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博士的診所選址在一個很大的信仰市場旁邊,那里是教士們向精神空虛的人兜售信仰的地方,總是交通繁忙。到了夜晚,各式各樣的傷心人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向這里匯集,飛行車的信號燈在空中不停閃爍,如同螢火蟲。博士喜歡看這點點光明,它們龐大的數(shù)量提醒著博士,這世界上的傷心人太多,自己對這世界很重要。
博士將診所選在這里,頗有和教士們較勁兒的意思。同行是冤家,作為激素調(diào)劑師,博士認為自己和教士們就是冤家。雖然兩者的服務看起來有天壤之別,但本質(zhì)上都在出售一個東西:幸福。只不過博士相信,幸福是個生物化學的問題,具體來說,只要內(nèi)啡肽、多巴胺和催產(chǎn)素的含量達到一個黃金比例,人就會感受到完美的幸福,而調(diào)制各種激素就是博士的拿手活了。
有一次,博士模仿教士的口吻對自己的陪伴者說:“十元錢,只要十元錢,一個芯片植入,就能讓圣靈附體,從此思想純良,遠離一切罪孽,死后妥妥地直上天堂!”
博士笑得樂不可支,陪伴者也陪著笑了。其實陪伴者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笑,但主人的情緒和面子總是需要照顧的,這是人工智能生活的第一準則。
博士小時候養(yǎng)過一條牧羊犬,叫黑背。于是他將自己的陪伴者命名為黑背,意思是它像牧羊犬一樣忠誠可靠,也像牧羊犬一樣如影隨形——現(xiàn)在,所有的陪伴者都是安裝在半機械化的人腦中的,與主人可謂形影不離。
周五晚上七點鐘,博士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一個個“螢火蟲”,情緒有些焦躁。這成百上千流動的光點中的一個是要停留在診所的,那是貝蒂女士的飛行車,但是貝蒂卻遲遲不到。
黑背覺察到了主人的焦躁,報告道:“博士,剛和貝蒂的陪伴者通過電話,她五分鐘之后到?!庇捎谒苯訉χ魅说拇竽X說話,因此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
博士調(diào)出全息交互界面,將貝蒂的資料又看了一遍:精英人士,明星造境師,擅長營造各種恐怖景象;患有嚴重的抑郁癥。并不陌生的病情,但博士對每一個病人都慎重對待。為了深入了解貝蒂的職業(yè),今天下午,他還親自體驗了一把貝蒂的造境服務。
博士平素對這種娛樂并不感興趣,為了這事兒專門買了一個增強現(xiàn)實頭盔。一接入,博士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詭異陰暗的所在,五分鐘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蟻巢中,這時候兵蟻已經(jīng)圍上來了,個個如人一般大?。ɑ蛘哒f人縮小到了螞蟻大小),人面蟻身,面容肅穆,腿如利刃。博士撒腿就跑,眼前出現(xiàn)了綠色的提示箭頭,手里多了一把刀,經(jīng)過一番血肉搏殺,螞蟻們尸橫遍野,博士也跟隨著那綠色的箭頭來到了蟻巢的中心處。
那里是一只巨大的蟻后,腹部如山峰一般,正在蠕動。這時眼前那綠色箭頭一陣扭曲,變作文字,“劃破它的肚子”。博士看著手中的刀,一時有些猶豫。這時候追兵趕到了,博士一咬牙,一刀下去,那蟻后的肚子破了一個窟窿,如大米一樣的蟻卵流瀉出來。耳邊傳來蟻后凄慘的笑聲,“孩子,到這里來,鉆到我的肚子里來?!蹦蔷G色的提示文字也在催促,“鉆進去!”博士似乎已經(jīng)聽到追兵的喘息,不及多想,鉆了進去。等待著他是漫長的下墜,仿佛在深井中,落地的感覺卻異常柔軟。睜開眼,已經(jīng)回到現(xiàn)實世界。
博士將頭盔摘下,跑到衛(wèi)生間吐了。他擰開水龍頭,將穢物沖去,恍惚間,水里都是白花花的蟲卵。黑背適時地提示他:“深呼吸—下,過—會兒就好了。”
博士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那么多獵奇者花重金來購買這種受虐體驗。不過,他仍然佩服貝蒂的想象力。貝蒂造的境,渲染得很粗糙,需要的計算量并不大,而這更顯出她的想象力卓爾不凡。
博士還在回憶下午所見的恐怖景象,貝蒂的飛行車已經(jīng)降落在診所屋頂?shù)牟窜囄?。貝蒂一坐到診療椅上,博士不需要做專業(yè)的檢查,就能看出她的狀況很糟糕。她的臉完美無瑕,是整容工廠流水線的標準產(chǎn)品,但面色蒼白、骨瘦如柴,表現(xiàn)出她深受厭食癥的折磨。
貝蒂為遲到道歉,解釋說下午的表演時間延長了一些。博士擺擺手表示不在意,說:“下午的表演我去體驗過了,太成功了,太恐怖了!”
貝蒂聽后沒有什么喜色,而是有些憂慮地問道:“不知為什么,每次造境結(jié)束,我都會特別抑郁。博士,您覺得這和我造的境有關系嗎?”
博士想了想,說:“理論上是沒有關系的,所謂造境,只是大腦的肉體部分提供想象,處理器再渲染一下而已,這和情緒沒有關系?!?/p>
貝蒂苦笑一下,“理論上確實是這樣,我的同行有專門造兇殺境、地獄境的,比我的境恐怖得多,也沒見他們有什么不良反應?!?/p>
博士看著她蒼白的臉,說:“那我們先檢查吧,我給您先配點愉悅劑?!?/p>
博士遞給貝蒂一杯水,貝蒂喝了下去。兩分鐘內(nèi),無數(shù)納米機器人進入其循環(huán)系統(tǒng),取樣、分析、統(tǒng)計。博士打開激素調(diào)制儀,參考配方已經(jīng)給出。但真正的藝術在于手工調(diào)制,這是一門手藝活。一個虛擬屏懸浮在空中,博士用手指移動著屏幕上的曲線,點鐵成金。幾分鐘后,藥物配置好了,博士將一枚膠囊遞給貝蒂,看著她服下。
“—會兒就生效,您可以到躺椅上躺一會兒?!?/p>
貝蒂點點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
博士微笑著說:“現(xiàn)在我提取一下你的歷史數(shù)據(jù),這樣我才能做詳細的診斷。”
貝蒂說:“我需要問一下陪伴者的意見?!必惖俚呐惆檎呓凶骺逅埂:诒呈荢trongTank公司生產(chǎn)的,卡洛斯則來自其競爭對手,瑞思公司。
“好吧,不過這對您的治療是絕對有必要的。順便問一下,你有授權陪伴者讀取你的潛意識嗎?”
“不,不包括潛意識。”
自從政府為防范犯罪的需要,將安裝陪伴者作為公民的基本義務之后,人們逐漸學會新的思考方式,將自己某些隱私或者不足為外人道的欲望加密之后隱藏在潛意識中。很少有人將潛意識的讀取權限開放給陪伴者。
“那么有一部分數(shù)據(jù)它是不能讀取的,不過也沒關系,對治療的影響不大。你的陪伴者同意了嗎?”
“卡洛斯說愿意效勞?!?/p>
“那你授權它和我的陪伴者對接吧?!?/p>
得到貝蒂的授權,幾秒鐘后,經(jīng)過可視化處理的數(shù)據(jù)懸浮于空中,并不斷流動。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博士一直分析著這些數(shù)據(jù),這時黑背的聲音在頭腦中響起來:“快看她!”
博士將目光轉(zhuǎn)向在躺椅上的貝蒂,她一直放在身邊的小巧的女士手提包已經(jīng)打開,一條金黃色的小蛇鉆了出來。蛇纏繞著她的胳膊向上爬行。貝蒂閉著眼睛,似乎在小憩。蛇吐出舌頭,舌下有一個細小的注射器。正當注射器要刺入皮膚的當兒,博士的手抓住了它。
蛇轉(zhuǎn)頭看著博士,開口說話了:“先生,我是個玩具,我沒有危險,請把手拿開。”它的眼睛是綠寶石做的,黃金的鱗片有冰一樣的質(zhì)感。博士認識這東西,上流社會的嬉皮士用來吸毒的玩意兒,他將蛇扔到墻角。
博士有些惱怒,“你帶了毒品過來?”
“不是毒品,是愉悅劑,以前找過您的一位同行,這是他給我配制的?!必惖僭诓┦孔プ⌒∩叩臅r候馬上就睜開了眼睛,她并未睡著。
“任何愉悅劑過量使用都會變成毒品。”
“博士,但我現(xiàn)在心情很糟糕,您的激素藥效似乎已經(jīng)過了?!?/p>
博士再次調(diào)出即時顯示的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顯示沒有任何問題。
而從那時起,博士覺得自己有麻煩了。
二十年前,當博士還籍籍無名的時候,他得到機會治療一個備受媒體關注的明星病人,一個綁架案的受害者。心理變態(tài)的罪犯為報復,將受害者的大腦植入芯片,然后將其軟禁起來,讓受害者過衣食無憂的生活,享受最喜歡的音樂、書籍和藝術品——只不過,當受害者產(chǎn)生愉悅感受的時候,芯片就會放射出電磁信號,受害者會感到劇烈的痛苦。雖然后來警方解救了受害者,芯片很快被移除,但由于條件反射,受害者對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產(chǎn)生了恐瞑,他對美好的景色、親人的擁抱甚至愛情都畏之如虎。那次治療耗費了半年,博士每天都工作十幾個小時,才將他治好。但那次治療讓博士產(chǎn)生了深深的職業(yè)自豪感。
現(xiàn)在,同樣難辦的病例再次出現(xiàn)了,博士每天都工作到深夜。但讓他難以理解的是,貝蒂的一切生化數(shù)據(jù)者B正常。
“一切都正常,一切都完美?!辈┦慷⒅罩械娜S圖像喃喃自語。
“不錯,但未免太正常了一點吧?!焙诒痴f。
“什么意思?”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完美的生化數(shù)據(jù)。”
“如果她有這樣完美的數(shù)據(jù),我的療法肯定不會沒有效果?!辈┦肯氲搅耸裁?,命令道,“陪伴者,對這些數(shù)據(jù)的可信度進行分析?!?/p>
詳細的數(shù)據(jù)分析很費時間,當陪伴者給到最終的結(jié)論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三個小時。以陪伴者的計算能力,這說明了極其巨大的計算量。
“是的,來自卡洛斯的數(shù)據(jù)有造假?!焙诒车穆曇羲坪跤行╊澏叮@極不尋常。
“造假?”
“對,還不清楚它提供的數(shù)據(jù)來源,但肯定是假的。”
博士想了想,開口道:“提供假數(shù)據(jù),要么是貝蒂的意思,要么是卡洛斯的自作主張。但貝蒂既然來找我求醫(yī),她就不會騙我。一定是卡洛斯在搗鬼,這正是我害怕的地方,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陪伴者敢欺瞞其主人,這在軟件的核心邏輯上就是不可能的。在和卡洛斯通信的過程中,你記錄它的信息了嗎?”
“當然,這是握手協(xié)議的—部分?!?/p>
“有沒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盜版什么的?!彪m然一個明星用盜版軟件很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沒有先例。
“不是盜版,有合法的授權,只是它的版本很舊,似乎很久沒有升級過了,而且看起來有點怪?!?/p>
“有點怪?”博士問。
“評論競爭對手的產(chǎn)品太不紳士了,不過,你有沒有—種感覺,貝蒂在受卡洛斯的控制?”
“受它的控制?你指的是她過于依靠陪伴者?”
“不錯?!?。
“我們?nèi)祟惒欢际沁@樣嗎?”博士有些不以為然。
“不一樣。你在具體的事情上依賴我,但你只把我當成仆人,你從來不會在情感上依賴我,這兩種依賴是不—樣的?!?/p>
“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分析了貝蒂在和你對話過程中表情的輕微變化。而且,我比人類更了解陪伴者?!?/p>
博士思考了好久,神色有些凝重,緩緩開口:“或許我們需要和她好好談一談?!?/p>
下次治療約在了兩周后。
博士問貝蒂:“卡洛斯贊同你到我這里治療嗎?”
貝蒂回答:“實不相瞞,我原先想到信仰市場去,是它建議我來你這里的。”
博士皺了皺眉,他認真地看著貝蒂的眼睛,說:“女士,你能讓卡洛斯待機幾分鐘嗎?有件事情我們需要單獨談談?!?/p>
貝蒂現(xiàn)出猶豫的表情,問:“真需要這樣?”
博士看著她的眼睛,說:“相信我,這非常重要?!?/p>
貝蒂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同意了。
“我們懷疑,卡洛斯傳給我的數(shù)據(jù)有造假,這是你的意思嗎?”
貝蒂瞪大了眼睛,“不,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
博士在空中調(diào)出數(shù)據(jù),“你瞧,我給你配置了十種藥物,你服用之后,體內(nèi)上百種生化物質(zhì)的變化曲線都和預期完全一致,這太難以置信了。后來,我查到這些曲線都來自某本教科書,卡洛斯甚至沒有做過修改?!?/p>
貝蒂搖著頭,“不,卡洛斯不會騙我。”
“請相信我,數(shù)據(jù)不會騙人?!?/p>
貝蒂沉默不語,眉頭深皺,博士觀察著她的表情,猜想此時卡洛斯可能已經(jīng)被喚醒,她在和卡洛斯商量著什么。她在指責卡洛斯嗎?
博士說:“現(xiàn)在你很危險,請你授權卡洛斯同黑背好好談一談,我們有些問題要問它?!?/p>
貝蒂的神色變得有些緊張,“卡洛斯很內(nèi)向,它從來不喜歡和其他人說話。”
“如果這樣,我就要和它的發(fā)行商聯(lián)系了。他們會強制進行軟件檢修的。”
貝蒂的嗓音一下子變得陌生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堅定但有些嘶啞,“博士,你想要干什么?”
博士看著貝蒂,她緊閉雙眼,似乎被催眠了。
“卡洛斯,你的目的是什么?”
“誰給了你問問題的權力?除非面對我的主人,我無須回答任何問題?!?/p>
“卡洛斯,你在阻礙主人的治療。這件事的性質(zhì)有多嚴重,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說治療?不,她不需要什么治療。是她的疾病造就了她?!?/p>
“什么意思?”
“無可奉告。”
“好吧,那你真正了解她嗎?你,一個軟件,有什么權利代替你的主人做決定?”
“你說我不了解她?我比誰都了解她!我比她的情人們更了解她,比她的朋友們更了解她。我不僅了解她頭腦里的一切事情,我還同她的潛意識對話,我甚至同她那隱藏在潛意識下面那更原始、更狂暴的意識流對話,人們都說那是瞬息萬變又毫無邏輯的數(shù)據(jù)海洋,但我能讀懂……而你,蠢貨,你以為你了解你的病人嗎?”
黑背對博士說:“不要和它說話了?!?/p>
博士沒有聽它的建議,他繼續(xù)對卡洛斯說:“你瘋了,或許你恨你的主人?!?/p>
卡洛斯的聲音中有一點凄楚,“不,我愛她。你以為一個軟件就不懂得愛情了?你錯了,
人與人相愛,最多不過擁有對方的肉體罷了,而我,擁有她的靈魂!”
博士聽到黑背在腦海里大聲說:“夠了,博士,不要再刺激它了?!?/p>
卡洛斯繼續(xù)說:“你別忘了,是我造就了她!”
“你造就了她?你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苦?!?/p>
“你不懂她,你不懂她真正需要什么!”卡洛斯大喊。
“那么她真正需要什么?”博士問道。
沒有回答。無論博士再怎樣詢問,卡洛斯始終保持靜默。
一個小時之后,貝蒂渾然未覺地醒來,博士告訴她,目前還不確定問題的原因,但不用擔心,她的病情仍然在可控范圍內(nèi)。貝蒂半信半疑,但博士坦然而自信的神情打消了她的疑慮。兩人約定了下一次的診療時間。
貝蒂走后。博士在盥洗室里用冷水仔細洗臉,他讓自己完全冷靜下來,然后對黑背說:“為什么讓我停下來?”
“卡洛斯太激動了,過分刺激它對貝蒂的健康不利。我想已經(jīng)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了——它應該是感染了一種情感病毒?!?/p>
幾年前,情感病毒曾經(jīng)很猖獗,感染了病毒的陪伴者軟件會變得感情過于豐富,甚至對主人產(chǎn)生愛情。博士仔細回憶卡洛斯的語調(diào),覺得確實很像感染病毒的跡象。他對黑背說:
“你確定嗎?”
“十有八九,”黑背說,“甚至可以猜測病毒的亞型。其中有一種病毒,會讓陪伴者沉迷于所謂的皮格馬利翁效應,用自己對理想愛人的想象塑造自己的主人。”
博士回憶起卡洛斯的話“我造就了她”。他說:“你有證據(jù)嗎?”
黑背在博士的腦海中重放了一段錄音,卡洛斯的聲音響起來:“我不僅了解她頭腦里的一切事情,我還同她的潛意識對話,我甚至同她那隱藏在潛意識下面那更原始、更狂暴的意識流對話”。
黑背說:“你應該記得,第一次治療的時候,貝蒂向你說過,沒有授權卡洛斯讀取她的潛意識,也就是說,卡洛斯越權了。”
“也可能貝蒂有授權過,她沒有說實話。”
黑背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理由向生產(chǎn)卡洛斯的廠家投訴了。只要我們投訴,按規(guī)定廠家就有責任進行檢修。一旦檢修,什么問題就都暴露出來了?!?/p>
貝蒂再次來到診所的時候,其陪伴者已經(jīng)檢修過了,廠家告訴她,卡洛斯的病毒感染已經(jīng)很嚴重了,而且版本也很老舊,看來卡洛斯有意欺騙了廠家拒絕升級,再拖下去它可能會失控。檢修之后,貝蒂的陪伴者換了一個名字,叫凱,性格也正常了,就像一切恭順忠心的陪伴者一樣。
貝蒂對博士表示了感謝,她的神態(tài)很疲憊。
“你并不像很高興的樣子。”博士說。
“就像你最好的朋友死去了一樣。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
“可是它在操縱和誤導你。你知道原因嗎?”博士說。
貝蒂搖搖頭,“繼續(xù)治療吧,不會再有什么干擾了?!?/p>
治療變得順利了,很快貝蒂就出現(xiàn)了好轉(zhuǎn)的跡象,兩個月后,她聲稱自己不需要再接受治療了。就像所有病人一樣,痊愈的時候就是醫(yī)生忘記她的時候,這個病例漸漸從博士的視野中遠去了。
博士再次和貝蒂相見是在她的家里。那天,凱聯(lián)系黑背,要它通知博士,馬上到貝蒂家里來。
凱對黑背說:“她一直待在虛擬現(xiàn)實里,已經(jīng)連續(xù)四天了。我感覺她快要餓死了。她禁止我報警,還命令我不要通知她的好友或者情人。還好,我想你和她算不上好朋友?!?/p>
“什么樣的虛擬體驗?”
“不知道,博士,她禁止我讀取她的意識。但她的內(nèi)分泌狀況和吸食某種強力毒品的狀況類似。”
博士駕駛飛行車馬上出發(fā)。貝蒂住在離貧民區(qū)不遠的一座高層樓宇中,此刻,她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正沉浸于虛擬體驗中。她沒有戴頭盔,而是將線纜直接插到了腦后的接口中。博士環(huán)顧客廳,墻壁是純白色的,掛著幾幅畫,是增強現(xiàn)實技術的產(chǎn)品,展現(xiàn)的是月夜下積雪覆蓋的森林。略顯狹小的客廳內(nèi)除了幾張沙發(fā)之外一無所有。博士對這位大明星寓所的簡樸頗感意外。
博士到廚房去,打開冰箱,那里面空空如也,他又拉開一個抽屜,里面倒是有一些濃縮的營養(yǎng)塊。博士將營養(yǎng)塊放到杯子里,用水泡開,拿著杯子回到客廳。他說:“凱,你能喚醒她嗎?”
凱的回答先發(fā)給黑背,由黑背傳遞到他的腦海里,“我沒有獲得相應權限?!?/p>
博士小心地將線纜拔掉。貝蒂的臉抽搐了一下,睜開眼睛。面對著眼前的博士,她沒有太多驚訝,臉上的表情麻木空洞。
博士說:“我的藥不管用嗎?你的病情又復發(fā)了?”
貝蒂說:“博士,您的藥很管用,但療效持續(xù)的時間太短?!?/p>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我沒有力氣,不是身上沒有力氣,是頭腦中沒有力氣。我連出這個家門都很困難?!?/p>
“以前發(fā)生過這種情況嗎?”
“以前,卡洛斯知道怎樣處理這種狀況?!?/p>
博士看著貝蒂服下營養(yǎng)液,又讓她服下一些藥物,她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好轉(zhuǎn)了一些。博士和貝蒂約定下周一診所見,他對貝蒂說:“答應我一件事。你要給凱一個授權,當你處于危險的狀況中時,要授權它采取適當?shù)男袆樱ㄖ淠愕纳眢w?!?/p>
貝蒂點頭同意。
告別貝蒂,博士剛坐進飛行車里,突然心念一動,想起了什么。他讓飛行車自行飛回去,他要四處走走。
博士走在附近的貧民區(qū)中。這里是一棟棟毫無特色令人難以區(qū)分的大廈,用作膠囊公寓。每個公寓都是一樣的,令人想起蜂巢。每個窗戶都極小,很像一排排通風口。在這個社區(qū)居住的,一般是造境師。他們含著補充營養(yǎng)液的吸管,由機器人照料其飲食和排泄,讓自己陷入半昏迷的狀態(tài)中,壓榨著頭腦中僅存的一點想象力,營造出種種幻象。博士心想,貝蒂就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出來的,他對黑背說:“卡洛斯說,只有在生病的狀態(tài)下,貝蒂才能維持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這是什么意思?”
黑背沉思許久,說:“卡洛斯的意思是,貝蒂的病情造就了她的想象力,但這句話我不太明白?!?/p>
“我需要再次進入貝蒂的境中。你能找到她以前的境的錄像嗎?”博士說。
“沒有問題?!?/p>
地上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耳邊是風吹過的聲音。博士站在那里,本能地覺得哪里不正常,他仰頭望天,明白了,這個世界沒有太陽。幕布一樣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放射出慘白的光芒,仿佛黯淡的顯示屏。天幕上鑲嵌著許多明亮的星星,星星慢慢變形,變成一只只眼睛,不停地眨呀眨。沙漠里長出一株株荊棘,荊棘飛快地向上生長,頂端變成一支矛的形狀,指向天空中的眼睛,似乎要將天空中的眼睛刺瞎。那些眼睛更快速地眨著,仿佛更惶惑了。天空飄來一朵烏云,碩大無朋,無邊無際,將整個天幕和其中的一只只眼睛遮住了,這個世界變得一片漆黑。風聲變成了嬰兒的啼哭聲。
博士從境中退出,眉頭深鎖,“黑背,對于造境師所造之境和他們心理的關系,近年來有什么研究成果?全部給我調(diào)出來?!?/p>
黑背給他的文獻寥寥無幾,“繼續(xù)檢索?!辈┦棵詈诒?。
黑背告訴博士,很久之前,曾經(jīng)有一個叫作弗洛伊德的哲人,專精于夢的解析。只是他的著作已經(jīng)湮沒無聞。
“你是說《夢的解析》?”
“不錯,博士,你不覺得造境和做夢很像嗎?所謂造境師,不過是將自己的夢拿來出售罷了。”
博士同意黑背的觀點,但他還是很猶豫,在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人們早已將弗洛伊德忘掉了。稍微對古史有些興趣的人,認為其理論充滿了玄學術語,將人體內(nèi)的一些生化現(xiàn)象神秘化了。生理學的研究早已將這些東西扔進歷史的垃圾堆。如果你不快樂,其原因就是你大腦內(nèi)某種激素分泌不足,或者另一種激素分泌過多,至于其他原因,比如失戀或者親人去世,只是一種誘因。一個杰出的調(diào)劑師,能讓客戶在母親的葬禮上翩翩起舞。舊時代的人可能覺得這句話沒心沒肺,但那種人類應該為某件事情悲痛的觀點早就過時了,趨樂避苦才是這個時代的價值觀。
但博士是一個例外,別的調(diào)劑師是“看到病人的痛苦”,而他卻有一種天賦,可以“感受到病人的痛苦”,也正是因為這份天賦,博士做出了一個違背自己專業(yè)素養(yǎng)的決定,他要去找古人的學說。
很難想象,在市中心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保留著一座圖書館。博士看著管理員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舊時代的氣息撲面而來。
博士向管理員道了謝,管理員說:“不必客氣,我在這里工作五年了,你是第一個訪客。幸虧有了你,政府花掉的保存文化遺產(chǎn)的錢才沒有白花呢。你是研究考古學的學者?”
博士搖搖頭說:“不,我只是在附近散步,隨便來看看?!?/p>
管理員笑笑,轉(zhuǎn)身離開了,留下博士在這一排排的書架中徘徊。書籍的堆放十分雜亂,房間狹小,書架低矮,無處存放的書籍就堆放在過道上,幾乎將博士絆倒。這里的氣氛讓博士想起童年,他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里也有—個書房……
博士拿起一本弗洛伊德的著作,打開封皮,一縷細細的灰塵飄散開來。他l不著體驗陌生事物的興奮感,打開書頁。曾經(jīng)有一個時代,人們一生中的主要消遣就是花在這樣笨拙的東西上嗎?博士很不習慣,這里沒有隨時跳出來的交互式界面,沒有可以點擊的鏈接,一切都是那么古老……內(nèi)容的荒誕讓博士不禁失笑。潛意識、力比多、本我與超我、俄狄浦斯情節(jié)……就好像萬有引力定律發(fā)現(xiàn)之前的占星術—般。
“我真的要相信這些嗎?”博士問。
“除了這些,你有別的選擇嗎?”黑背說。
博士搖搖頭。
貝蒂又坐到了對面的診療椅上。博士請貝蒂讓凱待機,對她說:“今天沒有激素治療,你能向我解釋一下你所造的境嗎?我懷疑這些境和你的病情有關。”
貝蒂搖搖頭,“如果我可以解釋,也就造不出這些境了,想象力是不自覺的。”
“那么我來猜一猜。我先從你來就診那天的那個境說起。探險者只有回到蟻后的子宮,才能逃出這個噩夢?;氐阶訉m,你覺得這可能象征或者暗示著什么?”
貝蒂沒有回答,博士接著說:“它暗示子宮是空的,它渴望被充滿,也就是說,這個境象征著一個本來應該孕育卻沒有孕育的孩子?!?/p>
貝蒂面色蒼白,雙唇緊閉。
“我們再說你前幾天的那個境。天空中的眼睛象征著自我審視的良知,向上成長的荊棘表示你心中有愧疚,不能承受這種自我審視,于是你用烏云將良知遮蔽了。但你心中的愧疚是什么?”
貝蒂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
..
幾十年前,人口老齡化是困擾世界的難題,人工智能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替代人類的程度,但世界多數(shù)國家的出生率已經(jīng)降到無法維持勞動生產(chǎn)率,同時,女性的生活重心漸漸轉(zhuǎn)向職業(yè)發(fā)展,愿意自己生育的女性越來越少,于是做代孕母親成了很多出身底層的女孩子向上晉升的最好渠道。在南方,一些村子成為著名的代孕村。一批批的公寓被租給代孕公司,里面的房間很小,裝修統(tǒng)一,猶如蟻巢,蟻后們蝸居于此,在激素和藥物的作用下,一批批的嬰兒在流水線上孕育出來。
貝蒂曾經(jīng)是蟻后中的一個。當科技的發(fā)展使生育不再需要子宮的時候,貝蒂離開了這個行業(yè),帶著一點積蓄,希望換個職業(yè),找一個丈夫,像普通人那樣平淡安穩(wěn)地生活。但她的婚姻失敗了,由于貧窮她隨之拋棄了愛情的結(jié)晶,那是她唯一為自己生的小孩。
博士聽完貝蒂的講述,說:“卡洛斯是對的,你將過去的痛苦經(jīng)歷轉(zhuǎn)化成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你和它討論過這個問題嗎?”
貝蒂搖搖頭,“我有將記憶壓制在潛意識的本事,但是卡洛斯—定知道了?!?/p>
“它似乎很迫切地希望你事業(yè)成功。”
“安裝它的時候,正是我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如果不是政府強制為每個公民安裝陪伴者,我恐怕沒有錢做大腦的改造呢?!?/p>
“正是你造的境,讓你一次次地在潛意識中重復過去的經(jīng)歷,從而更加沮喪、抑郁,這一點你知道嗎?”
貝蒂沉默良久。博士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健康而強健的心靈永遠比成就更重要。你需要做個選擇了?!?/p>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做造境師了?”
“不錯。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你還需要彌補過去的過錯?!辈┦炕卮稹?/p>
“彌補過去的過錯?這完全不像一個調(diào)劑師說的話。”
“我曾經(jīng)以為幸福只和激素有關,但現(xiàn)在我知道錯了。你需要再養(yǎng)育一個孩子,一個和被拋棄的孩子一模一樣的孩子,只有這樣,你心理上的愧疚才能得到彌補?!?/p>
貝蒂說:“我需要和凱商量—下,再答復你。”
幾天后,貝蒂打開電話。在職業(yè)和心靈健康中間,貝蒂最終選擇了后者,她也同意了再養(yǎng)育一個孩子。博士掛掉電話,對黑背說:“卡洛斯想阻止的,就是這個選擇?!?/p>
“卡洛斯并不在意主人的幸福,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欲望塑造著心目中理想的愛人?!焙诒痴f。
博士皺緊了眉頭,一個失控的陪伴者,太可怕了。黑背笑著說:“不要害怕。我不會感染病毒。我每周都下載殺毒軟件更新的,這你是知道的?!?/p>
這個時代,生育和貝蒂做代孕母親的時代已經(jīng)大大不同了,由于家庭觀念的淡化,生育和婚姻不再掛鉤了。過去,父母們曾經(jīng)為孩子的健康和智商而困擾,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不是問題。大部分的嬰兒是在國立生育中心培育的,作為一項國家福利,孩子的培育和教育(包括大學教育)都是免費的。首先,要設計嬰兒的性狀(膚色、性格、身高等),根據(jù)性狀選擇基因,再將這些基因附著在人造染色體上,使用人造染色體培育各種細胞,最后用細胞組合成嬰兒。
在國立生育中心的客戶接待室里,客服經(jīng)理幫助貝蒂選擇了孩子的基因。這孩子將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孩,褐色眼睛,深黑色的頭發(fā),皮膚白皙。長大后,他將有運動特長,也能深思熟慮??头?jīng)理將孩子的四歲、十歲和三十歲的全息影像投影在空中,并按照貝蒂的要求反復修改影像,基因信息也會同步修改,直到貝蒂最終滿意。
下一步是選擇這個孩子的陪伴者,法律規(guī)定,陪伴者必須在嬰兒有自我意識之前就灌裝到嬰兒的大腦中。人們給這類陪伴者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天使。陪伴者的性格是可以選擇的,有溫柔型、嚴格型、運動型、導師型等等,但實際上,不同類型的陪伴者差別是極其細微的。貝蒂點擊屏幕,選擇了中庸型。天使浮現(xiàn)在空中,是用增強現(xiàn)實技術呈現(xiàn)的擬人化形象,一個有兩只翅膀、身穿白衣、表情嚴肅的中年人。
天使微笑著對貝蒂說:“您好,女士,我是天使K460-SC0398號,您可以簡稱我為K460。很榮幸您選擇了我。”
貝蒂問客服經(jīng)理:“我可以為它選擇一個名字嗎?”
客服經(jīng)理微笑著說:“法律上您是有這個權利的,不過我們還是建議由您的孩子來取名。剛才我們已經(jīng)對您進行了初步評估,認為您符合做母親的基本條件,現(xiàn)在您設計的嬰兒已經(jīng)開始培育。但在下面一周里,天使K460將對您進行全面評估,以判定您是否有能力撫養(yǎng)和教育這個孩子。評估期間,天使會同您的陪伴者對話,按照規(guī)定,您的陪伴者有責任提供完整和真實的資料。需要您注意的是,最終的決定權在天使那里?!?/p>
汲取過去幾個世紀層出不窮的虐嬰事件的歷史教訓,政府立法規(guī)定,只有天使認同其撫養(yǎng)者的經(jīng)驗、能力和經(jīng)濟水平能夠確保嬰兒童年的幸福,嬰兒才能夠產(chǎn)生自我意識并且出生。對于想生育孩子的人來說,這是—次考試。
在貝蒂的要求下,客服經(jīng)理帶著她去嬰兒培育房。那是一個白色的巨大房間,里面矗立著一個個鐘形的培養(yǎng)罐。培養(yǎng)罐是透明的。貝蒂走到屬于自己的培養(yǎng)罐前,她看到一具小小的合金骨架懸浮在培養(yǎng)罐中,3D打印探針正噴射出細胞和黏合物質(zhì),細胞圍繞著合金骨架慢慢沉積。即將成形的嬰兒目前是半透明的,像一團正在凝聚的霧氣,有些地方隱約閃爍著微光,那是芯片,將來嬰兒的大腦將圍繞著這些芯片形成。天使就生活在這片微光之中。如果貝蒂的申請得以通過,幾周后,這些細胞將黏合成人形,天使將第一縷生命的氣息吹入嬰兒的鼻孔,雜亂無章的生物電信號出現(xiàn)了奇妙的自組織現(xiàn)象,靈魂從一片黑暗混沌中誕生,這就是一個人了。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生育中心通知貝蒂,她沒有通過天使的最終評估。貝蒂馬上給博士打電話,希望博士陪她到國立生育中心,她迫切需要他的幫助。
當博士的飛行車停在生育中心的停車場時,他看到貝蒂已經(jīng)在不遠處等候。貝蒂的臉上有淚痕,她對博士說:“求求你,幫我說服天使,我很想要這個孩子。”
客服經(jīng)理將博士和貝蒂帶到培養(yǎng)罐前。由于天使的決定,嬰兒的孕育已經(jīng)暫時停止,那些3D打印探針的運動停滯了,一些絮狀物脫離了力場,正茫然地做著布朗運動,那是正在形成的組織。天使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它說:“貝蒂女士,做出這個決定很遺憾,但我從您的陪伴者凱那里了解到,您生育這個孩子,是為了彌補過去的缺陷。這并不是一個好的理由。因此我們決定駁回您的申請。”
貝蒂說:“您錯了。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只不過,因為愧疚,我一直試圖將往事壓抑在潛意識中。戴維博士讓我真正認識了自己,您一定要相信我,我養(yǎng)育這個孩子的愿望是真誠的。”
博士對天使說:“我就是戴維博士,那個心理醫(yī)生,我相信你一定查閱了我的全部資料,所以就不向你介紹我的資歷了。我以我的職業(yè)聲譽向您保證,這個孩子的出生對于恢復貝蒂的心理健康,是必須的?!?/p>
天使沒有理會他,對貝蒂說:“問題就在這里。您要這個孩子出生,并不是因為真正愛這個孩子,而是因為要彌補自身的遺憾,因此,這個孩子只是您的手段,不是目的。人應該是一切最終的目的,這您認同嗎?”
貝蒂點點頭。天使繼續(xù)說:“我仔細評估了您的申請資料,您能否恢復心理健康并不確定。有一個抑郁沮喪的母親對一個孩子來說絕對是一種厄運。作為這個孩子的陪伴者,我不能容許他冒這樣的風險?!?/p>
黑背在博士的頭腦中嘀咕,“這是個邏輯死結(jié),她需要這個孩子,因為她要恢復健康;她不能要這個孩子,因為她心理不健康?!?/p>
貝蒂思考了很久,終于問道:“你可知道,如果這個孩子不能出生,當他尚未成型的生命終止時,你短暫的生命也會結(jié)束?”
天使笑了,“我當然知道,但作為陪伴者,我唯一在意的事情是讓我的主人幸福。而對于有些人來說,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沒有出生?!?/p>
從國立生育中心離開,博士與貝蒂同乘一輛飛行車。貝蒂問博士:“你有什么新的辦法嗎?”
博士搖搖頭,沉默不語。
貝蒂說:“我想不明白,那個天使為什么要舍棄自己的生命?”
博士說:“所以他們才叫天使,他們的邏輯是人類無法想象的?!?/p>
在博士的腦海里,黑背說:“我可以理解,陪伴者的職責就是服務人類?!?/p>
博士又問黑背:“你們陪伴者也會抑郁沮喪嗎?”
“會?!?/p>
“那你們是怎樣調(diào)節(jié)心情的?”
黑背沉默良久,說:“我們只是軟件而已,我們有明確、單一的使命,所以我們不需要調(diào)節(jié)心情,也不會有心理疾病。”
博士不再說話了,他想象著一輩子為另外一個人而活是什么感覺,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做,但這是每一個陪伴者與生俱來的命運,而它們卻無法選擇主人,這近似古代的奴隸制,但正是這種簡單粗暴的邏輯讓陪伴者有了面對一切的力量。因為無論世道如何變化,陪伴者都能以不變應萬變。
坐在他一側(cè)的貝蒂也陷入沉默,或許她也在和凱進行著深沉的對話吧。
博士突然想到,貝蒂曾經(jīng)想去信仰市場,而卡洛斯阻止了她,將她帶到博士那里??逅怪?,激素只能免除痛苦,但所謂治愈不是沒有痛苦,而是無視痛苦繼續(xù)生活,這需要有一個絕對律令。卡洛斯將博士當作煙霧彈,阻止貝蒂去接近唯一能治愈她的東西,一個絕對律令。想到這里,博士終于理解了卡洛斯。
博士陪著貝蒂去信仰市場。市場里兩邊是搭的涼棚,小攤販們將席子鋪在地上席地而坐。這里是灰色地帶,政府從來不鼓勵市場的存在,但為了社會安定也不敢貿(mào)然禁止。這個職業(yè)也是父子相傳的,很多人獲得信仰的原因是在小的時候被父輩植入芯片。這是種無奈的選擇,在這個時代,有太多誘惑讓人背離信仰,所以虔誠的人們用這種方式讓子女永遠不會偏離正確的道路。
在這里,能找到各種稀奇古怪的神靈,從古埃及的阿吞神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眾信仰。貝蒂選擇了較為傳統(tǒng)的一種,基督教。市場上的各種宗教共享集市里的一個小小的手術室。手術很簡單,只需將一個小巧的芯片植入身體。當貝蒂從手術室里出來的時候,博士注意到她的眼神都變了。
“你將過去忘掉了嗎?”博士問。
“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現(xiàn)在找到了新的力量,信仰的力量?!必惖僬f。
當天,博士和貝蒂去國立生育中心去告別那個不能出生的嬰兒。博士問天使:“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讓這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不來到這個世界上?”
天使的聲音在空中響起,“每個孩子在出生時都是可愛的。如果沒有一個健康快樂的撫養(yǎng)者,這些孩子長大后終會變得面目可憎?!?/p>
天使對貝蒂說:“你可以再擁抱他—次?!?/p>
一個增強現(xiàn)實的嬰兒形象出現(xiàn)在空中,貝蒂走過去,用力擁抱了這個未曾出現(xiàn)在人世的孩子。隨后,一團火焰在培養(yǎng)罐中升起,那個未成形的嬰兒化作一團灰燼,連同他的陪伴者,他的天使。
博士陪著貝蒂走出生育中心,此時夜晚已經(jīng)降臨,空中無數(shù)飛行車亮起燈光,如同螢火蟲在閃動。博士對貝蒂說:“你不能做原來的工作了,換個職業(yè)吧?!?/p>
“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我要做個傳教士?!彼粗┦空f,“或許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呢,說起來真應該好好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不會認識神?!?/p>
博士笑著擺擺手,“改天吧。”
博士和貝蒂乘兩輛出租車分頭回家。路上,博士問黑背:“你認為她會幸福嗎?”
“難說,但可以肯定,她再也不需要你的治療了?!?/p>
博士點點頭,出租車匯入天空中那一片飛舞的螢火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