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康
“西方理論”廣義上指的是近四十年改革開放以來大量進入中國的西方思想觀念,狹義是指西方的20世紀以來的文藝理論,也是本文關注的話題。西方進入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思想觀念五花八門,立場與價值取向多元。但就文化領域而言,西方理論在中國產(chǎn)生最多影響的,是具有左翼傾向的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和各種“后學”,即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等。
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社會思想最為風云激蕩的時代。這一階段的最大特征,就是通過大量譯介西方學術思想和文化理論,把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幾乎所有問題都重新提出來爭論,通過西方的新理論、新觀點來重新認識中國,重構中國的人文社會研究的話語體系。當代中國知識界的重要話題如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倫理與法制、公民社會與公共領域、個人自由與人權、市場競爭與社會公平等,均由這批當年的年輕學者通過這種夾譯夾敘又夾議的文風在中國大地推進??梢哉f,沒有這批學者的思想創(chuàng)新和學術創(chuàng)新,中國當代學術的基礎也就無從談起。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一度叱咤風云的中國人文社科知識分子,迅速從社會舞臺的中心消遁。消費主義的大眾文化以及商業(yè)精英的崛起,把人文知識分子趕回了校園。在這一階段,“后學”打頭的西方理論紛紛登場,迅速取代了80年代的以西方啟蒙時代古典主義思想為基礎的現(xiàn)代性文化反思。中國一方面跟西方“后學”接軌,似乎中國也跨越了“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歷史階段,直接進入了“后現(xiàn)代”。另一方面,學科建設的需求、學術論文生產(chǎn)線的出現(xiàn)、項目驅動型而非問題導向型的研究方向,成為今天中國的學術現(xiàn)狀,更是西方理論進入中國近二十多年來的大背景、大環(huán)境。本文的主角詹姆遜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就來到中國,并第一時間傳播了他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
包括詹姆遜在內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傳播與接受與中國的“時差”和種種“錯位”,都需要置于各自的歷史大背景來看,可看出有意思的理論的結構相似、歷史發(fā)展的平行與交叉和不接軌、不交叉。西方理論本來產(chǎn)生于西方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回應的是西方的問題,這是理解西方理論中國命運的前提。幾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
第一,西方理論背后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全球激進主義思潮與今天的全球化現(xiàn)狀之間有強烈的錯位。就人文學科而論,歐美近三十年來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方法,其濫觴為20世紀中葉的文化左翼的激進思潮。而從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歐美社會,迅速走出了激進時代,通過推動全球化和信息革命,而進入了發(fā)達資本主義的新階段。后現(xiàn)代理論的來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激進主義立場,越來越與當代西方社會不合拍甚至脫節(jié)。
今天人文學科的各種理論、觀點和方法基本來自美國。美國自冷戰(zhàn)結束后已經(jīng)成為全球最大的學術集散地和“思想的自由市場”,雖然美國并非思想和理論的主要原創(chuàng)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全球政治與文化大動蕩的革命時代。在遙遠的中國發(fā)生的那場文化大革命,極大刺激了年輕的激進歐美知識分子,他們一廂情愿地以為,東方古老神秘又新鮮的社會主義中國,正上演著思想革命、意識形態(tài)革命、情感與文化革命、傳統(tǒng)與習俗革命的大戲,實踐著改天換地的烏托邦理想。出于想象和一知半解,歐美左翼知識分子構建出了“毛主義”的理論,并迅速成為西方左翼的重要思想武器。本文主角詹姆遜,就是歐美毛主義的一位重要實踐者與建構者。
第二,西方的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之間錯位和對立在日益加劇。美國的人文學科的學術研究一貫是象牙塔里的精英姿態(tài),與社會現(xiàn)實保持距離,以確保其學術中立和自律自洽的立場。在美國的學術體制里,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是截然不同、互不相干的兩個領域,人文學科基本立場是與當下、現(xiàn)實的世俗問題隔得越遠越好,強調的是潛心在書齋里做學問。而社會科學卻經(jīng)常采取一個實用的態(tài)度,與政策的制定、社會的走向有非常密切的關系。
這個情況近四十年來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薩義德1978年出版的《東方主義》開辟了文化批評世俗化的蹊徑,把文學藝術等人文學術研究從高雅的象牙塔內拉進了現(xiàn)實生活,走進傳媒和大眾關注的焦點事件之中。人文學科的意識形態(tài)化傾向不斷加強,成為左翼激進主義“政治正確”“認同政治”以及各種左翼社會運動如反全球化運動、同性戀和多重性取向運動的代言人。
處于另一端的社會科學尤其是經(jīng)濟學,卻是越來越向自然科學傾斜,把建立無懈可擊的數(shù)學模式作為學術研究的終極目標。歐美社會科學近40年來的趨勢是追求對經(jīng)濟全球化和信息化精確描述和實證分析、建立數(shù)學模式,宏觀、歷史和批判的力量卻大大削弱。今天在歐美,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都是各說各話、雞同鴨講,左右立場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難以達成思想共識。
弗里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 1934—)涉及的領域十分廣泛,有三個主要方面:
第一,以阿爾都塞方法論為主導,以馬克思主義“總體論”為中心,創(chuàng)立新馬克思主義文學闡釋理論。這就是“對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反思”,重點是“方法論”與“反思”。阿爾都塞的方法論構成了詹姆遜理論思考的基礎。阿爾都塞對產(chǎn)生于19世紀的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做了大量的修正與拓展。一方面他要用理論來分析解讀具體歷史社會問題,一方面他又要把理論本身放置在歷史過程中來思考。《政治無意識》是詹姆遜里程牌式的著作。其前言的第一段高度概括了詹姆遜的方法論,貫穿他的所有論著,成為理解詹姆遜學術路徑的一條主線。詹姆遜研究的對象主要是“概念和范疇的歷史,是比較虛和無形的,但我們由此來理解事物”。他的闡釋學要研究的是“我們閱讀接受文本時設定的闡釋范疇或解碼本。……我們研究的對象與其是文本自身,毋寧是闡釋,我們試圖通過闡釋來直面文本和運用文本。闡釋在此可理解為實質上的寓言行為,是通過某個特定的主導性闡釋符碼,來對文本進行重寫?!?/p>
第二,從“重寫文學史”到關注當代文化,創(chuàng)立了后現(xiàn)代主義作為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的理論。
詹姆遜對后現(xiàn)代主義的關注既是他從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的擴展,研究對象涉及建筑、電影、當代藝術和流行文化。他認為當代西方(后現(xiàn)代)社會的標志是一切社會活動的商品化,是歷史的平面化。他的“審美作為最后一個私密個人的情感領域被商品化”的觀點,受到廣泛的重視,而從“歷史化”這個絕對律令的認識論角度出發(fā),詹姆遜批判了后現(xiàn)代時代“歷史性”(historicity)的消失。詹姆遜批判的對象是全球化時代權力資本、金融資本、文化象征資本的跨國聯(lián)姻,“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正是跨國資本的意識形態(tài)。
第三,努力走出歐洲中心論,關注第三世界和中國。1986年詹姆遜在《社會文本》秋季號發(fā)表了“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下簡稱“第三世界寓言”)論文。“第三世界寓言”這篇論文發(fā)表的時候,美國后殖民主義批評流派在美國大學人文學科風生水起。詹姆遜是左翼批評界一員大將,與后殖民主義學者們的理論背景和左翼立場在大方向上相近。然而這篇“充滿正能量”的論文,不料想?yún)s成了后殖民主義學者們群起而攻之的活靶子。后殖民主義學派對詹姆遜的攻擊背后蘊含著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思維的深刻敵意。
要了解詹姆遜第三世界寓言理論的思路,最好的方式也許是回到他的基本方法與立場。在《政治無意識》一大段前言中,詹姆遜提出元批評方法,文本的闡釋就是“實質上的寓言行為(an essentially allegorical act),是通過某個特定的主導闡釋符碼(master code),來對文本進行重寫”。在“第三世界寓言”一文中,詹姆遜把魯迅的作品作為“第三世界文學民族寓言”的樣本,而“寓言精神在深層次上是不連貫的,是斷裂和異質的東西”。但他的美國對手往往忽視他的基本理論框架,而抓住政治(特別是第三世界這樣的地緣政治)概念大做文章。反諷的是,其實中國的詹姆遜主義者也跟他美國的對手相似,感興趣的是第三世界和詹姆遜的馬克思主義標志,而忽略其理論的內在邏輯。
第三世界寓言是詹姆遜文學闡釋學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他的“他者政治”的一種理論探索。詹姆遜在“斷代60年代”一文中提出了毛主義這個話題:“毛主義是六十年代新意識形態(tài)中最富內涵的,將是本論文影子般但又核心的問題所在。”這篇文章對于中國讀者是比較陌生的。但關鍵是毛主義作為“影子般但又核心的問題所在”。詹姆遜認為,“阿爾都塞的新問題構成的來源是毛主義自身,尤其是毛澤東的《矛盾論》。毛在該文中提出了復雜和多元決定的時刻,各種對抗性和非對抗性矛盾得以展示”。這個多元決定的時刻在《政治無意識》中構成了詹姆遜闡釋學的第三個,也是最終的闡釋視野,即“歷史的視野”或“生產(chǎn)方式”。作為阿爾都塞理論來源的毛主義,是理解詹姆遜的中國情結以及第三世界寓言情結的鑰匙。
什么是中國的詹姆遜主義?在眾多西方文藝理論中,也許除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詹姆遜理論是中國學界最為關注的。中國的詹姆遜主義,是指中國人文學術界在本世紀初到今天十幾年里,圍繞詹姆遜的后現(xiàn)代主義和第三世界寓言這兩大主題,建構出的一種順應中國學術環(huán)境和大背景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話語,跟詹姆遜的理論本身相差甚遠。
第一,中國詹姆遜主義與詹姆遜的學術思想有多重錯位。前文曾提到西方理論的兩個錯位,第一是西方理論背后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全球激進主義思潮與今天的全球化現(xiàn)狀之間的錯位,第二是人文與社會科學的錯位。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歐美社會進入了發(fā)達資本主義的新階段。詹姆遜拘泥于文學敘事的方法論,對于當代世界極其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走向的解讀往往是蒼白無力的,與當代西方社會科學與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領域的對話、辯詰、爭論也是闕如的。這是發(fā)生在西方思想界學術界內部的錯位。
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詹姆遜來到中國,他的理論卻與中國有時間上很大的錯位。這個時間差更多是思想意義上的。詹姆遜來到的中國,當時正值文化反思的高峰。中國思想界的領軍人物李澤厚等與年輕一代的人文知識分子,正在通過大量譯介西方啟蒙和現(xiàn)代性的思想,對中國五四以來的激進傳統(tǒng),尤其是文革的極左政治展開無情的批判。中國知識界對現(xiàn)代中國的反思,與西方左翼知識界對西方現(xiàn)代性的反思,在結構上和深層邏輯上不僅有“反思”的相似,而且有距之不遠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激進、革命時代大背景的相似。雖有深層次的結構與邏輯相似、激進主義的大歷史背景相似,20世紀80年代中國譯介西方的選擇,顯然沒有選中幾乎同時在歐美學術界興起的后學思潮。思想雖然有平行、相遇、幾乎交叉,但終于錯過了真正的相戀,唱了一曲“向左向右向前看”之歌。
中國詹姆遜主義真正的浮現(xiàn)差不多在十幾年之后,即21世紀之初。人文學科從政治舞臺中心迅速消遁,商品化、全球化逐漸進入中國。種種西方發(fā)達社會的“后現(xiàn)代”文化現(xiàn)象,如消費主義文化、文化產(chǎn)業(yè)、社會多元化等趨勢,在中國出現(xiàn)。同時人文社會科學的制度化、國際化呼聲越來越高。中國詹姆遜主義經(jīng)過了多年的譯介和積淀,因運而生。詹姆遜在美國這個資本主義超級大國高舉馬克思主義的旗幟,其象征意義對于中國來講遠大于歐洲其他國家。詹姆遜的馬克思主義旗幟與中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似。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廣義描述全球化時代西方主導的文化方式(主要是消費主義流行文化),同樣適用于中國。詹姆遜的第三世界寓言和魯迅范文,是出自西方內部的對西方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東方主義、文化帝國主義等西方中心論的犀利批判與否定,也可以被視為對包括中國在內的非西方文化的尊重。第三世界寓言在中國首先是作為后殖民主義理論介紹到中國來的,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詹姆遜主義的另一根理論支柱或基本點。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和第三世界寓言其實都是詹姆遜元批評和文學闡釋學的延伸。但是,近十幾年來中國學術界對于《政治無意識》的元批評文學闡釋學的“一個中心”恰恰未見重視,而把后現(xiàn)代主義、第三世界寓言這“兩個基本點”,當成了中國詹姆遜主義的核心。這是美國學者詹姆遜的學說與中國詹姆遜主義的又一大錯位。
第二,中國詹姆遜主義與詹姆遜的學術思想的錯位,寓言式地展示了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
中國知識界多半以實用主義目標和拿來主義的手段來選擇、修正、誤讀和建構西方理論。中國詹姆遜主義遵循了中國接受西方理論的一般規(guī)律:一是奉行實用主義至上原則,服務眼前、顧及當下;二是學術上缺少窮其源流、究其真意的求索精神;三是忽視西方理論自身的歷史脈絡和背景。詹姆遜主義順應了21世紀以來中國大環(huán)境的需要,學術上的國際化,與英語主流學術范式接軌。詹姆遜主義正好符合“西方話語+馬克思主義”即“時尚流行+政治正確”的模式。
為什么要繞這么多彎子,通過詹姆遜這個“老外”之口,來講中國的事呢?以西人之話語,議中國之問題,始終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一大特色。任何時候,都需要有許多“說中文的老外”與“說洋涇浜的中國人”來談論中國的事情。今天中國的學術國際化,不僅僅是發(fā)表英文論文和專著;更普遍的是在中國無處不在的“洋腔洋調的中文”。我們姑且可稱之為“理論洋涇浜化”。
中國詹姆遜主義跟詹姆遜本人的毛主義想象類似,是選擇性的誤讀和錯位,導致了對重要問題的理論遮蔽和對話的缺失。阿爾都塞的理論是西方左翼思潮的“影子般但又核心的問題所在”,在詹姆遜那里,這一核心所在被認定為“毛主義”。毛主義是西方左翼知識界的想象,當然,其源流是中國的毛澤東思想,或曰“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毛主義又不限于歐美知識界,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到今天,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內,毛主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革命的、具全球影響的普世主義或普世價值。在20世紀60年代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毛澤東思想對西方思想界產(chǎn)生了重大的“逆向影響”(“逆向”是指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以及俄國的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對中國“正向”影響的回饋——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后來成為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反過來又影響了西方左翼)。
今天的中國文藝理論界熱鬧非凡,各種西方理論讓人目不暇接。但本文企圖表述的一個觀點則是,我們實際上的理論資源還是很缺失與匱乏的。西方理論與方法當然對中國有啟發(fā)。但這些來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激進時代的左翼人文思潮,今天用來解釋中國的文化現(xiàn)狀,卻有嚴重的歷史錯位和局限。西方理論在中國過度的傳播,影響了中國學術界的理論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