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

蘇州近郊鄔鳳巷盡頭有一家專做旗袍的百年老店，老裁縫周瀚根80多歲了，仍堅持做旗袍。周瀚根10歲便跟父親學(xué)做旗袍，從父輩那里學(xué)到了一手絕活。周家旗袍店沒有縫紉機，鑲邊、盤扣、繡花等工序都是手工操作，至今仍是如此。

這家百年老店口傳心授，傳到周瀚根手里，卻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旗袍被認為是“封建糟粕”“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遭到批判。接著周瀚根的兒子周建國因為“上山下鄉(xiāng)”，錯過了最好的學(xué)藝時間，這讓周瀚根十分苦惱，擔(dān)心百年老店在他手里斷了根。

后來，周瀚根的兒子周建國開了一家服裝廠，他請老人到廠里傳授做旗袍的手藝。可是，當(dāng)周瀚根看到廠里那一排排的縫紉機時，掉頭就走。周建國追出來問：“爸，怎么了？”周瀚根搖著頭回答：“縫紉機踩出來的旗袍是死的，穿到身上沒有靈氣……”

周建國無語了，從此不再請求父親到他的廠里來。周建國有個女兒，叫周丹，學(xué)的是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畢業(yè)后周建國要求她先到爺爺那里學(xué)習(xí)做手工旗袍。

當(dāng)時，周丹聽了父親的話，心里十分糾結(jié)。說實在話，爺爺?shù)氖炙囋俸?，做件旗袍也要十天半個月，太費時。而她的理想是做國內(nèi)一流的服裝設(shè)計師，把父親的服裝企業(yè)做大做強，爺爺?shù)陌倌昀系暝趺茨軐崿F(xiàn)她的抱負呢？因此她心里不大愿意去爺爺那里。

不過周丹是愛爺爺?shù)?，為了不讓爺爺傷心，她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父親的要求。

周丹到了爺爺?shù)昀锖?，周瀚根手把手地教她量身、畫圖、裁剪、刺繡、鑲邊、編盤口，周丹學(xué)得十分認真。

一天，店里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干部模樣的中國人，另一個是又高又胖的黑皮膚的外國女人。外國女人穿著一件很不合身的大紅長裙，脖子里套著又大又粗的銀項圈……干部模樣的中國人對周瀚根和周丹說：“那位女士是非洲一個友好國家的元首夫人，叫曼蘭，她十分喜歡中國的旗袍，想要做身全手工的旗袍。我陪曼蘭跑了不少地方，找不到幾家全手工的旗袍店，好不容易找到了，店老板們看到曼蘭的超胖體型，都因為擔(dān)憂做不好而婉拒。最后得知這里有家專做旗袍的百年老店，一路尋來了，希望能夠?qū)崿F(xiàn)曼蘭的心愿……”

周瀚根聽后，非常激動。而周丹擔(dān)心爺爺年紀大了，體力與精神都不足以完成這套旗袍，萬一做砸了，該如何收場？她正要替爺爺婉拒，周瀚根卻上前一步對那位干部模樣的人說：“好，我接下！”“爺爺……”周丹要阻止，卻來不及了。

那位干部模樣的人對周瀚根說：“時間緊迫，只有8天，8天后曼蘭夫人要回國。”

“8天？”周丹喊出聲來，做一件手工旗袍最少要10天，為像曼蘭這樣體型的人做旗袍，半個月也難以完成！

周瀚根卻點點頭，語氣堅定地說：“可以，量身吧！”

“爺爺！”周丹再一次用眼光阻攔?？芍苠鶇s對周丹說：“丹丹，放心，爺爺能做?！?/p>

曼蘭夫人非常高興，總算有人答應(yīng)為她做旗袍了，她站直了身子。周瀚根面朝曼蘭，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揮手說：“量好了！”

陪曼蘭夫人來的那人感到奇怪，哪有這樣量身的？曼蘭也一臉疑慮：這樣量身，準不準？

周丹說：“我們周家裁縫店做旗袍從不用尺量身，從身長、腰圍到后背、領(lǐng)口、開衩等40多個尺寸，都靠目測。”在曼蘭夫人驚異的眼神中，周瀚根手握粗芯碳筆，刷刷刷在一張白紙板上畫出了旗袍的效果圖，既高雅、大方，又符合她的身份和體型。曼蘭夫人驚訝得直聳肩膀，連連拍手叫好，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好，好，就這樣，不過還要請您加上非洲元素！”她拿出一本非洲畫冊，讓周瀚根從里面挑選。周瀚根翻了翻畫冊，說：“這個沒問題，請您放心！”

曼蘭他們離開后，周丹忍不住埋怨爺爺，時間這么緊，這旗袍萬一做不出來，不僅影響周家百年老店的聲譽，也影響了曼蘭夫人對中國的看法，實在不該接下！

周瀚根卻信心十足地說：“你只需要在旁邊用心看著，不用幫，我一個人來做！”周丹問：“爺爺，為什么不用我?guī)兔?？”周瀚根神色凝重地回答：“丹丹，到時爺爺會告訴你的?！?/p>

接著，周瀚根戴上老花眼鏡，全身心地投入到縫制旗袍上去了：設(shè)計圖案，開料，盤扣，鑲邊，繡花……周丹則在一旁用心看著，對爺爺精湛的手藝驚訝不已。5天過去了，旗袍基本做好，按這樣的進度，8天時間是可以完成的。

當(dāng)周丹正準備松口氣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爺爺繡花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這些活兒不能用錯一根線，也不能搭錯一種色，這對一個80多歲的老人來說，真的難以承受。可是，周瀚根卻安慰周丹，說有丹丹陪著，他高興，這活兒肯定能做好。

誰知道，第6天一早起床，周丹看到爺爺兩眼布滿血絲，雙手亂舞，嘴里喃喃著：“我的眼睛怎么啦？”周丹大吃一驚，為了照料爺爺，幾天來她日夜陪在爺爺身旁，看著爺爺?shù)难劬﹄x衣料越來越近，一直擔(dān)憂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原來爺爺患有白內(nèi)障，三年前曾動過手術(shù)，醫(yī)生交代，裁縫活不能干了，弄不好眼睛會瞎?？蛇@回爺爺為了趕制曼蘭夫人的旗袍，日夜用眼，竟累得看不見了。

這可怎么辦啊？旗袍還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曼蘭夫人提出的非洲元素。周瀚根想在旗袍胸前位置繡一頭既威武又不乏母性的非洲母獅。寓意十分鮮明，曼蘭作為國家元首的夫人，對外要威武不屈，對國內(nèi)民眾又要充滿慈愛，這頭母獅十分符合她的身份。可繡這頭母獅要用20多種線，30多種顏色，用到的針法有直針、纏針、套針……每種針法又分若干種，幾十種針法都極為精細，除了周瀚根，眼下沒有誰能完成這道工序。

周丹急得打電話給父親周建國，叫他趕快回來。而這時，6天前陪曼蘭來定做旗袍的那位干部模樣的人也打來電話，說明天中午他陪曼蘭夫人過來取旗袍！周丹吃了一驚：“不是說8天嗎，怎么提前了一天半？”

“實在抱歉，曼蘭夫人國內(nèi)發(fā)生急事，要提前從上海回國，這套旗袍你們要想盡一切辦法提前完成，這關(guān)系到國際影響啊……”

“我爺爺眼睛看不見了，這旗袍怎么做得完啊？”周丹大聲說。

“什么，眼睛看不見了？這……這叫我怎么向曼蘭夫人交代，明天下午兩點的機票已訂好，她說了一定要穿上你爺爺做的旗袍上飛機！”

突然，周瀚根從周丹手里接過手機，一字一句沉著地說：“沒事，明天上午8點來拿旗袍，耽誤不了夫人趕飛機?！?/p>

“爺爺，你可別亂說啊，先到醫(yī)院去看眼睛吧！”周丹以為爺爺急昏了頭，在胡說八道。

周瀚根放下手機，伸手撫摸著周丹的腦袋說：“我的寶貝孫女，爺爺?shù)难劬Φ结t(yī)院看也沒用?！?/p>

“眼睛看不見，怎么辦？”周丹急得快哭出來了。

“不要擔(dān)心我，明天上午8點之前，爺爺一定能繡好這頭獅子?！?/p>

周丹看到爺爺那么自信，擦擦眼淚，冷靜下來，看爺爺怎么不用眼睛繡非洲獅子。

在周丹的攙扶下，周瀚根來到工作臺前，戴上老花眼鏡，攤開未完工的旗袍，拿起繡針，手法嫻熟地在旗袍上切、接、提、挑、滾、旋……啊，盲繡！周丹驚叫起來，爺爺居然有這一手絕技，怪不得剛才那么沉著自信。正當(dāng)她激動萬分的時候，她父親趕來，斂聲屏氣地站在一旁。

“嘀嗒……嘀嗒……”一只小鬧鐘發(fā)出清脆的跳動聲。整整一天一夜，周瀚根一刻不停，終于繡成一頭活靈活現(xiàn)的非洲母獅：母獅威嚴地坐在一座雄偉的山巔，微抿嘴巴，眼睛閃著鉆石般的光芒，從容自信，又不乏慈祥……當(dāng)周瀚根放下繡針的時候，他累得將身子伏在工作臺上。周建國父女倆都含著熱淚，輕輕為他蓋上了一條毛毯，想讓他好好休息。

過了一會兒，周瀚根醒來了。周丹給他倒了一杯水：“爺爺，您是怎么練成這絕活的？”

周瀚根告訴周丹，當(dāng)年他跟父親學(xué)做旗袍的時候，先在廢料上反復(fù)練針法，練繡花卉、飛鳥走獸。繡得逼真了，就會閉上眼睛練，不少繡一針，漏掉一線，繡出鮮活的花卉，繡出靈動的鳥獸。接著練目測量身、畫樣、裁剪、鑲邊、編盤扣……一次次過關(guān)，到第三年才獨立上手做旗袍。他們周家旗袍店的絕活就是這樣一代代練出來、傳下來的……老人說到這里，突然嘆了一口氣：“可惜你爸爸生不逢時，我沒來得及傳給他。你雖生在盛世，跟我學(xué)又太晚了，叫我好不憂心……”說著，竟然流出了混濁的淚水。

“這旗袍的活，我之所以拼著命接下來，是為了讓你在我身邊看看我們周家百年老店的手藝……”

“爺爺，我要跟你學(xué)！”周丹撲到周瀚根懷里，哭著說。

“晚了，爺爺?shù)难劬ο沽恕?/p>

“爺爺，我要學(xué)的不是您的絕活，而是您追求極致的精神，周家旗袍店的這種精神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手里丟了……”

上午8點，曼蘭夫人一行人來鄔鳳巷取旗袍，當(dāng)曼蘭夫人站在一塊老舊的穿衣鏡前穿上這身旗袍時，驚訝得叫起來：“非洲母獅，我愛的圣獸……中國老裁縫太偉大了……”

三個月后，曼蘭穿著那件旗袍的照片，登在非洲發(fā)行量最大的一家時尚雜志上：風(fēng)姿綽約，莊重大方。照片下面有行文字說明：一件無法復(fù)制的藝術(shù)杰作，出自中國小巷深處老裁縫之手。

〔本刊責(zé)任編輯 周佳微〕

〔原載《今古傳奇·故事版》

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