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曦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蘭州 730000)

對于“蘋”字的意義，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引《爾雅》云：“《釋草》蘋字兩出：一曰蓱，一曰藾蕭。”[1]將“蘋”釋為“蓱”，古代字書和文獻(xiàn)中所見甚多。例如：《說文》：“蘋，蓱也。無根浮水而生者。從艸平聲。符兵切?！盵2]《爾雅·釋草》：“蘋，萍，其大者蘋?！惫弊ⅲ骸八懈∑?，江東謂之薸?！薄洞蟠鞫Y記·夏小正》：“(七月)湟潦生蘋。湟，下處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蘋。”[3]

將蘋釋為藾蕭，字書和古注中也多次出現(xiàn)。例如：《爾雅·釋草》：“蘋，藾蕭?！惫弊ⅲ骸敖裉D蒿也，初生亦可食?！薄对姟ば⊙拧ぢ锅Q》：“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编嵭{：“蘋，藾蕭?！笨追f達(dá)疏引陸機(jī)曰：“葉青白色，莖似箸而清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烝食?！盵3]

那么，蘋的本義或者較早的詞義究竟是什么呢？古人眾說紛紜，暫無定論。

解釋“蘋”字時，必然要牽涉到“萍”“蓱”“蘋”三字。而在古代的字書、韻書中對“蘋”“萍”“蓱”“蘋”四字關(guān)系的解釋錯綜復(fù)雜，《說文》中蘋、蓱互訓(xùn)，萍釋為蘋也?！队衿穼⑵忌懸暈橐蛔?，都解釋為布丁切，萍草，無根水上浮?！俄崟分杏址Q“蘋、萍本一物，字異而音義相同”[4]。其四者關(guān)系到底如何？“蘋”“蓱”“萍”真如許慎所言三字同物嗎？本文擬通過查檢《詩經(jīng)》《尚書》《周禮》《儀禮》《禮記》《周易》《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論語》《孝經(jīng)》《爾雅》《孟子》《大戴禮記》《孔子家語》等15部文獻(xiàn)，重點(diǎn)考察先秦兩漢時期“蘋”“萍”“蓱”“蘋”四字的實(shí)際使用情況，深入細(xì)致地探究其意義的差別以及四字間的關(guān)系，為古文注釋提供參考依據(jù)。

一、“蘋”的意義

《爾雅·釋草》：“蘋，藾蕭?！盵5]《說文·艸部》：“蘋，蓱也。無根浮水而生者。從艸平聲。符兵切?！盵2]《廣韻·庚韻》：“蘋，葭，一曰蒲白?！盵3]上述字書、韻書均無法確定“蘋”字的本義或較早的意義。下面，通過查檢十五部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考證其詞義。

《詩經(jīng)·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惫{云：“蘋，藾蒿?！笨追f達(dá)疏：“正義曰：《釋草》文。郭璞曰：‘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憴C(jī)《疏》云：‘葉青白色，莖似箸而清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烝食?！且病Ｒ讉髡?，《爾雅》云：‘蘋，蓱?！浯笳邽樘O，是水中之草?！墩倌稀げ商O》云‘于以采蘋，南澗之濱’者也，非鹿所食，故不從之?！盵5]根據(jù)《詩經(jīng)》鄭箋、孔疏，“食野之蘋”的“蘋”當(dāng)為“藾蒿”，《鹿鳴》的二章、三章又說“食野之蒿”“食野之芩”?！墩f文》：“蒿，菣也。從艸高聲?！盵1]菣即青蒿?！稘h語大字典》列“蒿”第一個義項(xiàng)稱其為菊科蒿屬植物[3]?！墩f文》：“芩，草也。從艸今聲?！盵1]段玉裁認(rèn)為芩是一種菜名，似蒜，生水中，屬蒿類植物。由此看來《鹿鳴》中的“蘋”“蒿”“芩”都屬蒿類植物。

《爾雅》：“蘋，藾蕭?！庇帧捌迹?，其大者蘋?！盵5]《爾雅》明確解釋“蘋”為藾蕭，段玉裁卻認(rèn)為蘋字兩出，大概是看到了不同版本的緣故。李學(xué)勤主編的《十三經(jīng)注疏·爾雅注疏》在“萍，蓱”詞條下又注“萍，蓱。”雪窗本、注疏本作“萍蓱”，正德本作“蘋萍”，唐石經(jīng)、單疏本作“蘋蓱”[6]。雖暫時無法考證“其大者蘋”前的兩字原本是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蘋”有藾蕭之義，即藾蒿。

除了《詩經(jīng)》《爾雅》中使用“蘋”外，《大戴禮記》中也有兩例。但此處“蘋”是“蘋”的假借字，誤用為水藻?！洞蟠鞫Y記·夏小正》：“七月：……湟潦生蘋。湟，下處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蘋草也?！笨讖V森曰：“湟，隍也，有水曰池，無水曰湟。潦，行潦也。七月雨盛，湟之固者亦為潦，故曰有湟然后有潦?！盵7]“湟”通隍，指無水的深溝，“潦”指雨后的大水，雨水易流到低洼的溝壑中，故曰“有湟，然后有潦”，那么“潦生蘋”又是怎么回事呢？“湟潦生蘋”類似的用例最早見于《詩經(jīng)》?！对娊?jīng)·國風(fēng)·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盵8]依文意，水藻生于潦中，蘋草生于水濱。后人常化用《詩經(jīng)》中的這句詩，如《春秋左氏傳·襄公二十八年》：“濟(jì)澤之阿，行潦之蘋藻。”[9]這里將蘋藻并言，是出于節(jié)約篇幅和韻律的考慮，若不通文意，不溯上源，以為蘋也生于潦水之中就會因詞害意了。后人在抄錄或引用《春秋左氏傳》的這句話時，脫“藻”字或以為“蘋”“藻”同義只引一個，于是就出現(xiàn)了“潦生蘋”之類的句子，這里的“蘋”是一種誤用，意為水藻。后為了書寫的方便、簡化字形采用一個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替本字，又將“蘋”寫作“蘋”，由“潦生蘋”發(fā)展到了“潦生蘋”，這里的“蘋”也是水藻義。蘋，符兵切[3]，蘋，符真切[3]，“蘋”“蘋”二字聲紐相同，聲音相近，這也是符合假借原則的。此外，許多學(xué)者如郭璞認(rèn)為蘋通萍，是水上浮萍。但浮萍生于三四月，非生于七八月。如《淮南子卷五·時則訓(xùn)》“季春之月。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萍始生?！盵10]《呂氏春秋·季春紀(jì)》：“虹始見，萍始生?！盵11]《逸周書·時訓(xùn)》：“谷雨之日，萍始生?！北R文弨本、潘振本、丁宗洛本、朱右曾本皆作“清明之日”[12]。因此，《大戴禮記》中的“湟潦生蘋”的“蘋”不是浮萍，指的是水藻。本字為“蘋”，因“蘋”“藻”多對舉而誤用為水藻義。

通過對15部文獻(xiàn)的查檢，發(fā)現(xiàn)“蘋”字共出現(xiàn)4次?！对娊?jīng)》和《爾雅》中各出現(xiàn)1次，詞義為藾蒿?！洞蟠鞫Y記》中出現(xiàn)2次，為“蘋”的假借字，誤用為水藻義?？梢?，“蘋”字在先秦兩漢時期使用頻率不高，范圍不廣，較早的詞義應(yīng)為藾蒿，尚未引申出其他意義。不過，這一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蘋”假借為“蘋”的現(xiàn)象，并與“藻”的詞義產(chǎn)生了混用。

二、“萍”的意義及“萍”與“蘋”的關(guān)系

《說文·水部》：“萍，蘋也，水艸也。從水蘋，蘋亦聲。博經(jīng)切。”[2]《玉篇·艸部》：“萍，水草，無根水上浮?！盵13]《說文》在水部，《玉篇》在艸部?！捌肌弊衷?5部文獻(xiàn)中共出現(xiàn)5次，《爾雅》出現(xiàn)1次，《周禮》出現(xiàn)2次?！犊鬃蛹艺Z》出現(xiàn)2次。羅列如下：

《爾雅》：“萍，蓱，其大者蘋?！薄吨芏Y·秋官·司寇》：“萍氏下士二人，徒八人……萍氏掌國之水禁。”鄭司農(nóng)云：“萍氏主水禁。萍之草無根而浮，取其名于其不沉溺。”[14]“萍氏”為古官名，掌管水禁?！犊鬃蛹艺Z》：“子曰：‘此所謂萍實(shí)者也，萍，水草也，可剖而食也，吉祥也，唯霸者為能獲焉?！唬骸嵛糁?，過乎陳之野，聞童謠曰：‘楚王渡江得萍實(shí)，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耸浅踔畱?yīng)也。吾是以知之?！蓖趺C注：萍，水草也[15]。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稱“萍”為浮萍，葉下有須，即是根。并將“萍”分為兩類，一種是背和面皆為綠色的，一種大概就是“萍實(shí)”，面青背紫赤若血者[16]。因其不根植于水泥之中，注解中多謂其無根浮水而生。依上所釋，《孔子家語》中的“萍”應(yīng)是一種紅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為了進(jìn)一步分析“萍”字，再來看看先秦兩漢其他文獻(xiàn)中“萍”的用例：

(1)《列子·楊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xiāng)豪稱之?！盵17]

(2)《楚辭·九懷》：“竊哀兮浮萍，泛淫兮無根?！盵18]

(3)《逸周書·時訓(xùn)》：“谷雨之日，萍始生，又五日，鳴鳩拂其羽，又五日，戴勝降于桑。萍不生，陰氣憤盈，鳴鳩不拂其羽，國不治兵，戴勝不降于桑，政教不中?！盵12]

(4)《竹書紀(jì)年》：“冬，搜于萍澤?！盵19]

(5)《呂氏春秋·季春紀(jì)》：“虹始見，萍始生。”[11]

(6)《淮南子·原道訓(xùn)》：“夫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跖實(shí)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盵10]

(7)《淮南子·墜形訓(xùn)》：“海閭生屈龍，屈龍生容華，容華生蔈，蔈生萍藻，萍藻生浮草，凡浮生不根者生于萍藻?！盵10]

(8)《淮南子·時則訓(xùn)》：“季春之月：……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萍始生?！盵10]

(9)《后漢書·列傳第二五》：“而黃巾為害，萍浮南北，復(fù)歸邦鄉(xiāng)，入此歲來，已七十矣?！盵20]

(10)《后漢書·列傳第七二下》：“向來道隅有賣餅人，萍齏甚酸，可取三升飲之，病自當(dāng)去?！盵20]

(11)《全后漢文·卷九十二》：“君侯體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拂鐘無聲，應(yīng)機(jī)立斷，此乃天然異稟，非鉆仰者所庶幾也?！盵21]

(12)《全后漢文·卷九十六》：“如懸蘿之附松，似浮萍之托津。”[21]

(1)例中，“萍”意為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張湛注：“《爾雅》云：‘萍，蓱也。又蘋，藾蕭也?！ⅲ骸裉D蒿也，初生亦可實(shí)物也。’”[22]楊伯峻注：“枲……一名蒼耳。……《爾雅》云：‘萍，蓱也。又蘋，藾蕭也?！ⅲ骸裉D蒿也，初生亦可實(shí)也。’”[17]張湛和楊伯峻都認(rèn)為“萍”為籟蒿，即今天的蒿類植物，藾蒿不甜，依文意，鄉(xiāng)豪取而嘗之慘于腹的應(yīng)是枲(蒼耳)，一種帶刺有毒的菊科植物，“萍”“芹”味道都是甜的，用來迷惑鄉(xiāng)豪，故此處的萍不是藾蒿，應(yīng)與《孔子家語》中的“萍實(shí)”為一物。

(3)(5)(7)(8)例和(10)例中，“萍”意為水上無根的浮萍。(3)例中的“谷雨之日”在盧文弨本、潘振本、丁宗洛本、朱右曾本中均作“清明之日”[12]，意為生于清明的浮萍水草。(5)(8)例從篇名和上下文看“萍”始生意為生于季春之月的浮萍水草。季春、清明指農(nóng)歷三月，故“萍”是生于三月的一種浮萍水草。(7)例，王念孫云：“三‘萍’字皆后人所加?！E’一作‘薸’，‘萍’一作‘蓱’?！秴问洗呵铩ぜ敬浩纷ⅲ骸?，水薸也。(今本薸誤作藻)’《爾雅·釋草》注曰：‘水中浮萍，江東謂之薸。’則薸即是萍，不得言薸生萍藻。且萍藻為二物，又不言萍藻生浮草也?！队详栯s俎》正作：‘蔈生藻，藻生浮草?！盵10]依王注，“萍”和‘蔈’(‘薸’)是共同語和方言的差別，都指水上無根的浮萍，且“萍”字為衍文。(10)例，依下文可知，萍齏是可以喝的飲品?！对娏x疏》曰：“蘋，澹水上浮蓱(者)，大(者)謂之蘋，小者為萍。季春始生，可糝蒸為茹。又可苦酒淹以就酒?！盵20]《神農(nóng)本草》認(rèn)為萍為水萍，可下水氣，勝酒，止消渴，久服輕身[16]?？梢?，“萍”意為水上浮萍，可用來淹酒治病，有藥用功效。

(4)例中，“萍”意為地名?！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按韩C為搜?！盵3]“于”引出處所名，萍澤應(yīng)為地名。(6)例中，“萍”意為植物總名。木樹為陸生植物，萍樹為水生植物。《說文》：“樹，生植之總名?！盵2](11)例中，“萍”意為劍名。青萍本是論劍名家，《典論》曰：“為三劍、三刀、三匕首，因姿定名，以名其拊，惜乎不遇薛燭、青萍也?！焙笥靡灾竸γ侗阕印分袑⑶嗥寂c豪曹并列，稱其為剡鋒之精絕。

(2)(9)和(12)例中，“萍”雖仍指水上無根的浮萍，但已經(jīng)逐漸產(chǎn)生了比喻義，用來比喻飄泊無定的身世或是變化無常的世間。(2)例以浮萍相喻，感嘆自己孤苦伶仃，無法回到故鄉(xiāng)的悲哀。(9)例借浮萍比喻人無依無靠、四處漂泊；(12)例以“懸蘿附松”和“浮萍托津”來描寫女子出嫁從夫的情形。這三處的“萍”雖還未抽象出表漂泊不定、無依無靠的義素，但因常用來比喻人漂泊無依靠，后逐漸固定下來，直到今天我們還使用“萍水相逢”“萍蹤靡定”等成語。

通過查檢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以上12例代表先秦兩漢“萍”字的所有用法，可將其歸為三類：

其一，“萍”指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如《孔子家語》《列子》。

其二，“萍”指水上無根的浮萍，如《楚辭》《逸周書》《呂氏春秋》《淮南子·時則訓(xùn)》《后漢書》《全后漢文》。

其三，“萍”用于命名，出現(xiàn)在人名、劍名、地名、植物總名中，如《周禮》《竹書紀(jì)年》《淮南子·原道訓(xùn)》《全后漢文》。

從現(xiàn)有的文獻(xiàn)看，“萍”字最早出現(xiàn)在《列子》中，意為一種紅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也是水上浮萍的一種，最常用的意義是水上無根的浮萍和作為一種命名理據(jù)。由于浮萍無根在水生漂浮不定的特性，戰(zhàn)國時期就出現(xiàn)了用以比喻人生無定的比喻義，這時的“萍”不僅具有簡單理性意義，還具有隱含意義和感情意義。隱含意義是在語言環(huán)境中體現(xiàn)出來的，如(9)例是在感嘆人生無常，無依無靠時，“萍”產(chǎn)生了比喻義，即是“萍”的隱含意義，同時還帶有無奈、感時傷事的情感色彩，即感情意義。由此可見，先秦兩漢時期，“萍”字的使用比較成熟，詞義豐富，具有理性意義、隱含意義和感情意義，已經(jīng)逐漸產(chǎn)生比喻義，且處在不斷的發(fā)展之中。

在有關(guān)“萍”的文獻(xiàn)注疏中，常常涉及到“蘋”字。那么，“蘋”和“萍”的關(guān)系是什么呢？為了理清二者的關(guān)系，不妨從字書和文獻(xiàn)中尋找線索。

《爾雅》：“萍，蓱，其大者蘋?！盵5]正德本作“蘋萍”。上述(4)例《竹書紀(jì)年》：“冬，搜于萍澤?！蓖鯂S注《穆天子傳》：“季冬丙辰，天子筮獵蘋澤?！盵19]同為地名，前者用“萍”而后者用“蘋”。通過分析上述文獻(xiàn)可知，“萍”的常用義是無根的水上浮萍，與《爾雅》中的意義相符，且“萍”字可用于命名，與《竹書紀(jì)年》和《穆天子傳》中的用法相合。“蘋”“萍”因聲音相近而同音通假，依《廣韻》“蘋”“萍”同屬并母字?？梢姡惹貎蓾h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萍”“蘋”通用的現(xiàn)象，數(shù)量不多。但是到近代“蘋””萍”通用的現(xiàn)象逐漸增多，二者詞義本無交叉，因同音同假而誤以為“蘋”有浮萍義，后代字書中多有闡述和辯證，如《韻會》：“蘋、萍本是一物，字異而音義相同?！薄犊滴踝值洹罚骸鞍丛娛骋爸O，毛氏傳云：蘋，蓱也。鄭氏箋云：蘋，藾蕭也。疏云：蘋是水中之草，非鹿所食，故鄭氏不從毛氏，觀下食蒿食芩皆陸草可知，則蘋當(dāng)依經(jīng)疏藾蕭，萍是浮萍，決然二物，字可通借，義不相通，《韻會》之說非也。”[4]《康熙字典》明確區(qū)分二者詞義，字可通借，義不相通。清代的訓(xùn)詁學(xué)家們多加指正，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二者混用現(xiàn)象多，導(dǎo)致人們無法辨別詞義。究其根源，二者的混用最早來源于字書《說文解字》，許慎“萍”下釋“蘋也”，“蘋”下釋“無根浮水而生者”，認(rèn)為“蘋”“萍”本是一物，又將其分列艸部、水部，措置乖方。桂馥曰：“無根浮水而生者非原文，后人亂之?！盵23]鈕樹玉等人認(rèn)為“萍”字是后人所增，暫無從考證。

三、“蓱”與“萍”的關(guān)系

《爾雅·釋草》：“萍，蓱，其大者蘋?！盵5]《說文·艸部》：“蓱，蘋也。從艸洴聲?！盵2]《玉篇·草部》：“蓱，同萍?！盵4]字書中“蓱”字的釋義多與“萍”字有關(guān)，在統(tǒng)計的15部先秦兩漢文獻(xiàn)中“蓱”只出現(xiàn)了兩次，一是在《爾雅·釋草》中，一是在《禮記·月令》中?！吧憽痹谙惹貎蓾h的其他文獻(xiàn)中的用例：

(13)《楚辭·天問》：“靡蓱九衢，枲華安居？”[24]

(14)《楚辭·天問》：“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蓱號起雨，何以興之？”[24]

(15)《上古三代文·全秦文》：“王舍國瓶沙王(《五愿經(jīng)》作蓱比沙王)與德差伊羅國佛迦沙王書”[25]

(16)《南都賦》：“醪敷徑寸，浮蟻若蓱。其甘不爽，醉而不酲?！盵26]

(13)(14)和(15)例，“蓱”用來命名。(13)例，靡、蓱、九衢均為人神之名，非王逸等所言蓱草云云。靡乃助少康中興的夏之遺臣；蓱，即雨師(神)蓱翳，乃后羿之化身；九衢即就歧[27]。這與(14)例的“蓱”的意義是一致的，舊說：蓱，蓱翳，雨師名也[24]?！冻鯇W(xué)記·雨》：“雨師曰屏翳，亦曰屏號。”[28]對于雨師名，古代文獻(xiàn)中既寫作“屏翳”，又寫作“蓱翳”?！墩f文》：“屏，蔽也。從尸，并聲?！薄稘h語大字典》列“屏”第二個義項(xiàng)“屏障之物”[3]?！墩f文》：“翳，華蓋也?！薄稘h語大字典》列“翳”的第八個義項(xiàng)“起障蔽作用的東西”[3]。據(jù)上，“屏”“翳”是同義詞，意為屏障之物。雨師以烏云遮蔽屏天空而后降雨，故“屏”為本字，“蓱”與“屏”聲音相同，“屏”假借為“蓱”表示雨師名。屏，薄經(jīng)切[3]。蓱，薄經(jīng)切[3]。(15)例，瓶，薄經(jīng)切[3]。瓶(蓱)沙王是音譯外國人名，對譯時一般選用音近字，使用初期譯字還未固定，因此出現(xiàn)了瓶沙王、蓱沙王兩種形式。(16)例，“蓱”意為水上無根的浮萍?！案∠伻羯憽敝冈卺劸七^程中，酒上漂浮的泡沫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樣。

由上述4例可知，“蓱”有浮萍義，常用作“萍”的音同或音近字的假借字，作為一種命名理據(jù)。這與“萍”字有相通之處。在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中，“蓱”“萍”也常常通用，是傳抄翻刻及?？睍r出現(xiàn)了訛誤的緣故，還是兩字在經(jīng)典中本就通用呢？通過具體的語例來分析，首先看前文提到的《爾雅》和《周禮》。

《爾雅·釋草》：“萍，蓱，其大者蘋。”[5]“萍蓱”雪窗本、注疏本作“萍蓱”，正德本作“蘋萍”，唐石經(jīng)、單疏本作“蘋蓱”。水中浮蓱，江東謂之薸。浮蓱的蓱字，雪窗本作蓱，注疏本做萍。陸機(jī)《毛氏義疏》云：“今水上浮蓱是也。其粗大者謂之蘋，小者謂之蓱。季春始生，可糝蒸為茹，又可苦酒淹以就酒。”[6]且李賢等注“萍齏甚酸”時引用的《詩義疏》中，只是將“蓱”字變?yōu)榱恕捌肌弊帧Ｓ缮峡芍?，版本不同，二字的使用不同。同一句話此處用“萍”，彼處用“蓱”，這樣的混用不妨害文意，可見“蓱”“萍”同義，都為水上浮萍，在古書中可以通用。這一結(jié)論也可在《禮記·月令》中得到例證。《禮記·月令》：“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蓱始生?！弊⒃唬荷懀家?。其大者曰蘋。正義曰：蓱，步丁反，水上浮萍也[29]。即“蓱”為水上浮萍。《禮記》是古代一部重要的儒家經(jīng)典書籍，位列十三經(jīng)之一，人們不會隨意更改其中的用字，但在《淮南子卷五·時則訓(xùn)》《呂氏春秋·季春紀(jì)》《逸周書·時訓(xùn)》中“蓱始生”都寫作“萍始生”，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蓱”“萍”二字在經(jīng)典中多通用。古代的字書中也多有證明?！墩f文解字群經(jīng)正字》：“按：(蓱、萍)二字，《說文》一入草部，一入水部，然音義并同，似本一字，故經(jīng)典亦同用。”《說文校議》：“蓱即萍字，得在水部?！盵30]

可見，“蓱”字的常用義是水上無根的浮萍，與“萍”字在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和注疏中通用?！捌肌迸c“蓱”聲音字形相近，意義相同，那么二者有無正俗體之分呢？一些文字學(xué)家認(rèn)為“蓱”為正字，“萍”為俗字，如《六書正偽》云：“蓱，俗作萍，非五經(jīng)文字，亦以蓱為正字。”[30]《說文句讀》：“《月令》：‘季春，萍始生?！夺屛摹纷鳌憽嵶⒂忠鳌?，萍’。《釋文》不言‘萍’有別本，蓋萍者‘蓱’之俗體?！盵30]從文獻(xiàn)語料上來看，二字在十三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很少，“萍”和“蓱”在《爾雅》中各出現(xiàn)了1例。此外，“蓱”在《禮記》中出現(xiàn)1例，但在《淮南子》《呂氏春秋》《逸周書》中“蓱始生”作“萍始生”，由此例句可知，經(jīng)書多用“蓱”，非經(jīng)書多用“萍”，但僅此一例無法說明問題。且在《五經(jīng)文字》《九經(jīng)字樣》等辯證經(jīng)傳形體的書中并未提到“萍”“蓱”二字。因此，沒有足夠的證據(jù)確定二者孰為正字孰為俗字。

總而論之，“蓱”的意義為水上無根的浮萍，在先秦兩漢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作命名理據(jù)的現(xiàn)象。與“萍”為同義詞，二者在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中多通用?！稜栄拧肪蛯⒍呓忉尀橥x詞，這個現(xiàn)象一直發(fā)展到近代，如《康熙字典》：“《玉篇》：‘蓱，同萍?！稜栄拧め尣荨罚骸?、蓱?！ⅲ嚎傆?xùn)水中浮萍?！盵4]由此也可以看出，“萍”“蓱”的使用，生命力頑強(qiáng)，沒有在詞匯發(fā)展的浪潮中淘汰其中一個，大概是因?yàn)閮烧邚脑~義上來說，還存在一些細(xì)微的差別。先秦兩漢時期“蓱”只有理性意義，沒有比喻意義，還未衍生出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而“萍”字除理性意義外已經(jīng)產(chǎn)生比喻意義，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了。相比較來說，“萍”的用法更為成熟一些，詞義更豐富一些，使用范圍更廣一些。從字形上看，雖有一些文字學(xué)家認(rèn)為“蓱”為正字，“萍”為俗字，但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后代的字書證據(jù)不夠充分，因此無法確定二者的正俗體之別。

四、“蘋”的詞義

《說文》：“薲，大蓱也。從艸賓聲。符真切。”[2]段注：“大蓱也。《釋草》曰：‘蘋，蓱，其大者蘋?！睹珎鳌吩唬骸O，大蓱也。薲、蘋古今字?！盵1]《漢語大字典》解釋為：“蘋，四葉菜，田字草。蕨類植物，蘋科。多年生淺水草本。”[3]由上可知，“蘋”應(yīng)是根植于水中泥土，蕨類植物，不同于“萍”“蓱”以須為根，漂浮在水面，且“薲”“蘋”是一對古今字。

“蘋”字在先秦兩漢15部文獻(xiàn)中共出現(xiàn)13次，《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1次，《禮記》中出現(xiàn)1次，《春秋左傳》中出現(xiàn)1次。最早見于《詩經(jīng)·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弊⒃唬骸疤O，大蓱也?！惫{云：“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室。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用漁，芼用蘋藻。”[8]《漢語大字典》：“濱，水邊；靠近水的地方。”[3]故“蘋”生于水邊，是一種大的水生植物，可用于祭祀。即今天的四葉菜、田字草?！抖Y記》和《春秋左傳》都是“蘋藻”連用的用例，《禮記·昏義》：“是以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盵31]《春秋左氏傳·襄公二十九年》中：“濟(jì)澤之阿，行潦之蘋藻?！盵32]二者連用的源頭即是《召南·采蘋》，“蘋”“藻”因在《采蘋》詩中相對舉，后人引用時常連用，久而久之，“蘋藻”的詞義發(fā)生了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偏義復(fù)詞，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藻”無意義，只有“蘋”義，如《禮記·昏義》。鄭玄注曰：“魚、蘋藻皆水物，陰類也。魚為俎實(shí)，蘋藻為羹菜。”[31]《說文》：“薻，水艸也。薻或從澡?！盵2]專指水藻一類，水藻不可食，而羹菜必定可食，故此處只有“蘋”有實(shí)義。一種是“蘋”無意義，只有“藻”義，如《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水藻本生于潦中，蘋草生于水濱，依文意“蘋藻”生于潦中，故此處只有“藻”有實(shí)義。若不追溯“蘋”“藻”的來源，很難正確地理解“蘋藻”在《禮記》和《春秋左傳》中的詞義。在先秦兩漢的其它文獻(xiàn)中，也有“蘋”的用例?！秴问洗呵铩け疚镀罚骸安酥勒撸豪鲋O，壽木之華。”郭璞以蘋即《西山經(jīng)》之薲草。《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昆侖之丘)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已勞?！盵33]由上可知，“蘋”是一種味美之菜，有根，水生，即今天的四葉菜，又名田字草。

除上述4例外，“蘋”在《周禮》中出現(xiàn)2次，《儀禮》中出現(xiàn)3次，《禮記》中出現(xiàn)2次，《春秋左氏傳》中出現(xiàn)1次，《大戴禮記》中出現(xiàn)1次。其用例或引用了《詩經(jīng)》中的《采蘋》這一篇名，或化用了“采蘋”這個詞語，茲舉一例：《周禮·夏官司馬》：“孤卿大夫以三耦射一侯，一獲一容，樂以《采蘋》，五節(jié)二正。士以三耦射豻侯，一獲一容，樂以《采蘩》，五節(jié)二正。”[34]正是引用了《詩經(jīng)》中《采蘋》《采蘩》這一篇名，其余不再贅述。

總之，“蘋”是一種四葉草，在先秦兩漢時期意義明確，只有理性意義，用法比較單一。從“蘋”的使用情況來看，雖然在查檢15部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其他三字多，但歸納起來只有一種意義，即“采蘋”，使用頻率較低。從萍(“蓱”)與“蘋”的關(guān)系來講，萍(“蓱”)為水上浮萍，無根；“蘋”為四葉草，有根，非一物?！侗静菥V目》在辨別“萍”(“蓱”)與“蘋”時說：“葉徑四五寸如小荷葉而黃花，結(jié)實(shí)如小角黍者，萍逢也?！娜~合成一葉，如田字形，蘋也。”[16]在外部形態(tài)上，“萍”是小荷葉，“蘋”是四葉合為一葉，有大小之別，且兩者都屬于萍科水生植物，故《爾雅》曰“萍，蓱，其大者蘋?！狈侵浮捌肌?“蓱”)與“蘋”是一種植物。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從查檢的文獻(xiàn)和字書來看，“蘋”在先秦兩漢的時期使用頻率不高，范圍不廣，較早的詞義應(yīng)為藾蒿，只具有理性意義，且未引申出其他意義，但這一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蘋”假借為“蘋”的現(xiàn)象，并與“藻”的詞義產(chǎn)生了混用。“萍”字最早出現(xiàn)在《孔子家語》中，意為一種紅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也是水上浮萍的一種，常用義是水上無根的浮萍和作為一種命名理據(jù)。先秦兩漢時期，“萍”字的使用比較成熟，詞義豐富，具有理性意義、隱含意義、情感意義，已經(jīng)逐漸產(chǎn)生比喻義，且處在不斷的發(fā)展之中。而“蘋”“萍”兩字也因聲音相近而假借，在先秦兩漢的字書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了少量的混用現(xiàn)象，后代混用情況逐漸增多，清代訓(xùn)詁學(xué)家們在字書中多有辯證。

“蓱”的意義為水上無根的浮萍，在先秦兩漢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作命名理據(jù)的現(xiàn)象。在字書《爾雅》中就將“萍”“蓱”解釋為同義詞，在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中多通用，這個現(xiàn)象一直發(fā)展到近代，“萍”“蓱”生命力頑強(qiáng)，沒有在詞匯發(fā)展的浪潮中淘汰其中一個，大概是因?yàn)閮烧邚脑~義上來說，還存在一些細(xì)微的差別。先秦兩漢時期“蓱”只有理性意義，沒有比喻意義，還未衍生出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而“萍”字除理性意義外已經(jīng)產(chǎn)生比喻意義，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了。相比較來說，“萍”的用法更為成熟一些，詞義更豐富一些，使用范圍更廣一些。從字形上看，雖有一些文字學(xué)家認(rèn)為“蓱”為正字，“萍”為俗字，但先秦兩漢的文獻(xiàn)后代的字書證據(jù)不夠充分，無法確定二者的正俗體之別。

“蘋”是一種四葉草，在先秦兩漢時期意義明確，只有理性意義，用法比較單一，使用頻率較低。從“萍”(“蓱”)與“蘋”的關(guān)系來講，“萍”(“蓱”)為水上浮萍，無根；“蘋”為四葉草，有根，非一物，在形態(tài)上是大小之別。四者因聲音意義相近，在文獻(xiàn)語料中?；煊谩Ｗ謺?、韻書的解釋也可能出現(xiàn)一些訛誤，給今人理解造成了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