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末,《時間去哪兒了》在中國院線上映。該片是一部由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統(tǒng)籌,聯合金磚五國導演合拍的以“時間”為主題的同題創(chuàng)作電影。由巴西沃爾特·塞勒斯的《顫抖的大地》、俄羅斯阿歷斯基·費朵奇科的《呼吸》、印度馬德哈爾·班達卡的《孟買迷霧》、南非導演賈梅爾·奎比卡的《重生》以及中國賈樟柯的《逢春》等五部短片組成,由此串聯起公共化的“時間之鏈”。這部影片通過對“時間”的停滯與錯位的意義呈現,對唯科學論所產生的技術異化、人性異化進行了有意義的反駁,凸顯出在科技化、機器化高速發(fā)展過程中,人類渴望回歸精神本源、彰顯人性之美的人文世界,從而使觀眾在“時間”這一恒久命題中深刻思考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電影片名直點主題,以五個獨立敘事空間中把“時間”作為串聯五部短片的主線。對此,賈樟柯在采訪中解釋說:“我們五個人(指五位導演)都堅信能找到一個共同的主題,一是我們認定人類生活是相似的,大家都面臨同樣的基本問題,二是這五個國家的發(fā)展階段很像。我們頭腦風暴了很多創(chuàng)意,后來很偶然想到‘時間去哪兒了這樣一個疑問,沒想到其他四位導演都對時間這個主題特別興奮,所以就定下了這個主題?!薄皶r間”作為人類存在的一個標準抑或一種狀態(tài),在這部電影中得到很好的詮釋。
表面來看,“時間去哪兒了”這樣一個帶有問題性的陳述,必然會在當下繁忙躁動的人群中得到熱烈的呼應,認為電影“反映普遍的生存感受”“包容不同視角和文化”“表達出沒有國界的感情”等等,由此引發(fā)了大家對逝去的時間的深刻思考。然而從這部影片的深層來看,它所展現的時間實際上是一個“公共時間”的范疇,即包括科學時間與人文時間在內的多維度公共化時間。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論著中說:“時間的公共化不是事后發(fā)生的或偶然發(fā)生的。毋寧說,因為此在作為從時間性出場的此在向來已是展開的,而在生存中就包含有所領會的解釋,所以時間在繁忙活動中也已經公共化了。人們依照時間調整自己,以便人人都可以某種方式現成地去發(fā)現時間?!币虼耍也徽f電影公映后影迷、粉絲如何追捧,從影片的內質來看,在五個短片中所呈現的時間在各自的獨立闡釋中也是一種公共化的時間,即非獨立存在的時間性,而是人類共有的事實存在。巴西受災的小鎮(zhèn)、俄羅斯深山中的情侶、孟買老人與孤兒、南非科幻中的機器人和平遙古城中的夫妻等一系列事件,都在公共化的科學與人文的共時空間中展開敘事的時間。
時間范疇的價值就產生于此,停滯的時間(人文時間)與流逝的時間(科學時間)形成了一種錯位的狀態(tài),把影片所表述的事件指向人性的根底?!额澏兜拇蟮亍分泄磐械哪赣H領著救援人員來到學校,她指著教室中的校歷日期牌說:“時間就停在11月5日了。”表征了人文時間與科學時間的錯位,科學時間是線性流逝的,而人文時間是可以停止或重復的,影片中災難場景的定格、古托堅持在河邊尋找他的父親等都是人文時間的停止和重復,與影片的災難發(fā)生時間以及字幕顯示出“三個月”“六個月”的線性時間形成了強烈的時空張力?!逗粑分挟斈腥藛枴拔疫€能活多長時間”時,女人回答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時間。”時間,在這里不再是線性流逝的科學時間,人的主體意識賦予了時間在這一語境中有了更多的可能性?!睹腺I迷霧》中當老人與流浪兒童查理戲劇化地成為一個主體的時候,時間便成為二人共同的空間,當查理的時間停止后,老人的時間便自然也就停止了。就像導演在片中所說:“這忙碌的城市給你所有的東西,唯獨給不了時間。”正因為科學時間的流逝是不可逆的,因而時間對于每一個人都是彌足珍貴的,就像孟買老人在遺言中說的:“我欠他時間,充滿愛的時間。”因此我們看到,對于人文時間而言,是可以根據自我存在的主體性需求來設定,投射在每一個個體人的意識世界之中,最終建構出人類生活化的人文世界。因此《逢春》中的妻子才能對丈夫一往情深地說:“只要你愿意,咱們就能把被時間拿走的東西,再一點點拿回來?!倍吨厣犯且匀祟悮v史長河所“見證著滄海桑田”來表達“幾百萬年轉瞬即逝”的時間。
當人類從混沌的萬物世界中有了獨立思維和思考能力的時候,地球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都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在很長的歷史階段,伴隨人類發(fā)展進步的是傳說、神話、文字、文化等人文性的精神給養(yǎng)。同時,人類發(fā)展也不斷通過自己所主導的農業(yè)革命、工業(yè)革命等變革,來實現自我的價值和存在意義。然而,隨著科學革命的迅速發(fā)展,促使人類不得不重新面對現實中的種種問題,人類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價值和意義,更要面對后工業(yè)時代到全面智能化時代之后,包括情感、人性等等“精神存在”的逐漸喪失?!皶r間去哪兒了”這樣的思考無疑是對“時間”的拷問,但我認為這部電影其深層的意義是“時間”背后所蘊含著的對當前逐漸萎縮或喪失的人文時間的渴望,而這種渴望正是通過對唯科學論的反駁來凸顯的。
這部電影雖然是由五位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獨立導演制作,但在各自選定的題材中,都不約而同地把影片批判的目標指向了科學主義,通過不同的社會事件對科學主義所造成的社會“異化”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反駁和清算。
源于十四世紀的科學主義“是現代西方文化中特有的一種現象,呈現出各種各樣、完全不同的方面。”(曾歡:《西方科學主義思潮的歷史軌跡》,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版)在其發(fā)展進程中一直處于激烈的爭議之中,支持者相信科學的能力是無限的,“科學之外任何人類生活領域,沒有什么科學不能成功地運用。一切事物的科學解釋構成了宇宙及其居民的全景”,人類社會應該“將科學觀念、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活動大規(guī)模地擴展到其他領域”,而反對者則認為自稱無所不能的科學主義是“奴性的模仿”(哈耶克)和“科學崇拜”(歐文)。應該說,對科學的崇尚,為人類社會帶來了飛躍的發(fā)展,生活水平有了質的提高,但同時也不能否認,科學發(fā)展帶來的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機器化生產以及人文精神領域的侵蝕,也造成了人的“異化”和對自然的傷害。就像魯迅所說:“若舉世唯科學是崇,則人生必將歸于孤寂?!睈垡蛩固挂埠粲跽f:“你們光關心科學是不夠的,要關心人”,“切莫忘記,僅憑知識和技巧并不能給人類社會帶來幸福和尊嚴,人類完全有理由把高尚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的宣道士置于客觀真理的發(fā)現者之上?!边@些都是對無限制的唯科學論的一種理性反駁,因為科學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不能以異化人類精神和傷害自然環(huán)境為代價。
從近十年的影視作品來看,對科學發(fā)展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大多是通過對自然生命、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注來呈現,越來越多的影視作品表現出對自然環(huán)境保護、對人類精神和人性的喚醒這一主題。比如倡導生態(tài)保護的《遷徙的鳥》(法國)、《家園》(法國)、《可可西里》(中國)、《海豚灣》(美國)、《第11小時》(美國);表現小人物眷戀家園的《三峽好人》(中國);揭示人性價值觀的《風之谷》(日本)等等。而在《時間去哪兒了》中,不僅隱含著這樣的主題,同時把人類面對科學快速發(fā)展而精神逐漸萎縮這一命題顯現出來,這種顯現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用“時間”主題將多種內涵進行的巧妙貼合。在這部電影中,“時間”被巧妙地撕裂成兩種各自獨立又相互影響的概念穿插在五個短片中,即科學時間與人文時間。
科學時間是伴隨現代化進程而展開的、被確信的線性時間觀,也可以稱作物理時間,正如英國的芭芭拉·亞當所說:“絕對的、真實的和數學的時間本身,就其性質而言,與任何外部實物無關,它均勻地流逝……所有運動都可以加速或減速,但絕對時間的流逝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痹谌娴墓I(yè)化社會發(fā)展意義上而言,科學時間又可以看作是量化的、機器的時間,這種時間抽離了包括親情、愛情等一切人類精神層面的事物,是一種既流逝又凝固的時間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在某種意義上背離了人類的初衷和向往,成為當下人類普遍面對的困惑:一方面我們享受著科學給我們帶來的物質世界的充盈,另一方面精神家園慢慢的遺失,人類原有凝結的生活組織形態(tài)與我們開始漸行漸遠。在《顫抖的土地》中,造成大壩潰堤的是一家機器化生產的鐵礦公司,潰堤“沖毀了巴西米納斯吉拉斯州的數個小鎮(zhèn),泥石流蔓延600公里,造成數千人無家可歸、死亡或失蹤”?!吨厣纷顬橹庇^地展現出科學發(fā)展達到極致時人被機器化的狀態(tài),為了重回自然的、具有生命感的人類環(huán)境中,不惜以“輪回”的逃離方式來達到重生的目標。這兩部短片無疑具有象征性地對唯科學論做了有力反駁,也就是馬克思所認為的“輕視人、蔑視人,使人非人化”,“頭垂向地、只顧著肚子的默默無聲的牲口”。
在人類世界中,科學世界與人文世界(自然世界、精神世界)并不沖突。由科學發(fā)展而帶來的技術理性是人類現代文明的重要成果,它幫助人們更加有效地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提升了人類生存的舒適度和便捷性。但唯科學論的在全領域運用技術理性或經濟理性已逐漸顯現出負面的影響,這便是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所說的科技異化,它在不斷侵蝕人類主體性的同時,最終使“人類成為機器上的一個零部件”,成為科技工業(yè)化社會中的“奴隸”,“因為是否是奴隸既不是由服從,也不是由工作難度,而是由人作為一種單純的工具、人淪為物的狀況來決定的。作為一種工具、一種物而存在,是奴隸狀態(tài)的純粹形式?!睆亩讶祟愒镜娜宋氖澜缱兂蓡蜗蚨鹊奈幕袷澜?,因為“清除雙向度文化的辦法,不是和拒斥各種‘文化價值,而是把它們全部納入已確立的秩序,并大規(guī)模地復制和顯示它們”,由此產生的最終結果便是人文世界的喪失。
《時間去哪兒了》在對時間流的闡釋和唯科學論的反駁過程中,終極目標則揭示了人類對人文世界回歸的一種渴望??梢姷氖?,影片中的五位導演在“時間”的停滯與錯位中,把思想維度不約而同地指向了對生命的尊重、人性的張揚、生態(tài)的關注等關乎人類精神存在的問題上,呈現出一個“豁達的生命哲學”命題。
如果說,科學世界是促成人類社會進步的唯一途徑,那么人文世界則是維護人類精神社會和諧的唯一選擇。因而,當唯科學論侵蝕了人類生存的所有空間的時候,對自然、精神等人本世界會造成極大破壞和重組,人類便會進入一種量化的、機器的僵化時間循環(huán)之中,這是一種由各種機器碎片組成的停滯時間。比如曾被好萊塢奉為經典科幻電影的雷德利·斯科特導演的《銀翼殺手》,講述的是未來(2019年)人類制造了與真人無異的復制人為人類工作,但當這些復制人有了思想感情時就要將他們毀滅。復制人雖然生性殘暴,卻對自己只擁有的四年的生命充滿著渴望和留戀。人類不允許這些復制品擁有做正常人的權利,所以必須毀滅這些被定罪為“妄圖成為人類”的生命。電影通過“復制人”的“思想”來傳達人類對機器時間的反叛。剛剛上映的第二部《銀翼殺手2049》同樣延續(xù)了這樣的思想主題,講述的是作為人類奴隸的復制人開始覺醒,希望通過“革命”來捍衛(wèi)自己生存的權利。而影片中所謂“革命”的契機或者說希望,就是通過自然生產的“孩子”來完成,這是自然生命的符號,也是人類繁衍的不二法則。
在《時間去哪兒了》這部影片中,“生育”同樣成為人類生命渴望回歸人文世界的一個符號。在《逢春》中,導演賈樟柯以其獨有的維度和視角表達出普通人面對生育“二胎”的焦慮。其中,一方面隱喻著時間流的緩慢過程,從而引出男女主人公對“時間帶走了他們的親密與激情”的反思。另一方面,片中男主借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說“時間都是相對的”命題揭示出人類精神時間的循環(huán)性與可塑性,“時間”可以融化在包括平遙古城、古裝戲劇、地域方言等人文元素之中,闡釋出人文世界對人類精神生活所展現出來的柔美的、溫暖的面向?!吧钡碾[喻同樣在《重生》中有所展現,在這部短片中,人類轉換成為唯科學論的代表或執(zhí)行者,是科學時間或科學世界的統(tǒng)治者,他們所要消滅、扼殺的便是人類精神賴以存在的人文世界。誠如現代學者唐君毅先生所言:“近代文化之弊端由于人之只根據一時之科學結論以形成其宇宙觀人生觀與科學技術運用之不當,乃使人不免背離整個之人文面向自然物化人生?!?/p>
人文世界中最重要的是生命存在的意義,從“生育”的繁衍象征再到生命實存的延續(xù),如何讓這漫長過程中的生命意義得到昭示?這樣的命題在五個短篇中一一展現出來,災難中消逝的生命、生活中磨礪的愛情、城市中冷漠的親情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依賴關系等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都在“時間”的停滯與錯位中得以呈現。
王巨川,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現代時期新舊詩學互訓》《胡適詩學論:雙重人格與二元詩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