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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債

        2018-11-16 03:08:22佳駿
        今日文摘 2018年21期
        關(guān)鍵詞:動彈老伴兒孫子

        佳駿

        凌晨5點,我就醒了。最先醒的,是我身體里的那根骨頭。

        那次撿煤時,山體塌方,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直到被埋在了土里,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

        我在醫(yī)院躺了半年,在老伴兒的照料下,我終于可以下床了。

        不過自此之后,疼痛就鉆進(jìn)了我的體內(nèi),像一只冬眠的蟲子,準(zhǔn)時在每天黎明從我體內(nèi)那根朽骨的傷口中爬出,催我趕緊起床。

        即使疼痛不催我醒來,我也會主動起床的,小孫子還等著我給他做早飯,送他上學(xué)呢。

        昨天,就是因為我起床晚了,他上學(xué)遲到了,挨了老師的罵,放學(xué)回來后向我哭鬧。

        有時,他還會向遠(yuǎn)在異鄉(xiāng)工地上的父母告狀,說我欺負(fù)他人小。最終,他父母少不了又要在電話里對我一番埋怨。我懷疑我倆究竟誰是誰的“子孫”。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經(jīng)67歲了。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除了躺在床上已癱瘓了一年的老伴兒。

        以前,都是老伴兒為我過生日,他是我今生欠下的另一筆債。老伴兒心疼我,我每次過生日,他都會偷偷地給我煮一個雞蛋,然后,流著淚附在我耳邊說:“頭上又長白頭發(fā)了,好好活吧,要是沒了你,我的一生等于零。”

        可憐我的老伴兒,一生未去過遠(yuǎn)方。那次他扛著鋤頭去山坡除草,還沒下鋤,毒辣的太陽就將他烤軟了,倒在了地里。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他,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了。

        醫(yī)生說他中風(fēng)了,然后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我知道,老伴兒的一生也將是這么躺著過去了。

        我的背簍里還沒撿到幾塊煤,天就黑了。垃圾堆里的煤越來越少,撿煤球的人越來越多。

        我所撿到的那點煤,已不能溫暖我那幾根生銹的骨頭。煤燃燒散發(fā)出來的能量,只能供家里煮兩頓飯,替老伴兒烘干被尿濕的褲子。偶爾有所節(jié)余,我會拿到鎮(zhèn)上去賣,為孫子換回幾個零花錢。

        突然,有一天,孫子在夜半說胡話,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睂O子的額頭很燙,我急壞了。孫子也不容易,從3歲起就一直跟著我,4年里總共見過父母兩次。

        我顫抖的手從抽屜里抓出一團(tuán)皺巴巴的紙,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那上面的號碼是一條血緣之藤,拴著從我身上掉的一塊肉。

        雖然是半夜,但我還是打了電話過去。

        沒想到,電話很快接通了,兒子的聲音微弱而短促,小聲地說:“娘,娃小,病要想辦法治好?!?/p>

        我當(dāng)即扛著孫子踩著夜路連摔帶爬地來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所。當(dāng)我到達(dá)時,黎明正從我的喘息中醒來。醫(yī)生揉著惺忪的眼,檢查了孫子一番后,淡淡地對我說:“如果再遲一步,情況會更糟?!?/p>

        一個星期后,孫子的病好不容易痊愈了,我心中的病卻潮水般膨脹。為了給孫子治病,家里養(yǎng)牲口的圈里少了一頭豬和一只羊,而這是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除此之外,僅剩一個饑餓的糧倉。

        一直沒有等到兒子回來看望孫子。這時,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女兒回來看我,說她哥在工地上干活時,不小心被鋼筋砸斷了一條腿。怕我傷心,兒子兒媳隱瞞了實情。兒子出事后,包工頭怕承擔(dān)責(zé)任,跑了。

        我聽到這些,除了傷心,唯一能做的,是去村頭的廟里燒炷香,祈求我流浪在外的兒女不再流浪。

        孫子又開始在每天夜里叫:“爸爸……媽媽……”這次他沒有生病,他的叫喊是一只幼鳥在呼喚父母歸巢。老伴兒似乎也知道了兒子出事的消息,凹陷的眼眶裝滿了渾濁的液體。

        老伴兒還是走了,走得很平靜。他的痛苦終于得到解脫,他從倒下那天起,就已經(jīng)死過一回。只因舍不得我,他才重新活了過來,分擔(dān)我的苦痛。

        兒子拖著殘腿匆忙趕回來時,老伴兒早已入土為安。兒子趴在新堆起的土墳上號啕痛哭,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躺倒的父親也是一道梁。

        老伴兒走后,兒子在家里沒有待多久,又去了遠(yuǎn)方。

        他這次把我孫子也一同帶上了。他說:“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路很長很長,需要一輩人又一輩人不間斷地走,才可能望見城市的曙光。”

        兒子帶著孫子走了,我最后的任務(wù)就是替他們守住這幾間破舊的空房。

        他們哪天走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巨手趕出門外,返回村莊時,也不至于沒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

        只要有瓦片的地方,就有根在。有根在,就可以播撒種子,種谷子,種高粱……然后就能重建家園,孕育生命的胚芽,等待收獲的喜悅。

        (高峰薦自《今古傳奇·故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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