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雜院里的發(fā)小聚會。在猴三家，他說準(zhǔn)備了兩瓶二鍋頭，喝個一醉方休。

我說：“要是不見外，到我這兒來。我請你們喝茅臺?！?/p>

“哇塞！你發(fā)了！不瞞兄弟說，這輩子還不知道茅臺是啥滋味呢！”

發(fā)小們來到我那整整一棟樓的畫室，經(jīng)過曲徑通幽的過道，進入寬敞的大客廳。

想象當(dāng)年一條炕上滾大的伙伴，見面時一定和我勾肩搭背，摟摟抱抱?？蛇@一切都沒有出現(xiàn)，甚至好幾個人連手都沒有和我握，只有侯三拘謹(jǐn)?shù)貜埓笞彀蛦枺骸肮怨?！我們見過富的，可沒見過像您這么闊的。您這一幅畫得賣多少錢呀？”

他們把稱謂改成了您。

“拍賣價，一幅幾十萬、數(shù)百萬、千來萬的都有吧。”

“千來萬！”又是一陣唏噓聲。

酒足飯飽，帶大家參觀，經(jīng)過健身房、臺球室、咖啡屋、電影音響廳，進入我的畫室。

畫案后面，我用碳素筆畫的恩師伊默的畫像。白皙的面龐，慈祥的眼睛，溫和地注視著我的畫室。

侯三眼尖，手指照片說：“這人忒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彼呐淖约耗X殼說：“想不起來了！”

我想大聲說：“是咱大雜院里的老太太。我跟她學(xué)過畫畫。”可話到嘴邊咽下去了。只是淡淡地笑笑，奇怪的心里驅(qū)使，我沉默了。

臨別，送發(fā)小到樓下。這七八個人是騎自行車來的，車子斑駁破舊，手一動車子，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

雍容揖讓，揮手告別。在內(nèi)蒙古插過隊，曾在大草原以馬代步的侯三，像牧民一樣，沖大家吆喝一聲：“上馬——走嘍！”發(fā)小們紛紛騙腿跨上車，晃悠晃悠地遠去了。

二

我腦海浮現(xiàn)了五十年前的情景。

事情發(fā)生在1966年9月。

學(xué)校、工廠、大街、院落都貼滿了大字報。偶見男人或女人被剃個陰陽頭，撅著被批斗，有人給起了個形象的名字——坐土飛機。大雜院的茅坑里，一早發(fā)現(xiàn)扔的七八根金條，還有花花綠綠的票子——那是美元。

大雜院分前后院，呈呂字形。外院住的是自來水公司的員工，院最里面有個大門，涂著嚴(yán)峻的黑色油漆。這個通向里院的門總是緊閉著，給我們這些孩子一股神秘感。據(jù)說，推開門是個影壁，轉(zhuǎn)過去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個清凈的院落。坐北朝南是五間高大的青堂瓦舍，雕花門窗。

院內(nèi)住著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老頭是國民黨起義將軍。一天在大院門口停輛大卡車，從車上跳下一群紅衛(wèi)兵、造反派，砸開黑漆大門，從高大宅子里搜出許多線裝書，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燒了。又翻出一捆一捆上了軸、裝裱好的畫，那些山水畫、人物畫，對于喜歡畫畫的我，真想抱回家去，仔仔細細欣賞。

小將們展開一幅，畫的是江南水鄉(xiāng)，水墨濃淡，蒼潤至極。 一個造反派手持蘸滿紅色墨水的毛筆說：“這些封資修的玩意兒！”手一揮，在畫上畫個大大的叉，轉(zhuǎn)手扔進火堆。大家圍著火堆呼口號。十幾幅畫瞬間化為灰燼。

那天沒有搜出金條、美元。搜出來要沒收，還有了剝削勞動人民的鐵證，定挨頓臭揍。

起義將軍發(fā)配到監(jiān)獄改造去了，就剩老太太一個人。小哥幾個拿著“戰(zhàn)刀”——就是一根粗鐵絲，僅在一邊彎一個手握的刀柄，殺氣騰騰來到隔壁的醫(yī)院。醫(yī)院里有一臺大缸，密密麻麻裝了幾百只癩蛤蟆，是醫(yī)院做生物研究用的。我們一個個掀開缸蓋，把“戰(zhàn)刀”頭朝下，狠狠一戳，鐵絲上像穿起一串糖葫蘆，一串活著的癩蛤蟆被串起，疼得在鐵絲上四腳亂踹，血，順著鐵絲往下流。

小哥幾個手提“戰(zhàn)刀”，呼嘯著跑出醫(yī)院，跑進大雜院，像騎兵手舉“戰(zhàn)刀”喊叫著進入里院。那扇緊閉的門，抄家時往外搬古式家具，造反派嫌門礙事，把兩扇木質(zhì)門卸下來，銅合頁也扔得不知去向。從此進出里院暢通無阻了！

雄赳赳、氣哼哼地站成一排，面對五間大瓦房，我喊一聲“開火——”七八個小伙伴把“戰(zhàn)刀”一掄，往前一甩，四五十只癩蛤蟆，像炮彈飛向那五間高高大大的青磚瓦舍，像雨點似的，玻璃上、臺階上、門上、房頂，都落滿了沾滿血的癩蛤蟆。

老太太尖叫一聲，拉開門就追我們，口中不停地罵：“小兔崽子！小兔崽子！”我們?nèi)鲅咀泳团埽o攆著追上來。我們跑進院里的男廁所，以為老太太會望而止步，可是估計錯了，她邊往男廁所闖邊嘮叨說：“都這歲數(shù)了，我怕啥？”盡管我們不停地喊：“流氓！流氓！”還紛紛脫了褲子蹲在茅坑上，也不能阻止她的腳步。

“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坦克車滾動碾軋而來。我們用手捂著臉，把頭偏向一邊，閉上眼睛，就等著挨打了?？蛇t遲沒有拳頭或耳光呼嘯而來，竟不住偷偷瞟一眼，老太太雙眼噙淚，捧著黑色戶口本說：“我不是地主婆，我出身是小業(yè)主。不信，你們看?！彼褢艨诒痉旁谖颐媲?。

我窺見老太太的懦弱，就理直氣壯地問：“你不是地主婆，家里怎么這么闊？”我曾隨著進進出出的抄家人溜進了老太太的大宅子，看見房子的兩頭，各有一個衛(wèi)生間，有白瓷浴盆、抽水馬桶。十幾歲的我，睜大好奇的眼睛，仿佛掀開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四十多年過去，仍住在大雜院的兒時伙伴，我敢肯定還沒有用上抽水馬桶。

“畫畫！我靠畫畫掙錢！”

“畫畫？”我提上褲子，站起身，“那天燒的畫是你畫的？”

“當(dāng)然。畫畫是勞動。我靠勞動賺錢！”

一下子，老太太在我心中神秘起來、高大起來。拿著戶口本的纖弱的手，竟能畫出如仙如夢的仕女圖，和青山綠水。

“我跟您學(xué)畫好嗎？”

這突兀的話使老太太那乞求的目光漸漸消失，恢復(fù)了正常人的眼神。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下，平靜地說：“想拜我為師，沒那么容易。先把你們?nèi)拥陌]蛤蟆給收拾干凈了?！比缓蟛坏任一卮?，扭身就往回走。

我沖小伙伴招招手說：“走——呀！”

侯三猶猶豫豫說：“我不去，她是反動軍閥的太太?！?/p>

我瞪起眼睛：“人家是小業(yè)主，戶口本上白紙黑字我看得清清楚楚。誰不去，我不跟他玩了。”我是孩子中的頭，我的外號——“大頭”。我跟在老太太屁股后，小伙伴蔫蔫地跟著我，進了里院。

那天把甩在墻壁、窗戶、門上的死癩蛤蟆清理干凈后，在老太太討好的微笑中，我們像大海退潮，走了。

三

抄家后，老太太家的水管被掐斷了，她家里的抽水馬桶、浴缸，就成了擺設(shè)。她像百姓一樣，用一條扁擔(dān)挑著兩桶水，顫顫巍巍到外院自來水管打水。雖然打了半桶水，可她第一次挑水，掌握不好平衡，“啪”一聲，兩桶水倒在地上，摔個大馬趴，水灑一地，扁擔(dān)扔在一邊。大家抿著嘴偷偷樂，誰也不敢上前幫忙。

老太太疼得直抹眼淚，水把衣服打濕了，冷得發(fā)抖。

她改成用大盆端?？粗?，端著水，吃力地往前走，似乎一陣風(fēng)能把她吹倒。

我挑了滿滿兩桶水，一只手夾著我的素描作品，肩上的扁擔(dān)顫悠悠，向后院走去。進院后我就扯著嗓子喊起來：“奶奶，給您送水來了！”我那尖尖的、嫩嫩的嗓音，在院子里回蕩。

老人高興地迎出來。

“水放在哪里？有水缸嗎？”

“沒有，倒我家桶里吧?！崩咸珦崦业哪X殼說，“我正要打水去，正犯愁呢。我怵這打水呀！你這兩桶水，夠用好幾天的。”

“您家的水，我包了！”

“那怎行，你還是個孩子呀！”

“可我是您的徒弟呀！”

老人拿過我的作品，翻看了幾眼，沉下臉，灶王爺?shù)哪樱蠋煹纳袂?，說：“你是我第一個徒弟。既然想學(xué)，就一步一步來。”

她讓我臨字帖：“這是童子功。一個書法家，離畫家就差半步之遙?！?/p>

她送我一摞《美術(shù)》雜志說：“要臨摹名畫。名家的筆墨和結(jié)構(gòu)，是精心創(chuàng)作和構(gòu)思的。要看、要讀，用心去讀。要達到默記或者爛熟于胸的程度?！?/p>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

老師贊許地點頭說：“文學(xué)和美術(shù)是相通的?！?/p>

老太太讓我回家練習(xí)，她作畫時從不讓我在旁邊。她創(chuàng)作的那幅反映時代的《不愛紅裝愛武裝》，女民兵那烏黑的長發(fā)，是如何用墨、用筆才能表現(xiàn)出來的。老人對我留著幾手。

自從關(guān)掉通向里院的進水閥門，有我隔三岔五的挑水，可仍然沒有以前方便。老太太對我念叨：“好多天沒洗澡了！身上發(fā)酸、發(fā)臭?！?/p>

爸爸是自來水公司的造反派頭頭，我向爸爸提出來，他沉思片刻說：“我讓工人打開閥門吧。不然，你常給送水，別人會說閑話的?！?/p>

老太太家的水通了，她為了酬謝我爸，特意煮了一鍋餃子，晚上偷偷給我家送去?？砂謭詻Q讓她把餃子拿回去，連門都沒有讓她進。老人很傷心，抹著淚走了。

我跟著老人回了院子，進屋就說：“奶奶，我想吃餃子！”師傅高興地拿出碗筷，看著我一個一個把餃子放進嘴里，嚼著，咽下肚去。那是肉丸的餃子，是我第一次吃肉丸的餃子。

“奶奶！香——”

奶奶和藹地笑了。

“奶奶，我想看您畫畫！”

老人點點頭，贊許的目光似乎是說：“這小滑頭?！?/p>

人世間許多事，就隔著薄薄的一層紙。我畫干濕濃淡的頭發(fā)，怎么在宣紙上也表現(xiàn)不出來?？烧驹诶先伺赃吙此\筆，我茅塞頓開。不是親眼所見，我是琢磨不出來的。

一年中隔三岔五，我像小保鏢，跟著老人到汲古閣。她挾著一個布包，里面藏著一幅畫。每次去，都被請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把畫交給經(jīng)理。他看也不看就吩咐說：“讓會計送錢來?！辈?cè)過身子說：“您的畫，日本人認(rèn)，很搶手呀！”

會計送來五沓錢。那時十元就是大票了。一千元一沓。老太太數(shù)也不數(shù)，把錢裝進布包里。

乖乖！五千元，是我老爹90個月的工資。那時不興出租車，老人之所以讓我跟著，是怕擠公交車時，遭賊搶。有我這么一個半大小子在身邊，心里會踏實些。

經(jīng)理指指我問：“是您徒弟？”

老人笑而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四

兩年過去，漸漸街坊四鄰的閑話多了：小小年紀(jì)，賊有心眼，惦記老太太家那大宅子。老太老頭無兒無女，一死，他是老太干兒子，那宅子，就成他的了。

當(dāng)革委會主任的老爸扛不住了。我大伯在部隊當(dāng)團長，走后門送我當(dāng)了海軍。

那一年我僅僅15歲。

我穿著剛發(fā)的綠軍裝，向老人辭行。她問：“到哪里？”

“先到廈門，培訓(xùn)后再分配到哪兒，就不知道了。”

老人知道廈門和北京隔著千山萬水，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

我哽咽著說：“我會?；貋砜茨摹！?/p>

老人拉起我的手說：“你的畫，練到今天不易，可別斷了??！”

我含淚點點頭。

老人站起身，鋪開一張宣紙，放在案頭，拿筆蘸墨說：“咱倆師徒一場，你喜歡老師的畫，就送你一幅吧。”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一幅五千元，是一筆巨款呀！

老師揮毫潑墨，筆尖上下舞動，畫了一個身背二胡的女軍人，明目紅唇，人物高妙傳神，散發(fā)一種超群脫俗、明澄得像水珠。蓋上一個叫伊默的印章后，她把畫放在屋子大理石地面，悠悠然欣賞起來。喃喃說：“我畫了那么多作品，這幅畫最滿意。再讓我畫，沒有今天的環(huán)境、氣氛、感情，真畫不出來了。畫畫的境界是渾然天成，不可重復(fù)。你收好！也是個念想。”

“咣——”一聲，門開了。進來一個胡子拉碴的老頭，是老人的丈夫回來了。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她激動地問：“回來了？”

老頭點點頭。

老太太沖我說：“送給你的，拿走吧?！?/p>

我彎腰剛要取，老頭沖過來說：“這孩子我認(rèn)識。批斗那天，他還用彈弓打我的臉。多虧是紙疊的子彈，那打在臉上也疼。不能送他這么貴的東西?！?/p>

說著上前一步，朝那幅作品吐了一口濃濃的痰，不偏不斜，正吐在女文藝兵的胸口上。

她嗔怪地說：“怎么能這樣！改不了你這當(dāng)兵的匪性。孩子別生氣，奶奶再給你畫一張。”

我的確用紙疊的子彈打過老頭，那時把他當(dāng)成反動軍閥了。我心中有愧，耷拉著腦袋，蔫蔫說：“不用了。這畫送給我的，我收下了?！蔽业皖^拾起畫，拎著，推開門走了出去。我沒有走遠，站在門口聽。

“你呀，野蠻！不問青紅皂白。多虧這孩子，不然我早見了閻王！你也見不到我了。”

“咋講？”

“你一走，我一個人生活，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就不想活了。我站在椅子上，把上吊的繩套進脖子，剛要用腳蹬開椅子，這個叫‘大頭的孩子，帶一群壞小子往咱家扔癩蛤蟆。我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桌上以備死了證明清白的戶口本追出去。這孩子知道我會畫畫，就拜我為師。我想，啥師不師的，先利用一下這娃。他爸是造反派頭頭，讓人把掐斷的水管接通了。沒有讓我像其他‘地、富、反、壞一樣掃廁所。這娃幫我掃地、打水、做飯。我教他畫畫，也是教他點皮毛。”

我給老師家干活，是為了跟她學(xué)畫畫的本領(lǐng)；而老人收我這個徒弟，是想利用我和我爸爸，在“文革”中不至于再遭批斗。我們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著。

一種羞辱感彌漫全身。

我想把畫撕巴撕巴扔掉，一想到上面粘著老頭的濃痰就惡心。但我想到畫中女軍人燦爛的笑臉，和構(gòu)圖簡約卻流露著幽靜、曠遠，出神入化的筆墨，我沒舍得。

我把畫夾在一個信封中，去了遙遠的南方。

五

在新兵連，我畫了一幅商鞅的水墨人物，參加全軍畫展，獲了獎。

幾百個新兵分到沿海炮兵陣地，一天到晚扛著百十斤的炮彈，在戰(zhàn)壕里跑上跑下，裝填炮彈。唯獨我，分到艦隊政治部，畫宣傳畫。

我給遠在北京的小伙伴寫信，告訴在新兵連的生活，唯獨沒有給老太太寫。我們天各一方，她失去了利用價值。和國民黨軍官老婆通信，對我影響不好。我在積極要求入團！

老爸也諄諄告誡，為了我的政治前途，和老太太關(guān)系一定要斷。

“文革”結(jié)束，考藝術(shù)院校。先是文化考試，后是交一幅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品是模仿老師送我的那幅畫——文藝兵。只不過把肩上的二胡，換成了手中的速寫夾子。

我進入了復(fù)試。憑的是美術(shù)系主任從一堆作品中，揀出了我的那幅畫說：“這家伙有點意思。”

面試時系主任說：“你文化考試是最糟糕的一個，作品又是畫得最好的一個。你一定有高人指點，老師是誰？”

我為難地搔搔頭。老太太從不介紹自己，怕招惹是非。猛然間，我想起贈我的那幅畫，有尹默的銘章，就猶猶豫豫地說：“好像叫尹默……”

“老師都不知姓甚名誰，還好像？是她嗎？”主任舉起一本雜志，是一本美術(shù)雜志，封面是黑白頭像。我一看，正是老太太。忙不迭地說：“是她——是她——”

主任和左右評委對視了一下說：“你的老師是當(dāng)代美術(shù)大師?！母锖笃谙墒帕?，她沒有來得及培養(yǎng)能夠繼承她畫風(fēng)的弟子。她臨咽氣說有半個弟子，在東海艦隊，天天扛炮彈——看來此人就是你了?！?/p>

我被錄取。是沾了尹老師的光，大學(xué)期間，我處處以尹默的弟子自居，逐漸嘗到了甜頭。日本、韓國，臺灣地區(qū)、香港地區(qū)，紛紛邀請我去辦畫展。報紙媒體宣傳時，我告訴記者，我是尹默唯一的弟子。尹默的大名，給我?guī)淼氖敲麣?，還有財源滾滾。

六

送客回到畫室，站在畫案旁，左邊是老師的畫像，右邊是那幅留有一口濃痰的老師遺作。白白的胸口經(jīng)過裝裱，留有一塊帶著血絲的灰了吧唧的色彩。像一塊白玉有了瑕疵，像一曲優(yōu)美的歌聲，摻雜了尖厲的不和諧的嗓音。

這畫形象地昭示并不太純潔的友誼。

“鈴鈴鈴”，手機響了，是侯三的聲音：“大頭——還是叫你大頭順口。”

“叫吧，我愛聽！”

“哥幾個都看出來了，墻上掛的是尹奶奶。你不提我們也不好當(dāng)著你面戳穿。可出了你家門，大家委托我告訴你，你當(dāng)兵走不久，尹奶奶老公死了。我們哥幾個常去尹奶奶家串門。尹奶奶給你寫過好多信，可都石沉大海，沒有音信。我們后來發(fā)現(xiàn)，是你老爸提供的地址是錯的。你明明在艦隊政治部，可地址是東海雞鳴島。奶奶患腦溢血，是哥幾個輪流背著她去醫(yī)院搶救。她睜開眼第一句話是想見徒兒大頭。她說，‘我有好多畫畫的技巧還沒有來得及教大頭徒兒呢。我不能把傳了幾輩的繪畫獨門技藝在我這兒斷了呀！”

我額頭開始冒汗，忙伸出袖子去擦。我不無責(zé)怪地問：“你們?yōu)樯恫煌ㄖ?，我可以請假回來的！?/p>

侯三嘆口氣說：“我們找你老爸，你老爸怕沾包，死活不給發(fā)電報通知你。奶奶在醫(yī)院整整熬了兩個多星期，我們知道她在等你。老人家是念著你大頭的名字，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病房虛掩的門，盼望你能夠出現(xiàn)。瞪得很大的絕望的眼睛，哥幾個一直記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許久侯三說：“尹奶奶臨咽氣，斷斷續(xù)續(xù)說，‘上帝在催我上路呢?？磥砦覜]有機會教大頭徒兒了！”

頓感到尹奶奶對我是真誠的。我偷聽到的話，是出于當(dāng)時歷史情況，她巧妙地和火冒三丈的丈夫周旋，而我卻把那些話當(dāng)真。可見我是多么自私，心胸多么狹隘。都半個世紀(jì)了，功成名就的我，當(dāng)著發(fā)小的面，竟不敢承認(rèn)，沒有尹奶奶就沒有我今天的一切。

腳下一股寒風(fēng)掠過，雙腿在抖，站立不穩(wěn)，“撲通——”一聲跪在恩師的遺像前，淚水嘩嘩地涌出來。

作者簡介

楊玉祥，男，1957年生，北京人。曾在《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延河》《少年文藝》《兒童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增刊版、《作家文摘》《兒童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