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珺 孔昕

1920年9月11日清晨，鄧小平和同學們從上海黃浦碼頭出發(fā)，乘坐郵船“盎特萊蓬”號去往法國。“盎特萊蓬”號是一艘往來于歐、亞、美三洲的法國萬噸級巨型郵船。而赴法勤工儉學學生乘坐的四等艙，實際上是半明半暗的最底層的貨艙，里面還堆放著各種貨物，這是專為留法學生臨時開設(shè)的。近百號人擠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呼吸著污濁的空氣，忍受著蚊蟲的叮咬，日子并不好過。

9月14日，郵船經(jīng)香港停留一日。鄧小平雖然看到香港“樹木陰翳，商旅云集，街市寬闊，房屋整齊”，“近已成為一個沿海最繁華、最緊要的商埠”，但一想到香港此刻處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心底不免生出屈辱感。9月18日，郵船經(jīng)越南西貢（今胡志明市），停留三日。鄧小平等人上岸參觀。當局規(guī)定，中國人上岸，必須經(jīng)過一道道關(guān)口的檢查，還要到警署注冊登記。中國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如此低下，這讓鄧小平再一次感到了屈辱。9月24日，郵船到達新加坡，停留一日。鄧小平等人上岸參觀。他又目睹了兩國之間的貧富差距，更加深了對中國當前社會的認識。

除了忍受惡劣的環(huán)境外，鄧小平和同學們也面臨著海上航行未知的危險。9月底，郵船經(jīng)過印度洋時，經(jīng)歷了三天的風暴。風暴裹挾著海水，掀起山峰般的巨浪。四萬噸的郵船在這樣的風暴中猶如一葉扁舟，被反復掀上浪尖，又打下谷底。鄧小平和同學們“不但一點東西也吃不進，就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10月初，郵船行經(jīng)阿拉伯海。由于此海域有許多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留下的危險物，為防不測，鄧小平和同學們一起在船上進行救生練習。雖然戴上了救生圈，但大家“心中總是忐忑不安，如有所失一般”。

10月19日，郵船抵達法國馬賽港。這時，鄧小平已歷經(jīng)了39天的海上航行，行程達1.5萬多公里。這段日子雖然艱苦，但也讓鄧小平眼界大開。次日，《小馬賽人報》報道：“一百名中國青年到達馬賽的安德列勒蓬橋上。他們的年齡在15歲到25歲之間，穿著西式和美式服裝，戴著寬邊帽，穿著尖皮鞋，顯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p>

就在到達法國馬賽港的第三天，根據(jù)巴黎華法教育會的安排，鄧小平與20多名中國學生一起來到距巴黎200多公里的小城巴耶，開始了在巴耶中學的寄宿制學習生活。小城的風光有點像四川的廣安，對于人口只有15000人的巴耶來說，一下子來了20多名中國學生，在當時成了新聞。10月22日，《巴耶日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中國學生到巴耶》的消息：“二十多名中國學生在兩名法文講得非常流利的同鄉(xiāng)帶領(lǐng)下，于昨天晚上到達巴耶市。這些年輕人是寄宿制學生，由他們的政府派往法國，在巴耶中學學習他們感興趣的課程，以便使他們了解法國的語言和風土人情。”

學生們在巴耶中學學習的主要課程是法語。學校作息管理嚴格，早上6時起床，6時半自習，上午8時至11時、下午2時至4時為上課時間，晚8時就寢，9時熄燈。鄧小平后來回憶說，學校待他們像小孩子一樣，每天很早就要上床睡覺。才上了幾個月，沒學什么東西，吃得卻很壞。

此時，距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兩年，法國對于勞動力的需求，已經(jīng)不像一戰(zhàn)期間那樣緊迫，這樣的局面直接影響到了勤工儉學學生們的境遇。到1920年底，在法國的1000多名中國勤工儉學學生中，能夠找到工作的不到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

盡管省吃儉用，鄧小平隨身所帶的費用仍然很快用盡了。1921年3月13日，鄧小平與其他18位同學一起告別學校，前往法國中部城市克魯梭，加入了打工族的行列。據(jù)學校的中國留學生開支細目賬記載，鄧小平當月應(yīng)付學校費用244法郎65生丁，其中生活費200法郎，漿洗縫補費7法郎，臥具租金7法郎，校方收費12法郎，雜支費18法郎65生丁。從那之后，鄧小平不得不開始四處尋找工作，希望通過勞動掙錢，繼續(xù)讀書。鄧小平在法國唯一的一次正規(guī)學校教育至此畫上了句號。

1921年3月，經(jīng)過不斷努力，鄧小平終于獲得了在法國的第一份工作。法國最大的軍工廠——施耐德鋼鐵廠錄用了他。施耐德工廠的檔案中，現(xiàn)在還存有當年工廠人事部雇用登記處留下的鄧小平的登記卡。上面記載：“工卡號：○七三九六；姓名：鄧希賢；年齡：十六歲；出生年月：一九○四年七月十二日（農(nóng)歷）；婚姻狀況：單身；出生地：四川省重慶市；職業(yè)：學生；過去工作及其他有關(guān)情況：系鄧文明及淡氏之子，受哥倫布市（巴黎西郊小城市）法中救濟委員會派遣在巴耶中學求學；身體狀況：一九二一年四月二日體檢；服務(wù)部門：軋鋼車間；工種：雜工；工作能力：很好；工作表現(xiàn)：好；日薪金：六法郎六十生丁；評語：志愿來工廠工作?！?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1/26/qkimagescqzjcqzj201811cqzj20181122-2-l.jpg"/>

在施耐德工廠，像鄧小平這樣沒有技術(shù)的工人，只能當散工。散工，即雜工。他們沒有固定工種，視工作情況需要流動。散工的地位很低，而且勞動強度很大，經(jīng)常遭到工頭的責罵。因散工的法文發(fā)音為“馬簍五”，學生們就戲稱“馬老五”。有一位四川籍的學生還自娛自樂地寫了一首《散工曲》，倒也能體現(xiàn)散工的辛苦：“做工苦，做工苦，最苦莫過‘馬老五。‘舍夫（法文，即“工頭”）光喊‘郎德舅（法文，意為“非上帝的善類”），‘加涅（法文，意為“賺得”）不過‘德桑蘇（法文，即10法郎）。”

剛進工廠的鄧小平被分配到軋鋼車間，工作就是人工拖送熱軋的鋼材。軋鋼車間內(nèi)溫度在40℃以上，而鄧小平必須身著厚厚的工作服。為了防止火星灼傷腳背，鄧小平的腳上要穿一種特制的木鞋。木鞋堅硬，不利于行走，一不小心就會摔跤。如果摔倒在鋼材上，全身就會被燙傷。更可怕的是，有時軋鋼機發(fā)生故障，被軋的鋼條向外彈射，很容易造成傷亡事故。鄧小平的夫人卓琳談到這段做工經(jīng)歷時說：“老爺子在法國留學實際上是去做苦工，拉紅鐵，就是把鐵燒了，那么粗的鐵，燒紅了，拉出來，弄得細一點，一遍一遍最后弄成鐵絲，他就做這個工作?！?/p>

工作強度如此之大，勞動環(huán)境如此危險，每天卻只能換來6個多法郎的薪金，連飯都吃不飽，更不要說積攢上學的費用了。鄧小平肩負著家人的殷殷期望，懷著“工業(yè)救國”的美好理想千里迢迢來到法國，然而，他在這里體驗了勞動者被壓榨的悲慘境遇和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體驗了工人受壓迫、受剝削的苦難處境。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微薄的薪水和遠超出年齡的高強度勞動，讓鄧小平不得不做出了離開的決定。4月23日，鄧小平辭去在施耐德鋼鐵廠的工作，去了巴黎。廠方在辭職原因一欄注明：“體力不支，自愿離開。”這個說明非常符合實際情況。后來，鄧小平多次說，他個子小的原因就是因為年輕時干了重活，吃不飽飯。

鄧小平第一次失業(yè)了。

4月下旬，鄧小平回到巴黎，住進華僑協(xié)社，等待做工機會。從4月26日起至10月，鄧小平只能靠領(lǐng)取中國駐法公使館發(fā)放的每天6法郎維持生活。他每天只吃兩頓飯，主要是面包加自來水。在此期間，鄧小平曾做過飯館招待、火車站碼頭搬運工、清潔工等各種雜工。他后來回憶說：“生活的痛苦，資本家走狗——工頭的辱罵，使我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很大的影響，最初兩年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痛惡略有感覺。”

到了1922年，法國的經(jīng)濟開始好轉(zhuǎn)，一些工廠逐漸恢復招工。1922年2月，鄧小平從巴黎乘火車到達位于巴黎以南120公里處的蒙塔爾紀，隨后又步行數(shù)公里，來到一個叫夏萊特的小城。夏萊特靠近農(nóng)村，生活費用較低，中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喜歡聚集于此。鄧小平在這里找到了一份較為穩(wěn)定的工作，到哈金森橡膠制品廠做工。哈金森橡膠廠當時是歐洲唯一的橡膠廠，以生產(chǎn)膠鞋和自行車內(nèi)外胎而出名。鄧小平被分配到制鞋車間工作，工號為5370。

工作相對穩(wěn)定后，鄧小平有了一點積蓄。他想繼續(xù)求學。10月17日，鄧小平辭掉哈金森橡膠廠的工作。11月3日，他帶著做工掙得的一點錢和家里寄來的一小筆錢，離開夏萊特來到塞納，打算在夏狄戎中學學習，但因?qū)W費不足，最終沒能入學。

鄧小平的求學之夢徹底破滅了。無奈之下，1923年2月初，鄧小平再次回到夏萊特市，繼續(xù)到哈金森工廠制鞋車間做工。一個多月后，他又一次離開哈金森工廠。檔案卡上所注的離開原因是“拒絕工作”。廠方人事部對他非常不滿，在他的工卡上寫著“永不錄用?！?/p>

鄧小平之所以放棄這樣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是因為他找到了一個新的人生目標——共產(chǎn)主義。

〔本刊責任編輯 姚 梅〕

〔原載《中外書摘》

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