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伊
朱熹和陳同甫(亮)之間的爭論,是中國學術思想史上有名的論戰(zhàn),其論戰(zhàn)的主旨和思想觀念對后世也是影響頗深。素日里,私交甚好的兩個人經常有書信往來,朱子也很欣賞陳亮的才識。但在判斷夏商周三代以及漢唐時期的這個問題上,兩人產生了巨大的分歧和反復的辯論。爭辯的主旨主要是圍繞著歷史人物的判斷到底是以主觀的道德判斷為標準還是以客觀的歷史判斷為標準,簡而言之,就是指到底是一個追求利益事功的英雄人物好還是一個崇尚理性的賢者圣人好。
陳亮在辯論之中主要論述了兩個問題:一是像孔子那樣點化夏商周三代一樣,他也想要點化漢唐兩朝;二是判斷歷史的基本精神不應該是基于理性之上的,而是建立在自身的生命之上的,所以應該更加看重才氣,更看重英雄。
自孔孟以來,儒家就以夏商周三代的王道為標準,后世之人也對三代倍加推崇。三代經過孔子的點化,更加圣潔,更加合乎天理,陳同甫也有意效仿孔子來點化漢唐兩朝,使得世人認為的不潔轉變?yōu)榍鍧嵤ッ?。但程朱理學家們反駁以為三代和漢唐是有本質差別的,三代是盛行王道的時代,王道是基于理性本身之上的,所以三代正是合乎天理的政治。而他們以為漢唐兩朝是建立在個人欲利之上的霸道,不是符合天理之正的政治,因此這兩者之間的性質和意義都不一樣,就談不上點化一說。
陳同甫卻以為三代和漢唐并未有本質差別,就像天地常運,日月常明,人心常在一樣,這種常運、常明、常在都是依賴著生命而得以實現(xiàn)的。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之中,沒有遺漏下三代也沒有遺漏下漢唐,夏商周是依靠這三代的圣人的生命才得以如此,而漢唐兩朝也是依賴圣君和賢主才能昌盛,所以就應該像對待三代一樣的對待漢唐兩朝,肯定漢唐英雄人物的作用和地位,承認如果沒有他們世間風尚就會每況愈下,人心就會走向墮落。
生命為定然之實然。生命之實然,即生命是通過客觀實體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之定然,即生命是天定的。這種通過客觀實體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是固定的,如果一個人天資聰慧,那么他天生就具有強大的本領和開闊的視野,是不需要什么路數或訓練來教化他,但如果一個人愚笨,那么即使用最巧妙的辦法來幫助他,收益也是微乎其微的。那么天生聰慧的人,就是生命力強大的表現(xiàn),他生命的創(chuàng)造力也會相應的擴大,那么就會注定成就事功。
但陳同甫在歷史判斷這個問題上仍有一定的局限性,他將所有個體都平鋪在生命這一個層面上進行對比,即人如果在功業(yè)上表現(xiàn)出有所差別的話,那就一定是他們的生命力強度有所差別造成的,是他們本領有所差別造成的。這樣的歷史判斷雖然正視和尊重了生命及才氣的獨特之處,但是他一味的偏重生命這個方面,而對理性和道德卻置之不理,所以才會被認為是英雄主義。
程朱理學家們的歷史判斷是基于理性而言,朱熹認為生命的外化表現(xiàn)并不是由于理性的自覺所引起的,所以由生命產生的一些實體也是無法受到理性的控制的。這種生命的產物沒有經過理性和道德的歷練,其中必然會夾雜著原始生命所帶有的欲望,所以是消極的。如果這種原始生命的產物,在事功上有所成就以及看似合乎天理的話,那么這就被程朱理學稱為生命之暗合或是偶合。而這種所謂的天資之美并不是根據理性而定的。
正如陳同甫所言生命的產物自其存在就已具有了,所以產物自然要依賴生命這個本體,根據生命力的充沛而旺盛,隨著生命的枯萎而衰竭。正是由于這一點,理學家們才認為陳同甫所說的生命之必然并不是真實性的,才稱其為生命之偶合,是偶合者所做的事功恰好合乎于道,合乎于天理。這種合于道并不是經過了德性和理性的教化而合道。
朱熹看重主觀道德,所以就關注了“不知禮”,雖然他有功業(yè),但不能算是大器;陳同甫看重客觀功業(yè),所以關注他的本領和能力,雖然有點小缺點,但不至于掩蓋他的功績。牟宗三認為朱熹的主觀道德論英雄并沒有正視個人生命的客觀價值。
主觀道德與客觀功業(yè)之間并不像朱子認為的那樣是相互包含的關系,其關系應該是相互矛盾的。正是由于這種相互矛盾的關系,才使得生命插入其中產生獨特的作用。道德理性必須有主觀體現(xiàn),必須見之于個人的心中。否則,這種道德理性就失去了驗證其真實性的體現(xiàn)。首先道德理性在個體內部形成理性自覺,一旦這種自覺形成,道德理性就會呈現(xiàn)。這種自覺性就會時時的讓人們反省自身,提醒人們克服內心的罪惡的欲望,如果一旦有越矩的行為就會使自己的內心受到煎熬。這種道德理性可能會帶有一定程度上的功業(yè),但是卻無法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功業(yè),像江山社稷這類的功業(yè)就是道德理性無法直接包含的。成就這種有規(guī)模的功業(yè)是為英雄生命的原始欲望而不是為圣賢德性的生命所導致的。但也不能就說圣賢者的能力和本領沒有英雄人物強大,而是他們屬不同的類型。一個個體的生命發(fā)展過程中,主觀的德性和理性自覺越是強大,其原始生命帶有的欲望就會隨之越弱,那么其創(chuàng)造客觀功業(yè)的能力就會越低。反之,一個英雄人物生命力越是強烈,那么他生命力的創(chuàng)造力就越大,造就的客觀功業(yè)也就越大,但他的自身的主觀德行自覺就會越弱。比如,一個人的目光經常用在自省上,他就會看不到外界。反之亦然。這就是所謂的主觀道德與客觀功業(yè)的矛盾觀,也就是理性與生命的矛盾觀。
這種生命和理性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那就讓具有理性的人繼續(xù)追求理性,讓在事功上有才氣的人繼續(xù)追求功業(yè),各長其所。這就是同甫所提倡的“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主觀道德和客觀功業(yè)都是有一定局限性的。黑格爾說:“東方世界只知道一個人是自由,希臘羅馬世界只知道一部分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則知道一切人事自由的?!边@就是指主觀道德是不應該局限于個人,應該在社會鋪開,不讓道德理性的實現(xiàn)受到限制。而原始生命的發(fā)展不應該只至于非理性的狀態(tài)中,如果理性貫穿不到,任何都會利弊參半,成就中夾雜著災禍。沒有理性至于其中的生命不是全合理的,就像英雄人物打天下一樣,也許他們驍勇善戰(zhàn),但是他們并不能從道德理性上根本反思打天下的道理。但當人們不再安于這種雙行的路線,有了更高的向往,要求生命的價值由更高的理性來實現(xiàn),就需要對這種生命與理性矛盾的克服。
克服這種矛盾要從主觀上要將理性作為標準,要實現(xiàn)更高的理性的智慧、心量和識量。同時也要肯定生命的獨立性和獨特的作用,不能將其視為個人的利欲,不能只用主觀理性的自覺來判定生命本身的價值。漢高祖、唐太宗等君主,雖然從個人德性和理性上并沒有什么可取之處,但是對于民族國家還有歷史文化都是有很大的功業(yè)上的建樹。站在理性客觀實現(xiàn)的立場之上,承認他們生命本領之強大,這就是一種更高的心量與識量。其實,英雄人物只是實現(xiàn)道的一種工具,他們原始生命的利欲之私總是在命運機遇中相互抵消,理性借此來實現(xiàn)自身而終歸于消亡。這種即承認英雄又克制英雄的更高理性的智慧,就是黑格爾所說的理性的詭辯論。
而要做到客觀的克服,就個人而言,需要的是圣人加英雄這樣的圣雄似的人物。圣雄是那種有理性直覺的思想家,和承認理性表現(xiàn)的行動家的結合體。所以無論是個人,還是全社會,都須肯定理性為標準,只有這樣才能使發(fā)展不止于純粹英雄主義之路,使得理性與生命得到統(tǒng)一。
怎樣實現(xiàn)生命和理性的統(tǒng)一和相容?不可以都是單方面的看到生命或是理性的作用表現(xiàn),比如在思考政治與歷史的時候,不能偏重與英雄利欲之私的功業(yè),也不能傾向圣賢德性的生命,這些都是主觀性的。而是要看到生命和理性的架構表現(xiàn),因為這才是客觀的。所謂的架構就是指:一是由己推及之客觀方面;二是為了公平合理,關注到客觀的各方各面。比如,天理就是道德理性的架構表現(xiàn)。這種架構表現(xiàn)是經過多個方面的支撐和交織形成的,而作用表現(xiàn)是單一和脆弱的。架構的表現(xiàn)是不僅適用于個人,也適合于整個社會。它是直接是建立在理性本身的,因此能比較積極的解決政治問題,自覺地在實踐過程中真實化歷史,來成就真正的事功。
“九轉朱砂,點石成金”是消除理性與生命的矛盾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轉語,即謂九轉就體現(xiàn)著生命與理性統(tǒng)一實現(xiàn)之曲折和艱難。陳同甫想效仿孔子點化漢唐兩代,但他沒有注意到孔子點化是基于理性之上的,而陳同甫卻過分的強調原始生命的重要意義,而拋棄了理性。這種做法實則是在生命的立場之上,平視一切,沒有對升華以及精神上的價值做評判,讓人們認為只要是英雄都是有價值的,這并不能算是點化。
在這個問題上,朱子確實比同甫走的更遠一些,是因為他能夠正視理性和德性,并以之為本體。但他的理性本體就只停留在知性的抽象階段中,而且也沒有將生命與理性統(tǒng)一起來。程朱理學一直都強調學之本質的價值,這里的學是指讓人自覺的超越自然生命的教化,是第一自然進入第二自然的學問,是人從自然生命的原始價值轉向精神生命的德性價值的學問。就個人而言的話,就是人在精神生活上成德的過程,這種生長不是自然生命意義上的成長。就歷史而言,即要以此理性為本體,對英雄人物的原始生命進行判斷。這種判斷必然要求有更高的理性追求,不能安于英雄生命實體狀態(tài)的原始價值。在鑒別的過程中,人們真實了他們的經歷,歷史真實了自己。但是程朱理學家門并沒有看到這種必然要求,他們的目光僅僅只停留在肯定理性為本體并作為判斷的根據,但是尚沒有到達行動的升華轉化的觀點和真實化歷史的境界。
這就是牟宗三所說的將生命與理性的作用表現(xiàn)轉化為生命與理性之間的架構表現(xiàn)的構成,而這種架構表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被賦予了新的時代意義,于是新外王理論就產生了。
[1]牟宗三.政道與治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2]楊清媚.最后的紳士[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
[3]費孝通.皇權與紳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