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路

2017年年底，北京兩家民辦教育培訓機構——北京巨人時代教育咨詢有限公司和新思路培訓學校，相繼被曝出“老板跑路”消息，波及上千名學員，引發(fā)社會對教育培訓機構虛假宣傳、退費難等亂象的關注。2018年年初，北京的一家民辦教育培訓機構——尚德機構，也被學員曝光虛假宣傳和退費等問題。作為一所“知名”的學歷及職業(yè)教育機構，記者查詢發(fā)現(xiàn)，尚德機構在最近幾年因退費、虛假宣傳等問題被多次曝光。不久前，記者以應聘者身份進入尚德機構總部，發(fā)現(xiàn)尚德機構銷售員飾演多重身份、虛假承諾補錄學籍、勸轉專業(yè)、虛假優(yōu)惠等招攬新學員的各種“套路”。對頻頻曝出的民辦教育培訓機構亂象，有關方面人士表示，要改變現(xiàn)狀，不僅要加大政策信息公開力度，更需要政府部門加強監(jiān)管，加大處罰力度。

承諾補錄學籍落空，退費要扣2000元

2018年4月14日、15日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日子，但趙宇（化名）卻因“無學籍”而無法入場考試。

“3月10日，尚德機構的‘老師’跟我說是最后一天補錄學籍，不然只能等到10月份才能報考?！壁w宇說，聽到能補錄學籍，就分期支付7980元學費報名了尚德的自考輔導班，按照約定，由尚德機構為其報名并補錄學籍。

兩天后，趙宇向尚德機構的“老師”確認4月份的報考科目時，發(fā)現(xiàn)學籍根本沒有補錄上。

“說什么最后一天補錄學籍，說跟人大合作可免考英語，這些一條都沒實現(xiàn)！”趙宇想起當初報名時尚德機構“老師”的種種承諾，“心里堵得慌”。

趙宇口中的尚德機構，是北京一家專門從事學歷教育和職業(yè)教育的機構。公開資料顯示，該機構業(yè)務涵蓋職業(yè)資格認證、學歷教育、企業(yè)內訓、遠程教育等多個方面。3月份，他選擇咨詢尚德，也是因聽別人說這家機構比較有名氣。

被騙者在尚德機構辦公地，拉橫幅討要血汗錢。

當時，因為尚德機構的“老師”承諾補錄學籍，趙宇才報名，沒想到“補錄”不成，退費還遇到了克扣和拖欠問題?！拔覜]聽過課，卻要扣2000元左右的注冊費和課時費?！壁w宇說，此外退費時間也一再拖延，稱5月中旬才能退費。

當記者在尚德機構國貿分中心探訪時，一名工作人員表示北京上半年自考結束了，目前還剩余少數(shù)上半年學籍補錄名額，“只能通過尚德機構的系統(tǒng)補錄，尚德機構連接自考辦系統(tǒng)。如果你錯過補錄，下半年就只能回戶籍地考試了?！?/p>

4月18日，記者撥打北京市自考辦咨詢電話，工作人員表示，北京自考筆試上半年的報考時間是3月1日至9日，“不存在補錄，補錄的說法是騙人的。”而人民大學教育培訓管理辦公室工作人員也告訴記者，人民大學沒有和校外任何第三方機構開展教育培訓合作。

“學習規(guī)劃師”就是銷售，多重身份忽悠學員掏錢

在尚德機構官網(wǎng)，頁面上有對成人自考的簡單介紹，“報名時間”“報考條件”“免費申請助學金”“院校專業(yè)”，無論點擊哪一個鏈接，都會彈出一個在線客服的對話框。

記者先后點擊3個在線客服，分別咨詢報名時間、院校專業(yè)、如何申請助學金3個問題，對方均不直接作答，而是索要咨詢者的手機號碼，稱將發(fā)送短信資料，保證不會打電話騷擾。當記者提供號碼后，一直未收到尚德機構的短信資料，反而是自稱尚德機構老師、學習規(guī)劃師相繼打來的電話，向記者推薦培訓課程。

3月中旬，記者通過應聘“學習規(guī)劃師”崗位，進入位于北京朝陽區(qū)來廣營的尚德機構北京總部。學習規(guī)劃師的應聘要求只需要高中及以上學歷，有電話銷售經(jīng)驗的優(yōu)先。

“這個崗位說得好聽叫學習規(guī)劃師，其實就是電話銷售?！币幻麆⑿彰嬖嚬俑嬖V記者，該公司的銷售人員都會使用“老師”身份，如學歷提升老師、學歷規(guī)劃老師、自考學籍顧問老師、助學辦老師等，用以應對不同情況的學員。

在尚德機構北京總部辦公樓4層，記者參觀了“學習規(guī)劃師”的工作狀況：密集的格子間傳出此起彼伏的聲音，現(xiàn)場上百名銷售人員不停地撥打不同客戶的電話，以尚德機構老師、規(guī)劃師的身份，重復著相似的課程推銷說辭。

通過面試后，記者被告知銷售崗位的新人需要先接受5天培訓，再上崗試用。如果18天之內沒有產(chǎn)生銷售業(yè)績，就會自動淘汰。

尚德機構北京總部的地下一層，有多間專門培訓新員工的教室。3月14日，一間不大的教室，擁擠地坐著約100名銷售崗位新員工，培訓內容為公司價值觀及銷售話術和技巧。3名專職培訓師給這100名新員工講課，傳授銷售技巧。

2018年3月13日，尚德機構培訓師正在為新入職員工授課，講解如何為客戶推薦專業(yè)。（大路/攝）

“一接通電話，就要向對方表明‘我是尚德機構負責學歷報考的某某老師’?！闭秊樾氯酥v課的王雪（化名），是3名培訓師之一，她說，因為社會上很多人反感銷售，所以在電話中不要暴露自己的銷售身份，有的甚至連尚德都不要提，只說自己是“成人教育考試輔導中心的老師”就行，因為冒充類似教育考試院老師這種官方身份違規(guī)，但可以打打擦邊球。

如果一名學員此前已經(jīng)多次接聽了尚德機構的銷售電話，但是沒有報名，銷售員便會轉換身份忽悠學員。

培訓資料中對于轉換身份有著詳細的描述，讓銷售員使用“班主任”“教務主任”“校長”“經(jīng)理”“整理學籍的老師”等不同身份與學員溝通。每個身份都有對應的話術，比如“我是尚德機構負責整理學籍的老師，由于報名時間已結束，現(xiàn)在是補錄階段，補錄名額只有×個，怕您錯過最后補錄學籍的機會，所以想問下您現(xiàn)在關于學歷的打算?！贝送猓嘤柌牧线€注明，對于電話打不通的學員就加微信，“微信號最好設置一男一女，看見女學員就用男微信號加，看見男學員就用女微信號加，幾率會更高”。

在培訓中，記者了解到2018年北京自考有78個開考專業(yè)，尚德機構只做其中十幾個專業(yè)的培訓。

“如果學員問了我們沒有的專業(yè)，不能說沒有，否則學員就走了?！迸嘤枎熜祆o（化名）說，對于尚德機構未開設培訓班的專業(yè)，銷售人員先假稱有這個專業(yè)，再勸說學員轉換專業(yè)。

尚德學員薛女士表示，她本想報考美術教育專業(yè)，被尚德機構的銷售人員忽悠報名了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實際學習后薛女士才發(fā)現(xiàn)與自己想學的專業(yè)差距較大，想要退費。

尚德機構的培訓資料稱，轉專業(yè)需要根據(jù)原因進行個況分析、打擊。“抓住學員痛點，很容易打擊他?！迸嘤枎熗跹┱f，比如學員要考機電一體化職業(yè)資格認證，你就對他說：“您報這個專業(yè)也可以，但是這個專業(yè)要考高等數(shù)學、英語，非常難。就算能考過，也需要三四年時間?！苯又?，銷售人員再替學員分析，應該報考簡單的、好考的專業(yè)?！澳呀?jīng)工作這么久了，工作經(jīng)驗可以說是很豐富了，再學這些基礎的東西，實話對您來講已經(jīng)沒用了，而且通過非常困難。您現(xiàn)在需要的是報考簡單好考的專業(yè)，能快速地拿到畢業(yè)證，畢竟要把通過放在第一位?！?/p>

而記者首次與尚德機構銷售員溝通時，曾表示希望報考機械自動化專業(yè)。自稱是尚德機構周老師的銷售人員稱，尚德有這個專業(yè)，但是這個專業(yè)要考高等數(shù)學的線性代數(shù)、微積分等，難度非常大，轉而向記者推薦了工商管理專業(yè)。

只要是尚德提供的專業(yè)，都是簡單好考的。培訓師徐靜說，對學員分析打擊之后，銷售員就會推薦一個尚德提供的專業(yè)?！八袑I(yè)推薦方式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毙祆o說，所有尚德推薦的專業(yè)特點都是三句話，簡單好考拿證快、含金量高、就業(yè)面廣?！安荒茏寣W員覺得難，而糾結報不報名?！?/p>

對于正在糾結于報不報名的客戶，尚德的銷售們也有自己的殺手锏?！跋劝颜n程價格提價1000元，再告訴學員現(xiàn)在有1000元優(yōu)惠，過了今天再報名就沒有了?！鄙械履充N售部門的主管高晶（化名）給手下員工支招，實際上仍以原價把課程賣出去了。

高晶支的招，只是尚德機構多種截殺話術之一?！敖貧⒕褪菍W員現(xiàn)在買單的理由”，尚德機構培訓PPT中如此定義。在培訓資料里，還有這樣一句示范語：“您好，我這邊是北京總部負責保留名額的項目主管某老師，之所以給您打電話呢，是看到之前某老師在我這邊給您預留的2018年上半年學籍注冊名額和1000元助學金，到某月某日就要過期了?！?/p>

高晶說，預留學籍注冊名額、1000元助學金到期，這些都是截殺話術。比如原價7899元的課程，銷售人員會先抬價至8899元，然后告訴學員，在今晚12點之前付款報名，可以獲得1000元優(yōu)惠。

相似的，銷售人員也會告訴學員，今晚12點報名截止，如果錯過截止時間，學員就無法報名。對于過了所謂報名截止時間的學員，銷售人員又會改口稱有幾個補錄名額。

在一場銷售新人的培訓會上，一名新入職的銷售員說“沒法心安理得地冒充身份，截殺話術說不出口”。而培訓師則鼓勵他，“語氣要堅定、淡定!”

培訓材料顯示，尚德還存在一個被稱為“公?！钡臄?shù)據(jù)庫，這里全是因為種種原因沒報名或沒聯(lián)系上的學員的數(shù)據(jù)庫。王雪在新員工培訓中說：“你們就拿他們練手。”

2018年4月25日，尚德機構北京國貿部，數(shù)名想通過自考獲得學位的女士，正在咨詢教育機構的“老師”們。（大路/攝）

記者操作撥號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任何銷售員都可以從本部門的“公?！敝袚迫?shù)據(jù)撥打，每條數(shù)據(jù)都包含學員的電話號碼和基本情況。

“尚德機構每天給我打兩三個電話，打到我接電話為止，吵醒孩子。”李蕓（化名）是一名哺乳期的媽媽，平時帶孩子很忙，自從她3月底咨詢了尚德機構的自考相關問題，已經(jīng)接到幾十個尚德機構的電話?！拔颐鞔_說明不需要，對方還是糾纏不放?！崩钍|說。除了李蕓，還有多人反映尚德機構電話騷擾的問題。有網(wǎng)友稱，尚德機構曾連續(xù)3年給他打騷擾電話。

如何整治民辦教育培訓機構的亂象，應引起教育、工商等有關部門的重視

學員們反映的尚德機構涉嫌虛假宣傳等問題，并非某家教育培訓機構獨有。

2017年12月，北京兩家民辦教育培訓機構——北京巨人時代教育咨詢有限公司和新思路培訓學校相繼被曝出“老板跑路”消息。一部分學員在這兩家培訓機構報名輕信了不用考試包過的虛假承諾，繳納數(shù)千元至上萬元不等的“包過”費，然而考試過后卻無法從學信網(wǎng)上查到成績，也無法和培訓機構的老師取得聯(lián)系。

其實，近年來，巨人時代和新思路曾因宣傳不考試“包過”、退款難等問題，被指“劣跡斑斑”。新思路更是因違規(guī)辦學、教學管理混亂，被教育部門取消招生資格。另一家名為超圣教育的網(wǎng)絡教育機構，也被曝虛假宣傳與知名高校存在合作關系，收取學員9500元、12500元報考?？坪捅究频膶W費后，還用山寨學信網(wǎng)上的假學籍糊弄學員。

“學歷繼續(xù)教育行業(yè)，很多機構存在虛假宣傳問題?！?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表示，有的機構把繼續(xù)教育宣傳為可以拿與全日制教育同等的文憑，涉嫌虛假宣傳；另一類培訓機構故意混淆政策，宣稱有特殊渠道和手段通過考試。

熊丙奇稱，要改變這種現(xiàn)狀，需要政府部門加大相關政策的信息公開力度，也要求考生了解各種自考政策，識別培訓機構的虛假宣傳，政府部門更要加強監(jiān)管，對虛假宣傳加強處罰。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張新年律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近年來民辦教育培訓類糾紛激增，從根本上看是因不少民辦培訓機構是以企業(yè)形式登記注冊，在未取得辦學資格的情況下就宣傳和從事教學培訓業(yè)務，導致亂象叢生。張新年表示，希望這種現(xiàn)象能引起教育、工商等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予以專項檢查整治。構成違法辦學的，堅決予以查處，追究行政責任；涉嫌犯罪的，依法移送公安機關，追究刑事責任，確保民辦教育行業(yè)有序健康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