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你仍是生冷的、锃亮的?
三個月的呻吟,沒能磨鈍
你的邊角。早該停了可你仍在割。
進入母親膝蓋前,你什么模樣,我不知道。
三小時后你在里面,我看不見。當(dāng)我
從擔(dān)架中抬出母親,繃帶血污
你困在五花大綁的腫脹中,暴跳如雷,難以馴服。
進入病房,滿地瓷磚
一起疼。
十年了,右腿一直在阻止她
它4月叛亂,正式獨立。
廖醫(yī)生,徐醫(yī)生,都說換關(guān)節(jié)
是成熟的技術(shù),也是唯一的辦法:
“就好比,把破損的瓷磚剜掉,換上新的?!?/p>
省略了過程,輕巧得像換一支筆芯。
就這樣我將自己和母親一起騙上手術(shù)臺
71歲了,陶瓷和高分子聚乙烯插進她的暮年。
多么狠的錘子,鑿子,撬掉母親
多余的骨頭。多么強勁的骨水泥,把你
粘進那死去活來的腿。誰說
母親都是偉大的?她一點兒也不,她
一心一意,只是疼。
連嗎丁啉都搖頭,連止痛栓都嘆息。
她一直喊——
這些年她代我摔的跤,為我
磕的頭,因擋我被車撞的傷
匯成一個聲音喊。
我情愿她一直瘸下去,癱下去
也不要這古稀的戧害,蜈蚣的疤痕。
為何每天,你都作為魚刺鯁在咽喉
用發(fā)熱“提審”她,用酷刑
批斗她?
不讓她睡著
不讓她想問題
不讓她吃得有滋味
不讓她覺得活下去
是值得的。
牽引器如老虎凳
每次按摩和訓(xùn)練
都讓她重投一回胎。
她從未想過,會有你。
被姥爺摟著東躲西藏跑兵荒時她是嬰兒,不會想
挑著行李步行50里到沙市乘輪船
赴武漢時她是大學(xué)生,不用想
帶學(xué)生在王家大湖砍柴、在永合中學(xué)
日夜挖堰塘?xí)r她是教師,沒時間想
用手工煤機在屋前空地連續(xù)
做完1000個蜂窩煤時她是主婦
上帝和家庭,都不許她想。
“過幾天會好的”,兒女成家
孫子們一個個長大,但甜和苦中間
沒有空隙:膝關(guān)節(jié)
相連的骨頭,和我的悔疚,長在了一起。
入院前她甚至不知道
會有這種修補
會有這種取代。
還要用多長時間,你才肯歸順
這蒼老的秩序?
然后共同走向
妥協(xié):
時光面前她早已認輸
我中年渾濁的淚,也一回回招供。
求你,像養(yǎng)子一樣
愛她,體貼她,抱緊她骨髓中的顫抖
求你站好位置安分守己
作為一部分的母親,融進
夜色籠罩的寂靜。
母親更加沉默了。
從我調(diào)到荊州,她就
精神不好,腳跟腫脹
額頭嵌著一個破鑼。
昨晚,妻子掰手指跟她計算:
我周五晚回,周一趕去上班,
可以在家待
三晚,三個早晨,整整兩個白天
我并沒有完全被荊州奪走:
“這叫作,朝三暮三。”
當(dāng)她的臉完全舒展了,母親
還嘀咕了些什么
像昨夜的風(fēng),一直刮到
今天早上,推我走上冰冷大街
追趕疲憊早班車。
——像她的高血壓,父親的心臟早搏,一起
綁在我的小腿上。
哦,橙色清潔工揮動掃帚,讓小鎮(zhèn)
繼續(xù)溫暖。
車窗晃過那么多熟悉的臉。兩小時的
磕碰里我不斷想象著:
秋風(fēng)里,做一個朝三暮四的人
有多么幸福。
責(zé)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