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以自我正名和追求解放的奮進姿態(tài)構筑起了充滿激情的文化空間?!按蠓鹊?、大踏步地、放手地發(fā)展電影事業(yè)”成為推動中國電影打破文化禁錮、釋放創(chuàng)作源泉的引領旗幟,創(chuàng)作自由與理論民主的觀念迅即進入中國電影的價值觀念系統(tǒng),中國電影的文化生態(tài)發(fā)生深刻變革,為新時期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工作的開展提供了較為寬松自由的政治氛圍。夏衍、陳荒煤、鐘惦棐等老一輩電影工作者,以獨特生命感悟滋潤荒蕪的批評原野,開拓出了中國電影理論批評的新綠洲。這一時期,思想解放的演進邏輯開始主導彼時電影理論批評的發(fā)展走向,以現代理性為主調的新啟蒙主義作為最具影響力的現代化意識形態(tài),承繼五四精神內核,凝聚知識分子的啟蒙情懷,公開批判扭曲僵化的話語環(huán)境和思想路徑,在理論批評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雙重空間內,建構起了關于電影方法現代化的精神理念和價值范式。為有力駁斥長久扼制國民創(chuàng)造活力的“工具論”思想,打破否定人性、人道主義的極“左”思想的桎梏枷鎖,厘清自身屬性、反思舊體制余毒成為電影理論的重要旨歸,電影研究要回歸自身話語邏輯開始成為業(yè)界共識。
羅藝軍先生認為,80年代的論爭與電影創(chuàng)作上的創(chuàng)新浪潮緊密切合,相互促進,是中國電影理論的黃金年代。1979年,白景晟的《丟掉戲劇的拐杖》,張暖忻、李陀的《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等文章的發(fā)表,響亮地提出了電影語言的現代化問題,標志著新時期電影意識最初的覺醒。與之相呼應,鐘惦棐也及時提出了“電影與戲劇離婚”的觀點,但他從來沒有反對電影的戲劇性,而是反對動不動就用戲劇手段解決本可以用電影手段本身來解決的問題,甚至完全用戲劇手段代替電影手段。然而,當時電影理論界并沒有從完整意義上去充分理解鐘老的電影“離婚”說,造成了中國電影“重造型輕敘事”的偏頗發(fā)展。這一時期,關于影戲、影戲美學的大討論亦如火如荼,陳犀禾、鐘大豐等人以思辨性的姿態(tài)為電影語言的現代化、電影觀念的革新以及電影本體論的探索生成了頗具“理論厚度”的宣言。
當電影理論界圍繞“戲劇性”展開激烈爭論時,電影與文學的關系也成為這一時期的理論焦點。在張駿祥看來,真正的電影文學的完成形式是最后在銀幕上放映出來的影片,所以,導演的任務是用自己所掌握的電影藝術手段把作品的文學價值充分表現出來。這一觀點觸動了彼時業(yè)界所倡導的“電影是一門獨立的藝術種類”的支配性理念,引發(fā)激烈爭議。鄭雪來的觀點代表了當時電影理論的主要取向:即主張電影與其他藝術門類“分家”和“離婚”的理論“時尚”。如今回望歷史深處,關于電影與戲劇、電影與文學的理論爭鳴早已沉寂良久,本體論也在實踐中愈發(fā)蒼白無力。不過,近40年來的電影實踐作出了現實回應:解構乃至顛覆了文學基礎,導致中國電影長時間出現“瘸腿”現象,找不到“拐杖”,甚至發(fā)出“電影急需文學支撐”的呼吁。
歷史充分證明,鐘惦棐、張駿祥兩位電影理論大師當年能夠在追捧“電影性”的熱潮中保持冷靜平和的心態(tài),辯證思考電影的戲劇性、電影與文學的關系問題,這種理論的自信不僅來自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還來自對真理的堅守和執(zhí)著。事實上,我們的理論批評不僅要“向后看”,汲取歷史的經驗教訓,還要擅于“往前看”,展開前瞻性思考和布局。當前在電影工業(yè)化的進程中,文學對電影支撐和支援的方式已經發(fā)生變化,文學改編電影這一創(chuàng)作性勞動開始趨向碎片化。然而,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并沒有充分適應互聯網語境下的碎片化思維,仍需在長時間的磨合中找到新的支點,重新思考電影與文學的關系也必將成為構建中國電影學派的歷史性命題。
這一時期,電影界也開始曲線引入西方理論資源,自覺探求中國電影通往現代化的路徑。此間,巴贊的紀實美學理論作為中國電影革新的藝術旗幟,其引發(fā)的熱潮正是中國電影界急于推翻舊有創(chuàng)作思想的心理使然,傳達了彼時電影人對藝術創(chuàng)作自由的強烈訴求,以及對“政治工具論”的決絕反抗。正是理論界對電影特性的自覺探索,以破竹之勢驅散了被意識形態(tài)高度控制的陰霾,其中倡導現實主義精神的“西部片”理論引發(fā)強烈反響。1984年,鐘惦棐先生率先提出的“立足大西北,開拓新型的‘西部片’”理念,倡導拍攝有自己特色的西部片。他認為,即使中國今天還沒有可稱為“中國模式”的東西,也決不因此停止在這個方面的努力,“中國模式”也不應該是封閉性的。正是在這一理論的啟蒙和影響下,《野山》《老井》《黃河謠》《秋菊打官司》等經典西部片亮相海內外銀幕。這些有民族特色的扛鼎之作在國際影壇上大放異彩,開始推動中國電影走向世界。
80年代中后期,不斷革新的方法論也為電影理論批評拓寬了研究視野,電影本體性研究躍入更廣闊的認知空間。以“謝晉電影模式”的討論為例,朱大可曾批評謝晉模式是中國文化變革進程中嚴重的不協(xié)和音,是一次從“五四”精神的轟轟烈烈的大步后撤。但是這種精英式批評實則將謝晉電影視作“俗文化”,忽略了電影大眾文化的本質屬性,電影觀念依舊封存于狹隘的認知范疇中。這次爭論以鐘惦棐的《謝晉電影十思》作為總結,鐘老先生將電影與觀眾的關系放到電影本體維度來思考,充分肯定謝晉電影的大眾性,認為謝晉的影片雅俗共賞、老少咸宜,謝晉是一個孜孜以求藝術與群眾相結合的電影導演,并作出了“時代有謝晉,而謝晉無時代”的經典論斷。
事實上,在精英電影話語為主調的批評氛圍里,《黃土地》等為代表的先鋒探索電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它們即便在市場上遭遇“冷落”也能夠得到評論界的肯定與認可。而娛樂電影及其創(chuàng)作者被擠到邊緣的位置,觀眾的狂熱和理論批評的漠視見證了娛樂片的“冰火兩重天”。不過,娛樂片的創(chuàng)作熱潮隨即打破了理論界意味深長的緘默,人們開始重新審視電影本性,以“對話:娛樂片”為標志,從理論上闡述娛樂片的合理性,掀起了為娛樂片正名的學術爭鳴。隨后,文化人類學、精神分析學、社會心理學等批評理論成為剖析娛樂片的新視角。
這一階段,國內資深電影學者開始有選擇地對西方電影理論進行翻譯與推介,并積極與世界當代一流電影理論學者進行對話,力圖從完整意義上把握西方電影理論體系。1984—1988年間,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連續(xù)5年舉辦暑假國際電影講習班,諸如比爾·尼克爾斯、尼克·布朗等一批學院制體系下的一流學者,相繼到中國教授和傳播現代電影理論。在青年電影學者的集體推動下,符號學批評、結構主義批評、意識形態(tài)批評、精神分析批評等現代電影理論躍入批評視野,扭轉了中國電影理論的薄弱局勢。固然,學院派的電影理論批評浮現出更為科學化的樣貌,但純粹性的學院理論往往與電影實踐相脫節(jié),獨立于創(chuàng)作實踐之外的理論,無法真正地深度剖析中國電影現象,無法在實踐層面指導電影創(chuàng)作與生產,只會陷入“自說自話”“閉門造車”的怪圈,以致喪失了構建原創(chuàng)的中國電影美學體系的機緣。很長一段時間里,面對中國電影產業(yè)快速發(fā)展的復雜態(tài)勢,學院派電影理論批評日益彰顯出捉襟見肘的尷尬。
進入90年代,電影本體批評、傳統(tǒng)的社會學批評以及各種新潮批評方法論交相輝映,從整體上反撥和超越了單一僵化的理論批評模式。相較于以往以教化、引導為主調的批評范式,市場經濟轉型語境下的電影批評不僅顯現出宏闊的視野、剖析的深度和范圍的廣度,還以其獨立性、個性化、差異性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尤其是對多種批評方法的綜合運用,形成了不少頗具影響力的高質量的電影批評,為低谷中行進的中國電影帶來了理論智慧和方法啟蒙。不過,這一階段,在電影界乃至整個文藝界,理論批評領域也主動走向了分化。這也就意味著電影評判標準、評判維度、批評立場開始走向差異化、多元化和復雜化,電影界在眾聲喧嘩中努力摸索著新的話語方式和生存路徑,也發(fā)生著艱難的轉型和蛻變。尤其是面對“主旋律電影”“藝術電影”與“商業(yè)電影”等類型并存的創(chuàng)作局面,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卻找不到任何一種理論批評話語可以訴諸多元類型電影的完整表達。在新媒體語境下,中國電影理論批評一度陷入方法論空白的危機,甚至發(fā)出了“電影批評何為”的質疑和吶喊。
隨著互聯網的興起,媒介傳播方式趨向多元化,網絡影評以其靈活性、自主性和互動性迅速崛起,催生了與互聯網語境相適應的批評新生態(tài)。21世紀以來,“后窗看電影”等網絡電影論壇相繼出現,成為電影愛好者的集聚地,尤其是隨著博客、微博的開放,依憑媒介的力量激發(fā)了大眾影評的新活力。還有像《今日影評》《老梁看電影》等電視影評欄目,充分利用電視媒體的影像優(yōu)勢,以通俗性與專業(yè)性相結合的敘述方式走近觀眾,依托各種媒體的立體化傳播,以接地氣的內容和形式引導當代影評的良性發(fā)展。近幾年,炙手可熱的微信影評開啟了“人人都是批評家”的新時代,既有“當代電影雜志”等學術化影評,也有“豆瓣電影”等通俗化影評,還不乏“文慧園路三號”等個性化影評,它們共同凝聚交匯成當前電影評論的新潮流,以各種方式影響著當前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的消費方式??梢哉f,多種媒介的交融為電影批評提供了更便捷、更廣闊的公共話語空間。不過,也正是由于網絡影評的互動性、匿名性等媒介特征,往往使影片陷入“惡意謾罵”等輿論困境之中,尤其是在資本利益的操控下,有些網絡影評異化為噱頭炒作的籌碼,失去了應有的公信力和責任感。
在全媒體時代,學術性的理論陣地也發(fā)生巨大革新,中國電影理論領域一方面開始圍繞產業(yè)、商業(yè)、市場等話題紛紛展開討論,并以此為核心輻射出諸多的熱點、現象和話題爭議。隨著不少新方法、新理論、新學科的出現,如產業(yè)學、經濟學、社會學、哲學、傳播學等不同學科的方法論進入電影批評場域,形成了中國電影的多元認知體系,為理論批評提供了更為開闊的視角,拓寬了學院派批評的深度和廣度。另一方面電影界開始有意識地凝聚力量,挖掘、收集傳統(tǒng)電影理論資源。如羅藝軍的《20世紀中國電影理論文選》、丁亞平的《百年中國電影理論文選》等書較為全面地收入了代表性電影理論文章,勾勒了百年中國電影理論批評譜系,為中國電影理論批評的整理工作開腔起調。由此,為了能夠實現更好的繼承,我們需要進一步細化和完善這些思想理論資源,在過去理論建設的基礎上開拓創(chuàng)新,結合新的實踐生發(fā)出更為豐盈的理論內涵,轉化為當代電影發(fā)展的理論智庫。
不過,面對日益繁盛的創(chuàng)作格局,當前電影理論批評缺乏科學的、差異化、包容性的類型評價體系,導致不少影片陷入片面狹隘的認知誤區(qū),挫傷了創(chuàng)作者的勇氣。由于電影理論批評隊伍知識結構的不完善:熟悉本土理論的未必了解西方理論,而熟悉西方理論的未必能掌握本土理論,當前還沒有出現學貫中西的大師級人物,發(fā)揮不出應有的理論優(yōu)勢。這種尷尬往往導致理論批評陷入偏頗狹隘的境地,難以提煉出具有說服力的經典論斷,也無法生發(fā)出擲地有聲的批評話語。由此,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電影理論批評體系勢在必行。我們要從當前中國電影的豐富實踐中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形成有中國特色的電影話語體系,建構電影理論批評的中國學派,形成建立在當下中國電影實踐基礎上的科學話語體系、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
近兩年,中國電影理論批評新力量正在崛起,既有科研機構、高等院校的中青年學院派批評家,也有作為主流媒體、網絡媒體、自媒體評論主力的影評人。他們逐漸成長為中國電影理論批評的中流砥柱,而其身份、立場和表達方式的差異也形塑了差異化、多元化的批評景觀。尤其是網絡影評人,作為最具傳播力和影響力的群體,表達方式生動活潑,充分發(fā)揮“隔空對話”的功能,有效化解電影界的誤判、誤差現象。網路影評的繁盛或將催生中國電影評論的“新黃金時代”。2017年成立的中國電影評論學會網絡影視評論委員會便是推動理論批評新力量的重要陣地。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倡導相互傾聽和對話的理念理應成為業(yè)界共識。不過,無論是專業(yè)化影評還是大眾性評論,必須要堅守倫理底線,與時俱進地改善自己的存在方式,積極匹配新媒體傳播渠道。當前中國電影理論批評新力量崛起的速度、力度和強度,尚無法滿足當前中國電影的發(fā)展訴求,只有補充和完善理論隊伍的知識結構短板,關注當下中國電影實際問題,發(fā)出專業(yè)性、理性的、建設性的聲音,才會打造出適應中國電影升級換代的理論批評體系。
互聯網大數據時代,電影輿論場顯現出日趨激烈的態(tài)勢,作為輿論場制高點的話語權,在某種意義上相當于經濟領域的定價權:有作為,才可以獲得話語權、定價權;而無作為,則會被邊緣化乃至被淘汰。盡管融媒體時代下所謂的“渠道為王”不容小覷,但是真正意義具有價值的理論批評,往往提煉于豐富的本土電影實踐。這要求學者們在喧囂糟雜之中努力保持一種學術定力和學術自信,積極調整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話語表達方式,善于利用多媒體、新媒體傳遞自己的聲音,實現學術理論話語的大眾化表達,以富有專業(yè)性、建設性的態(tài)度贏得公信力,真正為中國電影提供智庫資源。
當前,構建“中國電影學派”的提出是對電影強國建設的一種積極回應,是中國電影繁榮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內在要求使然,更是電影界長期學術積累和演變發(fā)展的過程。它的提出承載著中國電影界的多重期待和多種訴求,并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沉淀明證其合法性、合理性與重要性。中國電影學派的內容建設將涵蓋電影史學、創(chuàng)作、美學、理論批評、政策、市場、產業(yè)以及教育等領域,旨在有機整合電影的藝術、工業(yè)、文化和美學等層面。它在響應“電影強國”和“中國夢”戰(zhàn)略號召的同時,將加快推動中國特色國家電影智庫建設,進而形成理論與創(chuàng)作良性互動的、“產學研”相結合的、具有本土與國際雙重視野的創(chuàng)新性話語體系。
中國電影學派不僅從百年中國電影發(fā)展史中汲取和提煉經驗,還會凝聚數百位中國電影學人資源,形成具有文化內涵和精神沉淀的思想觀點,為解決當前中國電影產業(yè)問題提供新的路徑參考,以期增強中國電影的文化軟實力和國際影響力,在國際電影理論批評版圖上發(fā)出自己響亮的聲音。作為兼具理論與實踐雙重期待的戰(zhàn)略構想和方法體系,也必將激活潛存于百年中國電影發(fā)展史中的理論資源、創(chuàng)作經驗和藝術傳統(tǒng),為當前中國電影產業(yè)探求新路徑、新方法和新觀念,在理論與實踐的雙重自覺中實現中國電影的理論自信、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