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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丁花開

        2018-12-03 02:04:18張宗濤
        長城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梁木匠

        張宗濤

        1

        地丁草最后一茬花剛一開艷,堡子照例繚繞起了大霧。濃霧里響起下溝挑水人的咳嗽和吆喝聲,偶爾伴有幾聲鐵勺撞擊桶壁的咣當(dāng)聲,那是挑水人霧里看不清陡坡臺階,趔趄了一下。高腳牲口噴著響鼻,雜亂的蹄聲由遠(yuǎn)及近,再由近及遠(yuǎn),它們?nèi)R背后的響泉溝里飲水,嚼了一夜的干草料,得飽飽喝一氣。

        “嘚啾!嘚啾!”這個似有若無的聲音,又在這樣的濃霧中隱約傳來,好多年了,從未間斷。老輩人說,那是梁桄老漢吆著他那條瘦狗。

        大人即刻壓低聲,叱責(zé)熱被窩里嘰嘰喳喳的娃兒們:“悄了!”娃兒們立馬把嘴閉嚴(yán),縮進(jìn)被窩,豎起耳朵,撲閃撲閃的黑眼睛里,爍爍地露出驚懼。

        老梁桄墳上的荒草一人多高,草死草活了多年,可他的陰魂不散,堡子里只要起大霧,就會飄出他若有似無的聲音。有人甚至說下溝挑水時,影影綽綽看到他吆著狗,胳肢窩下還夾著一捆草簾,“爺呀!還滿堡子轉(zhuǎn)著收死娃哩!”

        大人聽了,背上涼颼颼一緊。娃兒們嚇得嘴里發(fā)出兩聲驚叫。

        老梁桄生前的最后營生,就是收死娃。

        誰家有早夭的嬰幼,習(xí)俗上是不能自己處理的,得外人收拾。這被認(rèn)為是霉頭、不吉,誰都不愿沾手。梁桄之前,焦家莊那個被叫做“焦尾巴”的怪老漢,是方圓盡知的收尸人,一碗麥子或三五個蒸饃作為酬謝,他就會用一片破草席卷了小尸骨,胳肢窩一夾,埋到山旮旯溝渠渠?!敖刮舶汀笔钱?dāng)?shù)亓R人的話,意思是身后一片焦荒,絕后了。怪老漢光棍一條,并不忌諱,任他叫啥,只要給吃給喝給拿,就都答應(yīng)。他就靠這糊口。

        “焦尾巴”后來死在了埋死娃的路上,被發(fā)現(xiàn)時,早不知被什么野物吃得七零八落,只剩一架骸骨,埋都不用埋了?!敖刮舶汀彼篮?,各村、各莊、各堡再攤上這種難事,就都犯了愁。機(jī)緣巧合,梁桄就成了埋死娃的。

        所不同的是,梁桄不為糊自個兒的嘴。

        后來,老梁桄也死了。死了的老梁桄卻成了堡子里的神精鬼怪,被傳得邪邪乎乎、陰陰森森。大人嚇唬晚上不睡、被窩里胡搗亂的娃兒們,就會壓低嗓門說:“小心把梁桄招來!”娃兒們立馬會鴉雀無聲。

        2

        梁桄不姓梁,也不叫桄,他人矬、精瘦、皮實(shí),擔(dān)得事,吃得虧。一次他和侉子婆娘吵嘴,侉子正扛一桿長梯要去打杏,就罵他:“你比死人只多了口氣,還不如這梯子上的梁桄!”他由此得名“梁桄”,“志良”的大名從此絕少人叫,小輩兒就更不知道了。

        梁桄是家中老大,弟兄三條。爹媽死后,為養(yǎng)兩個兄弟,他牽上家里那頭老叫驢跟人趕腳,馱鹽、馱煤、馱藥材、馱布匹,風(fēng)里雨里幾十年。讓老二志成拜師學(xué)了木匠,供老三志正上私塾識了字,又先后各給他們建了五間廈房,娶了婆娘,自己卻一直打著光棍。

        “舍不得彩禮么!”提起他,年老人都撇嘴。

        雖然光桿司令,日子卻也風(fēng)光,每每趕腳回來,兩兄弟都爭著吵著往家搶,你攀我比,好吃好喝好鋪好蓋地伺候,親兄熱弟,好不熱乎。梁桄心里就很滋潤,不覺著孤單,吃喝沒短,夏褂冬祆更用不著他操心,弟弟、弟媳們,比他上心。

        一次趕腳途中,正遇外鄉(xiāng)遭災(zāi),梁桄在路邊救了個奄奄一息的女人,用一碗炒面白賺了個婆娘,但馱回家里,卻誰都不容,梁桄便在破窯洞里安個小鍋,過起了日子。

        有了婆娘的日子,梁桄既快活,又心煩。

        快活的是終于有個暖被窩的,夜里赤條條胸挨胸腿夾腿,手就有了個抓處,嘴就有了個吮處,人就有了個醉處,這是他此前幻想過但從沒體驗(yàn)過的。

        自然,煩心事也就接踵而來,并且來勢洶涌,讓那時還不叫“梁桄”叫“志良”的梁桄猝不及防。再趕腳歸來,別在腰里的那些軟的硬的、細(xì)的碎的,就再不能由他支配,想給誰給誰。侉子把她雞爪子一樣有骨無肉的手一伸,唬個馬臉說:“交!”梁桄就得嘩啷嘩啷往炕邊掏。

        起初梁桄心里那個梗啊,直戳戳地堵得慌。“臭婆娘,得勢了?憑啥?”梁桄犟起脖子勾著頭,擰身出門就去兄弟家。

        老二細(xì)木匠正在院子發(fā)鋸,抬眼看見梁桄,丟下手里的三角鋼銼兒,一臉的笑,迎上來就接他的褡褳:“哥,這趟咋樣?”

        “好著哩。”

        梁桄把肩上的褡褳給老二一遞,背過手,邁著他的羅圈腿,左搖右晃著徑直進(jìn)了上房。他聽得偏房有了碗碟的響聲,緊接著風(fēng)箱就啪兒啪兒歡唱起來,心里想,老二婆娘不單人長得好看,手腳更麻利得少有。他順勢坐到那把太師椅上,鞋一蹬,腿盤了上去。

        就在梁桄把他兩條羅圈腿盤上椅子的一刻,蹦娃從院外嗖的一聲撲進(jìn)來:“伯,你給我?guī)稕]?”

        “帶了帶了,咋能沒我蹦娃的?!彼麖膽牙锾统鲆话图垼碍傚佁?,又甜又香!”

        蹦娃一把抓過油紙包,又嗖的一聲跑了出去。梁桄粘在蹦娃身上笑瞇瞇的目光,被噌地扯斷。

        蹦娃是細(xì)木匠的老生兒,鬼精靈,全家都寵,七八歲了,光知道個野,禍害得一堡子狗見狗跳崖、雞見雞上房。

        “得給收心了!”梁桄說。

        “拜過灣里的安先生了。就是這學(xué)費(fèi),還沒送過去,拖著?!奔?xì)木匠回道。

        梁桄就從椅子上下來,松開腰里纏了兩圈的寬布腰帶,露出一個光羊皮的袋子,哐啷一聲倒出幾枚袁大頭:“趁早!”

        細(xì)木匠的臉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花:“蹦娃會記哥的恩的!”

        晚上回到家,侉子婆娘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被窩不讓進(jìn),身子不給摸,轉(zhuǎn)天冰鍋冷灶的飯都不給做?;鼗剡@樣,梁桄就受不了,服了軟,進(jìn)門就“繳械”,“繳械”了侉子婆娘就香的辣的款待,就笑臉白身子的伺候,就說啥是啥,要啥給啥。

        “紅顏是禍水!”梁桄享受著這些時,就想起說書先生的這句話。

        有時他也想打個馬虎眼,耍個小九九,但每次,馬臉的侉子都會像狗能嗅到屎、貓能聞見腥那樣,不是從他鞋窩里摸出一枚銀元,就是從他祆襯里搜出幾枚銅板,接著就少不了又是一通擤鼻涕抹眼淚的控訴。那婆娘,能把人禍害死!

        折騰幾回,梁桄就服服帖帖了。

        慢慢地,并不心細(xì)的梁桄也覺出了些異樣,侉子婆娘的臉是越來越熱乎,兩個兄弟的臉,卻越來越冰涼。

        這讓梁桄活得有點(diǎn)沒滋沒味。

        3

        侉子的家鄉(xiāng)又遭災(zāi)了,要飯的一撥一撥來,又一撥一撥走。熟悉的鄉(xiāng)音和相同的經(jīng)歷,讓侉子寧肯自己餓著,也要管他們吃。她覺得自個兒還有梁桄這個靠頭,還有個五畝薄地的指望,可這些個饑民,她的鄉(xiāng)親,誰知道這頓吃飽了,下頓又在啥時候啥地方?

        夜里侉子就頭抵在梁桄懷里嚶嚶地哭,哭著哭著就說她要回呀,她不能這么只管只顧自個兒,她的老家,還有三個娃娃,三個爺不疼、奶不愛、娘也不管的女娃兒。

        梁桄百般勸慰,勸著勸著就說:“要不咱去一趟,把娃接過來?”

        侉子婆娘抹著眼淚,一臉愧疚地盯著梁桄看。幾年了,他們花了恁多力氣,也試過好多辦法,神求了,佛拜了,香燒了許多,愿許過不少,可侉子的肚子就是不來動靜,癟癟地平著,一點(diǎn)氣不爭。

        侉子很想給她的梁桄生個一男半女。他人好,凡事總讓著她、容著她,有時真動氣了,也就踢踢豬、罵罵雞,從不動她一指頭,不像她老家的男人,動不動就爆粗口、舞拳腳。單就這點(diǎn),侉子也想好好侍候他一輩子。一年一年過去了,折騰得筋疲力盡的侉子,一臉羞愧地說:“我恐怕沒胎了!”

        梁桄說:“沒了就沒了,這都是命!”

        鹼畔溝邊的地丁草,剛冒出紫兜兜的花苞,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梁桄牽出老叫驢,馱上侉子,跑了一趟山后,去把侉子的毛女、二女、碎女接了來。母女團(tuán)圓,喜不自勝,吃了飽飯、換上新衣,侉子給她們洗凈臉、梳光頭,讓一字兒跪下磕頭認(rèn)爹,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喚梁桄作“伯”。侉子自個兒也濕著眼跪在梁桄面前,埋下頭,不時用衣袖沾眼睛。梁桄眼見著空空蕩蕩的窯洞里,忽然間人滿漾漾的,瞅著眼前幾雙黑撲撲的毛眼窩,那么清亮,那么可愛,心里熱乎乎的熨帖,伏下身把她們攬進(jìn)懷里,說:“從今,你們就是我親生的!”

        一句話,說得侉子哭出了大聲。

        “梁桄把侉子的三個女娃接來養(yǎng)活啦!”堡子里人一碰面,就問,就傳。有人搖著頭說:“人這命,嘖!前半生拉扯兄弟,后半生養(yǎng)育外人,前世欠下的!”

        細(xì)木匠坐不住了,憋了泡老尿一般在院子轉(zhuǎn)圈圈,啪兒啪兒直跺腳,牙痛似的,齜牙咧嘴地罵:“羞先人哩!羞先人哩么!”

        可急壞了小腳的二婆娘,一忽兒擺條濕毛巾,一忽兒沏杯陜青茶,都被細(xì)木匠手一揮擋回去,然后細(xì)聲細(xì)氣遞話兒:“要不找三掌柜合計(jì)合計(jì)?”

        這倒很中細(xì)木匠心思。

        老三志正能識文斷字,頭梳得光光的,胡子蓄得長長的,走路不緊不慢,做事不急不躁,說話慢慢吞吞的。堡子里人叫他“二先生”,但凡立約寫對子,下帖當(dāng)中人,沒他就弄不成事,是大家公認(rèn)的頭臉人物。

        細(xì)木匠急急火火過去。二先生正雙手抱著一壺?zé)岵?,趴桌上就著壺嘴吸溜吸溜喝,眼睛看著一本發(fā)黃的書本本,見二哥細(xì)木匠嘟著個臉進(jìn)來,屁股挪都沒挪地方。

        這弟兄倆,其實(shí)一直疙疙瘩瘩的不親。小時候?yàn)榱苏l入學(xué)堂成天吵嘴,成年后為了梁桄偏誰向誰了,去誰家多了,來誰家少了,沒少較勁。還有一個,就是細(xì)木匠總看不順眼二先生的那個做派,不就多識了幾個字,會寫兩筆么,至于裝神弄鬼?二先生也看不上細(xì)木匠的矯情,旁人過年都請他去刷上兩筆寫個對子,可細(xì)木匠偏不,寧肯碗口蘸上墨,兩條紅紙上蓋幾個黑圈圈,也不來叫他。有一年二先生叫婆娘給細(xì)木匠送去一副用心寫好的春聯(lián),初一去拜年時,差點(diǎn)沒讓二先生背過氣去。你猜怎么著?細(xì)木匠把他好紙好墨寫的對子,顛倒著貼在驢圈門上,明擺著打臉嘛!

        可今兒個不一樣,是細(xì)木匠親自找上門的。他這是沒底氣了,來尋同盟。二先生也正尋思著怎么能和細(xì)木匠聯(lián)手。

        “聽說了沒?馬鴻逵的隊(duì)伍,黑壓壓的,正從縣城邊上過呢,都一天一夜了,還沒見著尾!”二先生不待細(xì)木匠坐定,壓低聲音說,好像這是天機(jī),容不得第三人聽到。

        細(xì)木匠黑著個臉說:“自家事都管不了,管球人家那事?!?/p>

        “咋了?誰吃了豹子膽,敢惹你?”二先生揣著明白裝糊涂。

        細(xì)木匠一下從椅子跳到地上:“你真沒聽說?羞先人哩,戳祖墳么!”

        “啥事,這嚴(yán)重的?”二先生照舊溫溫吞吞著,一副房子著了不管、油甕倒了不扶的超然樣子。

        細(xì)木匠早急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惡狠狠罵著“裝花鬼”,嘴上高喉嚨大嗓門地叫:“大掌柜的把侉子那三個賠錢貨,接過來養(yǎng)呀!這羞先人哩,這戳祖墳么!”

        二先生眼一瞇,無聲地笑了:“你這人,總沉不住氣?!?/p>

        細(xì)木匠趕緊坐回桌前,頭一伸,盯著二先生等下文。二先生卻把面前的煙匣拉開,取出黃銅鍋頭、湘妃竹管、紅瑪瑙嘴的短煙鍋,一揉一揉慢吞吞裝滿煙,火鐮一撇,引媒上冒出一縷青煙,噙上煙嘴吧兒吧兒吸。

        細(xì)木匠的額顱上,冒出了一層細(xì)汗??扇嗽谖蓍芟?,不得不低頭,就得忍著,要擱平常,他早擰身走人了,受這份窩囊?

        一鍋煙吸完,二先生才胸有成竹地開口了:“這事,我思量,于理,大掌柜沒錯,娶了人家,就有養(yǎng)人家的職責(zé)。于情呢,夫妻之間,有情有義,一方有難了,一方能不管?沒這個說法!”

        “要依你說這就板上釘釘了?”細(xì)木匠躁了,“那大掌柜的家業(yè)從此就成外姓人的了?”

        二先生嘿嘿笑了:“不就幾個賠錢貨么,值得你這樣?我估摸,大掌柜,也整不出個一男半女了,這事情,得從長計(jì)議!”

        4

        二先生的從長計(jì)議,最后演變出一喜一悲兩個結(jié)果。

        一喜,是細(xì)木匠把那個調(diào)皮搗蛋不學(xué)好的三兒子蹦娃,過繼給了梁桄去頂門。蹦娃一直是細(xì)木匠的一塊心病,打不屈罵不軟,不走正路專挑斜道,整天惹是生非不做人事。三歲看小、七歲看老,能指望這敗家子?不喝西北風(fēng)就算好的!瞅蹦娃眼下這副架勢,以后不抽大煙、擲骰子、耍女人、典房子、賣地,就是先人的造化了!如今過繼給大當(dāng)家,既去了塊心病,又頂了個門戶,還能得一份家業(yè),你說細(xì)木匠心里能不樂開花?他就把個水煙抽得咕嘟咕嘟響,茶壺喝得吸溜吸溜歡。

        一悲,則是細(xì)木匠和二先生從此交惡,斷了來往,讓老大梁桄喉嚨里像戳了個木橛橛,心上像壓了塊石砣砣。二先生的心思,是想把他的老二文魁過繼給梁桄的。二先生育有兩男三女,長男取名“武魁”。二先生眼見亂糟糟世事里,文不能創(chuàng)家業(yè)建功名,武能夠治一方揚(yáng)聲名,祈愿后輩能走入武行,不似自家活得這么窩囊??上а}天定、門風(fēng)俗成,老大自小羸弱優(yōu)柔,半點(diǎn)武行的天分沒有。二先生就斷了念想,到了老二,干脆起名“文魁”。這文魁又機(jī)靈又可愛,嘴甜腳勤會哄人,雖然智不能謀得功名,力難以看家護(hù)院,但靈醒可人,自然很招二先生喜歡,人前人后帶在身邊。因此就多了份打算,想讓文魁給大當(dāng)家頂門立戶,既能護(hù)住臉面,不讓人說族中無人,把個家業(yè)踢騰給了外人,又能撿個便宜,也算給文魁多個保障,還能賣個人情,讓大當(dāng)家的不至于百年無后。

        可細(xì)木匠卻梗在了中間,瞪著一雙牛眼質(zhì)問:“這世上還有個長幼么?這世上還有個多少沒?論長幼多少,哪樣輪得到你做主?”

        二先生斜他一眼,慢悠悠說:“尿泡再大,無斤兩;秤砣雖小,壓千斤。這事,跟長幼無關(guān)!”

        “好,就按你說的!那也得看多少,我三個你兩個,你倒公平說該誰?”細(xì)木匠的臉幾乎貼著二先生的額顱了,唾沫星酸酸地濺了二先生一臉。

        二先生抹著臉上的唾沫,說話就下了狠茬,再也顧不得慢條斯理了:“說的是給大哥頂門立戶,又不是替他出頭打架,多了能咋?少了能咋?再說了,龍生一個定乾坤,豬生一窩拱墻根,你以為多了就是好事?”

        細(xì)木匠當(dāng)下臉就鐵青了。他三個兒子中,老大興旺游手好閑,只會賣嘴,話說得天花亂墜,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就是不動手,家里地里的活半樣不干,二流子一個;老二興盛一心想著逃離農(nóng)門,匠人家世卻偏要留個洋學(xué)生的頭發(fā),從一邊偏分出白茬茬一線頭皮,成天對著個鏡子照,照畢了就四處訪朋走友;小兒子蹦娃又是個混世魔王。二先生這是拿話戳他的心窩子!

        細(xì)木匠不言不語往前挪了兩步,猛不防一巴掌把二先生抽得跳起來,又一腳把二先生踹得倒下去。二先生連嚎叫一聲都沒掙出來,就成了一攤剔去骨頭抽了筋的肉,窩在地上不動彈?!安唤o你點(diǎn)家法,你不知道姓啥為老幾!”細(xì)木匠揚(yáng)長而去。

        二先生整整躺了一個多月,才勉強(qiáng)能下地,還渾身上下疼得直“哎呦”。梁桄來看過他好幾次,也去罵過細(xì)木匠好多回,可始終不明白這兩個親兄弟,婆娘娃娃都一大攤子了,為啥能弄到動腳動手、水火不容?問誰,誰都不說;勸誰,誰都不聽。兒大都不由爹娘呢,況且他只是他們的兄長,還是個窩窩囊囊上不了席面的兄長。腰蜷、腿彎、牙豁、眼花的梁桄,就只有心酸抹眼淚的本事了。

        好在身邊多了個蹦娃,梁桄原本就打心眼里喜歡他這個最小的侄子,如今身份一變成了親兒,更疼愛得不成,覺得日子有了滋味,活著有了盼頭,趕腳的力氣就鼓得足足的,走路的腳步就邁得大大的。

        腳戶們發(fā)覺,這個人一下子煥發(fā)了精神,整個亮亮堂堂的,性情卻變得嗇了、摳了、舍不得了,把個銅錢能看成磨盤大,野地里能湊合一宿的,決不去車馬店的大熱炕,褡褳里要有干糧,絕不會下館子。就是下了館子,也只要一碗熱面湯,泡進(jìn)去兩個冷蒸饃,呼嚕呼嚕吃完,嘴一抹,朝店家滿含歉意和謝意地一笑,出門而去。酒不喝了、煙不吸了,倒和客戶、伙計(jì)、商販們,分分厘厘地爭競。不該接的單他接,再難跑的路他跑,只要有錢掙,不管人死活。“日媽,這家伙中邪了!”

        梁桄心里盤算,照這樣,不出三五年,他就能蓋五間蓭間房,當(dāng)臥房、客房,再掙彈著蓋兩間廈房,當(dāng)廚房、糧倉。這才不虧待他的蹦娃,也能讓他的侉子和三個帶犢子女兒,享上兩天福。自然了,上房中的一間,一定要留給他的這位老伙計(jì),它才是恩人!

        這老家伙真通人性,瞧它鈴鐺搖得多脆,蹄子撒得多歡,好像真就聽到了梁桄的心里話。

        5

        送蹦娃上安先生的家塾,梁桄很費(fèi)了一番周折。

        他先每天領(lǐng)著蹦娃趕集逛會,好吃好玩地哄勸,然后夜里摟在懷里說一段神神仙仙的故事,插縫兒開導(dǎo)幾句,講一段鬼鬼怪怪的傳說,抽空兒規(guī)勸一番。幾個回合下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個小人兒,就被焗軟了、磨平了,答應(yīng)先去試試。

        頭天蹦娃蹦蹦跳跳背個書夾子隨梁桄就了學(xué),第二天卻打死都不去了,躺到地上,拖不起抱不動。

        這可急壞了梁桄,罵舍不得,打不忍心,急得直打轉(zhuǎn)。還是侉子給了個主意,梁桄覺著不錯,就去找安先生告假。都是鄰村,安先生對梁桄的家務(wù)事也風(fēng)聞一二,待梁桄就高看一眼,客客氣氣說:“你是有情有義的!難為你了!”

        一聽說伯要帶他出遠(yuǎn)門,蹦娃歡喜得撲棱撲棱的,恨不能插上翅膀飛起來,不再往外瘋跑了,看他媽他姐忙活著烙干糧、備炒面,幫他伯套籠嘴、搭鞍韉、抬搭筐。收拾停當(dāng),梁桄把他架到驢鞍上,和他一起出了堡子。

        下了高渠坡,過了涇河,繞過大佛寺,拐過火石咀,邠州城高高的西門就隱約可見了。梁桄和蹦娃進(jìn)城到恒義順商號裝了兩筐花布,伙同幾個老老少少的腳戶,沿著官道往西,朝慶陽方向趕。

        蹦娃最初的那些個新奇和稀罕,在月夜寒風(fēng)里,被單調(diào)的馬鈴聲和雜亂的牲口蹄聲撞碎了。自裝好貨后,他就不能再沾鞍韉了,得自個兒走。梁桄心疼他,走一程,會蹲下身子讓他爬上背,背他一程。梁桄有意想讓這個沒吃過苦、受過罪的崽娃子,嘗嘗下苦的滋味,背他一程,就要讓他再走一程。

        八九歲個娃娃,細(xì)皮嫩肉的,福里生福里長,啥時候受過這罪?很快腳底板就磨出了血泡,吭哧吭哧要冒哭聲。

        梁桄央伙計(jì)們幫忙,將搭筐里的布掏出來幾匹,捆扎好扛上肩,把蹦娃抱上了驢背。有伙計(jì)數(shù)說他:“帶個娃娃趕腳,你以為這是看戲哩?”梁桄悄悄捅他一下,貼著耳朵說:“教乖哩!”

        蹦娃騎上驢背,半趴在搭筐的橫桿上,雙手抓牢,搖著搖著就睡著了。忽被顛醒,看還在踢踏踢踏趕路,半睡不醒地問:“伯、伯,還有多遠(yuǎn)?”梁桄說:“遠(yuǎn)哩!”顛著顛著又睡過去,再一驚醒,就帶著哭腔說:“伯、伯,咋還不到?”梁桄說:“早著哩,還得幾天!”蹦娃就吭兒吭兒掉眼淚。梁桄趁機(jī)說:“你不愛書房,以后就跟伯趕腳。不讀書,那咱就下苦!”

        蹦娃就悄了聲,嘴噘得高高的,噘著噘著又被搖睡了。

        這一趟腳,來回用了十一天半,行程六七百里。在慶陽,遇上過兵,差點(diǎn)把貨沒收了;在西峰,碰上一伙抽大煙的來劫道,破費(fèi)了一把碎錢才保得平安。蹦娃被槍啊刀的,嚇尿了一褲襠,后邊路再遠(yuǎn)、天再冷,都咬著牙不吭聲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他們前腳進(jìn)門,后腳就跟著落下來頭場雪。蹦娃臉皴成了魚皮,手凍破了幾道裂口,嘴唇上干了一層黑皮。侉子和毛女、二女、碎女看著蹦娃這個樣子滿眼憐惜,驚乍乍給他熱水洗頭、洗臉、燙腳、燙手,但蹦娃問這也不吱聲,問那也不吭氣,傻了一樣。二天清早一睜眼,蹦娃三兩下蹬上衣服,拎起書夾子要去安先生家塾。

        這把梁桄歡喜的,揚(yáng)著一張溝壑縱橫、黑得像鍋底的老臉,踏著咯吱咯吱響的軟雪,逢人就哈哈笑,露出一口大黃牙。

        梁桄老漢的蹦娃,自此變了個樣,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不再惹是生非,除過寫字背書,就像個小大人一樣,照料梁桄的那頭老叫驢,喂草喂料,毛刷得亮亮的,韁繩捋得順順的,石槽掃得干干凈凈。那份仔細(xì),不亞于梁桄。

        村坊鄰居都感嘆說:“想不到!真料想不到!這崽娃,變了個人!”

        梁桄趕腳的日子,侉子就每天接送蹦娃上下學(xué)。兩個堡子之間,要翻一條小溝,越一道崾峴,穿過一片亂墳崗,路上人稀煙少,常有野物出沒。侉子畢竟是一個女人,天晴時路上能見著人影、聽到人聲,不覺害怕,最害怕雨雪天,陰陰森森的不見人跡、不聞人聲,腿都有點(diǎn)發(fā)軟。

        人常說“怕啥來啥”。一個黃昏,侉子接蹦娃下學(xué)后,在崾峴口就被幾只狼堵住了。蹦娃沒見過狼,以為是狗,還大呼小叫著想撲過去驅(qū)趕。侉子一把將他攥住,手上使的勁和發(fā)的抖,讓蹦娃頭上的毛噌噌噌豎了起來,他本能地喊出一個字:“狼?!”

        這是三匹狼,一匹肚子圓鼓鼓的,另外兩匹,一大一小,肚子都癟癟的。三匹狼豎著尖耳,弓著身子,后腿蹬,前腿撐,壓低了頭,用刀子一樣的眼光試探并挑釁著。蹦娃的侉子?jì)岆p手朝后,把蹦娃攔在身后,一雙雞爪子般的手緊緊揪著娃的褂子,頭往前一傾,扯起嗓門大吼:“走——走開——你敢過來,咹?老娘戳瞎你的眼,扒了你的皮!走——走開——”

        蹦娃感覺到,侉子?jì)尩闹讣灼M(jìn)了他的肉里,手在不停地簌簌簌抖,這種抖,讓他的心緊緊搐作一團(tuán),成了一塊肉疙瘩,提到了嗓子眼里。侉子?jì)尩暮鹇?,像山峁的南玉寺里那口古鐘敲出的響聲,震得他腔子里都嗡嗡顫,那聲音尖、銳、響、亮,從窄窄崾峴兩面的陡坡上,咔啦啦滾下去,又磕啷啷爬上來,把個溝溝洼洼弄出來一片山響。

        人再吼,狼就是不動。

        侉子就喊蹦娃:“你折回去,去叫人,媽給你擋著!”

        蹦娃不走。

        侉子支不走蹦娃,急了,兩只眼睛緊緊盯住狼眼不放,眼睛里的光,比狼的還要兇,還要狠,渾身上下刺棱著,活?;顦右恢辉獾教翎叺淖o(hù)雛老母雞。“狗日的,又不聽話了,咹?你快走!趕緊走!媽老皮老肉了,你還沒活成人哩!”

        正對峙著,身后響起了一片嘈雜。三匹狼先一步一步緩慢退后,最后轉(zhuǎn)身一溜煙從溝渠竄走了。蹦娃擰過脖子一看,七八個人揚(yáng)著鐵锨、镢頭,踢踢踏踏朝他們跑來。

        侉子?jì)屪ミM(jìn)蹦娃肉里的指甲一松,出溜一下癱在地上。

        來人說他們聽到侉子的喊聲,知道碰上了狼,就趕過來。他們?nèi)v扶侉子,侉子蒼白著一張馬臉,窩在地上就不起來,硬拉起來,才知她尿了一褲子,整個一條褲腿濕漉漉的。這后來成為兩個堡子大人小娃嘴里的笑話,被越傳越變樣,越說越走調(diào),蹦娃為此還跟幾個比他大的小伙子動過刀。

        回去的路上,侉子對蹦娃說:“媽不是怕自個兒,媽就死了,也活夠了。媽是怕我蹦娃!我蹦娃還要上學(xué)哩,還要出息哩,還要騎洋馬做大官哩!”

        蹦娃就緊緊抓著他媽的手,眼淚珠子骨碌一個,又骨碌一個,掛到臉蛋上。

        侉子扭頭見了,訓(xùn)他:“嫑掉眼淚。好漢眼里火出來,孬漢眼里尿出來!”

        以后再送蹦娃上下學(xué),不管春夏秋冬、天陰天晴,侉子腰里都別著兩把鐮刀。她給蹦娃壯膽說:“人善遭欺,馬善招騎。無管狼還是人,你不怕他了,他就怕你!”

        6

        梁桄終于如他所愿,請陰陽看好風(fēng)水,找工匠選好日子,要動工建他的五間蓭間和兩間廈房了。

        蹦娃已被他送到縣城早先叫太王中學(xué)的邠縣縣立中學(xué)去讀書,成為堡子里真真正正的“秀才”。蹦娃當(dāng)然不能再叫蹦娃了,安先生給起了個學(xué)名,叫“青云”。安先生對梁桄說,他帶了那么多弟子,沒見過像青云這么悟性高、記性好,一點(diǎn)就通、再點(diǎn)就透的。他拍著梁桄糙得跟樹皮一樣的手:“是個大材料!枉不了你一片苦心的!”

        老梁桄“嘿嘿”光知道個笑,覺著自個兒的身上,全是使不完的力氣。

        二先生勸他:“養(yǎng)兒防老,你過繼蹦娃,為啥?你今把他送走,明他就飛不回來了,誰給你養(yǎng)老呀?誰給你送終呀?”

        梁桄說:“只要娃能出息,我這把賤骨頭,打了鑼也值!”

        地丁花開得歡的季節(jié),梁桄的五間蓭間和兩間廈房壘起來了,要上大梁,當(dāng)?shù)厝朔Q作“立木”,有隆重的儀式,要熱鬧一天。

        先幾日,梁桄就牽上他的老叫驢,跑了趟縣城,買了些煙酒糖茶,還去看了一眼叫做了青云的蹦娃。蹦娃高過他整整一個頭了,穿著黑色的學(xué)生制服,留著黑亮黑亮的小分頭,說話做事,像個大人了。蹦娃把韁繩接過去,拴在門房的窗桄上,叮囑門房看好牲口和貨物,便領(lǐng)著梁桄去看了他的宿舍、教室,還到學(xué)堂后面的半山上,去逛太山廟。廟里早已沒有住持,滿院荒草,地丁紫兜兜的碎花,散在草叢里,一搖一晃地舞蹈。蹦娃說這尊泥神是公劉,幾千年前帶部族從慶陽一帶遷居來邠州,此地成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那尊泥神叫亶父,幾千年前又帶部族從這里遷去了周原,最終建立了周朝。

        老梁桄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蹦娃出息了,滿肚子學(xué)問了。他沒拜過神,也沒生過拜神的念頭??纱丝?,他卻滿懷虔誠地走過去,莊重地跪倒在神像腳下,響響磕了三個頭,心里說:“神,求你保佑我的蹦娃!我這輩子給你燒香化紙,下輩子給你當(dāng)牛做馬!”

        蹦娃帶梁桄去吃了碗羊雜湯,送伯出了鐫有“公劉啟化”的西城門樓子,告訴他伯梁桄,屋子立木那天他一定回來,他還要給伯磕頭、敬酒、放鞭炮哩!

        一大清早,梁桄忙著忙著,就不由自主地跑到村口去。第三次到了村口,看著空蕩蕩的泥土路,他由不得笑了,心里說,娃就起得再早,三十多里的山路,也都到晌午去了。轉(zhuǎn)身回去,侉子婆娘絮絮叨叨數(shù)說他這是“懶婆娘挈藉娃”哩,去躲奸溜滑。等啊等,等到村坊鄰居幫忙的來了,四鄉(xiāng)八村的親戚也來了,侉子也著忙了,吆喝著幾個女兒去村口探,探了一回又一回。

        吉時已到,不能再等。老梁桄像丟了魂兒,六神無主地看著大家吆吆喝喝上梁,噼哩啪啦響炮,被拉扯著敬天地、告祖先、磕頭作揖,最后看著大家都入席吃酒。

        侉子抽空過來勸他:“娃不比咱,有事么!嫑蔫著,今一過,明你進(jìn)城去看看?!?/p>

        梁桄這才稍稍心安,舉起杯酒剛想勸大家酒,就聽轟隆轟隆幾聲沉悶的巨響遠(yuǎn)遠(yuǎn)傳來,剛上的屋梁都被震得一忽悠。大家伙兒手中的酒杯都僵在半空,過一會兒再不見動靜,這才七嘴八舌吵成一團(tuán)。有說是不是又打仗了?有說是百子溝煤礦炸煤!有說不會是哪兒的山溜了吧?有說炸煤的炮在井底下,沒這么響!有說山溜的聲音,要比這個軟……梁桄老漢的心忽然怦怦怦一陣亂跳,花白的短截截頭發(fā),一根一根豎直了,鬢角流下幾溜兒虛汗。

        梁桄老漢等不到明日,當(dāng)晚就跨上他的老叫驢,向縣城趕。

        這是梁桄二十年來頭一次騎他的驢。這頭驢,他是把它當(dāng)家人,不,當(dāng)恩人看待的!有這頭驢,才有他們?nèi)值艿幕蠲?,才能繁衍出這一大家子人。再苦,再累,梁桄都不敢騎它,它比自個兒還苦還累。自個兒苦了累了,還能發(fā)個火,罵個娘,吼兩嗓子解個悶,它卻只能睜著個眼兒悄著個聲,硬生生地挨著鞭子和吆喝。

        早先老二細(xì)木匠和老三二先生騎過它,那時候它才幾歲,又倔又犟,又有力氣,一聲“嘚啾”,跑得能像一溜煙。后來侉子騎過,侉子的三個女兒騎過,蹦娃也騎過,那時它已不再年輕,溫馴得像個沒了性子的女人,你叫它停,它立馬就停,你吆它走,它等你邁出好幾步了才走。它不再尥蹶子、使性子,不再揚(yáng)著個脖子啊嗚啊嗚地騷情,老實(shí)得像個劁了蛋的狗,見人就搖尾巴乞憐。

        如今它更老了,老得眼角總掛著眼屎,尾巴上總粘著稀糞。梁桄卻在這個時候,頭一次騎到了它的背上。他心里對它說:老伙計(jì)、老哥哥,對不住了。今日事急,你侄子蹦娃就是兄弟的命根子!

        日怪不日怪?老叫驢像懂得老梁桄的心事似的,跑得嘚嘚地,一會兒一箭地,一會兒一箭地。這兩年,它哪里緊走過兩步喲!老慢吞吞像個裝滿心事的懶婆娘,苦著個驢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今日,它這是怎么了?

        老梁桄就這么騎在光禿禿的驢背上。因?yàn)樽叩眉泵}促,忘了搭上鞍子,老叫驢的脊骨刀子一樣割著老梁桄的交襠,硌得他心里一陣尖銳的疼。他忽然意識到,這老伙計(jì),陪不了他幾年了。

        夜風(fēng)冰涼,土路兩旁稀稀拉拉的樹木,才剛發(fā)芽,連成線兒往后退。山坳坳里偶爾傳出一陣狗咬,或幾聲鴟鸮的啼哭。老梁桄感到背脊上猛地躥出一股冰涼,唰唰唰直抵他的天靈蓋。

        “鴟鸮叫,亡魂到?!币还刹幌橹姓值搅鸿骖^頂,像給他戴了頂天大的草帽。老梁桄使勁抹了一下臉,胡子沒剃,扎扎拉拉。

        他開始去想見到蹦娃時的情形。

        他要問蹦娃,啥事不能回家?說好的么,咋就沒能兌現(xiàn)?他要向蹦娃提說永樂張家、北極曹家、義門豆家的事。這幾家都是北極塬上的大戶,有頭有臉人家。年剛過罷,就有媒人上門來給蹦娃提親,說的就是這幾家的姐姐。人家能看上你蹦娃,是你娃的福分。學(xué)上得再好,事干得再闊,官做得再大,也得成家立業(yè)不是?伯把房子蓋這么大、這么闊,還不就是為了這?伯覺著,這幾家的姐姐都差不了,都能配上我蹦娃……

        老叫驢忽然發(fā)出一聲驚叫,收住蹄子不跑,像凍住了。梁桄身子一閃,從驢背上栽下來。他看到縣城的西門上一片火焰,聽到一陣嗒嗒吧吧的脆響,炒豆子一樣火爆。

        “打仗了!”梁桄忽地閃出這個念頭。

        梁桄對打仗并不陌生。幾十年走南闖北,西在長武、在涇川、在慶陽、在平?jīng)觯瑬|在西安、在渭南、在潼關(guān),大大小小的仗,他都見過。有一次,他還被截住馱了大半個月糧餉,最后偷著逃脫。民國二十八年冬十月,他給漢中馱鹽返回,到了個叫七里店的地方,趕上了日本飛機(jī)轟炸。那是他第一次見飛機(jī),正抬頭張望時,老叫驢扯著他就跑,正跑著,身后炸響了,震得他好幾天聽不見聲音?;仡^去看,他剛站過的地方,成了一個大坑,連旁邊的房子都不見了影兒。

        梁桄一個打挺跳起來,撒腿往前沖。他要進(jìn)城,他要找他的蹦娃。他貓著腰,把兩條羅圈腿掄圓了,他的身后,跟著老叫驢,拖地的韁繩一會兒絆它一下,一會兒絆它一下,它就甩著耳朵叫。它這一叫,老梁桄才煞住腳,折身回來牽起它再跑。

        他被幾個兵擋在離西城門一里多的地方。西城門早坍了,城門樓子腦袋栽地戳在那里,半邊臉上跳著火苗冒著煙,半邊臉貼在地上。幾個兵半趴在那里,朝城里乒兒乓兒放槍。梁桄說他要進(jìn)城,娃兒在城里念書,他得把他接出來。兵說他們正在解放縣城,正在消滅反動派,正在保護(hù)人民群眾……

        梁桄誰的話都不聽,他一遍一遍念叨:“我要去接我娃!我要接我娃!”他撲著要進(jìn)城,幾雙手都縛不住。一個當(dāng)官模樣的過來喊:“大爺,你得聽我們!你現(xiàn)在進(jìn)城只會挨槍子兒,不挨敵人的槍子兒就挨咱們的槍子兒。槍子兒又不長眼睛!你挨槍子兒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你孩子了,你孩子也就沒父親了,是不是這個理兒?你想想?!?/p>

        梁桄老漢一下子靈醒了。

        確實(shí)是這么個理兒!他不能死,他死了,蹦娃咋弄?侉子咋活?三個半大不小的女兒咋辦?陪他大半輩子的老叫驢咋回?死人是最舒坦的,眼睛一閉,啥煩不見了,啥心不操了,啥罪不受了,啥苦不吃了,獨(dú)獨(dú)把那些人世的煩憂、苦累、洋罪,都留給活人,讓活人受雙份罪,忍心?

        老梁桄一下子不鬧了,安下心來幫他們扶傷員、抬死人、搬彈藥、送干糧。這些兵有的不比蹦娃大,有的不比自己小,他們活在槍子兒里,夠不容易!老梁桄只盼著這仗會因了自己的幫忙,能快一點(diǎn)結(jié)束。

        這一仗,整整打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城里的國民黨投降了,城外的部隊(duì)涌進(jìn)城去清剿。梁桄老漢把他的老叫驢拴牢,瘋跑進(jìn)城,直奔蹦娃的學(xué)堂。街上橫七豎八躺著兵,有出聲的,有不出聲的,有臉朝上的,有臉朝下的,空氣里一股血腥、塵煙、槍火味道。梁桄顧不上這些,他硬著心腸咬著牙,只顧往前跑。

        梁桄找了整整一天,沒尋見蹦娃。他跑遍了學(xué)堂的角角落落,逢人便問,不認(rèn)識的搖頭,有認(rèn)識的,說好幾天不見青云了。

        學(xué)堂里不見,梁桄就去街上尋,這個巷道鉆進(jìn)去,那個街面竄出來,見尸體就翻,見人堆就扒拉,直跑到街面上看不清了人臉。

        人瞅著這個兩手血污、眼淚八叉的老漢,同情地說:“是不是回家了?”

        梁桄就貓著腰往城外跑,趕到拴驢的西城門外,韁繩一解,爬上驢背猛捶驢屁股。

        老叫驢晃悠兩下,邁開蹄子先慢走幾步,就嘚嘚地跑起來。過了涇河天已漆黑,跑到麻園一帶,山溝溝傳出幾聲陰森森的鴟鸮叫,梁桄老漢一陣心驚肉跳。他感到襠里一片潮濕,探手一摸,驢身上濕漉漉像淋了場大雨。老了!都老了!老梁桄心里忽然泛起一片酸楚,嘴里嘟嘟囔囔說:“老伙計(jì),就這一趟了,最后一趟!日后再苦再難,都不要你馱了,咱不跑了,咱歇下?!?/p>

        正嘟囔著,老叫驢前蹄一跪,身子抖著堅(jiān)持了一會兒,轟地側(cè)身倒在土路上。

        梁桄老漢的老叫驢,就這么離開了。它兩眼大大地瞪著,瞅著梁桄,瞅著遠(yuǎn)遠(yuǎn)的夜空。夜空上幾顆稀稀拉拉的星星,冷著臉兒眨眼,一閃一閃的。

        梁桄老漢的蹦娃,就這么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有說被馬鴻逵隊(duì)伍抓了丁,有說跟彭德懷隊(duì)伍鬧了革命,有說被炮彈炸飛了不留尸首……傳言很多,無一可證。

        7

        梁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漢。蓋了一半的房子,他不再打理,侉子哭哭啼啼求匠人,央幫工,草草了尾,不粉不刷地空置著。

        最初那些日子,梁桄躺在那孔拴老叫驢的破窯里,醒了哭,哭完睡,睡醒再哭,不吃不喝,不見人,不說話。

        家遭不幸,村坊鄰居陸陸續(xù)續(xù)前來安慰。女眷們陪著哭鼻子抹眼淚,唉聲嘆氣地說些體己,告些艱難;男人則會陪著一鍋一鍋吸旱煙末子,罵天不公地不平,這是鄉(xiāng)俗??闪鸿娣错斨T,誰叫都不吱聲。細(xì)木匠去打門,二先生來拍窗,侉子連同她的三個女兒,跪在窯門口哭喊嚎叫,都沒用!

        這是尋死的架勢。

        侉子慌忙借來一輛獨(dú)輪車,去把梁桄的老舅接了來。滿口只剩兩顆銹釘子樣門牙的老舅,老得從獨(dú)輪車上下不來,一進(jìn)院門就放聲哭喊:“志良,我的兒啊,哎嗨嗨嗨嗨……”

        那兩扇緊頂著的槐木門板,哐啷一聲從里面拉開,梁桄跌跌絆絆撲出門,跪倒在獨(dú)輪車旁,抱著老舅的雙腿放聲嚎:“舅呀你咋來了……舅呀我這輩子沒虧人么……”

        自后,梁桄人是活過來了,可心卻死了。他鋤地,草沒鋤去,苗能毀許多。他去收菜籽,割倒捆好,卻掂個空扁擔(dān)回來。他去種麥,肥撒了地翻了,種子卻提回家來了。

        村坊鄰居都說:“這梁桄,傻了!”

        有天在溝口梁桄撿了條癩皮狗,便成天吆在身邊,一路“嘚啾!嘚啾!”地趕著,就像趕著他的老叫驢。

        侉子滿眼憐惜地抹著淚對女兒們說:“你伯,怕把魂丟了!咱得去給他叫回來!”

        晚上,侉子硬把梁桄的貼身衣服脫一件,第二天吃過早飯,提個竹籃,里面裝上針、剪、菜刀和一疊黃表紙、一把香,又把梁桄那件貼身衣服放進(jìn)去,褲腰里別把鐮刀,拉著毛女去縣城。直走到大后晌,才到縣城西門外,找一處空地,先把香點(diǎn)上,把黃表紙一張一張燒完,磕了仨響頭,起身往回走,走幾步叫一句響亮:“他伯,回來!”跟在她身后一兩丈遠(yuǎn)的毛女就接上一句長腔:“回來了——”她們就這樣,一路呼應(yīng)著,繞過火石咀,路過大佛寺,經(jīng)過水簾洞。侉子是對小腳,一來再回,腳早起了血泡,一走一步鉆心疼。這樣到了涇河岸邊,早夜深人靜了。母女倆好不容易叫醒船家,求爺爺告奶奶央他擺渡過了涇河,順著高渠坡一路你叫我應(yīng)地往回走。四野一片黑黢黢,近處有鳥雀受驚的啼鳴,遠(yuǎn)處有野狼家犬的嗥吠。侉子一手提著竹籃,一手緊攥著鐮把,心緊緊地搐嗓眼。毛女聳著肩膀,腳步凌亂地跟緊侉子,月夜里的每一聲叫聲,都會讓她小小的心兒一陣狂跳。

        到家已經(jīng)月兒西沉,雞都叫過了第三遍。

        侉子和毛女剛一進(jìn)門,炕上躺著的梁桄一骨碌爬起來,兩眼閃光:“去城里了?”

        “去給你叫魂!”侉子以為梁桄終于魂歸原身了,歡喜得臉綻花兒眼冒笑。

        梁桄滿臉的期盼:“見著蹦娃沒?”

        侉子眼睛里的光散了,臉上的花兒零落了,她只得搖頭。

        梁桄眼里的那些光亮,燃盡了油的燈火一樣,跳了幾躍,閃滅了,身子一仄,嗵地又躺下,不一會兒,呼兒呼兒打起了呼嚕。

        梁桄這叫做小死。大死人人都怯,死了就沒了,再也活不過來。小死人人卻愛,你把眼一閉,世事就被你關(guān)在了外頭,啥煩啥憂,啥苦啥難,就都沒了。你在夢里,能見你見不上的人,能做成你做不了的事。人見了、事做了,你醒來了,還在這個世上,能吃能喝,能說能笑,能哭能叫。老梁桄一天到晚啥事都不想做,光想小死!

        侉子頭都愁白了,眼睛哭得看東西霧蒙蒙一層。她就用她霧蒙蒙的眼睛,一邊又愁又氣又心疼地斜著梁桄,一邊脫鞋子綻裹腿。她雖不是三寸金蓮,但也纏過,來回六十多里山路,腳上早有了血泡。毛女熟練地點(diǎn)上燈,取一根針在火上燒了,一個一個挑破放血水。毛女長大了,該尋婆家了,家里卻偏偏霉運(yùn)不斷、禍?zhǔn)逻B連!

        正挑著,院門外閃進(jìn)來細(xì)木匠的身影。鞋襪來不及穿,侉子急忙跳上炕去,雙腳捂進(jìn)梁桄被窩。這老二,平時走路嗵嗵地,腳重得能嚇?biāo)离u氣死狗,可只要進(jìn)別人家門,就腳輕得像個偷聽婆娘。

        “咋樣?”細(xì)木匠進(jìn)來,誰也不瞅問。

        弟兄三個里,數(shù)這細(xì)木匠最講究,臉刮得凈凈的,頭剃得光光的,戴一頂黑貢呢瓜皮小帽,一年四季穿得板板正正,渾身上下一塵不染,就連千層底的收口黑布鞋,都刷得干干凈凈。這點(diǎn)就連二先生都比不上。

        侉子愁云滿面地接了一句:“老樣子,沒見壞,也不見好!”

        細(xì)木匠往地上一圪蹴,懷里摸出手巴掌長短的旱煙鍋,裝了一鍋煙,火鐮撇著點(diǎn)上,吧吧吸了兩口,說:“我來商量個事?!?/p>

        侉子就推呼嚕連天的梁桄,梁桄不醒,她用腳蹬。梁桄睜開眼,茫然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微張的口角掛一吊清凌凌的涎水,一看到地上蹲著的細(xì)木匠,頭一落枕,別過臉去不吭不哈了。

        “他伯,二掌柜有事?!辟ㄗ有÷曊f,像哄娃娃。她知道梁桄一見老二,又戳到了心頭的疼處。

        梁桄頭都不轉(zhuǎn)。

        細(xì)木匠嘆了口氣:“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咋?我都能成,你有啥過不去的?”

        梁桄呼地坐起來,定眼瞅著細(xì)木匠,嘴唇哆嗦著,眼里噙了兩汪水,到了卻一聲沒出,又呼地躺倒,臉貼著山花墻,只給眾人一個脊背。

        侉子趕緊圓場:“他二爸你嫑見怪,他伯心里不暢快。”

        細(xì)木匠“嘁”了一聲,說:“我就不拐彎了!房蓋好了不住,撂著就糟蹋了。我想是這,我把它粉粉,給興盛把婚結(jié)里頭?!?/p>

        窯里頭,忽然寂靜得像空無一人,連正拉風(fēng)箱燒鍋的碎女都愣住了,撲閃著眼睛看她媽。侉子把眼皮耷拉著,脊背挺得直直的,像有一把刀子,頂著了她的后心。毛女急得半張著嘴,蹙著眉頭快速地眨眼,瞅一眼梁桄,瞅一眼侉子,見他們都死人一樣不吭聲,尖起嗓子喊:“憑啥?”兩股眼淚掛到了嘴角。

        細(xì)木匠忽地站起來,瞪大一對牛眼吼:“你姓啥為老幾,咹?驢槽里刺出個馬嘴!你媽咋調(diào)教你的,咹?”

        侉子順手撈起身邊的掃炕笤帚,跪在炕頭,劈頭蓋臉打向毛女,邊打邊吼:“我叫你心黑!我叫你嘴賤!”

        細(xì)木匠知道侉子這是在打黑牛驚黃牛,指桑罵槐。他用鼻子一笑,又蹲到地上。他今來,只為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老二要成家,屋里就更局促了。老大興旺占著三間偏房,細(xì)木匠老兩口占著兩間正屋,另兩間是客堂,另一座偏房,是騾馬圈。梁桄的房蓋好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再說,讓興盛給占著,咋說也強(qiáng)似落到外姓人手里。今個兒,他誰就說啥,二木匠也非得把這事給辦成了!他這是給祖宗爭臉哩,給家門守業(yè)哩!

        “夠了!都把嘴閉上!”梁桄終于爬起來開口了。本來他只想睡著,睡著了,他的心才不那么酸,肝才不那么疼,腸才不那么悔,他才能活著,才能活下去。可世事既不許他大死,也不讓他小死。這就是命,躲也躲不過,繞也繞不開。那就只能受。

        梁桄把頭轉(zhuǎn)向蹲在地上吧嗒煙鍋的細(xì)木匠,說:“老二,來,你嫑嫌,坐炕邊?!?/p>

        細(xì)木匠撓撓頭皮,慢吞吞站起來,用手撣了撣炕邊,半個屁股挨上去,算是坐了。梁桄勾著頭,半天不做聲,他的因干瘦而格外粗大的喉結(jié),咕涌咕涌地聳動著,像被一口干飯噎住了。侉子急得嘴一張一翕,卻不敢插嘴,就喊毛女,讓她去喂那條蔫不啦嘰的癩皮瘦狗。擱往常,只要一提喂狗,即便在夢里,梁桄也會猛睜開眼,叮嚀:“把料拌勻!”侉子知道,梁桄把那條癩皮狗當(dāng)作了他的那頭老叫驢心疼??山駛€兒,梁桄頭抬都沒抬,一聲不吭。

        侉子覺著了異常。

        梁桄終于抬起頭時,果然一臉老淚:“志成,兄弟,哥對不住你!”

        細(xì)木匠倒被弄得一時不知所措了。他這時候的心思,和梁桄此刻的感受,各自平行著,挨不上邊兒,思量半天,才撈到一句話:“過去了就過去了,你不敢老放不下。生來是個短命的,他就留都留不住。命里是個討債鬼,你就趕都趕不走?!?/p>

        梁桄就和淚吐出了一口悶氣。

        細(xì)木匠又點(diǎn)上一鍋煙吸,冒了幾口,臉遮在青煙后說:“蹦娃沒了,還有興旺、興盛哩。興旺是個二流子,指望不上。興盛還算知書達(dá)理,要不叫他再給你頂個門?”

        梁桄一手摳著腳上的疔痂,一手?jǐn)[得搖扇一般?!拔颐?,再不連累誰。”說罷,頭轉(zhuǎn)向侉子,“你把鑰匙給他二爸。”

        侉子的心,咯噔一下跌到了冰窖里。她原本的私心,是給毛女招個上門女婿,一來讓她和梁桄的老境有依有靠,二來也能添男添女,讓晚景膝下不空,有個樂子。人活一世,不就為了個香火不斷、子嗣連綿?花都要坐個果,麥都要吐個穗哩!這些她還沒顧上跟梁桄說道。因此,她一手在懷里摸索,另一手就在被窩里掐梁桄的腳,嘴上說:“瞅我這記性,把鑰匙擱哪了?要不他二爸你先回,我尋著了叫娃給你送去。”

        細(xì)木匠翻著眼睛瞅定她,說:“不急,你慢慢尋。實(shí)在尋不著,我去換把鎖!”

        8

        侉子和梁桄整整吵鬧了一夜,毛女、二女、碎女,誰都勸不住。

        侉子從炕上罵到窯后,又從窯后哭到院子里,再從院子鬧到了驢圈,梁桄逃到哪,她就追到哪。驢圈里那條癩皮狗,把頭搭在前腿上,耷拉著雙耳,用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嘴里發(fā)出難過的嗚咽。侉子剛伸出手去撕扯打不還手罵不回嘴的梁桄,它嗚的一聲低吠著,沖上前去叼住了侉子的褲角不放。侉子回腿踢了一腳,正中它面門,它尖叫著一跳一蹦退到一邊。梁桄罵一聲:“反了你?”一把掃過去,侉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跌坐在地的侉子,反倒不哭不鬧,不叫不罵了,冷冷瞪著梁桄。梁桄一時不知所措,靜了靜,彎腰去拉侉子。侉子身子一扭,爬起來門一摔回去了。梁桄自知理屈,悄悄窩到驢圈那張窄炕上,望著窯頂出神。他知道這樣做對不住侉子,可他就是死,也不會去住那幾間房。人沒了,驢也死了,那房,就是給他們蓋的,他們住不上了,自個兒能住安心?只會更難過,更添堵!

        不幾天,事情就傳得滿堡子皆知。先是老五炮吼吼叫叫來,人還沒進(jìn)門,聲腔早震得窯頂能掉土渣渣:“個老挨刀的,個新新的房,沾都沒沾,說給人就給人了,咹?”老五炮自小跟梁桄耍大,說話做事兩無顧忌,原本就粗喉嚨大嗓門的,這下更聒噪了。梁桄在驢圈里喊:“炮塞子,這兒!”兩人就在驢圈你一言我一語吵成了一團(tuán)。正吵吵著,二轱轆和受活嘴相跟著來了。遠(yuǎn)遠(yuǎn)聽到老五炮的大嗓門,二轱轆笑了:“齊了,正好一桌!”受活嘴則喊:“他姨他姨,晌午吃頓煎湯面,要汪。”侉子隔窗說:“漫說一頓,十頓都行。只要你把那個死人說活了,給你殺頭豬!”受活嘴就不敢接話了。驢圈窯里登時嚷嚷聲一片,一忽兒高說,一忽兒低勸,車轱轆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整整嚷嚷了半前晌。到晌午,左等右等不見侉子上飯,就都散了。

        毛女餾了一鍋饃,切個白蘿卜絲調(diào)好,要給梁桄送,被侉子叫罵著禁住,便偷偷揣兩個冷饃給梁桄送去。梁桄從毛女手里接過饃,說:“女,跟伯,遭罪了!”

        毛女低眉垂眼小聲說:“伯,你救了我們的命!”

        梁桄就長嘆了一聲,淚眼八叉。

        二先生這些天一直悶在屋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氣哼哼對誰都沒個好臉。直到聽說細(xì)木匠在粉刷墻面,才坐不住了,噔噔噔去找梁桄。梁桄正坐在窯院的日頭坡里曬暖暖,腳邊臥著他那條狗。他塌著背,溜著肩,頭仰起靠在土墻上,黑洞洞鼻孔里,張揚(yáng)著兩叢亂蓬蓬、雄赳赳的鼻毛,白多黑少,嘴張著,又長又黃的兩排牙齒,歪七豎八地猙獰,嘴角掛著條透明的長涎水,頭發(fā)胡子幾乎全白,在日頭光下很耀眼。二先生徑直過去,咳嗽一聲,不見動靜,抬腿踢狗一腳,狗“汪”地一叫。梁桄這才睜開眼,一手遮陽,瞅這個被日光鑲個銀邊的黑影,揉了兩揉眼睛,才看清是二先生,挪一挪身子,給二先生讓出身下的麥秸蒲團(tuán)。二先生說聲“咱窯里說”,老梁桄就扶著墻站起來,顛著一雙羅圈腿,左搖右晃進(jìn)了驢圈窯。

        二先生進(jìn)門就問:“你真把房給木匠了?”

        梁桄說:“那是你二哥!”

        二先生說:“我沒這個哥!”

        梁桄斥責(zé):“一娘所生的,有啥過不去的坎?叫人笑話!”

        二先生正好接上口:“你還知道一娘所生?好,咱把話攤開說。我只問你,我是不是你親兄弟?武魁、文魁是不是你親侄兒?”

        二先生一反往常的慢條斯理,嘴快得像倒豆子。

        “看你說的!這叫啥話?”梁桄明白二先生的來意了。

        知弟莫如兄。他是看著兩個兄弟吵吵嚷嚷誰不讓誰長大的,他知道他們的長處,也知道他們的短處。都說長兄如父,梁桄覺得,這話一半對一半錯。對的這一半,是長兄多半都能盡父親一樣的撫養(yǎng)、撫助之責(zé),無怨無悔,不計(jì)回報;錯的那一半是,長兄大都不能擔(dān)父親那樣的指教、訓(xùn)導(dǎo)之職。你只是長兄,他不服你管,即便他小你很多,你打他試試?他不跟你動拳動腳才怪!梁桄至死都忘不了民國十八年,爹為了節(jié)省口糧保他們?nèi)齻€命,吊死在了溝口的柿子樹上,娘餓得肚皮像張紙,能看到里面綠綠的腸子,彎彎曲曲盤成一團(tuán)。娘氣息奄奄時拉著他的手,眼淚倒豆子一樣往下滾:“志良,苦命的兒啊,你說啥都要,把這兩個,拉扯大……”梁桄記住了娘的話,再苦,再難,再勞累,再憋屈,他都盡讓著他倆。

        “我說的這叫人話!”二先生氣得滿臉煞白,“凡事都得一碗水端平了,你不能光想著老二,忘了還有個老三!”

        梁桄一下子不知該說啥好了,腔子里撈了半天,喉嚨里才咕噥出一句:“我把好好個娃,給人家弄沒了!”

        “嘁!就那壞秧子?遲早是個禍害!”二先生撇著個嘴,“是個好苗,他能給你?”

        梁桄覺得一股呼呼冒著煙的氣浪,從身子的每一個骨節(jié)處,每一竅縫隙里,轟地涌出來,頂?shù)叫厍?,旋風(fēng)一樣翻卷。他像被一通老拳悶擊了,渾身一震,胸口當(dāng)下疼得喘不過氣來,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梁桄是被一陣哭哭喊喊的喝嘈聲拉回陽間的,從此落下毛病,淌眼淚,流誕水,一條羅圈腿走路一撇一撇,身子前栽后晃,干不成力氣活了。

        二先生爭競的房子,就這么撂下了。

        興盛在梁桄的那院新房里邊結(jié)了婚,吹吹打打迎進(jìn)來他姨娘家侄女。新媳婦家境殷實(shí)、模樣俊俏,細(xì)木匠很中意,婚事就辦得隆重又體面。唯一令他臉上無光的,是二先生一家沒一個來吃酒席,更嫑說幫忙了。他大哥梁桄和侉子也沒露面,支了三個外姓女子來幫忙。

        梁桄說,他到死也不會再進(jìn)那座房院!

        9

        解放了。盤踞在邠州城里胡作非為的馬家隊(duì)伍跑的跑,降的降,死的死。四鄉(xiāng)八堡靠偷靠摸、靠坑靠搶、靠欺靠霸的地痞流氓二流子,該抓的抓了,該關(guān)的關(guān)了,該斃的斃了。

        個個拍手稱快,人人振臂歡呼。

        要“土改”了,村村刷出“實(shí)現(xiàn)耕者有其田”“貧農(nóng)當(dāng)家做主人”的巨大標(biāo)語。李家莊的老地主李秉坤被槍斃了;劉家堡的財(cái)東劉彥東吊死在了老槐樹上;蘆寨那個娶了四房婆娘,養(yǎng)了十三個兒女,人叫“程萬金”的暴發(fā)戶,被亂拳打死……各種傳言,在堡子里被添油加醋嚼出來不同味道,有人聽得兩眼冒光,有人聽得心驚肉跳。

        細(xì)木匠就是頭一個心驚肉跳的。

        按上頭要求,村村得有地主,莊莊得有富農(nóng),這是任務(wù),也是指標(biāo)。堡子沒有大富戶,排來排去,就數(shù)細(xì)木匠家殷實(shí)得招人妒恨,讓人眼紅。“乖乖!兩院地方,十幾間青磚瓦房,六七頭膘肥體壯的牲口,一掛老牛車,幾十畝的上等土地,排不上地主,咋說也得給排個富農(nóng)!”堡子里早有人咬牙切齒,幸災(zāi)樂禍。

        細(xì)木匠牙疼了一夜,院子里轉(zhuǎn)了整整半宿,天還不亮,就啪啪啪敲開了興盛房門,逼著他趕快搬回自家。大清早細(xì)木匠提串鑰匙,欻啦欻啦專挑人多處走,逢人就大聲喊:“給大掌柜還鑰匙去!好借好還,再借不難。親兄弟也得明算賬么!”

        梁桄抹著眼淚、涎水,稀里糊涂瞅著細(xì)木匠,“你這是,咋了?”

        梁桄支二女、碎女先后兩次去叫興盛。興盛不來,細(xì)木匠也不閃面。梁桄就吩咐侉子生火搟面,自個兒前栽后晃去找興盛論理。

        細(xì)木匠不在家,躲了。二婆娘抱著興盛半歲多的兒子久娃,邊搖邊哄。興盛一身軍裝,威威嚴(yán)嚴(yán)端坐在上房里,正翻一本紅皮書。梁桄苦口婆心勸,車轱轆話說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口干舌燥喉嚨冒煙,可興盛只咬定一句話:“非離不可!”油鹽不進(jìn),刀槍不入!

        梁桄就罵:“狗日的你不怕遭罪?不說大人了,還有個娃娃哩!”

        興盛頭也不抬說:“這事你別攪和!”腔撇得天南海北的。

        “別人的我不管,你娃的我就要管!我是你伯!”梁桄的柳木拐把地戳得咚咚響。

        興盛霍地往起一立,聲色俱厲道:“你個富農(nóng),有啥資格?敢管革命軍人的事!”

        梁桄一股血直往頭上涌,揚(yáng)起手中的柳木拐,踉踉蹌蹌往前撲。興盛伸手抓住柳木拐,大著嗓門喊:“你敢打革命軍人?要造反嗎?”聲音震得屋子嗡嗡響。

        梁桄使勁拽扯,想奪回拐棍,興盛把拐棍一拉再一推,梁桄撲通一下跌倒了。那條一直躲在梁桄身后汪汪叫的瘦癩皮狗,嗚地?fù)渖先ヒd盛。一家人驚叫著涌進(jìn)來,攆狗的攆狗,勸人的勸人。稍門口圍了一大堆人看熱鬧,嘰嘰嘎嘎怪話不斷,卻沒一個進(jìn)來勸架。

        11

        興盛到底把婚離了。細(xì)木匠一家,同興盛姨娘家,過去因了這門親事親上更親,現(xiàn)今因了這段姻緣斷了來往。

        老梁桄經(jīng)此一事,掂出了自己的斤兩。他忽然覺悟到自己在這個家族里,好比一個長工,只有干活的命,沒有決斷的權(quán),只有下苦的份,沒有說話的地。有利了,都認(rèn)他是個哥,是個伯,是這個家的大當(dāng)家;沒利了,他就是個害,毛都不頂。這讓梁桄頓生涼??!他覺著再也沒臉見人,除過上工下工,就悶悶地窩在家里。

        過些天侉子對他說,興盛媳婦把久娃撇下,回了娘家。又過些天,梁桄從侉子嘴里得知,老二細(xì)木匠一家,為個吃奶的娃,吵吵鬧鬧攪成了一鍋糨糊。

        細(xì)木匠老婆娘耐不下那份擦屎把尿的煩,受不了那份喂吃喂喝的苦,聽不得那種說哭就哭想鬧就鬧的聒噪,黑著個眼圈苦著個臉,先罵興盛、興盛媳婦,再罵細(xì)木匠、興旺,罵著罵著,就指桑罵槐捎帶上了興旺媳婦。興旺媳婦早就煩煩的,婆媳之間、妯娌之間過去那些個雞零狗碎的嫌隙、碟碟碗碗的磕碰,一下被觸發(fā)了,登時抹下臉,隔著窗子叫陣。

        婆媳倆你一句我一句誰不讓誰地吵,吵完哭,哭完鬧。飯也不做了,娃也不管了,弄得兩父子頭都大了。興旺是只要你不找他的茬,即便家里著了火、灌了水,也懶得去操那份閑心。一看這情形,興旺打著口哨出了門,去找他的一幫狐朋狗友混吃混喝,好多天不回家。細(xì)木匠是精細(xì)人,只好吃冷饃,喝涼水,看臉色,受作難,噎得咯兒咯兒直打嗝。

        侉子要去勸說,梁桄不讓:“誰把咱當(dāng)人了?不管!”

        侉子知道梁桄說的是氣話,只管去,勸了這個勸那個,寬心話倒了一籮筐,順氣話說了幾蒲籃,勸來勸去,卻勸出個不可思議的結(jié)果:細(xì)木匠一家,都多余那個尺把長的吃奶娃,要把他送人,話都放了出去。

        侉子趕緊回來給梁桄學(xué):“虎毒都不食子哩,那么好看個娃,咋就忍心?”梁桄抬手就把面前的煙匣,舉得高高地砸到地上,摔出一地的木渣渣、煙末末。侉子后悔自己嘴快,一邊清掃一邊拿眼睛斜炕上的梁桄,“砸東西就有能耐了?有本事你去打人呀!”

        “我還要?dú)⑷肆?!”梁桄朝她吼了一聲,翻下炕去找?xì)木匠。

        細(xì)木匠正坐在家里生悶氣。畢竟自家骨血,要送出去給人,咋不心疼?可老婆不受苦,兒媳不擔(dān)責(zé),天殺的,叫他一個老漢家有啥法子?三言兩語,就和梁桄頂撞上了:“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強(qiáng)裝大善人!個吃奶的娃,你叫我咋弄?誰頭上有毛好裝禿子?我要能長倆奶頭,會走這一步?”

        “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沒奶水就喂米湯么,糧短缺大家都來湊么。不就是受些罪么,咋說也不敢送人呀!”梁桄的拐棍兒直搗地。

        “你上牙一碰下牙,話說得輕巧。你要能行,你抱去養(yǎng)!”細(xì)木匠牙疼得吸溜吸溜的,嘴一咧一咧直捯氣兒。

        老梁桄就撇著雙腿,滿院子轉(zhuǎn)圈圈,拐棍兒敲得咯噔咯噔響。

        老梁桄回到家還在呼兒呼兒喘粗氣。侉子湊過來打探消息時,梁桄就沒好聲氣:“你鹽吃多了,閑的?”到了晚上,梁桄翻來覆去睡不著,忍不住問侉子:“那么大點(diǎn)娃,沒爸沒媽的,能養(yǎng)活么?”

        “咋能養(yǎng)不活?只要有米湯糊糊,大不了再養(yǎng)頭奶羊。碎女就這么吊大的?!?/p>

        梁桄就不吭聲了。兩個人靜靜地聽狗兒在遠(yuǎn)處吠,風(fēng)兒在近處吹,枝兒葉兒在窯院里嘩嘩啦啦地?fù)u。天氣一天天轉(zhuǎn)寒了,甕里的糧、缸里的面,一天天地見著底兒了。

        侉子推一把梁桄:“要不,抱來咱養(yǎng)?”

        梁桄沒動,也沒吭一聲。

        “二女碎女都是幫手。沒米沒面了,我就去要飯。給你弄頭奶羊,你叼空兒放?!?/p>

        梁桄還是不動彈不吱聲。

        侉子就使勁搖他:“你也能睡得著?”

        “醒著哩!”

        “醒著你裝死人?”

        “大話好說,饑肚子難忍。趁早嫑想!”

        “那也總比抱給別人強(qiáng),親親的骨肉,我都舍不得!”侉子支棱起身子。

        “快嫑腰里別老鼠,裝打獵的了。誰會把咱當(dāng)個人?”

        侉子就沒詞了。

        二天一早,老梁桄出工,聽人你一言我一語數(shù)說,先說興盛是個陳世美,那么好個媳婦,要模樣有模樣,要性情有性情,里里外外過日子的一把好手,說蹬就蹬了。要包公在世,就該鍘了,鍘一次不夠,得鍘兩次!接著議論細(xì)木匠一家不容一個吃奶的娃,心黑了,眼瞎了,要抱出去送人。這一家是咋了?啥事都能做得出?七嘴八舌的,聽得老梁桄心里燥烘烘的,胸口像壓了塊大磨盤。

        下工剛一進(jìn)家,侉子就連珠炮一樣炸了:“好你個死梁桄,你能聽下去,我聽不下去!人活臉,樹活皮,你就一點(diǎn)都不臊?你不要臉了,我還要臉哩!”

        老梁桄悶著頭,只管吧吧吸他的旱煙鍋,好像只有那苦澀嗆人的滋味,才能安了他的神,穩(wěn)住他的心。

        侉子不依不饒:“你聾了還是啞了?你要不拿主意,我就拿了!”

        老梁桄把煙鍋在鞋底上一磕,抬起臉看著侉子:“你想好了,我可是個廢人了。苦的累的,可都是你!”

        侉子的馬臉立馬笑出一朵金絲菊:“我沒本事給你養(yǎng)個一男半女了,就豁出這半條命,也要給你拉扯個后人!”

        12

        梁桄和侉子把久娃抱過來養(yǎng)了。破窯爛莊子里,不是嬰孩的啼哭聲,就是大人、小娃的笑聲。這間莊子,自從毛女被接回來,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聽到這樣的歡笑了。

        奇怪的是,自從有了這個小人兒,瘋瘋癲癲的毛女忽然沉靜了,能大半天大半天陪在小久娃旁,滿眼憐愛地瞅他。他高興,她就笑得一臉明媚;他哭鬧,她就急得抓耳撓腮。她把小久娃抱在懷里時,就像抱個金貴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抱緊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摔碎。她不再那么癲狂,白天搶著照看久娃,該喂飯了,她馬上搶來喂,該把屎把尿了,她趕緊提灰籠,尋褯布。夜里她睡在久娃旁,安安寧寧的,大氣兒不出一聲,再也沒吼叫哭鬧過。

        “久娃是咱家的送福童子哩!”侉子對梁桄說,臉上心里,都樂開了花。

        有了久娃,梁桄一家的生活和生計(jì),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碎女是三分工,掙分最少,就專門待在家里照看久娃。毛女慢慢跟上侉子掙工分了,村坊鄰居可憐她,格外照顧和包容,她干或不干,干多或干少,都記五分工。好天氣里,碎女就抱著久娃到田頭,找奶孩子的婦女,分人家?guī)卓谀?遇刮風(fēng)下雨,碎女就在家里熱備好的小米米湯或麥面糊糊,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工余,一大家子就挖野菜、偷苜蓿、捋榆樹葉,刨各種能吃的菜稈兒、菜根兒,一半糠菜、一半粗糧地對付肚子,從牙縫里摳索,把有限的精白細(xì)軟,都留給久娃。

        就這樣,久娃還是瘦了,毛發(fā)干黃干黃,哭起來病貓兒似的,有氣無力。

        一家子又心疼又著急。

        侉子說:“咱養(yǎng)頭奶羊吧!”

        梁桄說:“錢哩?”

        侉子說:“咱把二女賣了!”

        梁桄說:“又不是豬兒雞兒,說賣就能賣了?”

        侉子說:“你趕緊找人托說?!?/p>

        梁桄說:“都新社會了,咱再不敢替娃做主。毛女就是例子?!?/p>

        侉子就沒了主張,吧嗒吧嗒掉眼淚。

        梁桄勸她:“嫑心焦,我有方子?!?/p>

        梁桄就這樣成了方圓一帶收死娃的。

        收死娃這一行,屬不入流的賤活,兒孫齊全不殘不缺,誰都不會屈就。你入了這行,周圍親戚鄰人,見你就能躲則躲,能避則避,嫌染晦氣,怕不吉利。正害喜的,剛添丁的,家有小娃的,正盼有娃的,都視你為瘟神??梢坏┱l家剛落地的、吊在奶上的、會走路了的、不到入學(xué)年齡的娃娃,是個討債的、短命的,是個“謊花”,是個“落瓜”,夭了折了,就或親去或捎話來叫梁桄。

        梁桄得細(xì)細(xì)問清住址,清清記在心里。路遠(yuǎn)的,他得后晌下工后出發(fā);近便的,他等天黑盡方才動身。尋到地方,窗外咳嗽兩聲,叫:“掌柜的,來了?!?/p>

        門扇一拉,潑出來一道燈光,拿出一個包裹,梁桄接了,當(dāng)面鋪開隨身帶來的一卷草簾兒,把這“謊花”“落瓜”仔細(xì)一卷,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捆緊。

        家里有公家人的,會塞給一兩塊票子,那可是幾斤鹽、幾斤油、幾尺布的重酬。梁桄就千恩萬謝,覺得占了人家莫大的便宜,很過意不去。勞力稠糧不缺的,會裝一兩碗白面或三兩斤麥子,梁桄就雙手一并,連連作揖。遇人多勞力少家境困窘,住宅跟自個兒一樣又破又爛的,梁桄啥啥都不收,你硬給,他會急。若正巧是個月婆子正奶著娃,梁桄就啥都不要,腰里摘下個瓶子,只要半瓶人奶。

        梁桄將扎緊的草簾兒往身上一背,拖著兩條羅圈跛腿,拄上那根柳木拐杖,身后跟著那條跟他配合得恰到好處的癩皮狗,三顛兩搖、前栽后晃,走進(jìn)深重的夜色。他邊走邊“嘚啾!嘚啾!”地吆他的狗,把個路越走越長,把個夜越走越黑。

        死娃是個冤孽,不祥,要埋在山旮旯、溝渠渠,不然魂兒會出來驚擾嚇唬那些個命根還沒扎穩(wěn)的娃們,勾魂索命?!敖刮舶汀痹谑罆r,常常會偷個懶,用個巧,力困了心煩了,或者跟主家生嫌隙了,就隨便找個拐角,挖個坑一埋。梁桄卻不,他一定要走老遠(yuǎn)老遠(yuǎn),專揀那些人不常去的僻背,一來好讓這些還沒成人的冤孽,能不受陽間紛擾,安安靜靜地再去投胎;二來也防止這個冤魂,驚嚇著了那些豆芽菜一樣細(xì)嫩的娃娃。老梁桄腿腳不靈便,身子不利索,遇坡他就往下溜,逢坎他就往上爬,常常弄得渾身泥土,直到夜半三更甚至東方發(fā)白,才能回到家里,二天還得照常出工。

        有時一連幾日不空,侉子就不忍心了:“他伯,推了罷。這樣下去,鐵人都受不了!”

        梁桄樹皮一樣的大手一擺:“沒事,我是塊鋼!”

        久娃一天比一天白胖了、水靈了,哭聲少了,笑得咯咯咯咯的,暖得老梁桄心里熱乎乎的。心里熱乎了,腿都不疼了,走路比以前利索了許多。他嘿嘿笑著對擔(dān)心他的侉子說:“他奶,你說怪不,我這一天到晚的,一點(diǎn)兒都不困了么!這人,真活著個心勁!”

        “賤骨頭賤命!”侉子憐惜地笑他,完了嘆氣說,“一對兒!”

        老兩口被自己惹笑了。

        睡在一旁的傻毛女把眼睛從久娃身上移開,回瞅著她老伯她老媽,沒看出個究竟,嘴噘臉吊地說:“傻子笑多,乳牛尿多?!?/p>

        梁桄、侉子先一愣,接著嘎嘎笑起來,前仰后合地咳嗽。

        久娃兩歲多的那年秋,二女要出嫁了。

        侉子一直有個沒了的心愿:招個上門女婿,讓腿腳不靈光、身子不靈便、瘦得只剩一把干骨頭了的老梁桄,多個幫手,有個依靠,尋個養(yǎng)老送終摔紙盆的孝子。梁桄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他奶,使不得!咱娃是你帶來的,成天被人‘帶犢子、帶犢子地糟踐。我生來一條賤命,沒給娃帶來好,倒給娃頭上妄戴幾個帽子。咱出身、成分、家底,都不好,給娃贅個女婿,更遭人欺。咱還沒受夠,叫娃再受?叫娃去,興許能碰個好人家,有條好出路,過上好日子。即就再不好,總比在咱跟前強(qiáng)。”

        侉子就此不再提說。

        二女出嫁那天,先跪倒在梁桄膝前,抱著他的雙腿放聲哭,擋不住,拉不起。她有一肚子的感恩、叮嚀和不舍,但哭在嘴上的,卻翻來覆去就那么兩句:“伯,我舍不得你!伯,你要好好的!”

        梁桄嘴上勸:“娃,今是你的好日子,嫑哭!”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里,卻都浸滿了淚。

        二女又一頭扎進(jìn)侉子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三個女子里,數(shù)她話少,也數(shù)她心重。她拉著毛女的手一遍遍哭:“姐,你要聽伯聽媽話,姐,你要快些好了呀……”

        毛女抱著久娃,久娃哭了,她都沒哭,還噢噢地拍著哄他。等二女坐著迎親的車子走遠(yuǎn)了,毛女才忽然像記得了什么,哇地哭出了聲,腳在地上跺得啪啪響。

        二女出門后,碎女評上了七分工,是婦女里的全勞了。入冬,家家要出勞去幾十里路外修水庫,碎女被抽去了。梁桄、侉子每天要去村外的坡鹼地修水保,照看久娃的差事,只好落到毛女身上。毛女腦袋不靈光,茶飯針線上不了手,唯獨(dú)對久娃格外上心。說來也怪,久娃也很黏毛女,姑長姑短地一聲聲喚,跟她親得不行。

        毛女喂久娃吃飽喝飽,給他穿戴齊整,把雞趕進(jìn)驢窯,把狗拴在樹上,院門一鎖,背上久娃去串門子。一伙頑童為找樂子,跟在毛女后邊“瘋女子、瘋女子”的起哄,毛女一回身,他們就轟地四散,毛女繼續(xù)走,他們又聚攏來。毛女走著走著,猛一轉(zhuǎn)身,嚇得膽小的一跑跌一跤,爬起來再跑,再跌一跤,惹得久娃在毛女肩頭咯咯笑,樂得小身子亂抖。久娃的歡笑鼓勵了毛女,她就故意在堡子里兜圈圈,招惹那幫鼻吊不收、爛鞋不勾的小娃們,讓他們蒜辮兒一樣串在身后起哄。

        眼看要入臘月了,天寒地凍,日子恓惶,是一年里最惆悵的時候?!俺浴薄按倍郑@時候成為家家戶戶最揪心的字眼。麥子見了缸底,麥面只剩下幾把,侉子愁云滿面地對梁桄說:“他伯,得想想法子。這年沒法過了?!?/p>

        除過幾個大節(jié),全家一年到頭沒沾過麥面,不是玉米面菜疙瘩,就是高粱面菜卷卷,要么是糜子面窩頭、豆渣面餅餅,夾雜著苜蓿、野菜、榆錢錢,摻和著谷糠、麩皮、榆樹葉,吃得人燒心刮腸吐酸水。細(xì)麥面只留給久娃,還吃不到麥黃。

        二女和女婿給送來幾斤棉花和半袋麥子。梁桄說:“這是娃從嘴里捋下的?!?/p>

        侉子用棉花給久娃做了身棉襖棉褲,讓梁桄把麥子在石磨上磨成精粉,以備過年蒸幾個白饃、搟幾碗年面。梁桄把面背回來說:“明給倆娃搟頓干面??蓱z毛女了!”侉子嘴上說“等碎女回來”,心里卻想:你光會耍嘴!就那么兩把細(xì)白,造完了,久娃喝風(fēng)屙屁呀?嘴上這樣說,心里這樣想,可總歸是當(dāng)媽的,還是不忍。第二天早飯吃罷,上工前塞給毛女半拉白饃,“給你的?!?/p>

        毛女把手往身后縮,不接,兩只呆滯的眼睛眨巴著,一臉的不高興。

        侉子就又拿出一個白饃:“這個給娃!”

        毛女眼里才有了驚喜,藏著的兩手飛快地伸出,抓過白饃塞進(jìn)兜里,還扭頭四下一瞅,嘿嘿傻笑。

        侉子不由心里一酸。早飯侉子給三個大人一人做了碗糊裹饃。饃是摻了麩皮的高粱面碗坨,硬得像鐵餅,吃在嘴里扎乎乎的。她把碗坨切成小丁,用玉米面糊一裹,開水鍋里下了把凍白菜絲,把糊裹好的饃丁倒進(jìn)去煮。久娃攥了半拉白饃擠在毛女旁邊,非要嘗毛女碗里的飯,毛女喂他一口,久娃邊嚼邊吐舌頭,咽不下去,憋出兩汪眼淚,逗得一家哈哈笑。

        那天上工是給大田運(yùn)肥,肥是農(nóng)家肥。有推車的,兩人一伙拉;沒推車的,一人兩只籠去擔(dān)。工分按額定數(shù)量計(jì)。梁桄腳腿不靈便,自然比旁人要慢好多,就挑了兩只大糞籠,拄著個拐棍東搖西晃,滿籠去時一頭熱汗,空籠回時一股透心的冷。侉子心疼他也心疼工分,就碎步兒小跑著趕。憑工分決算吃飯哩,誰敢偷懶?再說了,你成分高,出身孬,只有積極積極再積極,忍讓忍讓再忍讓,才能求來平安。

        侉子挑著擔(dān)子正呼哧呼哧呵白霧,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一聲喚:“媽!”她一驚,疑疑惑惑四下一望,只有寒風(fēng)颼颼,風(fēng)里夾著了零零星星的雪糝子。她就顛兒顛兒繼續(xù)小跑。兩個來回后,雪糝子密起來,打在田里的枯葉上,唰啦唰啦響。

        “媽!娃!”

        侉子真真切切聽到了毛女的叫聲。可是那聲音,卻不是毛女現(xiàn)在的聲音,是她做女兒時的,脆脆的,糯糯的,能甜了人的耳朵。

        侉子一個激靈,定定地立住,問旁邊走過的人:“聽見毛女叫我么?”

        人就笑她:“我聽到老梁桄叫你哩!”

        梁桄晃悠著兩只大空糞籠,一搖三晃往回走。侉子問他:“你聽見毛女叫我沒?”

        梁桄說:“你想啥哩?毛女在家看娃哩?!?/p>

        侉子就學(xué)給梁桄聽,說:“我聽得真真的!”

        梁桄說:“你不放心就回,剩下的有我。”

        侉子想了一想,挑著糞擔(dān)匯進(jìn)運(yùn)肥的人群。

        13

        雪糝子密了起來,硬硬的凍地上落了一層雞爪雪。

        “汪汪!嗚——汪汪汪!”

        梁桄那條瘦骨嶙峋的癩皮狗,竄到田頭,拖著半截狗繩昂著頭狂吠。癩皮狗是條蔫狗,平時很少高聲叫,即便受點(diǎn)欺負(fù),也壓著嗓子嗚嗚哀鳴。今就怪了,吼聲急赤赤的。

        “你家狗見鬼了?”有人沖梁桄喊。

        梁桄大聲吆喝一句,癩皮狗就弓著背狂奔過來,撕住梁桄的褲管狂躁地一蹦一跳。梁桄心里一跳,撇下籠擔(dān),顧不上叫侉子,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往回跑,才跑一半,侉子便追上來超過他。狗撇下了他,追著侉子邊跳邊吠。

        老梁桄還沒跑到院門口,就聽窯院里傳出來侉子撕心裂肺的嚎啕:“毛女!毛女!啊啊啊,天爺呀,我的毛女啊……”

        老梁桄被雷擊了一樣,稀拉拉的花白頭發(fā),噌噌噌一根根豎起來,兩腿一酸一麻又一軟,泡進(jìn)醋壇一樣酥得站都站不穩(wěn)。他嘴里發(fā)出“啊啊”的干嚎,拐杖撐著發(fā)軟的身子,身子拖著沉重的拐杖,跌跌絆絆撲進(jìn)院門。窯門外的雪地上,久娃裹著毛女的大棉襖,哇哇哭著一聲聲叫“姑”。侉子雙膝跪地,懷里抱著毛女放聲慟哭。

        侉子懷里的毛女閉著雙眼,上身只穿件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薄衫,探手一摸,鼻子下沒一點(diǎn)氣息,身子又冰又硬。老梁桄兩手地上一拍,拍飛了兩把雪糝子,干澀的老眼里涌出來兩串滾燙的老淚:“天爺呀,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

        跟了來的幾個村坊目睹這樣凄慘的場面,禁不住都落了淚。

        事后根據(jù)各種跡象推斷,梁桄、侉子上工后,毛女鎖好門帶娃去耍。一下雪,毛女就帶娃回家,開了院門去開窯門時,人就不行了。死后她的手里還握著那把長柄的鎖鑰,拽都拽不出來??赡芩沟睾螅蔷猛薜目藓白屗米詈竽屈c(diǎn)力氣,脫下襖裹住了久娃。還有人說,可能毛女見下雪了,怕凍著久娃,就把棉襖脫下來裹著,只穿個單衫子抱著娃往回跑,進(jìn)了院門就倒下了。

        大家都一片唏噓,說一個瘋了癲了的女子,竟能這樣周全,奇了!

        人們都說,那么個瘦得能一腳踢死的老狗,竟會掙斷這么結(jié)實(shí)的狗繩,怪事!

        最讓侉子后悔不迭、日哭夜泣的,是她塞給毛女的那半拉白饃,還原樣不動地裝在毛女衣兜里。毛女沒舍得吃,毛女給久娃留著。毛女沒等到碎女回來,沒等到吃一口白面白饃……

        毛女的喪事很凄涼。

        既是出了嫁的女子,不管咋樣,梁桄還是先向婆家報了喪??神T家在出喪那天,竟然半個人都沒閃面。

        侉子的意思,年歲不好,日月恓惶,草草埋了算了,活著沒享半天福,死了你就給她個金山銀山,她都看不見了。

        但梁桄不依。

        梁桄說,娃活著,咱沒讓娃過上一天好日子,死了還能叫她當(dāng)個孤魂野鬼?就把給自己打的棺材,讓給了毛女。

        可在墓地勘址上又生了糾紛。細(xì)木匠和二先生不謀而合,出奇地一致,都不讓毛女埋進(jìn)祖塋。一者并非嫡親,二者是出嫁之女,三者雖非橫死終究也不是善終,四者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清不楚……

        梁桄不待他們再往下數(shù),落著淚連連擺手:“不說了!不說了!”

        梁桄最后把毛女葬到了豁口崾峴的陽坡上,他給毛女說:“女,你先睡這。伯歿了,就睡你左首,你媽歿了,就睡你右首。不讓你孤單!”

        毛女下葬先一天,二女和碎女把面甕倒了個底兒朝天,一面放聲哭,一面蒸了兩鍋高粱面菜卷卷,招呼前來幫忙的村鄰親戚。一來是小喪,人犯忌諱;二來家家缺吃短喝,拿不出或舍不得那一份水禮;三來明知老梁桄家丁當(dāng)響,吃沒吃的,喝沒喝的,去了就是個貼賠,所以左不過十來個客。就連灣里那個消息靈通,以跟婚喪嫁娶討生活的禿驢,都沒來。

        二女哭得幾次背過氣去,她哭毛女的可憐、伯媽的恓惶、人情的涼薄、日子的苦焦。她哭自己偏是個女兒,不能支撐這個東拼西湊的家,不能保護(hù)她的家人。她把跟著她哇哇哭的久娃攬進(jìn)懷里,鼻一把淚一把說:“你要乖乖的!你要爭氣哩!你要給你爺你奶長精神哩!”

        全家守了一夜的靈。二女、碎女和侉子追憶一會兒毛女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哭一會兒毛女的各種不幸,直到連出聲的力氣都沒了,只剩下抹淚。

        雞就叫頭遍了。

        按鄉(xiāng)俗,小喪該起靈了,都說年青亡人心里會有許多掛念和牽絆,起靈晚了能看清路,會常常尋路回來驚擾生者。眼看要過了時辰,卻不見一個鄉(xiāng)鄰前來。梁桄知道,天寒地凍,雪厚路滑,家家鍋里缺米面,人人肚里鬧饑荒,自家又實(shí)在端不出可供充饑的吃食,誰肯來沾晦氣,出大力?就拍著棺板,老淚縱橫地對毛女說:“娃,苦命的娃!伯給人幫了一輩子忙,連個人情都沒賺回來。咱走,伯來抬你!”

        侉子把紙盆端來,教久娃在棺前摔了,梁桄就和女婿的三個弟兄,一人抬一頭杠子。梁桄喘著粗氣對侉子說:“你不能去墳地。”

        侉子悲號:“你都給女抬棺哩,還講究個啥?”

        梁桄心里就百無顧忌了,放開老聲,把連日來憋在心口的悲酸、悲憤,毫不遮攔地哭出來。

        好不容易到了墳地。老五炮、二轱轆、受活嘴幾個老伙計(jì),一人手里握把锨等著,見只有老梁桄和二女婿弟兄幾個抬著棺材,唾沫四濺地罵:“兄弟哩?侄子哩?這幫狗日的,心這么黑?”他們趕忙幫手把棺材下了,把人埋了。梁桄請他們回家喝碗菜湯,老五炮幾個說:“誰不知道誰家難?我們?nèi)コ粤撕攘?,你喝風(fēng)屙屁呀?”

        本來打算各自回了,但老五炮不依,非要去找細(xì)木匠、二先生論理。二轱轆說:“你肚子里還有糧,消化不了?”受活嘴說:“我回呀,躺在炕上夢饃面呀!”老五炮偏不,扛著個鐵锨,站到細(xì)木匠和二先生門外的雪地里,吼吼叫叫罵了半天。

        14

        接下來的幾年,年年鬧天災(zāi)。不是旱災(zāi),就是澇災(zāi),不是霜災(zāi),就是雪災(zāi),要么就是核桃大的冰雹,砸出一地的稀爛。地里打不下糧食,溝里連樹葉子都被捋光。老梁桄搶了一小籠榆樹皮,剁碎曬干磨成粉,吃得肚子硬鼓鼓的,屙都屙不下來。二轱轆家人多嘴多,為省口糧,自己吊死在豁口旁一孔爛窯里,家人用胡基把窯口一砌,就算埋了。

        老梁桄出門去要飯了。

        民國十八年,他就是帶著兩個兄弟要飯活下來的,只要碰到房高院大的人家,梁桄就跪在大門口,一邊哀號,一邊磕頭,額顱上經(jīng)常頂著一塊干了痂的血疤,直到多少給點(diǎn)吃的喝的,才會千恩萬謝著起來,自個兒餓著,趕緊填兩個弟弟的肚子。

        梁桄半世勤苦,一心想著發(fā)家致富,流盡了汗,也耗盡了力,咋都沒料到,這老了老了,腿瘸腳拐身朽力怯了,還會再踏上沿門乞討這條路。

        梁桄不敢?guī)墓?,四鄉(xiāng)八村的連老鼠都吃光了。他腰里別把老鐮刀,拖著那根柳木拐,往南山趕,山里人少地多果木稠,咋都能夠混個嘴。他白天挨村挨戶乞討,夜里就鉆進(jìn)人家的柴窯睡個囫圇覺。

        老梁桄嘴斜眼爛、腿瘸骨瘦、破衫爛鞋的,最能招人可憐,每次多少都能討要點(diǎn)吃食,自己卻舍不得吃,只充個饑。

        一天他竟然要到從前一起趕過腳的老熟人家,他認(rèn)出了人家,人家沒認(rèn)出他。自報了家門,老熟人驚呼著直叫:“天爺!你咋老成這樣了?”招呼著給梁桄做飯,吃完后要留梁桄住兩天。梁桄真想暖暖和和睡兩天好覺,湯湯水水吃兩天飽飯??伤荒?,他得趕回去糊幾張嘴、救幾條命。老伙計(jì)可憐他,給裝了幾升面、半袋饃,說:“兄弟,對不住了,你湊合著對付吧!”如此年景里,這份情義,重得讓梁桄直掉眼淚。

        老梁桄把那幾升面往腰里一綁,外面套上衣服,背起一袋雜色饃,連夜往回趕。天一露白,他就尋處沒人的塌窯爛莊子,往里面一躲,或揀一處僻背的山窩窩,在荒草里一貓。年饉這么大,誰敢背著救命的口糧光天化日下走?你要保糧,就不定能保住命;你要保命,那救命的糧食就得被搶。

        梁桄就這樣晝伏夜行了整整四天,過了涇河,踏到北極塬地界,心才安下。順道兒去了趟老虎溝,想給二女勻點(diǎn)兒口糧。

        二女一見梁桄,心酸得直叫“伯!伯!”,眼淚嘩嘩地流。二女眼前的梁桄,渾身上下沾滿荒草枝葉,背駝得像蝦,腿彎得如弓,真比叫花子還叫花子。梁桄要勻些饃面給二女,二女心疼地叫起來:“我們孝順不上你,咋能咽得下這饃面?我們年輕,咋都能扛?!备概畟z拉來扯去,最終二女沒犟過她伯,就讓留了幾個黑饃。

        梁桄摸黑回到家時,雞正叫三遍,天剛麻麻亮。碎女來開稍門時哭著說,侉子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吃一口東西了,光喝水,她勸不過,自個兒也就不吃了。

        侉子見著了梁桄,眼角嘩地流下兩股淚:“死鬼,我還以為,見不上你了!”久娃偎在侉子旁邊還在睡,紅撲撲的臉上掛著一抹笑,他夢見啥喜事了?

        梁桄轉(zhuǎn)臉對侉子說:“還沒把久娃拉扯大,你咋敢胡想?你兩眼一閉,心不操了,事不管了,叫我咋活?”

        碎女在一旁抹著淚說:“我媽是給我省哩!”

        梁桄說:“你知道你媽的心,她就沒白疼你?!?/p>

        碎女盛了熱水給梁桄燙腳,她不讓梁桄動手,幫梁桄脫去鞋,見半個鞋底都沒了,連忙扳過腳掌,上面黑糊糊一層血痂。碎女抱起那雙腳,放聲慟哭起來,哭聲驚醒了久娃,久娃“爺、爺”地叫著跳下炕,撲到梁桄身上。姑侄二人就給梁桄洗腳。久娃不敢碰那層血痂,攢蹙著眉眼問:“爺你疼不?”

        侉子心疼地斜刺梁桄一眼,說:“你爺是個鐵人,老二桿子!”

        碎女吧嗒吧嗒掉著眼淚:“伯,你咋走回來的?”

        梁桄吸溜著嘴說:“怪了!一路都沒覺著疼,這會兒感到辣了。都是叫你三個說的,給惹下了!”

        接二連三的災(zāi)荒,讓討飯也慢慢變得越來越難。梁桄經(jīng)常會空手回來。

        那年夏天,先是天旱得地里干出拳頭寬的裂縫,莊稼苗稀稀拉拉像梁桄禿頭上數(shù)都能數(shù)過來的頭發(fā),蔫耷耷的。正待開鐮,又下一場雞蛋大小的冰雹,把地里的莊稼和樹上的果子,砸得一片稀爛。堡子里的老人,齊刷刷跪在田頭放聲嚎:“天爺呀!你把這些老不死的收了吧,嫑再害我娃娃!”青壯年搖著頭直嘆氣,嘴上起了層干痂,眼里跳著一汪火,呼呼呼直冒煙。

        到秋上,刨窩窩種下去的秋莊稼,像娘胎里受了癥的爛爛娃一樣,缺胳膊少腿腳的,又遇上持續(xù)干旱和大黃風(fēng),玉米棒光禿禿的沒粒兒,高粱穗穗全是癟的,糜子、谷子大多都是空空的,基本絕收。

        死人的傳聞越來越多,不是當(dāng)了餓死鬼,就是做了吊死鬼,要么就是養(yǎng)不活,一落地就溺死到尿盆里。人死得那么稠,可來叫梁桄去埋死娃的,卻沒了一個。命都難保了,誰還顧忌啥?可見風(fēng)俗里的那些禁忌,生存中的那些講究,是以日子富足、肉身能保、愿望可求為前提的。

        實(shí)在捱不過去了,老梁桄的眼睛盯上了那條只剩一副瘦骨架的老癩皮狗。它多少天不叫喚了?溫馴得像個受盡磨煎的小媳婦,給它拌碗谷糠,它三兩口就吞完了;不給它喂吃喂喝,它就乖乖蜷縮在墻角,悄沒聲息的不吭不哈。四鄉(xiāng)八堡早不剩一條狗了,都被吊死吃了、喝了、啃了,放成屁飄在空氣里了。就它一個還活著,瓜分著主人吊命的吃食。

        老梁桄盯著老狗時,心就揪成一疙瘩,人也縮成了一團(tuán)。

        那晚,等家人睡熟,他悄悄起身去到驢窯。老狗見他進(jìn)來,動都沒動一下,只在喉嚨里嗚了一聲,算是招呼,然后睜著一對沒神的眼睛,瞅著梁桄把一卷麻繩綻開,一頭打個活扣,搭到了高高的驢樁上,另一頭軟耷耷垂到地下。做完這些,老梁桄過去,腿一彎跪到地上,把它摟進(jìn)懷里,緊緊抱住,說:“老伙計(jì),下輩子,你托生成我,我托生成你?!?/p>

        約摸雞叫頭遍,梁桄把狗繩解開,牽到樁前,活扣往狗脖子一套,背身抓起麻繩另一頭,搭在肩上,眼睛一閉,嘩地把狗吊上了半空。老癩皮狗,一聲都沒出。梁桄聽見身后狗的爪子啪啦啪啦拍打著驢樁,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倒扦進(jìn)他的肉里。他覺著自個兒的心,被那些爪子撕得血辣辣地疼。這一刻,他竟然聽到了老叫驢雄赳赳的叫喚聲,聽到了癩皮狗脆生生的汪汪聲,聽到了毛女驚驚咋咋的喊聲:“伯呀!”

        梁桄恍惚間還在疑惑,“蹦娃哩?”就聽院外撲通撲通響,驢窯門被哐啷一腳踢開,堡子里七八個青壯年涌了進(jìn)來,帶頭的竟是興旺,后邊跟著武魁、文魁。

        興旺“哈”地一笑:“富農(nóng)到底是富農(nóng),跟貧下中農(nóng)就不是一心。要晚一步,毛都見不上了!”大家一擁而上,把梁桄擠到墻角按住,搶走了那條舌頭吐得老長的死狗。

        梁桄渾身篩糠一樣抖著,沒勁打,就用嘴咬,一口叼住興旺的胳膊,感覺幾顆各自孤立著的門牙,像鋼釬一樣往興旺肉里楔。

        興旺慘叫一聲,掄拳打過來,老梁桄耳朵嗡地一響,順墻溜到了地上。

        侉子起先以為碰上盜夜的了,心里還想:狗日的水洗了一樣,有啥叫你偷?虱都餓死了!手往旁邊一摸,一把空,再摸,才知梁桄沒在炕上。趕緊摸黑起來,爬窗上一看,窯院里空無一人。出去見驢窯門開著,才想到了狗,跑去一看,狗沒了,梁桄窩在地上捯氣兒。

        久娃得知狗被搶了,吧嗒吧嗒掉眼淚,又見爺被打得鼻青臉腫,攥緊拳頭喊:“爺,等著,我長大把他們?nèi)珰⒘耍 ?/p>

        老梁桄把牙關(guān)咬緊,啥都不說。他沒說狗是自己吊死的,也沒說來搶狗的,有他的三個親侄子。他把難過和屈辱、惡心和后悔、憤恨和悲涼,攪在一起嚼碎了,咽進(jìn)了肚里。他像棵朽透了根的老樹般,撲通一聲倒在炕上,蜷著身子呼哧呼哧喘粗氣,兩只渾濁的老眼,瞅著眼前的一片空空蕩蕩。

        侉子叫他,不應(yīng)。

        碎女喊他,也不應(yīng)。

        久娃尖著嗓門“爺呀、爺呀”地喚,他連眼珠子轉(zhuǎn)都不轉(zhuǎn)一下。

        15

        老梁桄聾了。

        他意識到自己聾了,是第二天太陽爬到一竿子高的時候。

        他被侉子搖醒來,看見侉子、碎女和久娃,都圍著他眨巴眼睛,嘴在一張一合,可就是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的耳朵聽到的,是隱隱約約的驢叫、狗吠,里面夾雜著蹦娃和毛女“伯呀、伯呀”的呼喚。他四下一看,跟前只有侉子、碎女和久娃。

        老梁桄揉一揉耳朵,看一看他們,再揉一揉耳朵,又看一看他們,愣住了,眼睛眨巴眨巴,一聲沒吭地翻身坐起。碎女端來一碗熱飯,是用谷米和玉米芯粉熬的稠飯。他伸手接過來,瞪著碗看了一會兒,呼嚕呼嚕刨了一半,放下碗就下了炕。

        他沖侉子說:“把娃管好,等我!”聲音大得像吵架,說畢,轉(zhuǎn)身出門去要飯。

        鼻青臉腫的老梁桄,撐著柳木拐,撇著一對羅圈腿,一邊往前顛,一邊“嘚啾!嘚啾!”地吆喝,餐風(fēng)宿露,忍餓挨饑,求爺爺告奶奶,硬是把一家人的命吊住了,終于等來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

        新社會就是好,堡子里都有了小學(xué)堂,只交幾角錢,就可以去識字讀書。老梁桄牽著久娃的手,把他交給了先生。回去的路上,老梁桄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有苗不愁長,久娃都快八歲了。傷心的是,這樣的一幕,讓他想起把蹦娃交給安先生的情形。

        蹦娃,他活著?還是死了?若死了,為啥不托個夢?好讓伯給收個尸骨。若活著,他又在啥地方,在干啥?

        年景好了,有吃有喝的了,老梁桄就又重操舊業(yè)替人埋死娃了。他又聾又老,遠(yuǎn)處自然去不了,周圍幾個村子凡人來叫,不論刮風(fēng)下雨,他都會一瘸一拐去,一拐一瘸回。深夜,只要聽到“嘚啾!嘚啾!”的吆喝,人們就知道老梁桄又在給誰家埋死娃了。侉子心疼他,擔(dān)心他,每次都比劃著勸阻。梁桄則大聲對她喊:“積福哩!還情哩!”擋都擋不住。

        梁桄不再要人一分一文的酬謝。

        他沒事就跟久娃嘮叨:“人不能忘本!本是個啥?本就是記恩、行善、不誆人。樹沒本就活不成,人要忘了本,遲早是個害?!?/p>

        久娃不管爺說啥,都點(diǎn)著頭脆脆地應(yīng):“嗯!嗯!”

        每天天一麻麻亮,老梁桄就锨把上掛個糞籠,去鄉(xiāng)道上拾糞?!扒f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他餓怕了!為此,還成為積極改造分子,受到了公社大會小會的表揚(yáng)。

        “邠縣”改為“彬縣”的那年春天,老梁桄一頭栽倒在拾糞的路上,再沒爬起來。被人發(fā)現(xiàn)時,他仰面躺在路邊一片開得絢爛的地丁花地上,兩只眼睛大睜著,望著藍(lán)藍(lán)的天空。

        老梁桄,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死了。

        起初人們并沒多么驚訝,但很快堡里人就不這么看了。

        先是安先生尋來,送了一個挽幛,幛上白紙黑字寫了斗大四個字:“仁義堪銘?!备T家毛女的公公也來祭。毛女公公撲通跪到靈前,放開老聲哭:“老哥哥呀,馮家對不住你呀,對不住這一家??!老哥哥呀,我怕我再不來,就沒臉到地底下去見你啊……”

        后邊認(rèn)得的不認(rèn)得的,三三兩兩來,有梁桄收死娃交下的,有梁桄要飯認(rèn)識的,也有感念梁桄的為人處事心生敬佩的,上一炷香,化兩張紙,圪蹴在窯院里閑話梁桄的仁義和可憐。

        細(xì)木匠和二先生早先還訕訕地招呼著來客,兩人即便打了照面,也相互冷著個臉,不理。后面眼里看到的,耳里聽到的,當(dāng)然了,可能也有心里想到的,就讓二人臉上有了愧色,再有了悲色。到晚上燒紙時,二人便跪倒在大哥的靈前,放開了老聲哭,老淚縱橫里,他們想起了過去的種種切切……

        北極塬至今還有人說:“還沒見過哪個百姓的喪葬,能來那么多人,還都是不請自來的!”

        兩年后,侉子正坐在窯院搓玉米,一個后仰倒地而亡。

        從那以后,堡子里每逢大霧繚繞,人們就能隱隱聽到“嘚啾!嘚啾!”的吆喝聲,那聲音蒼老、低沉,似有若無。你不關(guān)注了,它會從霧里飄出來;你側(cè)起耳去細(xì)聽,卻逮不到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直到有天一早,一個下溝去擔(dān)水的人,慌慌張張?zhí)袅藘芍豢胀帮w跑上來,神神道道說他看到老梁桄吆著他的那條瘦狗,在大霧里忽隱忽現(xiàn)。人們才說,原來那“嘚啾!嘚啾!”的吆喝聲,是老梁桄的,他死得不甘心,有牽掛,陰魂不散。

        碎女終身未嫁,守著久娃。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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