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駿
兒時的夏天,母親買菜回來時常會從菜籃的底部掏出幾個瓜果來,深感驚喜。其中,“吉鈴子”是最討人喜歡的,它似一個小球,但兩頭尖尖,顏色金黃,細細的綠柄,渾身長滿了突出的疣粒,有點像荔枝的表面,也有點像蟾蜍的背皮,就看您往哪一方面想了?!凹徸印逼べ|雖然厚,但十分軟綿,孩子的小手非常容易掰開,腔膛里面是鮮紅的種子,一分硬幣大小,濕濕的,包裹種子的那層柔軟的皮就是果肉了,入口的感覺如葡萄肉,但無一絲酸味,純甜。果核為淡棕色,上面的花紋好似龜甲。吃完后,將種子排列在桌上,有如一群小龜在排隊行走。幾個“吉鈴子”能讓孩子們在夏日里高興上一整天。
自打有了孩子起,一直想把母親的這份用心和愛傳遞給下一代,每次上菜市場,也總想買幾個鮮艷的“吉鈴子”,捎上,回家給孩子一個驚喜,但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吉鈴子”難以覓見了,好像從我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了。
碰上差不多年齡的好友,有機會總會傻問一句,“小辰光吃過‘吉鈴子’否?”弄得朋友們莫名其妙,得到的答案也有點五花八門,記憶清晰并說得明白的主還真不多。
但正信兄是例外,他說叫“錦荔枝”,令我十分好奇。正信老家吳江震澤。
他提供的補充線索讓我興奮不已,他說老同學吳小榮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老家當會計,住在江浙邊界靠近南潯古鎮(zhèn)的大船港村,業(yè)余時間收集了不少傳統(tǒng)蔬菜種,有四畝菜地。一壟并排種了苦瓜和“吉鈴子”。
正信建議索性跟他去一趟大船港村,現場討教老吳。想到自兒時起,已經五十年沒見這玩意兒了,我覺得求之不得,機會難得,決定盡快去。
就在那個周末,我們開車沿著蘇震桃公路一直往南,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大船港村。老吳的家離村道不遠,步行幾家門面就到了他家。一幢三層小樓,別墅似的。老吳引領我們圍著客廳的八仙桌坐了下來,并為我們沏上了浙江安吉白茶,擺上了兩大盤水果,一盤是近似白色的葡萄,一盤就是金黃色的“吉鈴子”。我心中油然地升起了一股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這黃燦燦的果子我已經五十年不見了,竟然現在真還有人在種。
寒暄過后,正信讓我直奔主題。原來是拜訪老朋友,最多是了解一下風土人情,但為了以示重視和正規(guī),我拿出了筆記本,老吳一看這架勢,很興奮,清了清喉嚨說,“開始吧?!?/p>
我馬上有點后悔,這氣氛反而把我自己弄得緊張起來,一時間不知道先問啥好。
回過神來,我才說,“老吳,我想討教您一下,這苦瓜和‘吉鈴子’,正信告訴我,你們這里叫‘錦荔枝’,兩樣東西是不是一回事?”
“你講的苦瓜和‘錦荔枝’不是同一種品種的東西,一個長,一個短,我把兩個品種種在一塊地上,我是有點發(fā)言權的。它們的果子雖然不同,但是它倆的葉、莖、藤看上去是一樣的,不開花,不結果子的時候,在田里綠油油一片是分不清的。即使開了花,也分不太清,都是黃顏色的小花。”
老吳說得條理清楚,不緊不慢,話帶點浙江南潯口音,很有韻味。
“話又回來,它們雖然不是同一種東西,但是同一類東西,是‘堂兄弟關系’?!?/p>
“啥叫堂兄弟關系?”我好奇而又急切地問道,同時把我坐的椅子往老吳那邊挪了挪。
“清代蘇州名醫(yī)張石頑的書中有記載:‘錦荔枝,有長短二種。生青熟赤,生則性寒,熟則性溫。閩、粵人以長者去子,但取青皮煮肉充蔬,為除熱解煩,清心明目之品?!瘡埵B在這里描述的長種錦荔枝就是指苦瓜。”老吳說道。
“同樣,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指出苦瓜也叫‘錦荔枝’和‘癩葡萄’。長短種,種氣不一樣,不是一個小家庭,但是來自一個大家族,所以是堂兄弟關系?!崩蠀茄a充道。
老吳還特別點出蘇南地區(qū)歷史最悠久的說法是“錦荔枝”,再轉音為“金荔枝”,再轉音為“金鈴子”,最后到了蘇州城里變?yōu)椤凹徸印绷恕?/p>
稱之為“荔枝”,是因為它的皮像荔枝一樣毛毛糙糙地凹凸不平。說它像“金鈴子”,也不是完全訛傳,那短種“錦荔枝”,小小的、圓圓的像金黃色的鈴子一個個掛在那里,真別說不像。說它“吉”也是恰當的,“黃道吉日”吉和黃是緊密相連的。老吳說到這,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那為何也叫‘癩葡萄’呢?”我追問道。
“皺皮瞎搭,再加上渾身凸出來這么多的小塊,除了像荔枝,難道不像“癩團”嗎?”老吳拿起一個“吉玲子”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喔唷,真的。”我恍然大悟。是,“癩團”是蘇州人對蟾蜍的俗稱。
“至于葡萄么,這玩意熟透后,果皮就裂開了,里面的紅子露出來,一團團的就像成熟的葡萄?!?/p>
老吳又補充說錦荔枝在隔壁浙江以及福建和廣東還被叫做“紅娘”,此稱呼訛自于“紅瓤”兩字。因為“錦荔枝”的瓤成熟的時候是鮮紅的。
“走,我們到田里去吧,現場看看?!崩蠀钦f道。
到了地里我們在老吳的帶領下直奔“錦荔枝”而去,到了地壟邊上,老吳指著一排齊胸高的棚架說:“就是這里了。”
只見拇指粗的兩排竹竿斜搭成三角架形狀,上面爬滿了藤蔓,淡綠的,一片片葉子為墨綠色的,毛茸茸的,與南瓜和絲瓜葉有較大的區(qū)別,葉面上的幾個裂口較深,但又比西瓜葉面的裂口淺。花是雞蛋黃色的,和大部分瓜類植物的花是一樣的。難怪此物在有些地方也叫做“賴瓜”。
“你們分得出哪是苦瓜哪是錦荔枝嗎?”老吳問道。
“不要說你們,就是七八十歲的老農也分不出的,不結果子時長相是一樣的,苦瓜對我們來講是新品種蔬菜,僅僅是一二十年的時間,聽說是廣東那邊引進的。‘錦荔枝’時間長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但一直只吃瓤,不吃皮的。但可惜,‘錦荔枝’越來越冷門了,種的人少了。你們看,嫩綠的‘錦荔枝’和苦瓜是一樣的,只不過是長短的區(qū)分?!崩蠀沁呎f邊撥開藤蔓和葉片,分別找出了幾個“錦荔枝”和苦瓜。我央求老吳等等,容我用手機拍些照片。苦瓜當然看見過,“錦荔枝”也看見過,但綠油油的和苦瓜一樣顏色的“錦荔枝”從來沒有見過,忍不住多照了幾張?;氐教锕∩?,低頭一看鞋上都是泥,但打心里覺得值。同時,我也由衷地佩服老吳。
從田野回來的路上,老吳竟然說還有一首明代黃衷寫的有關“錦荔枝”的詩,他熟練地吟誦道:
閩圃紅穰子,
吳中錦荔枝。
江山多此味,
下箸涕還垂。
原來從明代算起,“錦荔枝”也好,“金荔枝”也好,“金鈴子”也罷,經歷代先輩的呵護,從來沒有離開過吳地,它曾給與一代代的孩童帶來過無數次的驚喜和快樂。
這樣一個有靈性的物種,我們忍心在我們這一代手上把它搞丟嗎?
我想不能。離開大船港的時候,老吳給了我們每人一袋地里剛摘的南瓜藤和新挖的山芋。特別珍貴的是,老吳還給了我一小袋“錦荔枝”的種子,囑咐我在春天將種子播在陽臺上的花盆里,苗可以長得很好,還能結果。
傍晚時分,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腦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這樣一幅景象:成熟了的“錦荔枝”,一個個像金黃色的鈴鐺似地半掖半藏地懸掛在一片深綠色的葉子和淡綠色的絲絲藤蔓中,像在述說著什么,更像在美美地做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