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藝湘

作者有話說：作為一名晚睡患者，我經(jīng)常寫稿到深夜?？赡程煳以诰W(wǎng)上看到了“十大熬夜癥狀”，包括健忘、脫發(fā)、肌肉無力等等，我?guī)缀跞?！所以，我希望通過這篇關(guān)于睡眠的文，提醒我自己，不要熬夜了，這輩子都不熬夜了……也希望和我一樣晚睡的朋友們，能夠早睡早起，身體好！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等一場久別重逢的杏花微雨，可最終等來的是一場滂沱大雨。

01.

盛夏午后，日光灑在夢蝶民宿的院子里，四周的蟬鳴聲不絕于耳，激起了陣陣暑氣。

這樣酷熱的天氣，連人都受不了，何況是狗。辛晴握著手里的剃毛器，一邊悻悻然地想，一邊躡手躡腳地向草叢處走去。

她佯裝不在意地望了望四周，自顧自地道：“今天天氣真好啊，我的小七喜在哪兒呢？”

草叢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辛晴目光一閃，連忙疾步上前。倏忽，草叢里的小狗一溜煙地跑了出來，眨眼間便將她甩在身后。

“我今天就不信我追不上你！”辛晴咬了咬牙，握緊手里的剃毛器，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撲身上前。當(dāng)她伸出手剛要抓住眼前的小狗時，院子的門卻嘎吱一聲，被推開了。

辛晴下意識地抬頭，正好撞上男生那明亮清澈的眼眸。她微微一怔，腳步像注了鉛般，瞬間動彈不得。

陸槐栩單手插在褲兜里，爽朗地站在辛晴的眼前，讓她一瞬間便失了神。

腳下的七喜趁機(jī)溜走，和其他早已剃好毛的小狗們?nèi)鰵g似的在院子里玩耍。辛晴望著陸槐栩沉默了一會兒，佯裝淡然地將這位新住客領(lǐng)進(jìn)了門。

坐落在市郊的這間小小民宿，全憑辛晴一人經(jīng)營。她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為陸槐栩辦理好入住手續(xù)。

而當(dāng)她最后將鑰匙遞過去時，眼前的他卻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辛晴微微蹙眉，卻見陸槐栩淡聲笑道：“能不能麻煩你，為我?guī)罚俊?/p>

“想來，陸先生應(yīng)該是第一次當(dāng)酒店試睡員吧，所以，不認(rèn)識路，不清楚行規(guī)也屬正常?！毙燎鐟?yīng)聲道。

陸槐栩怔忡，只一句生疏的“陸先生”便噎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沉默片刻，辛晴開了話匣：“你可能不知道，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開了這家民宿。雖然經(jīng)營的時間不長，但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多少有一些甄別能力，能看出哪些是來游玩住宿的，哪些是來這兒進(jìn)行體驗(yàn)調(diào)查的酒店試睡員?！?/p>

就在剛剛，陸槐栩進(jìn)主廳時四處張望，手不經(jīng)意地掠過臺面的花瓶，是為了檢查這里的衛(wèi)生條件；而他手腕上戴著的秒表，是為了方便掐表計(jì)算前臺接線的時間，記錄房間水龍頭出熱水的速度等。

“而且，你隨身只帶著這個小型行李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里面裝著的應(yīng)該是像濕度計(jì)、相機(jī)、量尺這類的東西吧。”

辛晴目光灼灼地注視他，陸槐栩微微愣怔，臉上浮現(xiàn)了幾許被人拆穿的尷尬。

他猶豫再三，剛想開口，院子里卻突然響起了一陣狗叫聲。

辛晴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心下了然。她拿起一袋狗糧，蹲坐到小狗們的面前，溫柔地給它們喂食。

她滿腹心事地喂著，陸槐栩站在她的身后靜靜地凝視她。

他正邁開步子想要傾身靠近，可沒曾想，“護(hù)主心切”的小狗們卻受到了驚擾。

生性好動的七喜朝陸槐栩大聲地汪汪叫嚷，轉(zhuǎn)眼間就朝他撲了過去。

辛晴見狀，不禁一怔，連忙伸手抱住它，將它禁錮在自己的懷里。一時間，狗叫聲驚天動地般紛紛叫嚷而起。

辛晴的心一沉，朝陸槐栩輕聲道：“你還是離開吧?！?/p>

陸槐栩怔怔地看向她，眉心緊蹙。待狗吠聲停下后，院子里早已沒有他的身影。

望著空蕩蕩的院子，辛晴心里一直提著的那口氣，終于傾瀉而下，化成了一聲嘆息。

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自己與陸槐栩重新邂逅的場景，可從未想過，他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與她偶遇。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等一場久別重逢的杏花微雨，可最終等來的是一場滂沱大雨。

02.

高二分班那天，辛晴睡過頭遲到了。她踩著上課鈴聲，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了新教室。彼時，班主任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念叨了她兩句，就讓她坐到最后一排，那個唯一空著的座位。

那天，她第一次見到了陸槐栩，更準(zhǔn)確來講，是見到了陸槐栩的后腦勺。

那時老師開始講課，可他仍舊安然地睡在座位上。這讓辛晴十分納悶，正尋思著該不該喊他醒來時，一個粉筆頭卻以拋物線的姿態(tài)掉落在他的課桌上。

班主任拍了拍黑板道：“陸槐栩，上來把這道物理題做一下?！?/p>

男生慢悠悠地抬頭，微微思忖，上臺三下五除二就將那道辛晴解了老半天都沒解出來的物理題做完了。

望著黑板上那個大大的紅鉤符號，辛晴驚得杏眼圓睜。

隨后，她了解到，陸槐栩是年級里出了名的物理學(xué)霸。雖然他常常在課上犯困打盹，但成績并沒有因此落下，而且物理科目幾乎每回都能摘下年級里的桂冠。

少年鋒芒太盛，總會惹來周遭人的眼紅。

“誰知道他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家刻苦用功，白天就在學(xué)校裝睡?！敝T如此類的話不絕于耳，可陸槐栩每次都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睡覺。

直至某天，上課鈴聲剛響起，辛晴竟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帶語文課本。著急忙慌的她想出去找隔壁班的同學(xué)借書，可擋在她眼前睡覺的同桌陸槐栩是第一大“障礙物”。

任憑她怎么喚他，他都不應(yīng)答。情急之下，她踢了一腳他的椅子。

陸槐栩迷迷糊糊地回了句“別吵”，便繼續(xù)睡了。

欲哭無淚的她只得無奈地癱坐在座位上，而當(dāng)語文老師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問了那句“你為什么沒帶課本”時，她更是忍不住在心里落下了兩行清淚。

可下一秒，一本語文書唰地移到了她的面前。

陸槐栩睜著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開口：“老師，不是她沒帶，是我?！?/p>

從睡夢中醒來的少年回憶起十分鐘前在耳畔盤旋過的對話，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做錯了事，于是試圖補(bǔ)救。

那天下午，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入偌大的教室里。

陸槐栩穿著淡藍(lán)色的校服，正襟危坐，執(zhí)筆在紙上寫著那篇被老師罰抄的《出師表》。

辛晴坐在他的身旁，奮筆疾書。陸槐栩抬眸看了她一眼，第七次說出了那句話：“我一個人可以。”

“老師讓你抄五遍呢，你一個人抄，怎么來得及，還是趕緊一起抄完吧，這樣，你才能早點(diǎn)回家睡覺呀?！?/p>

陸槐栩聽完愣了愣，忍不住輕笑出聲：“你相信我？”

“當(dāng)然了?！彼姑家恍Α?/p>

雖然陸槐栩是挺愛睡覺的，而且每回都能取得不錯的學(xué)習(xí)成績，因此惹來了不少的閑言碎語，但辛晴潛意識里就是相信他。

這是一種感覺，一種特殊的篤定。辛晴說不出原因，但對上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她想，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絕對不是大家口中那樣的人。

03.

辛晴是只“夜貓子”，每到晚間時刻，寫完作業(yè)的她都會背上相機(jī)，穿梭在大街小巷，去拍攝各種帶有市井煙火氣的場景。

傍晚的南五街熱鬧非凡，琳瑯滿目的攤位上擺放著各種美味夜宵。辛晴邊走邊拍，待走到街尾，卻聽到一處小攤前響起了喧鬧的人聲。

她走近一看，竟然見到了陸槐栩。

彼時他的衣袖高高地卷起，身上的衣服掛著幾處油漬，低頭擋在三個大漢的面前，揚(yáng)聲道：“你們還沒給錢呢?！?/p>

“小朋友，我們這才吃了你幾根烤串，用得著這么較真嗎?！睅讉€油頭滿面的男人應(yīng)聲道，看架勢并不好惹，明顯是吃準(zhǔn)了這家攤子只有少年一個人，所以才來吃霸王餐。

周遭的人全都在圍觀，陸槐栩眉頭深鎖，攥緊了拳頭，終于忍受不住，想朝他們走近，耳畔卻突然傳來了咔嚓聲。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人群中一個身姿嬌小的女孩突然站了出來，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相機(jī)，朝三個男人道：“你們剛剛說的話，我都錄下來了，而且還拍了照片?！?/p>

辛晴走近他們，昂首挺胸地說：“剛好我的家人就在電視臺當(dāng)差，如果你們不想因?yàn)檫@點(diǎn)小錢而上電視，被全市人民笑話的話，我勸你們還是趕緊把錢結(jié)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p>

周遭人們見狀，不禁也加入聲討行列。幾個大漢頓時覺得掛不住面子，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將錢給了陸槐栩，便逃之夭夭。

待眾人作鳥獸散后，陸槐栩悶聲朝辛晴說了一聲“謝謝”。

辛晴看著他那處油煙彌漫的攤位，心思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抬眼笑道：“如果想謝，請我吃一根豆腐串唄?！?/p>

陸槐栩愣怔，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嘴角彎起一個弧度，朝她說好。

他熟稔地將豆腐串放在網(wǎng)架上，用小毛刷裹上燒烤醬，來回翻轉(zhuǎn)。不一會兒，滋滋的響聲音傳入耳朵，連帶著冒出的香味也朝辛晴迎面撲來。

她這才發(fā)覺，怪不得一直以來陸槐栩總在白天睡懶覺，原來都是因?yàn)樗砩系脕砟衔褰謹(jǐn)[燒烤攤。

“我爸爸的腿曾患舊疾，我不忍心看他總是起早貪黑地出攤，所以便經(jīng)常過來幫忙?！?/p>

家境貧寒的少年，即便身處在油煙之地，也仍是眉目有光的模樣。

辛晴的心微微震動，她抬起頭，眉眼彎彎道：“我能來幫你嗎？”畢竟她每晚都會出來拍照。而現(xiàn)在，她也想為陸槐栩做點(diǎn)什么。

最終，在辛晴的百般勸說下，陸槐栩朝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一夜，皎潔的月光盈盈地灑落在他倆的身上。

陸槐栩望著身旁的女孩，她美滋滋地小口吃著手里的豆腐串，晚風(fēng)拂過她的臉頰，吹亂了她耳邊的發(fā)絲。

夜風(fēng)微涼，但他的心里，在那一刻，覺得格外溫暖。

04.

那天之后，辛晴每晚除了日常攝影，就是來南五街幫忙出攤。

每次陸爸爸在時，他總會步履蹣跚地走過來招呼辛晴坐下來吃東西，可每每至此，辛晴都會聯(lián)合陸槐栩，變著法子讓他休息，接過他手上的活兒，熱火朝天地干起來。

某天周末，他倆撐著整個攤子，在一片熱氣縈繞下干著活。

陸槐栩拿著燒烤夾，正翻烤著生肉，可須臾間，他的眼皮耷拉下來，整個人差點(diǎn)朝前倒。

辛晴見狀，趕緊過去扶住他，催促他去旁邊睡一會兒。可當(dāng)她挽著袖子，拿起一瓶孜然粉撒向那些焦香可口的烤串時，前方響起了一陣動靜。不一會兒，街邊兩側(cè)的燈一盞盞迅速暗了下來。

辛晴正納悶是怎么回事，就見陸槐栩忙不迭地收拾起攤子，朝她道：“是城管來了！”

語畢，辛晴看見附近的小販們還真的全都收起了鍋爐，一溜煙地跑得沒影了。

辛晴微微一驚，連忙和陸槐栩一起手腳麻利地帶上所有東西，蹬著三輪車，朝反方向駛?cè)ァ?/p>

片刻后，他倆回頭見身后沒有人影追來，才微微松了口氣?？呻S即辛晴卻發(fā)現(xiàn)，她的相機(jī)丟了！

陸槐栩帶著她重回現(xiàn)場，四下尋覓后，仍找不到相機(jī)的蹤跡，她懊悔得捶胸頓足，可某天下課，當(dāng)她煩悶地收拾書包，準(zhǔn)備回家時，一臺相機(jī)卻驀地映入她的眼簾。

“我的相機(jī)！”辛晴欣喜地接過陸槐栩遞過來的相機(jī)，可她細(xì)看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自己弄丟的那臺。

“我跑了好幾家店，才買到一模一樣的，你看看喜不喜歡？”陸槐栩笑意盈盈地看她，眸中帶著淡淡的溫存。

辛晴看著嶄新的相機(jī)，點(diǎn)頭如搗蒜。但過后，她抬起頭，臉上滿是疑惑：“你哪兒來的錢買這么貴重的相機(jī)啊？”

陸槐栩的眼神不禁有些閃躲，最終耐不住辛晴的步步追問，只得招供道：“我去‘出租自己了?！?/p>

近年來，A市突然興起一項(xiàng)“出租自己”的活動。在不違反法律與個人原則、底線的前提下，通過陪人度過一段特別時光，來排解現(xiàn)代人的寂寞，同時又可以獲得相應(yīng)的報(bào)酬。

怪不得這段時間陸槐栩總是很少出攤，辛晴原以為他是怕城管再次“突襲”，所以便和陸爸爸將攤子擱置了。誰曾想，他竟是去兼職攢錢，為她買了這個禮物。

辛晴的心里像涌入一股暖流，繾綣翻動。

她聽陸槐栩述說自己近來的“被出租”經(jīng)歷，或閑暇時陪人飲茶養(yǎng)貓，或煩悶時陪人聊天。他陪著那些孤單的人一起見證著他們生活中的種種時刻。

辛晴揚(yáng)起嘴角，可當(dāng)她聽到陸槐栩疑惑地說“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有女孩子讓我陪她們?nèi)ス浣仲I衣服，明明我一個男生，什么都不懂”時，她微微一噎，心里盤繞的那些少女心思就像一個粉色氣球，剛剛飛至高空，突然嘭的一聲，炸了。

她抿了抿嘴，最終思忖再三，揚(yáng)聲道：“要不這樣，你……出租給我吧。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p>

陸槐栩原以為辛晴會像其他女孩那樣，讓他陪自己去逛街?？赡硞€周末，她帶著他來到了市中心的圖書館。

窗明幾凈的圖書館里安靜極了，辛晴壓低聲音，讓陸槐栩坐到就近的沙發(fā)上，說：“我查探過了，整個市里就這家圖書館的沙發(fā)最柔軟舒適。你就在這兒好好睡一覺，別想著出攤或者繼續(xù)兼職賺錢的事了?！?/p>

語畢，為了不打擾他，她笑著坐到他附近靠窗的座位，拾起一本書靜靜地看了起來。

日光透過窗外的枝丫罅隙灑落在她的身上，仿佛將她整個人都揉進(jìn)了一片細(xì)碎柔和的光影里。

陸槐栩靜靜地望著她，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地坍塌。漸漸地，他緩緩地睡去。

那一天，陸槐栩難得淺眠酣睡，好似還做了一個甜甜的夢。

05.

自那天起，辛晴常常帶著陸槐栩去圖書館復(fù)習(xí)功課。

那天，他們復(fù)習(xí)到很晚，陸槐栩原本想送辛晴回家，可她背著相機(jī)，笑靨粲然地說自己還想去走街串巷，拍攝照片。

“太晚了，還是算了吧?！标懟辫驍Q了擰眉。

“可我睡不著，就想去拍照?！毙燎绻闹?，滿臉的孩子氣兒。她徑自往前走，陸槐栩推著單車，大步邁到她的面前，眼里滿是認(rèn)真。

“別鬧，我送你回家。”他跨步上車，語氣里帶著些許不容置疑的霸道。

辛晴微微愣怔，下一秒，少年伸出骨節(jié)修長的手，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看著她。

她的臉不禁一紅，沉默了兩秒，旋即伸出手怯怯地牽住了他的手，坐上了單車后座。

夜晚的風(fēng)吹拂而過，少年的襯衣被吹得鼓鼓的。道路兩旁的桂樹隨風(fēng)飄來了清幽的花香，辛晴嗅著香味，手拉著陸槐栩的衣擺，心跳卻像擂鼓般，久久無法停歇。

待他們抵達(dá)辛晴家時，辛爸爸早已佇立在門口，滿臉慍色。他將辛晴拉上樓，少頃，樓上傳來了陣陣吵鬧聲。

陸槐栩站在昏黃的街燈下，等了許久，待樓上的燈暗下，他才憂心忡忡地準(zhǔn)備離開。

他轉(zhuǎn)身時，一架彩色的紙飛機(jī)掉在他的頭頂。他抬頭，見辛晴朝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笑著跑下了樓，來到他的面前。

可陸槐栩看見，她的眼底沒有笑意。

這么多年來，辛晴常常獨(dú)自一人在夜間攝影。辛爸爸總勸她早點(diǎn)回家，可她始終我行我素，惹得辛爸爸很是不滿。

她知道他不喜歡她碰相機(jī)，即便她軟磨硬泡了好久，爸爸才給她買了這臺相機(jī)，可她心里清楚，他是不情愿的。

他怕辛晴想起曾在電視臺當(dāng)攝影記者的媽媽，可那些歲月里的記憶早已烙印在她的心里，再也無法抹去。

她始終記得那年她剛滿七歲。同在一個電視臺工作的爸媽因職場意見相悖，經(jīng)常吵架。最終，他們在某個深夜，發(fā)生了一次劇烈的爭吵。

再也忍受不了的媽媽趁著辛晴熟睡之際，收拾行李推門而去，從此一去不復(fù)返。

“因?yàn)槲宜?，媽媽就不見了。所以，在那之后的每個深夜，我都很難入眠。”辛晴抬頭望著天幕上的星辰，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指。

“一、二、三、四……無論我數(shù)了多少顆星星，就是睡不著?！毙燎珙D了頓，回眸看了眼陸槐栩，勉力扯出嘴角的酒窩，笑容里溢滿了苦澀。

她說：“陸槐栩，我該怎么辦?。俊?/p>

06.

陸槐栩?qū)τ谥委熓?，似乎沒有很好的經(jīng)驗(yàn)。

他聽說紫羅蘭的花香可以助眠，所以滿心歡喜地去了花店，最后卻買回來一盆同樣花色的紫藤花。

他聽說睡前喝牛奶能夠安眠，于是每天晚上騎車載辛晴回家時，便會遞給她一瓶溫牛奶，讓她喝完。

可某天，當(dāng)辛晴坐在后座上，一邊拿吸管吮吸著牛奶，一邊望著道路兩旁隨風(fēng)飄落的楓葉時，身子卻突然往前一傾。下一秒，她和陸槐栩栽倒在了青灰色的路面上。

辛晴下意識地摸了摸腳踝，隨即聽到陸槐栩迷迷糊糊地說：“不好意思，我好像睡著了?！?/p>

“騎車還能睡著？”辛晴瞪大眼睛，望向癱倒在地上的牛奶瓶，不禁道，“你是不是偷喝了我的牛奶？”

她咧起嘴角，開起了玩笑，可陸槐栩見她眉頭擰了擰，放在腳踝處的手有些不自然。

他皺起眉頭，拉過她的手，只見那白皙的腳踝處有一道不淺的血痕。

“怎么疼了也不知道吭一聲？”陸槐栩拿出隨身攜帶的手帕，給她簡單包扎傷口后，伸出長臂，將她背上背，帶去了附近的醫(yī)院。

時至今日，辛晴始終記得那晚傷口的疼痛感，還有心臟猛烈跳動的熾熱感覺。她悻悻然地想，握著燒烤夾的手卻驀地傳來一陣滾燙之意。

辛晴下意識地抬手，只見手上早已泛起了一片灼熱的紅。民宿院子里的住客們都沉浸在這次的燒烤宴會里，大家都在暢聊，沒人注意到她。

辛晴剛想轉(zhuǎn)身回屋去拿醫(yī)藥箱，一個清冽的男聲卻突然傳入耳朵：“還是這么倔，疼了也不出聲?！?/p>

陸槐栩眉頭微皺，走近她，迅速地拿起桌上待用的冰塊倒進(jìn)隨身攜帶的手帕里，隨后放到她的手上，為她冰敷。

冰冷的涼意襲來，讓辛晴清醒了幾分。自從上次她趕走陸槐栩后，他又重新回到民宿，在這兒住下了。

他的身上始終帶著那一方白色的手帕，而現(xiàn)在，他又像以前那樣，熟稔地拿起孜然粉撒在烤肉上。

有住客的小姑娘撒嬌似的讓他多下些辣椒粉，可他微笑著回她“我們民宿的女主人不喜歡吃辣椒”，惹得女孩懨懨地走開了。

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好似回到了那年他們一起擺燒烤攤的舊時光里。但辛晴知道，無論今夜的風(fēng)如何和煦，但都早已不似往昔。

那天晚上，辛晴徹夜難眠。正當(dāng)她翻身起床，坐在院子里撫摸著小狗發(fā)呆時，陸槐栩悄然走近。

他的聲音落在深夜的風(fēng)里，格外溫潤：“睡不著嗎？我給你念首詩吧?！?/p>

那一刻，辛晴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怔怔地看著他，不禁別過頭，不愿再去看他那雙亮如繁星的眼。

是誰說的呢？回憶太甜，沉淀下來的懷念，便會愈加苦澀。

07.

辛晴和陸槐栩是在一個鋪滿星辰的夜幕下，抵達(dá)礐石山的。

彼時，學(xué)校組織他們年級春游，眾人經(jīng)歷一整天的踏青旅行后，來到礐石山搭帳篷、觀星。

大伙全都回帳篷睡覺時，作為“夜貓子”的辛晴還坐在一棵棕櫚樹下數(shù)星星。陸槐栩邁步走近她，手里捧著一本泰戈?duì)柕摹讹w鳥集》，說要念詩給她聽。

微風(fēng)繾綣地拂來，枝丫間透下幾點(diǎn)星光。陸槐栩的聲音很輕，辛晴靜靜地聽著，不一會兒，整個人好似被輕軟的棉絮包裹住。

倏忽，她的頭倒在了少年的肩上，呼吸淺淺，漸漸地陷入了夢鄉(xiāng)。

自那天起，只要辛晴睡不著覺，陸槐栩就會念詩給她聽。而待到高考臨近，某天他倆在陸槐栩的家里復(fù)習(xí)。辛晴見他犯困的模樣，心思一轉(zhuǎn)，不禁拿起手中的課本，大聲地讀了起來：“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p>

陸槐栩被她的讀書聲徒然震醒，他抬眸，正好看見她眼里狡黠的笑意。

他嘆了口氣，搖頭笑：“詩不能這樣念。”

“那該怎么念？”

他拿起她的課本，一字一句地柔聲道：“應(yīng)該這樣念。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彼痤^，撞上了她琉璃般的眼瞳。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中似有滋滋的電流聲，還有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

辛晴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兩人默契地低下了頭。那一刻，她覺得課本里那一句“心有靈犀”，說的也許就是他們的模樣。

即便從來沒有明言，但他們始終一起努力備考，只為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辛晴有些偏科，陸槐栩便為她買了許多理科題冊，逐一幫她解題理思路。

那段時間里，辛晴咬緊牙關(guān)，拼命學(xué)習(xí)。她原以為只要努力，便能和陸槐栩站在比肩的位置，一起踏上大學(xué)的新征程。

可沒曾想，高考那天，陸槐栩卻因犯困而在考場上睡著了。最終，他在那場物理考試中交了平生最糟糕的考卷，與他們想報(bào)考的理想大學(xué)失之交臂。

后來，如愿考上理想大學(xué)的辛晴，握著手里的錄取通知書驀地哭出了聲，任憑陸槐栩怎么哄也哄不好。

不過，好在，他倆最終留在了同一座城市，即便大一課業(yè)繁忙，但每晚一通電話是必不可少的。

可漸漸地，辛晴發(fā)現(xiàn)陸槐栩好似特別忙，他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兩人的聯(lián)系也不像以前那般密切。

辛晴的心不禁有些慌亂，就連他們攝影協(xié)會組織到陸槐栩的學(xué)校進(jìn)行交流，也有些心不在焉。

因?yàn)殛懟辫蜃罱χ鴾?zhǔn)備物理競賽，所以辛晴沒能和他見面?？伤谒麄儗W(xué)校，看到有社團(tuán)正在舉行“出租自己”的宣傳活動。

學(xué)生們手中提著“出租我，可以幫你照顧植物，督促你健康運(yùn)動，做各種有意義的事情”的字牌，辛晴微微一怔。

然后，她聽到為首的一個女孩朝身邊人說：“這都是槐栩給我的靈感。他說過，他之前做過這方面的兼職工作?！?/p>

辛晴眉頭微蹙，因?yàn)樗浀眠@個女孩。前不久她來陸槐栩的學(xué)校時，便見到他倆走在一起。她聽到周遭人的耳語，說醫(yī)學(xué)系的箐夏和物理系的陸槐栩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辛晴心如亂麻地想著，那一夜，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未眠。直至攝影協(xié)會的一個男生約她出去看電影，她才微微緩過神來。

她熟稔地按下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最終，電話那頭傳來他清冷的聲音：“有事嗎？”

“沒什么，就是我們協(xié)會有一個男生想約我去看電影。”辛晴握緊了手中的電話線，喉嚨干澀地開口道，“你說，我去嗎？”

電話那頭一陣靜默。半晌，她聽到他淡淡的聲音響起：“去吧，多和同學(xué)聯(lián)系聯(lián)系，挺好的?！?/p>

辛晴的手微微一顫，她的心一沉，驀地掛了電話。

那一天，她婉拒了那個邀請她的男生，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宿。

08.

隔天早上，她給陸槐栩發(fā)了一條短信，約他當(dāng)晚在市區(qū)的咖啡廳見面。

即便一切已經(jīng)無法如她所愿，但她還是想同他好好聊聊?？勺罱K，她在咖啡廳門口等了一整晚，他都沒有出現(xiàn)。

最后還是那個攝影協(xié)會的男生，開車來到了她的面前，為她獻(xiàn)上了最愛的紫藤花。

他以為辛晴會喜歡，可這只不過是因?yàn)楫?dāng)初陸槐栩經(jīng)常送給她這種花，她才愛不釋手。

不久后，辛晴在高中同學(xué)的口中，得知了陸槐栩出國留學(xué)的消息。

聽說他摘下了全國物理競賽的桂冠，除了全額獎學(xué)金，還獲得了去美國當(dāng)交換生的資格。而那個叫箐夏的女生，也同他一起前往。

辛晴一邊聽著，一邊笑得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她原以為他能夠許給她一個承諾，但最后他竟給了她一場悄無聲息的不告而別。

清晨的日光透過落地窗傾瀉而下，落在辛晴的臉上。她翻身起床，隨手一摸，卻見掌心有斑駁的淚。

她舒出一口氣，緊了緊身上的薄衣衫，走到廚房的咖啡機(jī)前，將研磨好的咖啡豆用機(jī)器按壓，可怎么都按不平。

正當(dāng)她蹙眉苦惱時，陸槐栩走近，拿過她手里的器具熟稔地按壓咖啡豆，最終將煮好的咖啡遞到她的面前，她的手微微一頓。

是了，在美國當(dāng)交換生的兩年時間里，足夠讓他學(xué)會很好地煮咖啡。

辛晴沉默地接過陸槐栩的咖啡杯，她走到屋外，望著天邊升起的一輪紅日，小狗們躺在草地上悠然地休憩。她轉(zhuǎn)過身，突然微笑著對陸槐栩說：“我為你照一張相吧?！?/p>

從前，她拍下了好多陸槐栩的照片，如獲至寶般將它們珍藏起來。而如今，她想最后為他拍一張照片，就當(dāng)作和他好好地告別。

經(jīng)過了漫長的等待，她真的累了。

她抬腳想去拿桌上的相機(jī)，卻被來人搶先一步。陸槐栩拿起相機(jī)道：“以前都是你給我拍照。在美國學(xué)習(xí)之余，我也專門學(xué)了攝影。這一次，我想為你拍?！?/p>

辛晴愣了愣，陷入靜默，陸槐栩不禁怔忡，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還是……你只想讓男朋友為你拍照。”

他輕聲說，語氣中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記得，年少天真爛漫的辛晴曾說過，她希望她所愛的人能為她拍下絢爛美好的照片。

陸槐栩記得，那天晚上，他趕著去與她約定的咖啡廳，騎車途中卻睡著了，隨即發(fā)生了小型的車禍。待到他拖著受傷的手臂從醫(yī)院里出來，趕到咖啡廳時，他卻看見她和那個攝影協(xié)會的男生一起上車，她的手里還抱著一捧精心包裝的紫藤花。

那一刻，陸槐栩如遭雷劈般怔在原地。

因?yàn)獒t(yī)學(xué)系箐夏的緣故，陸槐栩知道自己一直以來之所以犯困，不是因?yàn)殚L期睡眠不足，而是得了一種罕見的“發(fā)作性睡病”。

所以，他高考因此失利，載著辛晴騎車回家，也會讓她栽倒受傷。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并不足以和她在一起。

于是他向箐夏請教，和她一起研究病癥，最終在了解到美國有專門的睡眠科可以治療他的病時，義無反顧地趕赴那陌生的國度。

陸槐栩在那邊曾做過睡眠測試，一般人九十分鐘后會進(jìn)入快速眼動期，可他只花了一分鐘便做到了。根據(jù)他的情況，他聽從醫(yī)生的意見，除了服用藥劑，還開始調(diào)整作息，注重飲食健康，漸漸地讓病情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

陸槐栩?qū)π燎缯f：“我想以最好的姿態(tài)重新站到你的面前，可當(dāng)我回國后，卻不知該怎么面對你，正好在熟人那里有一個酒店試睡員的體驗(yàn)機(jī)會，就借此來與你偶遇?！?/p>

陸槐栩垂眸看她，輕聲道：“辛晴，其實(shí)我一直很想你?！?/p>

那一刻，辛晴所有的情緒像潮水般涌來。

她聽陸槐栩說，箐夏在國外早已和愛慕者在一起。而當(dāng)初那個攝影協(xié)會的男生，辛晴也早已與他沒了聯(lián)系。

語畢，陸槐栩清俊的眉眼舒展開，眼神里透著認(rèn)真，還有辛晴從未見過的堅(jiān)定。

他說：“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你失去聯(lián)系。我想和你一起徹夜長談，想載著你去看日出日落，想安安穩(wěn)穩(wěn)、毫無睡意地陪著你，為你拍照，為你念詩。無論晝夜，我都想和你在一起?！?/p>

辛晴在眼淚掉落之前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悶聲說道：“好巧，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陸槐栩揚(yáng)起清朗的笑意，將辛晴溫柔地環(huán)抱在了懷里。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茨維塔耶娃的一首詩，詩里寫著：“在你的國度里，我是天方來客。我看到了森林的失眠和田野的睡夢。”

但如今，夢醒了。他待在和她同一個國度里，可以用一切的時間一起浪費(fèi)。

從今往后，歲月無恙，余生安好。他們只道晚安，不話別離。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