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瑛
占里侗寨距從江縣城僅20公里,半小時車程。按理說,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同化的地方。但對于占里,現(xiàn)代文明的腳步總是那樣難以抵達?;蛟S早已經(jīng)扺達,占里人只是視而不見,他們像是屬于另一個星球的人,依然我行我素過著自己既定的生活。
我曾經(jīng)三次到達占里,目的就是為了破解人類一個巨大的秘密。事實證明,我的努力是徒勞的。這里隱藏著占里人共同守護決不外示的原始秘符,它超越一切文明而存在,任何外力都不能夠?qū)⑵浣议_,或撬開。
溪流穿山而來,左岸是寨,右岸是山。三三兩兩的鴨群混雜于水中覓食、游弋,誰也無法分清它們的歸屬,但一到傍晚,它們就會各自回到溪邊的窩,這是不會有錯的。沿溪望去,兩岸牌坊般的禾架依次排列,高聳,上面整齊地掛滿了扎就的禾把,當?shù)厝私泻塘?。這是一道秋冬季節(jié)才能見到的金色峽谷,谷粒一旦風干,主人們便幾乎同時拆卸掉這道風景,將脫粒的谷子裝進自家糧倉。倉庫一律木質(zhì)結構,懸空而建,和住家是分開的,分別獨立于田邊、地頭,或坡上??v然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處類似的糧食儲存地。問及,方知占里人的深謀遠慮。居家難免失火,大火可以燒毀家園,但只要糧食和種子還在,那么日子就可以継續(xù)過下去。占里人的這種憂患意識一定源自祖訓,屢屢火災給祖上留下了痛苦的記憶,所以才作出了屋場和糧倉分離的明智選擇。我查看過那些糧倉,竟然無一上鎖,為此讓我大惑不解。占里人告訴我,偷盜的現(xiàn)象絕對不會在這里發(fā)生。這便是對“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說最好的注解。不僅如此,更有確切的事實表明,占里有史以來,犯罪率幾乎為零。僅這一點,我們對占里無論怎樣刮目相看都不為過。
凡是侗族人聚居地,無一例外都建有一幢鼓樓,它酷似寶塔狀,高達數(shù)丈,通常位于寨中央,既俯瞰又庇護著整個寨落。頂部為六塊陶瓷片鑲嵌而成的寶葫蘆,古人視葫蘆為吉祥物,由此我們看到了原始圖騰的某種延續(xù)。鼓樓內(nèi),一只牛皮長鼓凌空懸掛,平時作擊鼓傳訊之用,其實它的功能遠大于此,一旦擊響,驚動的除了寨民,還有冥冥中的神靈。皮鼓是不會輕易啟用的,每臨大事才派上用場。寨子里隨處可見各種通靈的神器,尤以這只皮鼓為甚,有了它,一座鼓樓便具有了神圣和莊嚴。我凝視著皮鼓,目光在占里的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穿行,日光透過瓦楞,在皮鼓上制造了無數(shù)光斑,閃爍跳動,仿佛一幕祭祀場景再現(xiàn),我不由得對它肅然起敬了。
在這里,我必須描寫到一頭斗牛。侗族地區(qū),斗牛習俗由來巳久。只限于公水牛,脫離母乳就開始單獨飼養(yǎng),不與牛群接觸,無異關押或囚禁。由全寨人共同供養(yǎng),這正是老祖宗一般的待遇。一頭牛一天要吃上百斤草料,牛草由各家每天輪流上山割了送來,交給一個既敬業(yè)又經(jīng)驗豐富的老倌子專門喂草。這老倌子因此也享有吃排家飯的特權,走到任何一家都有酒肉招待。斗牛事關全寨人的榮譽,精心飼養(yǎng)就是為了一年一度拼死一搏,若得了名次載譽歸來,就將視為英雄披紅掛彩,并封一個某某大王之類名號加以表彰。人類的殘忍在于,斗牛終生不得交配,否則就會喪失野性和元氣。六年前,我在從江親眼見證了那一屆斗牛,兩頭牛從不同方向奮力沖向?qū)Ψ剑^顱的撞擊驚天動地。瞬間便能分出勝負,要不趾高氣揚,要不倉皇逃竄,有的甚至當場倒斃。我描寫的這頭斗牛,具體說來就是占里村的大蠻王,同時也是所有斗牛的集體縮影。我當時小住占里,每天像當?shù)厝艘粯?,都要去鼓樓旁邊的牛欄看一眼大蠻王。占里人集資花重金將它買來,角上包了不銹鋼套,顯得更加威風凜凜。一次發(fā)現(xiàn)牛老倌牽著它去溪里洗澡,走路時竟然步履蹣跚,這讓我想起入場時懶洋洋,動起來生龍活虎的籃球隊員。事隔六年,得知大蠻王己無當年之勇,地位被另一頭名叫“螃蟹王”的后來者所取代,最終落得個被屠宰的結局。我關心的是大蠻王的皮現(xiàn)在何處,據(jù)說斗牛的皮結實而堅韌,是專門制作鼓樓里牛皮鼓的好料,因為保持了純粹的童子身,做鼓皮便具有某種神性。大蠻王的命運使我不敢再往下想,眼前的這張鼓皮會是它嗎?我佇立在鼓樓下,面對一只更新不久的皮鼓,儼然聽到了一陣沉悶而悠長的鼓聲,仿若斗牛搏擊前的一聲長哞。
這一切,雖也顯出與別處的不同,但還不足以構成占里的秘密。換花草,一種生長在占里四面高山的藤蔓植物,葉細而尖,撩開它的神秘面紗,才是我本文描述的重點。它看似極為普通,卻神靈附身般驚天奇妙,由它配制而成的草藥能夠決定嬰兒性別,生男生女,全在于它橫長還是豎長,橫長為女,豎長為男。這一當今醫(yī)學界尚未破解的難題,幾百年前就已經(jīng)被占里人所掌握,一直沿用至今,若非上天格外眷顧,斷不會將人類這種特殊的生存權利賜予占里。
我們不必追溯過于久遠的年代,去考證占里先民如何從外地輾轉(zhuǎn)遷徙而來,最終在此落腳,繁衍生息。那是關于兩弟兄的故事,老大吳占,老二吳里,取二者之名,合為占里。至明末清初,族人如一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已近八百人眾。有限的土地和人口增長漸漸失衡,過去和睦的鄰里之間,為爭奪土地、水源以及森林糾紛不斷,甚至引起血斗。主事的寨佬吳公再也看不下去,毅然站出來登高一呼,當眾宣布一項控制人口的重大寨規(guī)。對此他在心里醞釀已久,曾獨自巡查了一番占里山水,一路上步子沉重,心情也沉重。所到之處,都能夠感受到腳下土地在喘息,這更是一種不堪重負之重。前人留下的古訓一直在他耳畔回響:“一棵樹上一窩雀,多了一窩就挨餓”;“七百占里是只船,多添人丁必打翻……”雀巢與船的啟示,更加堅定了他執(zhí)意立規(guī)的決心。于是,他連夜走進鼓樓,一槌重擊敲響了長鼓。寨民們打著燈籠火把聞訊而至,匯聚在鼓樓的巖坪上。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是改變占里人命運的歷史一刻。
吳公聲若洪鐘,他的話后來刻成了碑文,半人高的石碑豎立在鼓樓下,沒有人敢忽略它的存在。那上面刻著每對夫妻只準生兩胎的條文,盡管絕大多數(shù)占里人不認識字,但都清楚地銘記在心,那是比王法還重要的寨規(guī),從此全寨人都嚴格自覺遵守,數(shù)百年來竟然無人違反,聽來也算是奇跡了。換花草的發(fā)現(xiàn)大概就始于這一時期,我們可以理解為占里人的行為一定感動了上蒼,或是神靈主動施以援手,及時把生男生女的秘方傳授給了他們。普遍生一男一女,幾乎成了占里人的共同選擇,這也符合陰陽調(diào)和的自然法則。通過考察,我了解到,事情并非那么簡單,換花草只是復雜配方中的一種,其中用水也是很有講究的。寨中有兩口毗鄰的水井,彼此相挨,僅隔幾步遠,但水源卻來自不同的兩座大山,水質(zhì)完全不同,因此名字分別叫男井和女井。生男生女,汲水煮藥時,便盡可以各取所需了。草藥和水的合理搭配才會有效,二者缺一不可。這種說法我們只能相信,事實證明了它的靈驗。占里所有的家庭幾乎都是一男一女,這一現(xiàn)象從幾百年前一直延續(xù)至今,不曾有變。但是有一點不容置疑,占里的生育奇觀,換花草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說,掌管這一藥方的人可謂乾坤在握,堪稱神的使者了。有史以來,寨里始終奉行藥方傳女不傳男的原則,藥師由寨老會集體挑選,然后舉行莊重的儀式認定。六年前,老藥師名叫吳甫瑪,67歲,其傳承人吳仙娥,46歲,后面還有一個更年輕的繼承者。這是確保秘方不致失傳的萬全之策。平時釆藥發(fā)藥都由中年藥師承擔。當時,我在陪同者梁雨的帶領下,找到了正在山上釆藥的吳仙娥。一個面容姣好、慈眉善目的女子,一眼看去,就給人一種親切與信任的感覺。僅僅是一面之見,出于行規(guī)或禁忌,她不能告訴我太多,連她背簍里裝的草藥也被衣服掩蓋著,我只能夠想象而無緣一睹它的真容。作為占里秘密的見證人而非揭秘者,我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秘考之旅,把巨大的懸念帶走或同時留存下來。對于人類,對于歷史,也許它將是一個永不可解的謎。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