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友津
葡萄李大早就醒了,一看床頭上的夜光座鐘整四點,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睜開眼睛看世界。窗外還是黑黢黢的。其實他心中明白,他是叫東隔壁范家那只蘆花大公雞給叫醒的。他早已與雞主人范老五說過多次,將那只死雞給宰了燉了吃吧,我添瓶“天之藍(lán)”。說了幾次,范老五根本不理他這個茬,所以那只蘆花雞還健健康康地活著。葡萄李的那瓶藏在床底下的“天之藍(lán)”愣是開不了封,上面已經(jīng)布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人的年歲大了,覺也就不多了,所以葡萄李對于范家那只“大蘆花”也沒有太多的怨恨。每當(dāng)這時候他就會在屋里自說自話:讓你狗日的再多活幾天吧!人和畜生置什么氣呢!想當(dāng)年在縣文聯(lián)當(dāng)主席的時候,白天要忙事務(wù),畫葡萄都是在夜間,晚上要畫到很晚,天不亮還得起來畫,他給自己定的任務(wù),無論多忙,晚上畫一幅葡萄,早上畫一幅葡萄。有時晚上有應(yīng)酬,回來很晚,那也得畫,所以早晨就起不來了。雖然定了鬧鐘,還是叫不醒自己。如果那時有這只蘆花大公雞就好了,也省得晚上提醒自己定鈴了。
葡萄李不慌不忙地起來,打開玻璃門,按一下卷簾門的開關(guān),目送卷簾門升上去,他很享受這種過程和卷簾門上升的那種聲響,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他凈了手,接了一壺礦泉水在灶具上燒著,接著捏了三根長香和火機(jī)出門去了。到了街心那株老榆樹跟前,將長香點燃,而后舉在半空,嘴里念叨著:榆樹神仙老爺,我李錦繡給你上香了,希望你保佑我們這條古玩街人畜安康,生意興隆,戶戶進(jìn)賬,家家發(fā)財。接著作了三個揖,而后將香插在老榆樹前面的香爐里。回到屋里,爐子上水正好開了,他沏了一杯天目湖的綠茶,隔著玻璃門坐在那里看街景。如今對作畫已經(jīng)沒了興趣,自從做起了古玩這一行,畫畫對于自己來講已經(jīng)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了。再說,如今誰還熱國畫,但凡是個人在老年大學(xué)里熱幾天身,隨便涂涂抹抹就可以四處辦展覽了。
等到茶葉顏色淡了,外面的天已經(jīng)大亮了,陽光蹭蹭地漫過對面房子屋脊照射到這間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里來,房子里的古玩隨即活泛起來。葡萄李也覺得身上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這時他起身,將玻璃門帶上,用一把鏈條鎖掛上,徑直去后街的三珍齋吃早點去了。出了門,正好遇見范老五也去吃早點。范老五不去三珍齋,他早上喜歡去街邊要一盤熱豆腐,二兩牛肉煎包,一碗辣湯,每天早上都吃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雷打不動老三樣。葡萄李與范老五“道不同不相為謀”。兩人見了面打了聲招呼,然后分道揚(yáng)鑣。葡萄李想起那只“大蘆花”,想與范老五說說此事的,話到嘴邊又當(dāng)唾液咽回去了??邕M(jìn)了三珍齋高高的門檻,因為時間尚早,店里還沒有上客,葡萄李最喜歡享受這一份清靜。老板見他進(jìn)門,忙迎過來說,李主席今天還是老規(guī)矩?葡萄李點點頭。不一會兒,早點上來了。一只精肉包子,一只豆腐卷子,一碗小米粥,一只鹵蛋,外加一盤麻油醋泡蘿卜干。早茶喝過了,肚子里也空了,可是葡萄李并沒有急著去動筷,他的目光一直在三珍齋的門口左右飄動。莫不是在等人?他誰也不等,大榆樹古玩街的老板,每天早點幾乎都在三珍齋里用餐。這三珍齋也與街心那株大榆樹一樣古老,也有百年的歷史,生意一直不衰,原因是,這里地理位置好,緊靠火車站,吃食既便宜又講究,關(guān)鍵是三珍齋環(huán)境也不錯,古色古香,與古玩街配套,里外都是明清建筑風(fēng)格,來這里的客人吃的是壞境。
終于等來了一個熟人,街西頭的衛(wèi)國。這個衛(wèi)國,早年也在機(jī)關(guān)混事,全國大呼隆下海經(jīng)商時丟掉了鐵飯碗,算得上大榆樹街最早做古玩生意這一行的。他人機(jī)靈,眼睛毒,在大榆樹街古玩市場看瓷器是獨(dú)一份。后來又拜南京博物院的張甫生為師,學(xué)習(xí)陶瓷知識,得到了真?zhèn)鳌P欣镉芯湓?,說的是“南張北耿”,“南張”說的就是衛(wèi)國的恩師張甫生?!氨惫ⅰ敝傅氖潜本┎┪镌旱墓毑舷壬?。啰嗦一句,張甫生主看元青花,耿寶昌主看明清官窯彩瓷。二人是同宗不同源。衛(wèi)國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葡萄李,因為葡萄李每天吃早點都是坐的這個位置。所以直奔他來了。衛(wèi)國說李主席您早啊!葡萄李回報一個微笑,你也早衛(wèi)國。繼而又說道,往日你小子可是太陽不曬屁股不起床的主兒,今兒是咋的啦?衛(wèi)國說,今天九點有人來店里看貨,不敢丟了生意。葡萄李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對了,幾天沒見你了,又去哪里淘貨了?衛(wèi)東點燃一支煙,說道,前幾天和朋友一起去了一趟皖南。葡萄李追問,怎么樣?有什么收獲?衛(wèi)國淡淡一笑,淘了幾只瓶子,金元時期的,兩只汝窯的,兩只磁州窯的。兩只北宋時期建窯油滴盞,還有一只重器,吉州窯的玳瑁釉罐。還淘了一些古錢幣。葡萄李一笑,你眼力好,膽子也肥。若是我,就不敢輕易下手。衛(wèi)國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李主席有件事得麻煩您老,過幾天,你給我準(zhǔn)備兩副四平方尺的葡萄,我要送人。葡萄李說,現(xiàn)成,隨到隨拿。衛(wèi)國說,對不起李主席,您得給我現(xiàn)畫,那樣新鮮!價錢方面,我不虧你,一平方尺……他豎起兩根指頭。葡萄李說,今早的早點算我的,說著要叫伙計。衛(wèi)國急忙按住,您老先用,我還得等個人。
這頓早點葡萄李吃得頗有滋味。
葡萄李心情舒暢,走起路還不由哼起了家鄉(xiāng)戲“拉魂腔”《借東風(fēng)》: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領(lǐng)人馬下江南兵扎在長江。 孫仲謀無決策難以抵擋,東吳的臣武將要戰(zhàn)文官要降。
魯子敬到江夏虛實探望,搬請我諸葛亮過長江,同心破曹,共做商量……
走到門口,正欲開門,聽見后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一轉(zhuǎn)臉,只見一個人手里提著魚皮口袋從他身后走了過去。葡萄李認(rèn)得,此人叫李羊頭。是離城五十多里路的舊州人。這個李羊頭,原先是靠盜墓發(fā)了家,后來風(fēng)頭緊了,棄武從文,倒騰起了古玩。他一條大榆樹古玩街就認(rèn)衛(wèi)國一人,一旦有貨,就來送給衛(wèi)國??此掷雉~皮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肯定是有好貨要出手,所以葡萄李就喊住了他。
“嗨,李羊頭,大早上你忙什么的?”
李羊頭支支吾吾:“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的?!?/p>
葡萄李說道:“看你的樣子還沒吃早飯吧?”他想穩(wěn)住李羊頭。
李羊頭說:“吃了吃了?!?/p>
葡萄李說:“你瞧你的熊嘴干焦,吃個鳥啊!”稍時又說道,“李羊頭,跟我到三珍齋吃點飯去。我付賬?!?/p>
李羊頭連連擺手:“真的吃過了,李主席。我騙你干啥呢!清早俺媳婦給俺烙油餅吃的?!?/p>
葡萄李說:“那就進(jìn)去喝口茶。剛泡的,溧陽綠茶。味道不錯得很呢!”
李羊頭說:“不喝了不喝了,俺還有事辦呢!”
葡萄李說:“喝杯茶也耽誤不了你辦事。誰叫我們都姓李呢!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對吧?”
李羊頭沒話講了,只好乖乖地隨葡萄李進(jìn)了門。
葡萄李將茶壺里兌上熱水,然后倒了一杯給李羊頭遞過去。
李羊頭右手還緊緊地提著魚皮口袋,見葡萄李的茶杯送過來了,有點兒不知所措,慌忙將魚皮口袋換在了左手,騰出右手去接葡萄李的茶杯。
葡萄李笑了:“一家子,你魚皮口袋里裝的什么寶貝,進(jìn)了屋還舍不得放下來?”
李羊頭只好將魚皮口袋放在腳跟前的地面上,然后不好意思一笑:“沒啥好東西。”回話時目光卻不離魚皮口袋。
葡萄李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一家子,你是來找衛(wèi)國的吧?”
李羊頭心中的秘密被人看穿了,臉上不由一紅,嘴里卻說:“我不找他,我不找他?!逼咸牙钚闹惺值靡猓骸拔腋嬖V你,我剛才看見衛(wèi)國開車走了,說是去皖南淘寶?!?/p>
李羊頭忙問:“他說沒說啥時回來?”
葡萄李說:“怎么也得七八天時間吧?!崩^而反問,“你剛才不是說不找他的嗎?”
李羊頭只好說了實情,他告訴葡萄李,他兩天前剛得了一件東西,確認(rèn)不出來是什么寶貝,所以拿來給衛(wèi)國掌掌眼,換幾個錢急用。
葡萄李說:“大榆樹街又不是只有衛(wèi)國一家古玩店,你為什么只認(rèn)他呢?再說,只要東西好,誰出的錢多,你就給誰嘛!做生意是不是這個理?”
李羊頭不置可否。
葡萄李說:“一家子,你若是相信我,你的寶貝可否讓我瞧一瞧?”
李羊頭憋了半晌,突然一口喝光了杯子里茶水,罵了句:“狗日娘們油餅里的鹽放多了!”這才將腳前魚皮口袋小心翼翼地打開,半晌從里面摸出來一件既像果盤又像小型臺燈的玩意兒。
這是一件瓷器,上面布滿許多獸紋。萄葡李將那件東西放在明亮處端詳了半天,也沒琢磨出是什么物件,又從抽屜里找出放大鏡看了看,還是不敢下結(jié)論。
“一家子,你對我說實話,這件東西你是從哪兒淘來的?”葡萄李眼睛盯著李羊頭。
李羊頭說:“實不相瞞,這是俺們莊上一個叫二禿子在外面盜墓得來的,絕對不是我自己下的手。我早已金盆洗手了。二禿子也認(rèn)不清這個東西,所以六百塊錢讓給了我?!?/p>
葡萄李說:“這個寶貝你怎么得來的我不問,玩古玩的有個行規(guī),不問出處,只問去處?!卑肷斡终f道,“我眼拙,我也瞧不出這是個啥寶貝,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如果相信我,你將這件寶貝放在我這兒,我找時間請高手給看看,弄清楚什么東西,我再給你找下家,你瞧這樣行不行?”
李羊頭有些為難,半晌不表態(tài)。
葡萄李說:“一家子,行是不行你說句話?。 ?/p>
李羊頭說:“李主席我高攀了,咱們既然是一家子,我說實話吧,我急等著用錢,你瞧著能給多少錢,我讓給你算了?!?/p>
葡萄李雖然認(rèn)不清這寶貝,但從古墓里挖出來的,東西肯定是對的。于是說道:“這是什么寶貝我也吃不準(zhǔn)。這樣吧,你不是從別人的手里花六百淘來的嗎,我給你八百,虧了賺了我認(rèn)了!”
李羊頭說:“我大老遠(yuǎn)路趕來,去掉來回路費(fèi),再吃飯,再買包煙,所剩無幾了,我不是白折騰了嗎?是不是一家子,你就看在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的面上,”說著伸出一根指頭,“給個整數(shù)吧?!?/p>
葡萄李沒想到這個李羊頭一點也不貪心,一個回合就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難怪李羊頭每次給衛(wèi)國送貨,衛(wèi)國不但留他喝酒,臨走還給他買兩包好煙塞進(jìn)他的口袋里呢!看來這個李羊頭是個好打發(fā)的主兒!
葡萄李裝作下狠心的樣子:“行吧,一千就一千吧。頭一回與你做生意,權(quán)當(dāng)是交個朋友。虧了賺了不在乎這一點,不過,以后有寶貝千萬別忘了我?。 ?/p>
李羊頭蘸著舌尖上的唾液數(shù)著葡萄李遞過來的票子,滿口應(yīng)承:“一定一定。”光顧說話了,怕數(shù)錯了接著又?jǐn)?shù)了一遍。
葡萄李安慰李羊頭:“別急,你慢慢點,當(dāng)面點錢不薄人。這是生意規(guī)矩!”
送走了李羊頭,葡萄李將玻璃門關(guān)上,拿出那件東西,放在亮處仔細(xì)觀賞。盡管房子里已經(jīng)很亮堂了,他還是覺得光線不足,又將房間里的射燈全部打開,拿過放大鏡,看了半天,還是不清楚這件寶貝是個什么東西。怪只怪自己道業(yè)不深,當(dāng)時大榆樹古玩街招商,正好自己剛剛退下來,考慮都沒考慮就買下了此房,原本當(dāng)自己工作室,閑來無事在里面作作畫,后來古玩市場生意紅火,自己的“葡萄”每月也很難賣出去幾張,就改行做起了古玩??梢赃@么講,到目前為止,他連古玩的皮毛都不懂,怎么能看懂眼前這個物件呢?電腦他又不會用,查閱資料只有靠書本。再說,這書本是這么好查閱的嗎?葡萄李也不愿意去街上其他店請外人上手,一是怕別人騙他,二來,有了好寶貝,他也不想讓同行的人知道。
他想到了衛(wèi)國,憑衛(wèi)國的智慧和經(jīng)驗一定能看透這件寶貝。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也被他給否定了。假如他將東西給衛(wèi)國掌眼,衛(wèi)國肯定要問他,這東西是從哪里來的,是誰的貨,那不露餡了嗎?自己這么做算是抄后路,在圈子里講,是不道德的,起碼說不合規(guī)矩。若是傳出去,他以后還怎么在街上混呢!
電話響了起來,是老縣長褚福財打來的,問他在不在店里,他想過來串串門。
一放下電話,葡萄李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褚福財是他的???,應(yīng)該說是大榆樹街的??汀?梢赃@么講,大榆樹街古玩市場是褚福財在這個縣當(dāng)副縣長時一手建設(shè)起來的。要說大榆樹街開古玩店發(fā)了財?shù)闹鲀?,都要感謝褚福財才對。對于褚福財來閑遛,葡萄李不會在意,可是剛走的李羊頭卻是褚福財?shù)睦鲜烊?。因為褚福財?dāng)年在舊州當(dāng)鎮(zhèn)黨委書記時,李羊頭這些盜墓賊都是在他的保護(hù)傘下才得以發(fā)跡的。褚福財靠的是那些盜墓賊的“孝敬”,而他又如法炮制將這些貢品孝敬他能用得上的貴人才得以平步青云。李羊頭前腳剛走,這個褚福財后腳就跟來了,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要是李羊頭從這兒出去,半道上遇到褚福財也不是沒有可能。那么,李羊頭將這個不知名的寶貝告知褚福財,那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褚福財若是上門尋寶的,那可怎么辦呢?
葡萄李拿著這件寶貝在屋里轉(zhuǎn)圈子,他想將東西藏起來。他想,無論如何不能讓褚福財看見這件寶貝,哪怕他知道此事,他也死不承認(rèn),量褚福財也不可能在他的房間里四處搜吧??墒俏堇餂]有藏東西的地方,這讓他犯了難。眼看著時間不多了,褚福財?shù)募译x大榆樹街不甚遠(yuǎn),說不定他這就要進(jìn)門了。葡萄李轉(zhuǎn)到了柜子后面的床鋪前,也是急中生智,一把將物件塞進(jìn)了被子里,這才放下心來。二番來到喝茶的地方,洗涮茶具,燒好水,沏了一壺茶,靜等著褚福財進(jìn)門。
茶剛剛沏好,褚福財就推門進(jìn)來了。
葡萄李急忙起身讓座:“來來來,老縣長,下官早已沏好茶候著您呢!”
褚福財一屁股坐下來:“我說錦繡,我也退了好幾年,你如今也不是官兒了,咱也別這么矯情了,你叫我老褚,我稱你老李多好!”
葡萄李笑道:“到早晚,我都是您老下級,是您培養(yǎng)了我?!闭f話間,他已給褚福財面前的茶碗里斟滿了茶,繼而說道,“您嘗嘗,這茶怎么樣?”
接著剛才的話題,褚福財說道:“你說誰培養(yǎng)誰?都是黨的培養(yǎng)對不對?我當(dāng)過你的上級不錯,分管過你也不假,可是我沒有指導(dǎo)過你怎么畫葡萄吧?嗯,這茶不錯,是明前茶,溧陽的綠茶對不對?”
葡萄李二番將褚福財面前的茶碗斟滿:“老縣長對于茶的研究何等了得!的確是溧陽的明前綠茶,孩子前不久寄來的。他知道老子好這一口?!?/p>
“你兒子還在省機(jī)關(guān)工作?”褚福財又抿了一口茶,嘖嘖幾下,“這茶的確不錯。”
葡萄李接著褚福財?shù)脑挘骸暗饺缃襁€是個副科級。”
褚福財說:“我們不都是一點一點干起來的嗎?你兒子將來肯定有出息,在省機(jī)關(guān)做事,上得快!”
葡萄李點點頭笑了笑。
褚福財站起身來,隨意在擺貨的柜子前看了看:“錦繡,最近有添新貨嗎?”
葡萄李干笑了兩聲:“眼下古玩市場行情不好,我哪敢進(jìn)貨呢,再說我的眼力您是知道的!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輕易下手?。 ?/p>
褚福財正要說什么,范老五推門進(jìn)來了,不與主人搭腔,卻對著褚福財伸出手去:“褚縣長,你好多日子沒來了?”
葡萄李又拿過來一只茶碗,斟上茶,招呼范老五坐,然后說道:“五弟,你今天沾老縣長的光,品品這茶怎么樣?”
范老五一口飲盡:“再好的茶我也品不出來,我只對酒感興趣。無論什么牌子的酒,只要我一搭口就知道多少度!”
葡萄李生怕褚福財提到進(jìn)貨的事情,故意引開話題:“哦對了,老五,你說到喝酒,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你家那只蘆花大公雞每天早上吵得我睡不著覺,今天趁著老縣長在這兒,你將它殺了,我一定拿一瓶好酒讓你喝個夠!”
范老五不想殺自家那只“大蘆花”,所以沒接葡萄李的話茬,卻說了另一件事情:“哎,我說李主席,大早上,我怎么瞧見舊州的李羊頭到你店里來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葡萄李裝作沒聽見范老五的話。自顧擺弄茶具。
褚福財耳朵靈,他問范老五道:“你說誰?李羊頭來了?”
范老五應(yīng)承一聲。
褚福財像是自言自語:“沒有貨,李羊頭不會輕易往大榆樹街瞎跑的。”
范老五說:“李大主席,李羊頭給你送什么寶貝了,我是無所謂,你拿出來讓褚縣長給你掌掌眼!”
葡萄李說:“李羊頭是來找衛(wèi)國的,沒有遇見,就跑我這兒來了,他說今早他老婆烙的油餅有些咸了,他是來討杯水喝的。”
葡萄李故意將故事說得復(fù)雜一點兒,好讓面前這兩個人消除對他的猜疑。
褚福財知道,李羊頭只要來大榆樹街,手里肯定有貨,而且李羊頭一旦手里有好東西,一定會送給衛(wèi)國。
褚福財問葡萄李:“衛(wèi)國在店里嗎?”
葡萄李沒有顧上回答,卻讓范老五搶了先。
范老五說:“我早上還看見衛(wèi)國去三珍齋吃早點的,難道李大主席沒有遇見?”
葡萄李不好裝傻了:“我是遇見衛(wèi)國了,不過,那時李羊頭已經(jīng)走了?!?/p>
褚福財在房子里踱著步,不經(jīng)意轉(zhuǎn)到了柜臺后面,見床上被子未疊,就隨口說道:“錦繡,大早上你忙什么了到現(xiàn)在連被子都沒顧上疊。”
雖說是五六月的天氣,還都穿著毛衣,葡萄李的內(nèi)衣一下濕了。支支吾吾半晌,接著招呼兩人坐下來喝茶。
褚福財提出要去衛(wèi)國店里轉(zhuǎn)轉(zhuǎn),起身走了。范老五借口送老縣長也跟著出了門。
葡萄李擦擦腦門上的汗,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他生怕事情穿幫了不好收場,當(dāng)即決定馬上坐車去南京。在南京夫子廟他有個要好的朋友,名叫柳如墨,看瓷器是一把好手,在南京小有名氣,讓他看看這件東西到底是什么寶貝。再說人走了,東西也不在,即便衛(wèi)國、褚福財他們知道了這件寶貝的來龍去脈,也無可奈何了。
出了南京汽車站,一貫節(jié)省的葡萄李生怕坐公交車把寶貝碰著了,正準(zhǔn)備打車去夫子廟,突然一輛寶馬開到他的面前。原來是他的朋友柳如墨來接他了。
葡萄李問:“柳弟,你怎么知道我這班車到的?”
柳如墨說:“我知道你上車的時間,汽車在路上大約跑幾個小時,一算就算出來了。”
當(dāng)時已是傍晚時分,柳如墨就說:“晚上就安排在夫子廟吃晚飯吧,你好久沒來南京了,還是品嘗一下我們南京夫子廟的小吃吧?!?/p>
葡萄李說:“我這一來又給你添麻煩了!”
柳如墨說:“不要客氣,都是朋友,我到你那里,你也不一樣招待我嗎?”稍時又說道,“只是我們這沒有大運(yùn)河,卻有條秦淮河。也不錯!”
葡萄李說:“秦淮河好美啊,金陵十二釵的故事更加凄美!”
柳如墨說:“如今又多了一個裙釵,有部電影叫做《金陵十三釵》,張藝謀導(dǎo)的,你看過了沒有?”
葡萄李說:“聽說過,沒看過。我已經(jīng)快二十年沒進(jìn)電影院了?!?/p>
因為路上堵車,直到華燈初上時分汽車才到了夫子廟柳如墨的古玩店里。一進(jìn)店,葡萄李便將寶貝從包里拿出來,讓柳如墨給看看貨。柳如墨說李兄,天色已晚,八成你的肚子也該餓了,咱們還是先吃飯觀賞秦淮美景吧,寶貝我們有的是時間看。再說晚上光線不好,看東西容易打眼。葡萄李覺得柳如墨說的有道理,就沒有堅持。
次日一早,葡萄李從下榻的賓館來到柳如墨的古玩店,見店門還沒有開,就順著秦淮河風(fēng)光帶轉(zhuǎn)悠著。一邊轉(zhuǎn)悠心中還還在想,等上午柳如墨看了東西,有了結(jié)果后,下午就坐車回去,因為他想起了衛(wèi)國要兩張“葡萄”的事情,現(xiàn)在手也慢了,不像過去,一晚上或一個早晨就能出一幅畫,現(xiàn)在要一個整天,還不一定能畫滿意。看到路邊的麻團(tuán)炸得不錯,他就吃了兩個麻團(tuán),又喝了一杯現(xiàn)磨的豆?jié){。而后才去柳如墨的店。柳如墨見到葡萄李,就要帶他去吃早茶。葡萄李說已在外面用過了。
柳如墨說:“剛才我去賓館找你去了,沒有想到你早出來了。你昨日鞍馬勞頓,想讓你多休息一會兒。哪知……”
葡萄李說:“年紀(jì)大了,覺不多了,再說心中有事,也睡不踏實?!?/p>
柳如墨:“什么大事?不就是那件東西嘛!等騰出空我給您瞅瞅。我早晨有個壞毛病,不吃早飯,您既然用過早點了,我就不客氣了。這樣吧,南京你也好久沒來了,前不久,在南京獅子山上,新建了一處景點,名叫閱江樓,我也沒有見識過,聽說不錯,上午我開車帶你轉(zhuǎn)轉(zhuǎn)去。你看可好?”
既然人家安排好了,葡萄李也不好推辭,就應(yīng)允了。
葡萄李惦記那件東西,所以對于閱江樓的美景一點兒也提不起興趣。中午在山頂吃了一頓素齋,也覺得無滋無味。下午,柳如墨還要帶他去新街口遛遛,他說什么也不去了。他說柳老弟,你抓緊給我看看那件東西吧,如果時間來得及,我想晚上就趕火車回去。柳如墨說,您好不容易來一趟,這么著急干什么呢?看著葡萄李火急火燎的樣子,柳如墨就一同來到店里,然后吩咐學(xué)徒小水將寶貝拿過來。小水從柜子里拿出葡萄李昨天帶來的那件用宣紙包了好多層的東西,小心翼翼遞到師傅柳如墨的手里。柳如墨也是小心謹(jǐn)慎一層一層剝開宣紙,之后來到明處,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好幾遍,然后輕輕地地?fù)u搖了頭。
站在一旁的葡萄李不由緊張起來,忙問道:“老弟,東西不對?”
柳如墨說:“東西是對的,是個老東西,估計是東漢時期的。不過……”
“不過怎樣?”葡萄李一口氣提到嗓子眼。
柳如墨說:“我才疏學(xué)淺,孤陋寡聞,這件寶貝叫何物,我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確定?!?/p>
葡萄李長出一口氣:“只要東西是對的,至于什么名字,那再說了。”
柳如墨說:“李兄,你如果急等著回去,你就先回去,我有時間再找?guī)讉€同行在一起議議,一旦確定是什么東西,我會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你說,至于你想怎么處理這件寶物,那是你的事情。”
雖然一時不能確定寶貝為何物,只要確定東西是對的,又是東漢時期的寶物,這已經(jīng)足夠了。葡萄李本想將東西帶回去的,聽柳如墨這么一講,他又不好意思提出來了,只好答應(yīng)將東西先放在這里。
喝茶的功夫,柳如墨問葡萄李:“李兄,這件東西是你新近淘的嗎?”
葡萄李點點頭。
柳如墨不經(jīng)意問道:“冒昧問一句李兄,什么價錢?
葡萄李想了想:伸出干巴巴五個指頭?!?/p>
柳如墨笑道:“五千有些高了,如今市場行情不如前幾年了,大多數(shù)古玩都是有價無市,這件東西,放在前幾年,翻一番,甚至于翻兩番,都很容易出手。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不景氣,敢收東西的人也不多了。這些情況全國都一樣,看目前中央反腐這么大的力度,估計前景一時半會兒好不起來。”
葡萄李連連點頭稱是。
第二天一早,柳如墨親自開車將葡萄李送到了火車站,又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固然葡萄李十二分地不愿意,因為來南京吃的住的都是柳如墨掏的錢,他覺得很不過意不去。
回到大榆樹街,葡萄李利用兩天多的時間完成了兩幅葡萄,感覺比較滿意,然后親自將畫送到衛(wèi)國的店里。衛(wèi)國也覺得畫得不錯,還特地沏一壺大紅袍讓葡萄李享用。
過了兩日,葡萄李惦記那件寶物,就給南京掛了一個電話,想問一問那個寶物究竟叫什么東西。柳如墨說,幾天前,他到北京出了一趟差,還沒顧上這事。再等幾天吧。又過了一個星期,葡萄李又給柳如墨去了一個電話。這一次,柳如墨一接電話就讓葡萄李立即到南京來。說是有事在電話里說不方便。葡萄李感到很奇怪,有什么話在電話里不好講的?不就是說知一下寶物的名字嗎!葡萄李心想,反正得去南京一趟,順便將東西帶回來。所以,一點沒耽擱,放下電話就去火車站買票上了車。為了不給柳如墨添麻煩,他并沒有告訴柳如墨何時動身。到了南京,沒出站,直接坐地鐵去了夫子廟古玩城。柳如墨見到葡萄李,感到很驚訝,抱怨葡萄李也不說一聲,他好去接站。葡萄李說,地鐵又快又穩(wěn),還不堵車,三塊錢就到了,多方便!
店里不見了小水,葡萄李就隨便問了一句:“你徒弟呢,柳老弟?!?/p>
柳如墨說:“讓我給趕跑了!”
“為何?”葡萄李一臉愕然。
柳如墨嘆一口氣:“一言難盡?。 ?/p>
柳如墨說:“就在前天晚上,我去外面應(yīng)酬,臨走時,我交代小水,讓他將你那件寶貝擦拭干凈,我說過兩天你就來拿了。哪知這個笨東西,不當(dāng)心將你那件寶貝給摔碎了!”所以我一氣將他趕走了!”
葡萄李一聽,頓時傻了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柳如墨從柜臺底下將用布袋裝的碎瓷片找了出來,聲淚俱下地說道:“李兄,我對不住你,一件這么好的寶貝就這么讓我給糟蹋了!不過你放心,我會照價賠償你的?!?/p>
“唉……”葡萄李哀嘆一聲。
柳如墨說:“也是我活該倒霉,好好的,你說我讓那狗日的小水擦什么的,如果不讓他擦,也就不會發(fā)生這件不幸的事情了!”
看到柳如墨那痛苦的表情,葡萄李卻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安慰柳如墨道:“柳老弟,你也別自責(zé)了,小水也不是故意的?!?/p>
柳如墨從包里點出五千塊錢來,遞到葡萄李的手中:“李兄,實在是對不住了。我也只能是照價賠償了?!?/p>
葡萄李拿著錢覺得有點兒燙手,畢竟是自己給人家添麻煩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點兒過意不去。
柳如墨說:“你也別客氣,其他話我也不多說了!”
葡萄李說:“不然這錢我留一半吧,平白無故讓你破費(fèi),對不住你!”
柳如墨說:“李兄,是我對不住你。不過,我將話撂在這里,將來如果我能有緣分得到這樣的寶貝,我一定給你留著!”
臨走,葡萄李突然想起來什么:“對了,柳老弟,請問這寶物名字叫什么?”
柳如墨說:“叫豆,黃豆的豆?!?/p>
葡萄李又問:“是干什么用的?
柳如墨說:“是盛食物的容器,祭祀用的?!?/p>
葡萄李恍然大悟。
柳如墨要開車送葡萄李去車站。葡萄李說什么也不讓。
柳如墨要將豆的碎片讓葡萄李帶走留作念想,葡萄李沒要。大老遠(yuǎn)地拎一堆碎瓷片回去是啥意思呢!
到了火車上,葡萄李還在想,雖說這件寶貝沒有了,他也沒有損失什么,去掉付給李羊頭的一千塊錢,他還落了四千塊錢呢!只是虧了柳如墨這個好兄弟了!
葡萄李回到家,就聽到一個消息,隔壁的范老五的古玩店盤出去了,接他店的不是別人,是老縣長褚福財。此消息對于葡萄李來講,屬于中性,不好不壞。不過有一件事葡萄李還是很高興的,那就是從此之后,再也受不到范老五家那只“大蘆花”的騷擾了。
這天上午,衛(wèi)國給葡萄李送那兩幅葡萄的畫款,正在那里與葡萄李喝茶聊天,衛(wèi)國突然接到正在南京淘貨的褚福財打來的一個電話,讓他現(xiàn)在立馬就開車到南京去,說是發(fā)現(xiàn)一件好東西,自己吃不準(zhǔn),讓他給掌掌眼。衛(wèi)國爬起身就走。葡萄李說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情,一壺茶沒喝完就走了。衛(wèi)國也來不及解釋,說李主席,我現(xiàn)在就去南京辦點事。連夜就趕回來,明天一早,咱們?nèi)潺S吃早點見,我再當(dāng)面給您老匯報。
次日一早,衛(wèi)國如期出現(xiàn)在三珍齋里,見到葡萄李第一句話就是:“李主席,我沒有爽約吧?!?/p>
葡萄李說:“你昨天到底去南京干什么去了?走這么急,又這么急趕回來了?!?/p>
衛(wèi)國很神秘地說道:“褚縣長不是要開店嗎,他在南京看中一件寶貝,有點兒吃不準(zhǔn),讓我去給他掌掌眼?!?/p>
葡萄李問:“什么寶貝?”
衛(wèi)國說:“東漢時期的豆。店主出口要十八萬,我硬給講到十二萬八拿下,怎么樣,殺價的水平可以吧!”
葡萄李心里起了疑心:“衛(wèi)國,你這件寶貝是在哪里買的?”
衛(wèi)國說:“夫子廟古玩城。”
葡萄李說,店主是不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有點絡(luò)腮胡,說話是河南口音?
衛(wèi)國說:“李主席我不知道您還會掐指算卦啊!”
葡萄李繼續(xù)說道:“老板姓柳,柳樹的柳,叫柳如墨!”
衛(wèi)國說:“對極了!哎呦,我的李主席啊,我才知道您老有這個本事!”
葡萄李不理衛(wèi)國的話茬,問道:“那件寶貝呢?”
衛(wèi)國說:“東西讓褚縣長帶回家去了,他馬上就來,到時讓您養(yǎng)養(yǎng)眼?!?/p>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一落,褚福財從門外進(jìn)來了。手中提著個布袋子。衛(wèi)國忙接過褚福財手中的布袋子,然后打開,將那只豆遞到了葡萄李的面前,說道:“李主席,您老好好地看一看,絕對是漢代的精品,好東西啊!”
葡萄李眼睛都有些直了,他不但熟悉這件寶貝,連裝寶貝的布袋子他都熟悉!他連連嘆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當(dāng)時又圍上來許多吃飯的食客觀賞寶物,對于葡萄李的話,大家都沒有在意。
兩年之后,褚福財和衛(wèi)國在葡萄李店里拉閑呱,褚福財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然后他將電話的內(nèi)容告訴了在一旁的葡萄李和衛(wèi)國。他說電話是柳如墨打來的,他問我這只豆出手了沒有。我說還在店里,他問我能不能將豆讓給他,他出五十萬。他還告訴我說,他要移民去新加坡了,想將這寶貝帶出去。褚福財征求衛(wèi)國的意見,衛(wèi)國問老縣長,你缺不缺錢?褚福財說我不缺。衛(wèi)國說那就將這只寶貝留著,將來一定會升值不知多少倍!你相信我的眼光。褚福財說,我相信。繼而說道,我過去在舊州主政期間,為了政績犯了不少錯,給國家造成不少損失,現(xiàn)在我要將功折罪,讓這只豆永遠(yuǎn)成為我的鎮(zhèn)店之寶!
坐在一旁的葡萄李聽完他倆的對話,唏噓不已,他在想,因為自己的貪念,才有了這只豆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如果兩年前的那天早上,李羊頭直接將這只豆送到了衛(wèi)國手里,這個故事又不知怎樣敘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