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納 蘭
又是一年春來早,在料峭的春寒中,我回憶起我的舅婆——三娘。
三娘生于20世紀30年代初,可能是舅公在兄弟中排行第三的緣故,于是“三娘”這個稱謂幾乎代替了她的原名——“淑”。
三娘說,她一輩子都忘不了1946年的春天。那一年,她從蒼梧縣長發(fā)鄉(xiāng)返回梧州。說那番話時,三娘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對不再水靈的眼珠子露出光芒來。她的話匣子一打開,額上眉間,一道道褶皺便如波浪般涌動起來。
我聽說,三娘沒有嫁給舅公之前,是個“花艇姑娘”。
有一次去探望三娘,我有意問起那段抗戰(zhàn)時期的歷史,考慮到老人家的感受,我回避了“花艇”這個字眼。三娘卻大大方方的,沒有避諱自己的過去,“日本鬼子轟炸梧州的時候,我才十四五歲,在花艇做使人(女仆)。”她說。
“花艇是什么樣子?你當時干什么工作?”三娘的敘述被我打斷。沒辦法,那些年代的事物,我根本無法想象。
三娘嘆口氣道:“花艇其實就是舊社會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比‘老鴇寨’高級些,艇上的姑娘大都會唱曲彈琴,陪客人喝酒說笑,說是賣藝不賣身,但也有些被有錢客人看中被包養(yǎng)的,還有的嫁給人家做小老婆的。我就在那里當丫頭,洗碗傳菜打掃衛(wèi)生?!?/p>
花艇漂流江中,槳聲欸乃,載動一船歡笑,誰知宴席上的那些妙齡女子,飲下的瓊漿是否和著清淚。
外婆說過,三娘是個棄嬰,沒有人知道她的祖籍,只知道她從小被一個叫“肥婆卿”的女人收養(yǎng)。這“肥婆卿”可不是等閑之輩,專門收養(yǎng)女孩兒,等她們長到十來歲如花似玉的年紀,就送到各種娛樂場所。
我雖然無法復(fù)原三娘當年的容貌,但是觀其當時的五官輪廓,我的腦海中可以描繪出一個中等身材,鵝蛋臉,眉清目秀,裊裊婷婷的女兒形象來。這樣的姿色,會在風月場中被忽略?當然不會。三娘初上花艇做丫頭時不過十一二歲,花未全開月未圓,是最惹人憐愛的花季,艇主開始培養(yǎng)她學彈琴,下一步不言而喻了,也許花艇陪客的姑娘大都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的。
而因為戰(zhàn)亂,三娘沒有真正走上陪酒賣笑的道路。
“那個時候警報一響,日本鬼的飛機就來了,水上人家就沒命地往岸上跑,擠進防空洞避炸彈,跑得慢或者跑的方向不對,就死定了,轟炸之后沙灘上、大街上到處都是尸體?!比镎f起這些,還心有余悸。
亂世中,一個妙齡孤女逃難,只能學著其他婦女,用鍋底灰抹黑了臉,隨避難人群來到蒼梧縣長發(fā)鄉(xiāng)。途中她與另一個家庭同行,彼此照應(yīng)。那便是我的外公外婆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以及外婆的未婚弟弟——我的舅公。
外婆一家是水上人家,住家艇就停泊在撫河邊,離花艇不遠?;ㄍ系墓媚?,平時也會上岸玩耍或者憑欄倚望,來往穿梭,那些美麗面孔,我猜想舅公或許都是見過的,或許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內(nèi)心也為某一個蕩起過漣漪。
那時候戰(zhàn)亂,農(nóng)村很多人買不起新衣服,大冬天里,男人赤腳趟過冰冷的淺河,冒險到戰(zhàn)火紛飛的城里把舊衣服收回來,女人開始穿針引線改改補補。
“污了的白衣我們就尋些深色植物顏料煮染后再加工,每逢圩日拿到集市賣,賺一點生活費,日子真的很艱難、很艱難?!比锏馈?/p>
至于三娘怎么成了我的舅婆,我不想問為什么?;茧y中的真情無疑是最珍貴的,值得慶幸的是三娘沒有淪落風塵,我的舅公一生對她鐘愛有加。
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初,他們結(jié)束流離生活,返回梧州,一對年輕人迎來了春天,以及他們的新婚。不管那一年初春寒冷與否,我相信,在一個女子心中,一定是溫暖無比的。
時光飛逝,包括三娘在內(nèi)的好些長輩早已歸于一抔黃土。每逢春天,我總會不經(jīng)意憶起三娘的音容笑貌。我不禁想到張愛玲筆下的《傾城之戀》的人物,一場戰(zhàn)亂促成了白流蘇與范柳原的結(jié)合,但這些所謂上流社會人物的感情多少夾雜著不純的心機,而三娘和舅公的結(jié)合卻是因為彼此的真誠和患難與共。若問細節(jié),何嘗不是另一場動人的傾城之戀?
那一年的春天,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子收獲愛的春天,更是一個歷經(jīng)磨難的民族痛定思痛,生機煥發(f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