留在之前那些老型號，但過人的頭腦讓他很快弄懂了新功能的含義。這其中的“記憶操作”讓他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被動過手腳，而需要最高操作權(quán)限的“匹配監(jiān)測”功能更讓他意識到，要想從人轉(zhuǎn)移到狗身，除非有人大費周折地特意去關(guān)掉這個功能。但對于民用設(shè)備來說，這個默認開啟的功能顯然沒有必要關(guān)閉。

換句話說，要么這一家子不簡單，要么這是個針對他的陷阱。更可能的是——兩者皆有。

“我的選擇是對的！”帕托抬起臉，沾滿泥土的臉上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吉斯也哭了，“祝賀你，帕托先生?！?/p>

三人齊聲說：“祝賀你重獲新生?！?/p>

8

這天早晨，帕托在和煦的陽光中醒來。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萬里無云的天空。身下的草地柔軟，不遠處大樹伸出茂密的枝丫，暖洋洋的陽光就這樣灑在身上，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打開了，通體舒泰。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深吸一口氣，感受濕潤的空氣沿著鼻腔滑進氣管里，—路都帶著泥土的芬芳。

久違了，這一切?；钪婧?。

那接下來要做什么呢？

他翻身站起，環(huán)顧四周。這里看上去像個公園，前來游玩的人三三兩兩，在步道上悠閑漫步。在帕托看來，這些人幸福得過了頭，一個個毫無戒備之心，簡直要變成同一副蠢樣。在這些里隨便選擇一個，幾句花言巧語，就可以拿下自己重獲新生后的第一個祭品。

熱愛生命？不惜代價每一個人？那都是他媽的漂亮話！法院和檢察院的那群笨蛋，真以為人心可以輕易改變?。?/p>

帕托在心里嗤笑。他選定了目標，抬腿走去，可剛走一步，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

——為什么我看到的東西都這么暗淡，顏色也不對？

——為什么每個人看著都比我高，像巨人—樣？

——為什么，我正四腳著地？

巨大的恐懼攥住了他的心，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視野如此熟悉。這一刻他終于明白檢察官那句“重新賜予生命”的真實意思。這是善意，是慈悲，毫無疑問，但卻不是他以為的那種。

他張開大嘴，撕心裂肺地慘叫：

“汪！汪汪！”

[責(zé)任編輯：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