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檸雪總是讓我耳目一新，第一次是馬戲團，第二次是登山，這次是南極考察，每次深深看進去，都好像可以通過她的文來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我想這大概就是文字和故事的魅力所在吧。

就是那么奇妙，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只需說短短幾個字就讓你生起無限勇氣。

楔子

2018年三月末，我出差去上海，在去時的動車上遇見了一對老夫婦。

我推著行李箱走進十10號車廂，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們，他們時髦地穿著時髦的情侶裝。老先生正微微傾身給靠窗睡著的老伴拉下遮陽簾，又從懷中的手袋里拿出薄毯給她蓋上，仔細地掖好邊邊角角，儼然一副怕她被動車上的冷氣凍壞的緊張模樣。

我一時看得怔住了。我是一家婚戀雜志的編輯，因為著工作的關(guān)系，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見過分比合多得多，一段經(jīng)過歲月長河沉淀仍舊溫情脈脈的情感怎么不打動我的心？！直到被堵在身后過道的小姑娘低聲提醒，我才如夢初醒，趕忙走過去將行李箱放上行李架，在老先生旁邊的C座坐下。

離到達上海還有三個小時，我拿出平板電腦找出前段時間同事推薦的電影《南極之戀》打發(fā)時間。看了幾分鐘，感覺到一旁頻頻有目光投來，我側(cè)過頭，和老先生四目相對。

“您要看電影嗎？”老伴睡著了，一個人想來是無聊的，我對老先生印象不錯，不介意分享出一個耳機。

老先生笑著擺擺手，輕聲道：“不用，謝謝姑娘。只是電影里的景色太熟悉，我才忍不住看了幾眼?！?/p>

我有點驚訝，脫口而出：“您說太熟悉？這可是南極?！?/p>

“是的，我曾數(shù)次踏上那片土地進行科學考察科考，而且……”老先生回頭看了看熟睡的老伴，眼中鋪滿溫柔，壓低聲音道，“那也是我和阿秋的定情之地?！?/p>

1.

1984年11月20日，中國第一支南極考察隊在喧鬧的鑼鼓聲和千人的歡送中，乘坐向陽紅10號船緩緩駛離黃浦江畔的碼頭，帶著國家委以的重任奔赴那片神秘的白色大陸。

幾個小時后，在船艙的房間看書的周燁聽到了敲門聲。

“請進。”應(yīng)答一聲，他的注意力就又沉浸到回書中。

門的開合聲和一陣腳步聲之后，一個清脆的嗓音緊接著響起：“聽說，你是在英國留過學的地質(zhì)學家？”

周燁這才聞聲抬起頭，面前站著的姑娘和他年齡相仿，身穿白襯衫，裸色格子長裙，腳踩一雙黑色搭扣小皮鞋，齊耳短發(fā)，笑意盈盈。

不等他回答，姑娘已經(jīng)幾步上前，在周燁的面前攤開手掌，遞上一塊灰白色的石頭，道：“既然你是地質(zhì)學家，那你幫我看看這一塊石頭吧？”

之前周燁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有些人在山中河邊拾撿到一些模樣、紋理、色澤奇特的石頭找他鑒定價值?？刹煌氖?，這姑娘給他的石頭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周燁沒伸手去接，根本無須需細看，他只一眼就完全能夠下定論：“那就是普通的青石，地殼中分布最廣的一種沉積巖，常被用作建筑材料，毫無價值。”

周燁如實作答，姑娘收回石頭，略一揚眉，一字一頓道：“你說得的不對。”

全然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反駁，周燁把書一合，神色認真道：“請問這位小姐怎么稱呼？”

“我叫岑秋?！?/p>

“好，岑小姐，你家是有長輩從事地質(zhì)工作嗎？，或者你是地質(zhì)學的愛好者？”

他會這樣問，是因為她并不是他們科考班的一員，因而沒有可能是同行。

“我家并沒有從事地質(zhì)工作的長輩，我也對地質(zhì)學一無所知?！贬锫洱X一笑，“可是我就是知道，你說得的不對?！?/p>

周燁的眉頭皺成“八”字，被一個外行毫無根據(jù)卻信心十足地質(zhì)疑，任誰也不好受，他緩緩道：“岑小姐，我能保證，我對你那塊石頭的定論是絕對正確的。你不信，我現(xiàn)在就找相關(guān)的資料給你看?！?/p>

周燁從床底下拖出一箱子書開始翻找，等他拎著一本書再度抬頭時，岑秋不知何時偷偷溜走了，哪里還有她的人影。

2.

晚上，周燁跟室友郭晟說起這件莫名其妙的事。

郭晟摸著下巴思考良久，打了個響指道：“我知道了！估計那岑小姐是對你一見傾心，故意弄這一出引起你的注意呢！”

周燁可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他本來就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對的就是對的，那是原則問題，而且這件事還牽涉到他的尊嚴和能力，必須要講清楚。

第二天一早，周燁便去找隊長打聽岑秋，在隊長意味深長的眼神里，知道了她是醫(yī)療班的班長以及她所住的房間號。

他揣著書來到岑秋的房門前，后者正好打開門，見到他倒也不驚奇。

周燁清清嗓子道：“岑小姐，鑒于你昨天對我提出的質(zhì)疑，我現(xiàn)在把相關(guān)的資料帶來了，你可以看一看。”

岑秋沒接過他遞來的書，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道：“可是我現(xiàn)在餓了，沒力氣看，要不這樣，你先陪我去餐廳吃飯？”

只要能消除她沒有道理的質(zhì)疑，過程曲折點無所謂，周燁一臉嚴肅地點了頭。

吃完飯，岑秋又拉著周燁到甲板上看海。等到他們互相道別，周燁回到房間，一拍腦門，才驚覺正事一個字沒說。

接下來幾天，周燁堅持不懈地去找岑秋講理，卻每每都被帶跑注意力。

這一夜，周燁輾轉(zhuǎn)反側(cè)驚坐起，拉亮臺燈，攤開書開始寫注解，最后折好頁做標記。他決定明天一早把書放在岑秋的門前就走。他的自證之路不能再漫長下去，不然都要趕上長征了。

隔天，向陽紅10號船遭遇臺風，重達萬噸的考察船在猛烈的風浪中如同一朵無根的浮萍，顛簸搖擺得地厲害?？疾礻牭拇蠖鄶?shù)隊員都沒有航海經(jīng)驗，嚴重暈船。醫(yī)療班空前忙碌，挨個房間分發(fā)暈船藥，給嘔吐到體力透支的隊員輸液。這種般情況下，周燁自然不便去打擾岑秋，送書計劃就又被擱置了。

周燁反應(yīng)不大，沒有暈船。到了飯點，他扶著過道的墻壁踉踉蹌蹌地走去餐廳吃飯。餐廳不復往日熱鬧，只坐了寥寥幾人。

周燁艱難地在晃動中吃完飯，忽然想到忙得到腳不沾地的岑秋肯定沒時間吃飯，腦海中又浮現(xiàn)之前她說自己餓了就沒力氣的可憐模樣，鬼使神差地，他問餐廳的師傅借了一個鐵皮保溫桶打了飯菜準備給她送去。

周燁并不知道岑秋在哪里，就滿船艙亂轉(zhuǎn)。其期間，一個巨浪襲來，船劇烈地起伏，他沒站穩(wěn)，重重地摔倒在地，保溫桶滾出去老遠，周燁掙扎著想站起來去撿，右下腹卻突然傳來陣陣鉆心的疼痛，。他喘著粗氣靠倒在過道的墻壁上。一個醫(yī)療班的成員路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忙把他扶到醫(yī)務(wù)室。

周燁被診斷為急性闌尾炎，需要立刻手術(shù)。這本是個小手術(shù)，可在如此顛簸晃動的船上做就增加了成倍的難度，若是過程稍有差池，后果會不堪設(shè)想，整個醫(yī)療班心里都沒有底。

“班長，要不我們還是先采取消炎藥輸液的保守治療吧？”有人提議道。

岑秋搖搖頭，臉色凝重道：“不行，他現(xiàn)在的情況保守治療根本是無用功?！?/p>

話是這么說，可岑秋仍是下定不了決心做手術(shù)。她雖然年輕，但此前經(jīng)歷過環(huán)境更糟糕的救援，早已養(yǎng)成了出一份從容果決的性子，此時此刻，卻在面對周燁的事情上統(tǒng)統(tǒng)失了效。

一直躺在病床上傾聽的周燁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了岑秋的手腕，氣息不穩(wěn)卻口齒清晰道：“岑小姐，做手術(shù)吧，我相信你?！?/p>

岑秋愣楞了愣楞，手腕上傳來的溫度讓她緊繃的心瞬間平靜下來。

就是那么奇妙，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只需說短短幾個字就讓你生出起無限勇氣。

“你當然可以相信我，我可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醫(yī)生?！彼首鬏p松地回答完周燁，抬起頭，面對班里的成員，微紅的眼中顯出堅定，“準備手術(shù)！”

3.

手術(shù)很成功。

周燁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等到醒來，看見夢中的主角正守在他的床前，緊張地詢問道：“醒了？身體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他搖搖頭，虛弱道：“岑小姐，關(guān)于那塊石頭……”

還真是一個執(zhí)著執(zhí)著到讓人發(fā)笑的傻呆瓜，岑秋無奈地一攤手，插話道：“那是和你鬧著玩的啦！看你不茍言笑跟木頭人似的，就忍不住跟你開了個玩笑?！?/p>

等到周燁的身體完全痊愈，他們已經(jīng)進入赤道的無風帶，大海重新顯露出它美麗溫和的那一面。

船只過赤道都有個“打魔鬼”的習俗，航海初期，習慣風浪的船員對無風帶平靜的海域感到恐懼，他們認為這是海底的魔鬼在作祟，就互相裝扮成魔鬼載歌載舞祈求平安。后來，人們對大海探索愈加深入，恐懼不復存在了，這個迷信的傳統(tǒng)卻作為娛樂活動一直保留了下來。

大概是被咆哮的大海折磨的日子實在太過痛苦，一朝解放，許多隊員都借此機會盡情地釋放心中的歡樂，。他們戴上用各色油彩勾勒的魔鬼可怖面目的紙面具、斜披床單，或舉起拖把或舉起雨傘，在聲聲鑼鼓中，不顧形象，沒有章法地“群魔亂舞”，笑聲響徹云霄。

圍觀的隊員也很捧場，叫好聲不斷。岑秋鼓掌鼓得手心都紅了，一側(cè)頭看見站在人群中神情淡然的周燁，頓時玩心大起。她忙去討來兩個紙面具，自己戴上一個，然后輕手輕腳地過去從背后突襲，將另一個套在了周燁的臉上。

后者嚇了一大跳，就見只露著一雙眼睛的岑秋倏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語調(diào)興奮道：“周燁，我們也去跳舞呀！”

周燁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正要伸手去摘面具，就被岑秋霸道地一把拉入了跳舞的人群中。

察覺到周燁的抗拒，她湊到他的耳邊笑意盈盈地笑吟吟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陪我跳支舞作為回報很應(yīng)該吧？”

岑秋溫熱的氣息盡數(shù)噴灑灑落在周燁的耳畔，惹得他身體周身一陣僵硬，面具下的臉好似著了火般溫度飆升，連鎖反應(yīng)一般，周燁感到被她握著的手也變得汗水涔涔汗水津津。

“周燁，你能不能動一動，別讓我覺得自己是在拉著一根木樁子跳舞？”

“哎呀，周燁，我的鞋子都要被你踩壞了！”

“周燁，你真的笨死了！”

面前的姑娘一邊擺動身體，一邊張牙舞爪地絮叨抱怨著，卻莫名讓他生出了希望這一刻的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的念頭。

周燁開始相信海底真的有魔鬼了，一定是受它們的魔力的影響，不然，自己怎么會變得這樣奇怪？

4.

經(jīng)過四十多天的海上航行，考察隊在一個晴朗的午后抵達了南極洲的喬治王島。

放眼望去，天空蔚藍而悠遠，幾乎覆蓋整個南極的白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遠處的冰山如同刀砍斧斫而成，高大冷峻，透著淡淡的湖藍色。絕美的極地風光讓考察隊的每一位隊員都贊嘆不止，他們迫不及待地乘坐小艇登陸。

當隊長用力地把國旗插入喬治王島的土地上，在一片歡呼聲中，岑秋看到身旁的周燁眼中閃動著一片濕漉漉的光芒。

激動過后，考察隊立刻開始規(guī)劃工作，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是在喬治王島上建立起中國第一個南極科考站長城站，而他們所有的時間只剩短短兩個月。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是南極的暖季， 是唯一適合長時間探索這片白色大陸的時段。

周燁所在的科考班負責長城站的選址，其余八個班則合作把考察船上的物資運送上島。但在登陸的第一天，考察隊員們就領(lǐng)略到了潛伏在南極美景之下的殘酷。那天傍晚，風雪大作，毫無征兆，他們沒法乘坐小艇返回考察船，幾十個人只能擠在幾頂匆匆搭建的帳篷里過夜，用好不容易煮熟的面條沒吃幾口就凍成了冰凍成了坨。在這時，他們才真正了解到，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要面對的到底是什么。

帳篷外是風雪的怒吼，帳篷里的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唯有周燁一貫心大，泰然地坐在角落看書，翻了幾頁，眼角余光掃到雙臂環(huán)膝、，縮成一團的岑秋。他皺了皺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小心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堆朝她走了過去。

“你進去點，我要坐在這里?！贬锫劼曆銎痤^，周燁的一張冷臉映入眼簾。

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她所坐的位置正對帳篷的入口，寒風不斷從沒法封實的縫隙中鉆進來，是整個帳篷最冷的一處塊地方。

“不……不用?！贬镆粡埧冢吐犚娮约貉例X咯咯打戰(zhàn)顫的聲音。

周燁不理會她，徑自坐下開始看書，后背幾乎貼上了帳篷的門簾。

眼見拗不過，岑秋只得往里挪了幾寸。

“你怕嗎？”幾分鐘后，周燁聽見岑秋小聲問他。她把下巴抵在膝頭，一雙眼眸黑白分明，難得一副安靜的模樣。

“不怕。”

“為什么不怕？我們現(xiàn)在可是在真正的野外了！”

周燁的手指摩挲著書頁，良久才含糊道：“人生有太多事比這個可怕?！?/p>

5.

第二天清晨，風雪一停，考察隊就重新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在諸多事務(wù)中，盡快確定長城站的選址成了重中之重?？瓶及喔鶕?jù)喬治王島的地圖大致定下了幾個海灣，爭分奪秒地趕去實地勘察。他們一早出發(fā)，過了晚飯點才歸來。

回到考察船上，周燁脫下厚厚的羽絨服，抖落一身的風雪。他往船艙的房間走去，發(fā)現(xiàn)岑秋正靠著房門站在那里，見到他來，遞上手里那個只保溫桶，眼角眉梢是柔和的笑意：“吃飯吧！我給你留的?！?/p>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再一次接過岑秋遞來的保溫桶，周燁皺了皺眉道：“你以后別幫我留飯了。”

岑秋的目光暗黯淡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如常，輕快道：“你幫我擋了一夜的寒風，還不允許我回報你一下嗎？”

“科考班的其他成員和我一樣辛苦?！敝軣瞠q豫道，“這樣不好?！?/p>

岑秋明白了他的意思，考察隊的隊員都會主動給后來的人留飯留菜，但有時候餐廳飯菜做得的少了，還是會出現(xiàn)遲來者不夠吃的情況。

而周燁因為著她的關(guān)系，一次也沒有遇到過。

岑秋張了張口，最終有些無力地吐出四個字：“我知道了?！?/p>

岑秋走后，一個聲音冷不丁自周燁的背后響起：“哪是為你留的飯菜，那就是岑醫(yī)生自己那一份！阿燁，你真當人家會這么霸道，天天地故意守著你那份？”

周燁詫異地轉(zhuǎn)身，郭晟從走道的拐角處走出，過來一捶錘他的肩膀，道：“我親眼看見的。還不去追，至少要跟人家姑娘說句謝謝吧！”

周燁是在醫(yī)務(wù)室找到岑秋的。他拎著保溫桶，黑著一張臉，冷聲道：“這根本不是留的，而是你的，對嗎，為什么騙我？”

大概是從未見過周燁這般表情，岑秋沒了往日能說會道的機靈勁，一臉無措地站著。

良久，周燁無奈地長嘆一口氣，道：“我沒什么胃口，吃不了那么多。這飯菜我們一人一半吧，別浪費了?！?/p>

“好?！睆乃慕杩谥胁蹲降揭唤z關(guān)心的痕跡，岑秋立刻乖順地就著臺階下。

周燁和岑秋圍坐在醫(yī)務(wù)室里的一張寫字桌前默默分享保溫桶里的食物，吃了一會兒，他抿了抿唇，語氣認真道：“岑秋，謝謝你?！?/p>

岑秋握著筷子的手一頓，嘴角忍不住浮起淺淺的笑意。這是周燁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而沒有稱她為“岑小姐”。

長城站最后定落址于菲爾德斯半島南部的一塊卵石灘上，建設(shè)工作正式展開。雖然有專門的房屋班，但因為時間緊迫，其他八個班都要參加長城站的建造。

開工前一天，岑秋送給周燁一瓶藥水。

周燁不明所以，岑秋淡淡道：“你的右臂不是受過傷嗎？之后工作中要是出現(xiàn)不適，這藥水可以幫你緩解一下。”

“你知道我的右臂受過傷？”周燁愕然地看著她。

岑秋雙手背到身后，微微仰頭，道：“那是因為……我有一次看見你挽起袖子，右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痕。”

周燁摸了摸鼻子，感覺自己似乎問了個蠢問題，沒有再說話。

中國人的骨子里向來有一種驚人的拼勁，建站那段時間，考察隊里每個人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南極好天氣極少，他們大半時間都在頂風冒雨工作，忙得團團轉(zhuǎn)。艱辛之后，長城站終于如期落成。

看著平地拔起、深深佇立在南極土地上的長城站，所有人都禁不住熱淚盈眶。建站完畢也意味著寒季即將要到來了，考察隊啟程回國之前還有一件大事亟待解決，他們之中需要有八個人留在南極越冬，在下一個暖季來臨前，看護長城站，并進行一些簡單的科學考察。

在此之前，中國沒有人見過南極寒季的面貌，誰也不知道剛剛建成的長城站能否經(jīng)受得住暴風雪。這個抉擇是艱難的，隊長經(jīng)過深思熟慮，選定了七個人，正在躊躇間，周燁主動請纓。

隊長看著面前這個斯文清瘦的年輕人，忍不住問：“周燁，你不怕嗎？”

“隊長，比起肆虐的風雪，我更怕不能實現(xiàn)報效國家的心愿?！敝軣钜槐菊?jīng)道。

推門而入來送藥品清單的岑秋正好看到他堅毅的側(cè)臉，明明是宣誓一般的話語，從在這個人口中說出來卻格外誠懇。

兩人一起離開隊長的工作室，一路無言。分別的時候，岑秋側(cè)身擋在周燁的面前，眼眸清澈如水：“周燁，今晚七點來船頭的甲板，我有話和你說?！?/p>

6.

南極的暖季沒有黑夜，晚上七點，日光依舊明媚。身后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時，岑秋正倚靠著船欄桿，欣賞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海豹在浮冰上打滾。

周燁在她的左邊站定，問道：“岑秋，你找我什么事？”

岑秋沒有動，垂在身側(cè)的手攥緊裙邊，她閉了閉眼睛，鼓起勇氣道：“我喜歡你?！?/p>

話出口后，岑秋甚至不敢側(cè)頭看身邊的人的表情。一半會兒，耳朵畔飄入一聲嘆息，周燁扳過她的身體讓她面對他，神情肅然道：“岑秋，我是認真的，不要喜歡我。今天，你聽見我跟隊長說的話了吧？如果下一次再遇見相同的事，我還是會這么選擇。我熱愛這個國家，想窮盡一生為她做點什么。和我在一起，你得等待，你會孤獨，永遠需要牽腸掛肚、擔驚受怕，知道嗎？”

周燁對感情的事有點木然，心思卻比誰都清明。

岑秋仰頭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可是，周燁，我喜歡了你八年，我也是認真的?！?/p>

在周燁震驚的目光中，岑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塊灰白色的石頭，垂眼道：“其實，那時候我并沒有跟你開玩笑，這塊石頭于我的確很珍貴，它曾在你的右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而你救了我?！?/p>

周燁聞言一怔，一段模糊的記憶自腦海深處蘇醒。

1976年的夏天，河北唐山發(fā)生了里氏7.8級的大地震，整個城鎮(zhèn)頃刻間化為一片廢墟，數(shù)十萬人深埋瓦礫殘垣之中。

岑秋的父母都是醫(yī)生，前往災區(qū)參加救援時，帶上了十五15歲的女兒，指示她給傷員喂水喂飯，處理一些輕傷。

岑秋初見周燁，是他和另一個志愿者把一個剛從廢墟救出的小女孩送到醫(yī)療點。他灰頭土臉，一雙眼睛卻非常明亮，十個手指都磨破了，最后等不及她幫他包扎完傷口，就急匆匆地和同伴回去繼續(xù)救援。

岑秋不禁對他留了心，有一天吃午飯，有人提起周燁，胖胖的孫護士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我剛見他那會，瞧著歲數(shù)那么小，就勸他回家去，他竟然一臉認真地跟我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人小鬼大，可樂死我了。”

岑秋偷偷地笑，臉幾乎要埋進碗里。周燁和她之前在學校接觸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樣，他是那么地正直熱心。自此，她岑秋愈加關(guān)注他的一舉一動，只是礙于少女的矜持，從沒有主動搭話。

他們再一次產(chǎn)生交集是在無比驚險的情況下。

那天被送來的小女孩只是輕傷，很快恢復了健康，由于一直聯(lián)系不上她的家人，她便被暫時留在了醫(yī)療點。這天，女孩眼淚眼汪汪地纏著岑秋帶她去找父母。半途上，她看見一處廢墟上插著一個只風車，請求岑秋幫她拿下來。岑秋沒有多想，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廢墟。

余震卻在這時突然發(fā)生，那面石墻朝岑秋砸下來的那一刻，她的腦子一片空白，等到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被周燁撲倒在一邊，石墻堪堪擦過他的右臂，拉開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血流不止。

周燁疼得地臉都扭曲了，岑秋強忍住心慌和淚意，撕下襯衫的衣擺快速地給他包扎止血，然后一只手扶住他，一只手牽著小女孩，狼狽地回到了醫(yī)療點。

周燁的手臂被縫了幾十針，當天下午就被家人接回去了，岑秋連句謝謝都來不及和他說。幾天后，她回到了那處廢墟，拾撿了石墻的一塊碎石放進口袋。自此，那塊碎石陪著她高中畢業(yè)、大學畢業(yè)、成為醫(yī)生……見證了她生命中每一個重要時刻。

岑秋心里一直有個毫無緣由卻十分堅定的念頭，相信有一天她和周燁一定會再遇見。而那天，她站在甲板上，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一眼就認出了他。

，周燁對著岸邊送行的人揮手，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更是強有力的證明。岑秋欣喜不已，幾個小時后，敲開了他的房門，用一種蹩腳的方式引起他的關(guān)注。她不是沒想過將當年的心事對他和盤托出，只是他在她的記憶中占了一席之地，他卻不然，何況那段回憶連帶著沉重的歷史，也難以輕易說出口。

“你是什么樣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岑秋拉起周燁的手，放入那塊石頭，故意輕描淡寫道，“留下來越冬也沒什么不好，聽說，南極的寒季能看到美麗的極光，你要連著我那一份好好欣賞……我會在碼頭等你回來，到時候記得把石頭和答案一起還給我?！?/p>

7.

在接下來的八個月里，岑秋經(jīng)常下班以后來到黃埔江畔的碼頭，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想象遠在南極的周燁此時在干什么。對于他還未給她的答案，她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拒絕的理由中唯獨沒有不喜歡她這一條。

南極的越冬生活是乏味的，暖季時好天氣不多，寒季時便更少了。多數(shù)時候，周燁和隊友都待呆在科考站里大眼瞪小眼，一成不變的風景，一成不變的飯菜，一成不變的科考。在那種情況下，對家、對人的思念就變得格外強烈。因而，偶爾碰上一個晴朗的天氣，附近的幾個科考站的人就湊在一起取樂，一群國籍不同、心境卻相同的人互相慰藉。

在那段時間，周燁做得的最多的事就是對著那塊石頭出神，他總是想起岑秋，其實，在她拉他跳舞那會，甚至更久之前，他就對她動了心，只是一直不肯正視這份情愫而已。

十分幸運地，周燁他們幾個留守的隊員八個人最終都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南極的寒季。

周燁回國那天，岑秋將自行車騎得地飛快，像一陣風似的地掠過上海的大街小巷，直沖碼頭。到達目的地后，她迅速整理好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和有些褶皺的裙擺，向著考察船的出口張望，每從舷梯上下來一個人就揪起一顆心。

大概是近鄉(xiāng)情更怯，想到即將要見到岑秋，周燁沒來由一陣緊張，他磨磨蹭蹭了許久，才提著行李走下考察船。

岑秋剛告別了郭晟，心情沉重地跟裝墜了兩百斤鐵塊似的，一轉(zhuǎn)頭，看見朝思暮想的那人姍姍來遲，臉色不佳道：“她漂亮嗎？”

“什么？”周燁猛然聽到她沒頭沒腦的問話，一臉疑惑。

岑秋瞪他，大聲道：“我是問，郭晟說的這幾個月和你出雙入對、，親密無間的那個俄羅斯籍姑娘納斯佳漂亮嗎？”

周燁的大腦短路了一剎那：“哦，納斯佳，她是挺漂亮的?！?/p>

岑秋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覺得這些日子的翹首以盼，就像是個笑話。她一腳踢開撐腳架，推著自行車轉(zhuǎn)身就走。

周燁這才驚覺說錯了話，忙扔下行李，截住她的去路，慌慌張張地解釋道：“等一下，阿秋，我和納斯佳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對漢語很感興趣，我只是教她漢語?！?/p>

“什么原因都好。反正我們又沒什么關(guān)系，你不用和我解釋。”岑秋賭氣道。

“不是的……阿秋，你站在這里別走，等我一下，一下就好，我有東西給你看?！敝軣顝娬{(diào)道，見面前的人不情愿地點了頭，才松開了握著車把的手，快步跑到行李箱旁，取出一沓疊照片折回來，遞給了她。

那是極光的照片，有綠色的，也有彩色的，美得驚心動魄。

岑秋的眼中滿是驚異，周燁摸摸后腦勺，繼續(xù)道：“極光真的很美麗，我想你一定很想看極光。納斯佳有相機，還有許多彩色膠卷，這些照片是我教她漢語的報酬。”

沒想到那天她隨口的一句話，他竟然一直記著。她岑秋的心瞬間柔軟成一攤灘水，她別過頭，臉頰泛起淡淡的粉紅，輕聲道：“那我的石頭和答案呢？”

周燁從口袋里掏出石頭物歸原主，鄭重道：“阿秋，現(xiàn)在我要收回當初的定論，這塊石頭，真的是一塊無價之寶。然后，請你原諒我的自私，我還是做不到對我的心說謊，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p>

自行車轟訇然倒下，岑秋撲過去緊緊抱住周燁，多年來的思念和此刻的感動一齊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真好，她八年的等待終是有了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也許以后還是要不斷等待，但只要他的心里上有她，她就不會孤獨。

尾聲

周老先生講完故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聽得實在太過入迷，連電影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了都不知道。

我真誠地跟他說：“你們的感情真讓人羨慕?！?/p>

周老先生搖搖頭，嘆息道：“我大半輩子都在奔波忙碌，她也就等了我大半輩子?，F(xiàn)在退休有空陪她了，但我們都老了，身體大不如前，指不定什么時候那一天就來了。這一生，是我欠了她太多。”

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們的雜志最近要出一個舊時愛情的專題，忙詢問他能不能抽個時間和岑阿姨一起接受我的采訪。

周老先生答應(yīng)了，他說，人越老就越糊涂了，有人能幫我們記下這個故事，挺好。

兩天后，我們在上海的一家咖啡廳見面，他們還是穿著情侶裝，大概是在努力彌補年輕時彼此分離的時光吧。

采訪的最后，我讓他們互相和對方說一句心里話。

岑阿姨的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她望著身邊的人，笑意直達眼底，淡淡道：“周燁，我大半輩子都在等你，但我覺得很幸福，我的愛情沒有把你困住，而你走得再遠，也從來都不會忘記回家?！?/p>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