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杰
一、 “外婆”與“姥姥”之爭,根源何來?
(一)、“姥姥”并非放之四海皆準
前段時間,一則關于上海小學語文教材的新聞引發(fā)廣泛的社會討論。被收入滬教版語文課本(試用版)的《打碗碗花》一文中,其原作中的“外婆”一詞都被替換為了“姥姥”。上海市教委回應,在《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外婆”是方言詞匯,而“姥姥”為普通話詞匯?;蛟S,上海市教委此番做法是為了將“標準語”進行推廣,殊不知,此舉所引起的社會反響已經遠遠超出修改者的預知。
關于“外婆”和“姥姥”的使用范圍早已有學者做過調查。根據《漢語方言地圖集》調查顯示,在全國930個調查點中,使用“外婆”類說法的方言點共有296個,其分布范圍不僅在官話區(qū)以外的各大方言區(qū)(如,吳語、贛語、閩語、湘語),在官話區(qū)中也有較為廣泛的使用的情況出現(如西南官話、蘭銀官話);使用“姥姥”類說法的共有71個,主要分布在北京、河北、黑龍江、吉林、遼寧、山西、河南等省份的官話區(qū)(如北京官話、東北官話、中原官話、江淮官話)。故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姥姥”也可以視為方言。除此兩種大類的稱呼之外,在其他調查點的方言中,“外祖母”的稱法至少還有61種。
從這些調查中不難看出,中國幅員遼闊,地勢水文復雜,因自然和人文原因而形成的方言格外豐富,其蘊含的各種人文內涵也并非普通話詞匯能夠全部代替的。以湖北黃岡地區(qū)為例,黃岡地區(qū)方言早已為語言學學者所重視,其方言分區(qū)問題也是爭議也是由來頗多,在這樣一個復雜的方言區(qū)中,其既與相鄰的北方官話,西南官話、江淮官話、贛方言有相同之處,有也明顯的差異。在黃岡市黃州區(qū)方言中,外祖母的稱呼為“家家”或“嘎嘎”,對于曾祖母的稱呼反而為“姥姥”。如若按照上述的方式來修改,首先孫輩對于祖輩親切的稱呼被北方的叫法同化,這些地方稱呼中所飽含的地方情感已經被削弱得蕩然無存。其次,在不同方言中,相同的詞匯可能表示的意義完全不同,這時,盲目地進行修改不僅不尊重地區(qū)實際情況,更是會讓概念混淆,我想,這些對于方言的發(fā)展是極其不利的,同樣也不利于地區(qū)文化與情感的保護??芍^無一可用之處。
(二) 盲目修改,有不尊重原著與教學不嚴謹之嫌
在這個問題上,語言專家錢乃榮這樣表示:“我覺得沒有必要把‘外婆改為‘姥姥,‘姥姥原本就是北京的方言詞,后來吸收進普通話所以叫做‘姥姥?!馄胚@個詞在漢語里用的很廣,而且方言詞吸收得越多,語言就越豐富越生動?!贝_實如此,漢語普通話的生動性在于吸收具有代表性方言詞匯,比如我們日常使用非常普遍的諸如“垃圾”、“尷尬”等詞匯來自吳方言區(qū),而近年來興起的如“給力”等詞匯則是來東北地區(qū),這些詞匯對與事物或者對于性質狀態(tài)都做有十分精準的描述與表達,這些可以推廣的詞匯我們可以大量吸收,對于我們民族語言的豐富性,準確性和生動性我想都是十分有益處的。
回到爭論本身,《打碗碗花》是一篇散文,文學的本質就是承建、表達、構建人類的情感世界,而情感離不開個人經驗,離不開個人所使用與附著的獨特語言。語文教科書收錄名家名作,除了讓學生學習書面語的規(guī)范之外,一個重要的目標就是熏陶與培育學生的文學素養(yǎng)。如果簡單地篡改作家的用詞遣句,破壞原著獨特的語言風格,這既是對于作家的不尊重,也與培養(yǎng)學生文學素養(yǎng)這一目標背道而馳。生硬的套用“用詞規(guī)范”這一標準去衡量,不知多少名家名會被改得面目全非。
顯而易見,盲目地修改所謂方言詞匯,既對于作家原著是極大的不尊重,在一定程度上說,盲目排斥方言詞匯不利于我們漢語普通話教學的進步與深入,也不利于教學中對于學生文學素養(yǎng)樣的培養(yǎng)。所謂推廣普通話并非是消滅方言,既要知曉語言的規(guī)矩,也要明了語言的豐富性,如此,漢語普通話的推廣才是科學的,符合實際的?!袄牙选迸c“外婆”之所以引起如此廣泛的討論,我想癥結便是在此了。
二、方言詞匯在文學作品中無法取代的作用
方言在文學作品中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方言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一個地方的文化色彩與人文追求,從方言中可以領略當地的民俗藝術與文化底蘊。方言在文學作品中的使用凸顯了文學本身的獨特地位,讓文學作品的唯一性得到彰顯,極大地遵循了文學作品的藝術性。方言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為考察故事本身的歷史性有著重要的輔助作用,促進了文學作品的研究。
以魯迅創(chuàng)作為例,魯迅認為作家應該“博采民眾的口語”,他的小說就吸納了不少的紹興方言。在紹興戲文里,官員秀才用官話,勞動群眾用土話,他很贊同。他認為一個主要原因是,“警句或煉話,譏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話”。
方言詞匯在文學作品中,最為重要的是動詞的選用。人物的動作情態(tài)豐富多變,要準確、生動地把它表現出來,通用語言有時也會顯得蒼白,但是方言在這一方面而往往會用很好的補救作用。
“搡”是紹興方言,有摔的意思,是人在氣惱時,將東西重重放下的動作。
《風波》中七斤嫂聽說皇帝坐了龍庭:
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搡”字十分形象地突顯了七斤嫂怨恨的怒氣,讀者還仿佛能聽到飯碗重重放在桌上“騰”的一聲??芍^如見其人,又如聞其聲。他選用方言非常嚴格,生動形象、力求準確貼切是他對于方言選擇的標準。
魯迅說,“方言土語里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里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著也覺得趣味津津?!苯B興方言中很有一些簡約、含蓄、精煉、幽默的話語耐人尋味,意味非常,魯迅對它是頗為欣賞的?!盁捲挕鳖櫭剂x,是經過錘煉的語言,簡練是它的一個特點。
阿Q“中興”以后,為提防他偷竊,趙秀才想把他趕出未莊。
但趙太爺以為不然,說這也怕要結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本村倒不必擔心的。
“老鷹不吃窩下食”,意思是做賊的人,一般是不會在本地偷盜的。單單七個字,簡潔明了,卻蘊含著很深的道理。
魯迅從吸收民眾口語長處,這些方言詞匯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的使用,使他的作品讀來總是那么鮮活生動。方言經過加工提煉,又豐富發(fā)展了全民語言。魯迅曾說,文學“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嫻熟地運用方言,使他的作品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和地方色彩。我想這足以表明,方言詞匯對于作家,對于文學的的獨特作用了。
方言所承載的千百年來的地方文化與內涵的積淀,并非漢語普通話可以全盤包含,方言對于文學作品的精準的語言與情感表達也是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漢語普通話在走向推廣,但不能以犧牲方言為代價。同樣,方言中已經完全脫離時代的語匯,我們也應該正視,積極吸收其他方言區(qū)或是普通話語匯來充實與豐富自己的語言。無論是方言還是普通話,在豐富自身語言的工作上都應博采眾長,保持特點。這樣,我們的地區(qū)情感能得到有效的保護,我們的文學作品也能夠一直擁有豐富精準的詞匯來表達意義。
[作者通聯: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