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娜

《新華字典》復音詞合注研究*

付 娜

摘 要合注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形并列出條，共用一條注釋。文章考察了《新華字典》合注的86組詞語，有同義詞、異形詞和類義詞三種情況，著重分析了數(shù)量占絕大多數(shù)的同義詞和異形詞，對合注體例的適切性提出了意見，并提出了修訂方案。文章還討論了《新華字典》合注與古代字書同訓的區(qū)別。

關(guān)鍵詞字典 新華字典 合注 同義詞 異形詞

*本文受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漢語同義動詞同義關(guān)系遠近的分析方法與等級劃分”(項目編號14YJC740023)資助。文章主要觀點在《新華字典》第12版編修組工作會議上得到程榮研究員和王楠研究員指正，合注復音詞的提取得到張永偉博士技術(shù)支持，特此致謝。文中所述均為筆者個人觀點，不當之處概由筆者負責。

一、 引言

字典的主要任務(wù)是解釋字的形、音、義，有的會兼顧收詞，如《康熙字典》、《中華大字典》(中華書局，1978)和《新華字典》(以下簡稱《新華》)?！缎氯A》在收釋詞語時，有一種體例： 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形并列出條，共用一條注釋。本文稱這種出條、注釋的體例為“合注”。如《新華》第11版：

[叨叨][叨嘮] 翻來覆去地說。

[糟蹋][糟踏] 作踐，不愛惜。

[濟南][濟寧] 地名，都在山東省。

以上三組詞分別是同義詞、異形詞、類義詞?！缎氯A》第11版合注的三種復音詞共86組，其中84組是兩個詞一組，2組是三個詞一組，總計174個詞，約占《新華》出條復音詞(3259條)的5%，比例不高。其實，合注在現(xiàn)代語文辭書中不多見，之前用過的辭書后來也多不用。比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xiàn)漢》)，1973年試用本、1978年第1版、1983年第2版“按語—案語”即是合注([按語][案語] 是作者、編者對有關(guān)文章、詞句所做的說明、提示或考證[1])，至1996年第3版改為分別注釋，以“按語”為主條、“案語”為副條。而《新華》從1953年初版到現(xiàn)在一直使用合注的體例，其中的緣由值得探究。類義詞相比同義詞、異形詞較容易區(qū)分，一般不會使讀者產(chǎn)生誤解；第11版中，合注的類義詞只有11組。而同義詞和異形詞的情況復雜一些，數(shù)量也多一些，本文主要對這兩類詞進行分析。

二、 同義詞合注

對于意義高度相近的詞語，語文辭書進行釋義時，通常用其中一個詞語解釋另一個詞語，或者兩詞使用相同、相近的釋語。如： 《現(xiàn)漢》第7版“目前—目下”，《現(xiàn)漢》詳注“目前”，再用“目前”對釋“目下”；而“黃泉—九泉”兩詞釋文相近：

目前時間詞。指說話的時候： ～形勢|到～為止。

目下目前；眼下： ～較忙，過幾天再來看你。

黃泉地下的泉水，借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也指陰間。

九泉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也借指陰間。

《新華》是小型辭書，篇幅有限，收釋復音詞也不是其作為字典的主要任務(wù)，合注可以減少重復，節(jié)省一定篇幅。另外，語文辭書中復音詞一般在首字下出條，如《現(xiàn)漢》“黃泉”“九泉”分別在“黃”字、“九”字下出條，距離較遠，釋文相近也不會給讀者造成重復之感。而《新華》復音詞在重點字下出條(見《新華·凡例》第三條)，“黃泉”“九泉”都在“泉”字“水源”義下，使用上述兩種釋義方式中的任意一種，都會顯得啰唆且浪費篇幅。因此，“目前—目下”“黃泉—九泉”《新華》第11版都使用合注。

同義詞合注最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合注詞語的意義是否相同、相近到可以共用一條注釋的程度？《新華》合注的同義詞共40組，有30組屬于意義高度相近。其中16組在《現(xiàn)漢》中是單一釋詞對釋的關(guān)系，即其中一個詞用另一個詞且僅用這一個詞釋義。(付娜 2015)這16組詞是： 重陽—重九、當天—當日(“當”dàng字頭下)、叨叨—叨嘮、端午—端陽、反而—反倒、犯不著—犯不上、胳膊—胳臂、魁梧—魁偉、利落—利索、蘢蔥—蔥蘢(“蘢”字頭下)、哪兒—哪里、釤鐮—釤刀、舒服—舒坦、薪水—薪金、幸虧—幸而、髽髻—髽鬏。另有寰球—寰宇[2]、目前—目下、妖嬈—嬌嬈等3組，《現(xiàn)漢》中前詞用后詞加其他詞語釋義。假如—假使、盤費—盤纏等2組，《現(xiàn)漢》中釋義相同。當年—當日(“當”dāng字頭下)、庖代—代庖(“庖”字頭下)、黃泉—九泉、套語—套話、唏噓—噓唏(“唏”字頭下)、梓里—桑梓等6組，《現(xiàn)漢》中釋語相近。鴟鸮—鴟鵂、丫鬟—小鬟、甚至—甚至于(“甚”字頭下)等3組，《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商務(wù)印書館，1980)中釋義分別相近、相同。

《新華》合注的同義詞并非都高度相近。有的多義詞在一個意義上與別的詞語形成同義關(guān)系，《新華》收釋了相同的意義，而沒有列出不同的意義。如：

[向來][一向] 副詞，從來，表示從很早到現(xiàn)在： 他～不喝酒。

(《新華》第11版)

向來從來；一向： ～如此|他做事～認真。

(《現(xiàn)漢》第7版)

一向①過去的某一段時期： 前～雨水多(指較早的一段時期)|這～工程的進度很快(指最近的一段時期)。②a) 表示從過去到現(xiàn)在： ～儉樸|～好客。b) 表示從上次見面到現(xiàn)在： 你～好哇！

(《現(xiàn)漢》第7版)

包括“向來— 一向”在內(nèi)，還有“誣蔑—污蔑”“腦筋—腦子”“泄勁—泄氣”“墟里—墟落”共5組都是這種情況。

另外還有理性意義相同、感性意義有異的同義詞，《新華》同樣只釋相同的理性意義部分，不釋有異的感性意義部分。如：

[多會兒][多咱] 什么時候，幾時。

(《新華》第11版)

多會兒什么時候；幾時。

(《現(xiàn)漢》第7版)

多咱〈方〉 什么時候；幾時(用法跟“多會兒”相同)。

(《現(xiàn)漢》第7版)

[糨糊][糨子] 用面等做成的可以粘貼東西的糊狀物品。

(《新華》第11版)

糨糊用面粉等做成的可以粘貼東西的糊狀物。

(《現(xiàn)漢》第7版)

糨子〈口〉 糨糊。

(《現(xiàn)漢》第7版)

以上例子中這些意義有別的同義詞，用合注的體例是否合適？這其實涉及辭書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是為讀者提供較多的詞目，還是較深的詞匯知識這一問題。由于性質(zhì)定位、適用對象、編纂目的等不同，辭書在詞匯知識的廣度和深度上會有不同的側(cè)重。如，同義詞辨析詞典提供的詞匯知識一般比普通語文詞典深，面向小學生的詞典比面向中等語文水平讀者的詞典提供的詞目數(shù)量少，同等規(guī)模的字典可以比詞典收釋的詞語少。《新華》作為小型字典，選擇提供較多的詞目而非較深的詞匯知識，與它的定位是相符的。

《新華》合注的同義詞，有3組需要進行一定的修訂，具體分析如下。

[俄而][俄頃] 一會兒，不久。

(《新華》第11版)

俄而〈書〉表示時間短暫；不久： ～日出，光照海上。

(《現(xiàn)漢》第7版)

俄頃〈書〉很短的時間： 是非變于～。

(《現(xiàn)漢》第7版)

“俄而”是副詞，“俄頃”是名詞，不宜作為同義詞合注。建議兩詞分別釋義，修訂為：

[俄而] 副詞，一會兒，不久。[俄頃] 很短的時間。

[落泊][落魄][落拓] 1. 潦倒失意。2. 豪邁，不拘束。

(《新華》第11版)

落泊潦倒失意。

(《現(xiàn)漢》第7版)

落魄① 潦倒失意。② 放蕩不羈。

(《現(xiàn)漢》第7版)

落拓① 潦倒失意。② 豪邁，不拘束。

(《現(xiàn)漢》第7版)

“落泊”，《辭源》釋為“漂泊無依”，《漢語大詞典》釋為“窮困失意；流落無依”，均未見有“豪邁，不拘束”義。這組詞有兩種修訂方式，第一種是保留三詞相同的義項，刪掉不同的義項；第二種是刪掉“落泊”，合注“落魄—落拓”。第一種方式為讀者多提供了一個詞目，較第二種更佳。

[要緊][緊要] 急切重要。

(《新華》第11版)

要緊①重要： 這段河堤～得很，一定要加強防護。②嚴重： 他只受了點兒輕傷，不～。③ 〈方〉急著(做某件事)： 我～進城，來不及細說了。

(《現(xiàn)漢》第7版)

緊要緊急重要；要緊： ～關(guān)頭|無關(guān)～。

(《現(xiàn)漢》第7版)

以上釋義中，除了“要緊”比“緊要”多出“嚴重”義和“急著”義，兩詞在相近的“重要”義上也有區(qū)別。“緊要”含“緊急”“急迫”義，“要緊”沒有這個意思，以下語例中的“緊要”都不能換成“要緊”：

(1) 歷史緊要關(guān)頭，市領(lǐng)導決心破釜沉舟，重振古都雄風。[3]

(2) 在全國人民團結(jié)一致抗擊“非典”的緊要時刻，維護良好的市場經(jīng)濟秩序，關(guān)系到廣大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

“要緊”“緊要”兩詞意義差別較大，宜分別釋義?！熬o”字頭下列舉了“緊要”作為例詞，不宜再出條，因此建議將該條修訂為：

[要緊] 1. 重要： 保重身體～。2. 嚴重： 摔了一下，不～。

三、 異形詞合注

《新華》第11版異形詞有三種出條方式。一，“對于《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中的非推薦詞形，在左上角加*號，外加圓括號，附列于推薦詞形之后”(《新華·凡例》)，如： [溜達](*蹓跶)。二，“A也作B”或“B同A”，A是推薦詞形，B是非推薦詞形，如： [女紅]也作“女工”，[斌斌]同“彬彬”。三，合注，例如： [磨煉][磨練]，共35組。采用第二、第三種方式出條的異形詞都是《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以外的異形詞。

異形詞和同義詞都是兩個詞形、一個意義。異形詞讀音相同，同義詞讀音一般不同，但也有不少相同的，如“查看—察看”“界限—界線”。對于如何區(qū)分這兩種語言現(xiàn)象，學界曾有過不少討論(如長召其，張志毅 2003；曹煒 2004；晁繼周 2004；余志鴻 2004；崔達送 2007；劉中富 2011等)。具體到兩個詞語，到底是同義詞還是異形詞，有時看法也不完全一致。再加上異形詞在使用中可能發(fā)生意義分化，使得它與同義詞的關(guān)系更為糾葛。例如“工夫—功夫”，《現(xiàn)漢》多個版本的修訂顯示了它們從異形詞變?yōu)榻x詞的軌跡：

工夫功夫① 時間(指占用的時間)： 他三天～就學會了游泳。② 空閑時間： 明天有～再來玩兒吧?、?〈方〉 時候： 我當閨女那～，不用說學技術(shù)，連大門還不叫出呢。④ 本領(lǐng)；造詣： 練～|他的詩～很深|這個雜技演員真有～?！佗冖鄱嘧鳌肮し颉?，④ 多作“功夫”。

(《現(xiàn)漢》試用本)

功夫見[工夫]。

(《現(xiàn)漢》試用本)

工夫① 時間(指占用的時間)。② 空閑時間。③ 〈方〉 時候。‖也作功夫。

(《現(xiàn)漢》第3版、第4版)

功夫① 本領(lǐng)；造詣： 他的詩～很深|這個雜技演員真有～。② 同“工夫”。

(《現(xiàn)漢》第3版、第4版)

工夫① 時間(指占用的時間)。② 空閑時間。③ 〈方〉 時候?！沧鞴Ψ?。(《現(xiàn)漢》第5版)

功夫① 本領(lǐng)；造詣。② 指武術(shù)： 中國～。③ 同“工夫”。

(《現(xiàn)漢》第5版)

工夫① 時間(指占用的時間)。② 空閑時間。③ 〈方〉 時候。

(《現(xiàn)漢》第6版)

功夫① 本領(lǐng)；造詣。② 指武術(shù)： 中國～。③ (做事)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 下～|費～|苦～。

(《現(xiàn)漢》第6版[4])

異形詞、同義詞都用合注的體例出條，會使讀者產(chǎn)生區(qū)別上的困難。即使用前后順序?qū)Ξ愋卧~的推薦詞形和非推薦詞形進行區(qū)分(金欣欣1998)，也容易使讀者誤解為兩個詞形地位相當。建議取消異形詞合注，根據(jù)《新華》現(xiàn)有的異形詞出條方式，改用“A也作B”“B同A”的形式。例如《新華》第11版： [磨煉][磨練] 在艱苦環(huán)境中鍛煉。建議以推薦詞形“磨煉”出條，用“也作”掛尾非推薦詞形“磨練”，修訂為：

[磨煉] 在艱苦環(huán)境中鍛煉。也作“磨練”。

再如，《新華》第11版“躒(luò)”字頭下無字義，只出了合注的異形詞[卓躒][卓犖]，“犖”字頭下也無字義，只出復音詞“犖犖”。

躒[卓躒][卓犖] 卓絕： 才華～。

犖[犖犖] 明顯，分明： ～大端。

建議修訂為以推薦詞形“卓犖”為詞頭，在“犖”字字頭下出條，用“也作”掛尾非推薦詞形“卓躒”，并在“躒”字字頭下出條“卓躒”，用“同”與“卓犖”勾連：

躒[卓躒] 同“卓犖”。

犖[犖犖] 明顯，分明： ～大端。[卓犖] 卓絕： 才華～。也作“卓躒”。

四、 合注和同訓的區(qū)別

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形并列出條，共用一條注釋，這種釋義方式古代字書中已有，稱為“同訓”。例如，《爾雅·釋詁》： 崩、薨、無祿、卒、徂落、殪，死也?！巴枴钡挠型x詞、假借字、異體字、類義詞等，涵蓋了《新華》合注的三種情況?！缎氯A》修訂之后，合注的主要是同義詞。以下圍繞同義詞談?wù)劕F(xiàn)代辭書的“合注”與古代字書的“同訓”的區(qū)別。

“合注”和“同訓”的命名角度不同?！昂献ⅰ笔菑谋会屧~的角度來說，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被釋詞在一個詞條里得到注釋?！巴枴笔菑尼屧~的角度來說，釋詞相同，但被釋詞不一定在一個詞條里。例如，《爾雅》：“霾，晦也”(釋天)，“海，晦也”(釋天)，“黑，晦也”(釋采帛)，“墨，晦也”(釋書契)。

“合注”中，所有的被釋詞相互都是同義詞。“同訓”中，釋詞如果是多義的，不同的被釋詞可能在不同的意義上與釋詞分別形成同義關(guān)系，但相互不是同義詞，這種現(xiàn)象古人也稱為“二義不嫌同條”。例如，《爾雅·釋詁》： 臺、朕、賚、畀、卜、陽，予也。“臺、朕、陽”在“我”的人稱代詞義位上與“予”形成同義關(guān)系，“賚、畀、卜”在“給予”的動詞義位上與“予”形成同義關(guān)系。

“合注”中，被釋詞和釋詞、被釋詞之間的意義都高度相近?！巴枴弊⒌囊话闶穷惲x，被釋詞和釋詞的意義往往并不等值，被釋詞之間的同義度也不高。例如：“崩”指帝王死，“薨”指侯王死，“無祿”指士死，“卒”指大夫死，這四個詞與“死”的差異是比較明顯的，也都有不同的適用對象。

可以說，“合注”是對“同訓”的繼承和發(fā)揚，對釋義的準確度有很大提高，符合現(xiàn)代辭書的釋義要求。

五、 結(jié)語

通過對《新華》復音詞合注的研究，也給我們的辭書編修帶來了幾點啟示。第一，辭書的修訂需建立在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研究先行，對相關(guān)條目有整體的了解和把握，對相關(guān)現(xiàn)象進行橫向的比較和縱向的梳理，不能就條論條，需要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第二，辭書設(shè)計應(yīng)盡量做到體例與辭書的定位和特點相契合?！缎氯A》一直使用合注的體例，是因為合注的優(yōu)點即避免重復、節(jié)省篇幅，這契合《新華》小型工具書的特點，而且《新華》通過不斷修訂，只用合注的體例來解釋意義高度相近的同義詞，又可以避開合注體例釋義不準確的缺點。由此可見，評判體例的好壞，不能離開辭書的定位和特點泛泛而談。

附注

[1] 這是1978年第1版和1983年第2版的釋文，1973年試用本釋文略有不同。

[2] 《現(xiàn)漢》“寰宇”標〈書〉，“寰球”未注。兩詞都常用于書面語，下文未將這組歸入感性意義不同的同義詞。

[3] 本文語例均取自“北京大學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

[4] 第1版、第2版與“試用本”相比，“工夫”義項③④所舉例子略有改動；第7版與第6版相比，“功夫”義項③所舉例子有改動。其他例子自試用本至第7版沒有變化，為節(jié)省篇幅略去。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