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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我來路星辰

        2018-11-26 10:58:30長歡喜
        花火B(yǎng) 2018年9期
        關鍵詞:溫煦考古教授

        編輯推薦:長歡喜寫的故事,大多都發(fā)生在路上,這次亦然,發(fā)生在西北。西北是一個我特別想去,但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去的地方,但陶爾宜和溫煦在這里重逢了,原本毫無指望地喜歡了對方好多年的小姑娘在這里收獲了自己的愛情,這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后來,陶爾宜想,她當時一定是腦子抽掉了,才會在聽到溫煦問她想要探知的事物是什么時,毫不猶豫地回答:“你?!?/p>

        01.

        陶爾宜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遇見溫煦。

        西北邊陲小鎮(zhèn)的黃昏,或橙或紫的云霞在遠處與大地連成一條嚴絲合縫的線,空氣里到處都是被微風掠起的沙塵。

        這是她從英國回來的第二周,跟隨一群同學一起來到西北山區(qū)進行野外考古實習,。前來接應他們的、考古小隊的工作人員周木剛將他們帶到臨時設置的考古基地————一片帳篷群邊邊,正跟他們講解宿舍的分配情況時,忽而有一道把低沉的男聲音自他們的身后悠悠響起:“這就是新來的那群小朋友?”

        那聲音顯得有些懶散,語調里含了三分的笑意。陶爾宜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斜斜的斜刺里,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只能看見一道修長而瘦削的輪廓。

        正當她發(fā)愣間,那人又往前走了幾步,容貌漸漸在一片光暈里顯露出來。許是野外條件艱苦,他蓄起了一點淺淺的胡楂茬,微微挑起的眉眼里,漾著幾分不大認真的笑意。

        被周木他的目光掃過,陶爾宜身子一僵,眼里的訝異還未來得及收好去,便聽到周木在她的旁邊笑意盈盈笑吟吟地應道:“正是他們?!彼f著,又自顧自地拉過陶爾宜,對給溫煦介紹,“這個小學妹,就是沈教授特別囑咐讓您來帶的?!?/p>

        陶爾宜頓時整張臉都泛起了紅色,熱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腦門。

        她父親跟沈教授是舊識,故而,當初聽說是沈教授帶他們實習時,曾托他多多照應。偏偏沈教授在出發(fā)前生了病,老人家無奈,就說自己的得意門生是這次考古小隊的隊長,到時候讓她直接跟在他后面學習就行。

        她心大,甚至連那位隊長的名字也沒有問一問,就迷迷糊糊地點了頭。這會兒迎上溫煦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尷尬得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陶爾宜?”正當她不知所措間,溫煦就先開了口,他從包里拿出了一本個點名冊,不知在上面勾畫了些什么。

        陶爾宜咬了咬唇,輕輕“嗯”了一聲。

        溫煦朝她點點腦袋:“你跟我過來?!?/p>

        02.

        溫煦和陶爾宜的初見,其實是在尼泊爾的一所孤兒院里。

        彼時,她正站在一塊立著的大畫板前,手里捏著一根炭筆,對上滿屋子的小朋友殷切發(fā)亮的目光,頗為懊惱地擰著眉頭。

        “我真的不太會畫人……”

        她的聲音細軟,又揚著幾分怯怯的尾音,是極典型的南方口音。許是一時著急,她竟直接講了漢語。

        底下的小家伙們自然聽不懂她的話,兩眼仍發(fā)著光,那樣的目光讓她忍不住開始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好好跟老師學習畫畫。她正不知所措,手里的炭筆突然被人抽走,清淺的木香涌向鼻尖,她的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一只修長且骨節(jié)分明的手。

        陶爾宜一愣,緊接著便聽見底下的小朋友興高采烈地用當地話大喊:“溫老師!”

        溫老師,溫煦。

        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老早就聽這邊的孤兒院管理員說起過他,據說他每年的暑假都會抽一個月的時間來這里做義工,教小朋友們畫畫。有時是在七月,有時是在八月,可這一年八月都過了一半,他卻仍舊沒有出現,大家還以為他今年不會來了。

        陶爾宜輕輕嘆了口氣。

        她往后退了一些,臉仍舊紅著,仿佛可以滴出血來。

        溫煦瞥她一眼,眼底漾起一陣情緒不明的波紋。

        “陶爾宜?!彼麑⑻抗P插進花架旁的筆筒里,望著她胸前名牌卡上的字,“B大的?”

        陶爾宜咬了咬唇,輕輕地點頭。

        溫煦又問:“沈教授的學生?”

        遲疑了一瞬,陶爾宜再點頭。

        溫煦卻往前走了些,胸前的衣料快要挨到住她的鼻尖。

        “老師派你來當說客?”他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眼角眉梢都含暈著一縷起一陣頗為愉悅的笑意,“我和你素不相識,他就敢讓你來找我……是因為你長得好看嗎?”

        03.

        這年溫煦大四剛畢業(yè),原本被學校保了研了,讓他繼續(xù)跟著沈教授學習,可他在重要關頭突然放棄了這個機會,而選擇了自己考研,并且還報了本校的古代文學專業(yè)。

        沈教授勸了他許久,未果。

        后來,沈教授他不知從哪里聽說溫煦暑假會來尼泊爾,便派了他帶的大一學生里自己最喜歡的陶爾宜前去幫忙。

        剛接到這個請求時,陶爾宜的內心其實是拒絕的,她和溫煦并無多少交集,她突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跑去對人家的人生指手畫腳,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老師的期望也不好辜負,她想了想,索性就當出門旅游了,這才風風火火地來了尼泊爾。原本在這里等了一個多月,眼看暑假就要結束,她還以為溫煦不會來了,才剛松了一口氣,哪知他竟在這樣一個傍晚就猝不及防地出現了,并且還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來歷和目的。

        陶爾宜覺得有點兒窘迫囧。

        她抿了抿唇,生硬地背著沈教授先前教給她的臺詞:“老師他也是為了你好。雖說你學了四年考古,但你以為你懂得的很多了嗎?本科教的都只是皮毛,真正想學東西……”她說到這里,發(fā)現溫煦看向她時,臉上的神色怪異,她一頓,剛剛平復下來的臉色頓時又燒得通紅。

        都怪她平時聽沈教授講話聽多了,這會兒背他交代待的話時,竟不自覺地模仿學了他的語氣。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捂了捂眼睛,好在溫煦沒有再繼續(xù)嘲笑她,很快就斂了神色:“我知道老師是為了我好,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對還是錯,但人生總要多嘗試,才能知道自己真正熱愛的是什么。我沒有放棄考古,只是多學了一門知識而已,之后可能還會多多叨擾沈教授,到時他別嫌我煩就是了?!?/p>

        他開始說話時,還一本正經的模樣,到后來,許是想到了沈教授氣哄哄的樣子,嗓音里便不由得帶含了上了些許笑意。

        陶爾宜眨了眨眼睛:“那你怎么不自己去自己跟他說呀……”

        溫煦居高臨下地睨她一眼:“沈教授罵人厲不厲害?”

        陶爾宜一愣:“……厲害?!?/p>

        溫煦又問:“你怕不怕?”

        “……怕。”

        溫煦揚唇一笑:“不巧,我也怕。”

        04.

        陶爾宜從溫煦的帳篷里出來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大家正坐在外面吃飯。

        沒有桌子,只有一塊長長的木板,被架在兩塊大石頭中間。木板旁是一棵槐樹,上面掛了兩盞白熾燈,他們用帳篷圍成的小院子里,唯一的光亮便來自那里。

        先前溫煦將陶爾宜叫過去,好多人都看見了,這會兒見他們出來,眾人眼睛里都閃著濃濃的八卦之光。他們不敢問溫煦,只敢默默地湊近陶爾宜:“你跟咱們溫隊長以前就認識?”

        陶爾宜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溫煦,他沒有吃飯,靠在椅子上,手里捏著一根煙卷,正跟旁邊今日和陶爾宜一起來的同學講話。

        他向來懂得如何同人相處,三兩句話便可以博得一大群人的大片好感。

        陶爾宜這樣想著,腦袋已經點了下去:“認識的?!?/p>

        “咦?”對方明顯更加興奮了,“那你們什么關系?我覺得溫隊長看你的眼神非常不對勁啊……”

        女孩子們一起聊天總是口無遮攔,陶爾宜的臉就這樣又不受控制地,又紅了。

        她的眼神有些閃爍,小口抿了一下面前的紅薯粥,無端地的,她卻想起她和溫煦在尼泊爾待呆的最后一晚,兩人曾在街頭晃蕩了一整夜。

        她平日乖巧懂事,性格溫軟,但許是年輕氣盛,再溫柔的人,內心深處也總有一些叛逆的時刻。

        那晚孤兒院為他們辦了個小型的歡送晚會,孩子們表演節(jié)目表演到大半夜,等到大家都各自回房以后,陶爾宜望了一眼正坐在對面不知在想什么的溫煦,突然問他:“你想出去走走嗎?”

        這附近偏僻得不像話,旁邊只有鄰著一間極小的寺廟,并沒有繁華的街市。

        哪里有什么好逛的。

        話剛出口,陶爾宜就覺得自己沖動了,都怪自己剛剛多抿了兩口奶啤,這會兒它在胃里作祟,慫恿著她竟說出了這樣的胡話。

        她張了張嘴,臉上扯起一個笑來,正想跟他說自己不過是開了一個玩笑,可他溫煦卻已經起了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走吧?!?/p>

        他雙手插在褲袋里,走在前頭,陶爾宜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后面。夜里的空氣極靜謐,這一片居民不多,走很遠才可以遇見一間房屋。

        ,陶爾宜腦子里亂七八糟地想著事情,未料前頭的溫煦突然停了腳步。

        她沒注意到,一頭撞到了他的后背上。其他地方還好,但他的鼻子卻是遭了殃,酸酸疼疼的,令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就掉了下來。

        其實,也沒有特別疼,那眼淚完全是生理性的,但溫煦盯著她通紅的眼眶看了半秒,素來游刃有余的神色卻不由自主地凝滯起來。

        他停下來,輕輕嘆了口氣,將手覆蓋到她的眼睛上,微微彎下身子,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眼角。

        他的手指溫溫的熱,又因為著兩人的姿勢,他此時離她極近,帶著熱意的氣息呼吸全噴灑在了她的額頭上,還夾雜著一絲醉人的奶香。

        她的心臟突然跳得飛快。

        她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了他意圖安慰她的手,后者揉了揉腦袋,抿住嘴唇,最后還是佯裝不經意地說了一聲:“抱歉?!?/p>

        陶爾宜搖了搖頭,突然問他:“你不想繼續(xù)學考古……是因為溫奶奶嗎?”

        05.

        陶爾宜想,自己真的是太放肆了。仗著他對自己的臉色好一些,她竟然就這樣膽大地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后者似乎也似也沒有想到她會知道這樣多,神色忽然就有些銳利起來。

        陶爾宜低下了頭,語氣顯得有些失落:“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小時候,我外婆家和溫奶奶家其實是鄰居……”

        陶爾宜第一次見溫煦,就是在外婆家所在的那條巷子口。

        因為父母工作比較忙,所以她七歲起就被送到了外婆家,由外婆帶她長大。

        溫煦其實不常來,只在寒暑假時會過來住幾天。他比她大了三歲,又是男孩子,況且她每年暑假都會去補習班里上課,每日早出晚歸,故而,她陶爾宜同他其實沒碰見過多少次。

        但外婆卻經常說起溫煦來,他是鄰居家的孩子,懂事,知禮,成績也非常是一等一的好,聽說啊,前不久剛考上了B大的考古系,前途無量。

        那時正值年關,陶爾宜一家難得在外婆家過年,大家正圍在桌邊包餃子,滿手都沾粘滿了白面粉。

        后來餃子煮好后,外婆讓她端一些送到隔壁去。聽說溫奶奶的兒子是個考古學家,一年里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面,這不,過年了也沒能回來,老人家自己一個人過年,怪可憐的。

        冬夜下了雪,路不太好走,好在路燈已經亮起,她踩著滿地的積雪過去。到門口時,她卻發(fā)現院外站了一個少年。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長羽絨服,雙手插在口袋里,沒有撐傘,頭發(fā)上已經落滿了雪,想是已經來了很久了。

        聽到陶爾宜的腳步聲,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陶爾宜手里的托盤上,微微露出些不解的神色來。

        陶爾宜便小聲解釋:“外婆讓我來送餃子……”

        她的膽子是真的小,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臉就發(fā)起燙來。

        男生點了點頭,伸手去開門,陶爾宜那時年紀到底小,沒什么城府,想問什么,自然就開了口:“你怎么一直不進去?”

        溫煦頓了一秒:“不知道怎么跟她說,我爸今年又不回來了?!?/p>

        沒想到他竟會回答自己的問話,陶爾宜微微訝異,緊接著又想到她來之前外婆說的話,心想:有什么不好說的……老人家其實早就想到了,也習慣了。

        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少年抿了抿唇,卻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側身接過她手里的餃子,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便又繼續(xù)轉身往里走了。

        后來,陶爾宜想,那大抵就是過往她與溫煦最接近的一晚了。

        之后溫奶奶又吩咐溫煦將她送回了家。其實也沒有什么好送的,她僅需要走不到五十步就到了,但老人的好意也不好拒絕,她就任男生走在了自己的后面。

        雪比先前小了些,緩緩地細細的落著,像粗鹽一般。陶爾宜到底少年心性,伸手就去接它們,雪水好涼啊,融化在了她的掌心。

        她小聲輕呼,到門口時,突然又轉身,猶疑著開口:“我聽外婆說,你讀了考古,你能給我講講,考古究竟有什么好嗎?”

        她問這話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意思,只是長到她這個年紀,同齡的朋友們總愛坐在一起談論夢想,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為之奮斗的目標,都有自己所鐘愛的事物。,可她思考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素來平庸地生活著過活,一路都被長輩們推著往前走,雖然成績還算不錯,在旁人口里大概也算是“別人家的孩子”,但只有她陶爾宜自己知道,她沒有夢想,亦沒有熱愛的事物。

        溫奶奶總說溫煦心里好像有一團火,那樣熱烈且明亮,她心里好奇,好不容易抓住這個機會,便想看一看他的火究竟是什么樣的。

        溫煦卻是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腳步亦隨著她停了下來。

        他輕輕笑起來,凝眸看著她:“做一件事,哪有那么多理由?”?!?/p>

        陶爾宜說:“我總以為要有百分之百的熱愛,才甘心要將自己的一生與某樣事物捆綁在一起?!?/p>

        溫煦靠在院墻的門邊角,歪頭想了片刻,路燈的光縈繞縈紆著照在他的臉上,在他的眼底投下一陣微小的光芒。

        “其實真的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蛟S是因為從小在我爸身邊耳濡目染,又或許是因為,覺得人生太奇妙,、過往太奇妙,想要探索未知,讓以后的人能夠知道我們究竟從何處而來、何時而來,我們究竟又該往哪里去?!?/p>

        他這話講得就有些縹緲了,陶爾宜其實沒大聽得很懂,但望見少年被凍得通紅的鼻頭,她才想起,剛剛他怕冷氣傳給過給溫奶奶,進門前脫了外套。后來他送她回家,許是出門太急,他忘記將羽絨服穿上了。

        她輕輕呼了口氣,看見白氣凝結在她的眼前。

        她頓了片刻,對他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06.

        那時陶爾宜說“我知道了”,溫煦沒有想到,她竟然真的會受自己影響,在兩年后,也考到了B大的考古系。

        這會兒突然聽到陶爾宜提起往事,溫煦皺起眉頭,想了好久,腦海里才有些隱約的輪廓來。

        他其實是知道有陶爾宜這么個人的,奶奶偶爾會在他的耳邊說起她,只是在他的印象里,一直覺得她只是個小小的姑娘,甚至奶奶提起她時,總愛用一些例如“善良、聰明、令人憐惜”這類的詞。

        只是,和奶奶有關的人,總會讓他內心柔軟軟上片刻。他瞇起眼睛,輕輕嘆了口氣,須臾伸手在她的頭發(fā)上揉了揉,語聲里流淌著些微清淺柔和的笑意:“小桃子,我記得你的?!?/p>

        “小桃子”是溫奶奶給她起的綽號,許是覺得這樣叫起來親切,她陶爾宜小時候還對此十分抗議,后來大概聽習慣了,竟也不覺得難聽了。

        只是,這會兒這個稱呼從溫煦的嘴里冒出來,便又有點兒不一樣了。他難得將聲音放軟了一些,拖長了嗓音,尾聲處又壓著一絲喑啞。

        陶爾宜心跳突然倏爾一滯,竟生咂摸出些微的甜意來。

        她抿著唇嘴不說話,溫煦已自顧自地回答起了她先前的問題:“倒也確實是這個原因。”

        前段時間溫奶奶去街里聽戲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后來被送去醫(yī)院,痊愈之后,卻總愛坐在門前發(fā)呆。人家問她發(fā)什么呆,她只說兒子快要放學了,在等兒子。

        老人家身體是真的不大好了,混淆了時間概念,甚至連人也認不清了。溫煦正是因為這幾個月一直在陪奶奶,故而才這么晚才來到尼泊爾的。

        而他之所以選擇去考古代文學,多少也是這個原因,他想有一個固定的居所,將奶奶接過去,放在身邊好好陪伴、好好照顧。

        但這些細節(jié)他卻沒對陶爾宜講,想來,她自己也能猜到。只是這樣一來,她陶爾宜就沒辦法回去向沈教授交差了。

        隔天,他們兩個是一起坐飛機回去的。

        許是因為前一天他們睡得少,所以陶爾宜幾乎是一上飛機就睡著躺過去了,到達B市時,已是晚上。

        晚夏的風仍熱得不像話,整個城市像被裝進了一個巨大的保溫桶里。溫煦先將陶爾宜送回了學校,。在宿舍樓下分開時,陶爾宜接過自己的行李箱,到底還是沒忍住,問他:“你真的會放棄考古嗎?”

        宿舍樓旁立著兩盞路燈,燈光不亮,泛著老照片一樣的黃。

        溫煦低頭看著她,并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只是淡笑著問:“那你呢?你找到喜歡的事情了嗎?”

        陶爾宜說:“很多人都說考古沒有意義,但弄清我們是誰,、來自哪里,真的很重要。看著一件件未知的事情在自己眼里漸漸清晰的感覺,也特別美好?!?/p>

        溫煦于是就笑,他微微低下頭,眼里漾起一陣柔和的波紋。

        “那你現在最想要探知的事物是什么?”

        07.

        后來,陶爾宜想,她當時一定是腦子抽掉了,才會在聽到溫煦問她想要探知的事物是什么時,毫不猶豫地回答:“你?!?/p>

        ————想知道你喜歡什么,憎惡什么,曾和怎樣的女孩談過戀愛……以及,以及,你喜不喜歡我?

        后面的話,在她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么后,就立馬停住了。只是臉到底還是紅了,她拉住行李箱,也不敢再去看溫煦的臉色,“噔噔噔”便上了樓。

        只是?;蛟S因為他們不在同一個院,也未在同一個老師手下學習,加之陶爾宜后來又出了一趟國,兩人竟奇跡般地的很少再遇見過。

        而在他們后來零星的幾次相遇里,交集最多的,大概就是這一次在這個西北邊陲小鎮(zhèn)的考古基地里了。

        她是實習生,而他是考古小隊的隊長。

        陶爾宜是真的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這里見到他。

        她在英國做了兩年交換生,回來時他已經不在B市了,后來聽沈教授說,她離開后不久后,溫奶奶就過世了,而他也早就沒有繼續(xù)讀古代文學了。

        她問他去了哪里,沈教授就神秘兮兮地不肯回答,任她如何撒嬌討好也沒有用。

        溫煦他換了聯系方式,她聯系不到他,也不敢聯系他。她原本是準備趁假期回去跟外婆打聽打聽的,哪想還沒開始行動,她就直接被派出來實習了。

        然后,在這個陌生而荒蕪的山巒間,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重逢了他。

        她有些蒙懵,整個人還未完全反應過來眼前究竟是什么情況,而他卻已經聲音冷冽地開了口:“我平時是不帶人的,但既然沈教授開了口,我就先收著你。但我的要求很嚴格,如果你覺得受不了,可以早點另選他人?!?/p>

        他說著,就朝陶爾宜扔過來一張個作息表。

        陶爾宜訥訥地接住,心臟忽地的就有些顫顫的疼。

        他的態(tài)度這樣淡漠而疏離,就好像陶爾宜真的只是一個跟他第一次見面的實習生一樣。

        她咬住唇,極輕微地“嗯”了一聲。

        而溫煦在說完那句話后,就抬腳出了門,到門口時,他突然又停住。他沒有回頭,仍舊背對著她他,聲音里壓著幾分故作的漫不經心:“陶爾宜,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許是怕被外面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嗓音子略微有點兒啞。

        明明他剛剛還冷淡得好像陌生人,此時卻又說出這樣令人想入非非的話。

        陶爾宜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當機,她僵了半晌,才后知后覺地明白咂摸出溫煦的這句話究竟都表達了些什么意思來。

        她有些難堪地捂了捂眼。

        她想,當年她那個自作聰明的表白,一定已經被溫煦發(fā)現了。

        那時正是她從大二升入大三的暑假,她去外婆家避暑時,發(fā)現溫煦也帶著溫奶奶從學校里回來了。

        溫奶奶的記憶力是真的不行了,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陶爾宜是誰了,拉著陶爾宜她的手,笑瞇瞇地問溫煦:“阿銘,這是你媳婦兒?。俊?/p>

        阿銘是溫煦父親的乳名。

        夏日悶熱,陶爾宜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溫煦大抵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奶奶,我是溫煦?!?/p>

        溫奶奶于是就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繼續(xù)笑瞇瞇地問:“哦,溫煦啊,這是你媳婦兒嗎?”

        騰地一下,陶爾宜的臉頓時更加燙了。

        雖然溫奶奶只是無意,但她陶爾宜到底有幾分被戳中心事的窘迫窘意。

        “這是隔壁李婆婆家的小桃子?!焙迷跍仂愦蟮挚闯隽怂木狡?,及時出聲替她解了圍,但他的耳尖卻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紅了。

        他難得露出這副模樣來,一點也沒有了平日的游刃有余,顯得少年氣十足。

        陶爾宜只覺得一顆心柔軟得不像話,胸腔深處卻又好像闖進了一群愛跳舞的小鹿,踢踢踏踏,將她的心跳踩得不正常起來。

        她咬住唇,小心扯過溫煦的衣角,轉身從包里掏出一本她自制的《小王子》立體書。

        “這個送給你,祝你生日快樂?!?/p>

        08.

        陶爾宜寫給溫煦的那些表白的話,其實就夾在那本立體書的里面,在書頁里每一個折疊的小機關底下。

        她是真的慫,連表白都不敢做得太明目張膽,只想等溫煦哪一天能心血來潮地研究一下那些小機關,。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看見里面她寫的那些話了。

        但后來溫煦卻始終沒有來找過她,她一直以為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發(fā)現她的那些小心思,可他這時突然又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顯然是已經看見了。

        晚上山間蟲鳴陣陣,夜里空氣極涼,由于陶爾宜他們來得遲,所以也沒有分到電熱毯。她怕畏冷得厲害,又因為一直在想事情,到半夜凌晨一點還輾轉反側未能睡著。

        傍晚時,溫煦問完那句話后,并沒有等她的回答,就自顧自地邁著步子出了門。

        她覺得這人大抵真的惡劣,說話也不說完,留了一半,徒給別人帶來無盡的猜測與煩惱。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時,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亮了起來,她點開一看,是溫煦發(fā)來的微信,就只有十分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出來。

        微信是她晚上吃飯時新加的,畢竟之后她要跟在他的身后學習,聯系方式總要留一下的。

        她慢吞吞地穿好裹上衣服,一邊想著這人到底要干嗎嘛,一邊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去,打開門時,就見溫煦正靠在門前那棵大槐樹底下發(fā)呆。

        夜里風涼,狂風將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啦作響。

        他手里提著一個紙袋,里面不知道裝了什么,看見陶爾宜,他朝她勾了勾手,將紙袋遞給她:“這個你拿過去?!?/p>

        陶爾宜接過一看,是一床條電熱毯。應該想是后勤分給他的,而現在他卻拿來給了她。

        她抿了抿唇,下意識地就要拒絕:“這個我不要……”

        她話還沒說完,溫煦的目光忽地而就冷了下來,她原本在推拒他的紙袋,這會兒手停在半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無功不受祿?!彼肓讼?,只好小聲地又加了這么一句。

        溫煦斜睨著她,就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的嗓音有些沉,笑聲略顯嫌冷淡。

        陶爾宜往后退開了些,她本想直接回帳篷里繼續(xù)睡覺的,可到底好奇,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可以解惑的機會,她實在不想放過。于是在簡單地思忖了片刻之后,她咬了咬牙,忽然問他:“你后來為什么又回來考古了?”

        她這話題轉得突然,溫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盯著她愣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嗯“唔”了一聲。

        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當初他暫時放下考古,不過是因為想要多陪陪奶奶。后來奶奶不在了,他就沒什么牽掛了,而他唯二牽掛的兩個人,又全部都走在考古這條路上。

        況且,即便不為任何人,考古原本就是他所鐘愛的事物。

        陶爾宜當初有一句話說得的是對的:要有百分之百的熱愛,才會甘心與之捆綁一生。

        于所愛的事物是這樣,于所愛的人也是這樣。

        夜風寒涼,北地天低,厚重的云層在頭頂時卷時舒。

        他仰了仰頭,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突然暈開一抹極清淺的笑意來。,卻未回答她的問話,只是兜兜轉轉,又轉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來。

        他說:“你剛剛說無功不受祿……要不,你幫我一個忙?”

        09.

        夜到底是深了,蟲鳴聲漸歇,整個山間此時靜謐得不像話。

        那個紙袋又被塞回到了陶爾宜的手里。五次三番三番兩次的拒絕,似乎也不大好,她皺著眉頭,正在思考自己該怎么辦時,忽而又聽到溫煦說:“你看看電熱毯底下是什么?”

        陶爾宜一愣,慢吞吞地翻開紙袋,電熱毯底下,是那本《小王子》。》,只是書頁凌亂,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

        她的身子一僵,手指從書的封面上擦過,一顆心卻是迅速地跳到了嗓子眼,慌得厲害。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許久才像似嘆息般低聲呢喃了一句:“你果然已經看見了?!?/p>

        溫煦其實在陶爾宜送給他《小王子》的第三周,就發(fā)現了她藏在里面的秘密。

        那日他應奶奶的要求,剛買了一只博美回來,小狗調皮,書不知怎么的就被扯得掉到了地上,紙張被撕得亂七八糟。

        他原本只是想撿起來,看看還有沒有什么補救的辦法,眼睛一瞥,卻讓他發(fā)現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大抵為了好看,陶爾宜那些字是用毛筆寫的,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她寫得極標準,又極清秀。溫煦不由得就好奇起來,開始一頁一頁仔細去看那些字的內容來。

        許是真的詞窮,她在所有的機關里設置的內容都是一樣的,簡簡單單,只有十個字:溫煦,你愿意等我回來嗎?

        她甚至連署名都沒有寫上。

        他覺得有些好笑,腦海里漸漸浮上小姑娘紅著臉說“我現在最想要探知的事物就是你”時的模樣,她的耳尖大抵是滾燙的,隨著她說話時的動作而輕微抖動,。

        像只小兔子。

        他捏著那一沓顏色不一的卡紙,心口突然地就變得柔軟起泛起軟來,似乎是有極細微的甜,甜中又裹著一點若有似無的酸意。

        可后來他去找她,卻被沈教授告知,她在兩周前就已經遠赴英國做了交換生。她在大剌剌地跟他說了喜歡之后,竟然連知會都沒有知會他一聲就走了。

        他簡直要被她氣笑了。

        不過,剛好那段時間溫奶奶的身體狀況愈發(fā)不好了,而他又要忙于學業(yè),便沒有立馬去和她聯系。直到她后來從英國回來,而他卻因為再次回歸了考古行當,一直被派遣在外工作,兩人竟一直沒來得及見上一面。

        說是巧合,其實也有他的故意為之,她走時到底年紀不大,也沒見過多少人,或許她當初讓他等她,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如今兩年未見,她說不定早已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只是,那些擔憂都是建立在她和他沒有重逢的基礎上的,在沒有相見之前,他愿意讓緣分為他們做出選擇,愿意給她絕對的自由,讓她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感情,。甚至在今天相遇伊始,他亦是抱著這種想法,所以才假裝對她冷淡,希望自己沒有給她施加到無形的壓力,影響她的判斷。

        但感情這種事,從來不是理性可以控制得了的,譬如他實在沒有辦法做到,明知她在隔壁受凍,而自己卻安然入睡。

        但好在————

        他低下頭,瞧見陶爾宜望向那本殘破不堪的《小王子》時,滿臉糾結的神情,就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

        但好在,她同他似乎是同一類人,確定了的事情,便很難再改變。

        他捏了捏眉心,嘴唇角不由得就浮出上了一絲笑意,但面上卻仍努力繃著情緒,一本正經地吩咐她:“書要修好?!?/p>

        陶爾宜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

        西北天低,厚厚的云層厚厚地鋪在天上,沒有月亮,往遠處看,只零星可以窺見零星幾顆星星。

        天太黑,陶爾宜沒有看見,那些機關里原本她寫的那些字全部都被替換掉了。這回換成了瘦金體,一筆一畫劃,筆力蒼勁。

        “而我現在想要探知的事物,是你?!?/p>

        即便在茫茫宇宙之中,在漫漫歷史長河里,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渺小如蜉蝣。

        但于我來說,你其實同日月山河一樣重要,同宇宙洪荒一樣重要。我想要知道我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但我亦想要見證你在這世間活過的每一條個軌跡。

        那是我所有宏觀理想里,于別人看來最微不足道的一個點,但也是對我來說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一個點。

        感謝你。

        感謝你,愿意與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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