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曾桂蘭
詩人說,他知道大地上的每一棵野草。這一定是詩人夸下的???。一個連草的名字都叫不出來的人,憑什么說知道。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是我的父親,他認識很多的草。豬母刺草有斛形紫色花,刺尖。燒湯草會結(jié)圓長的小果子,能開五角星形的玫紅色小花……
我的父親,用蒲公英的嫩枝喂兔子,用灰毛菜的嫩芽養(yǎng)小鴨子,用大薊花帶刺的葉子給母豬催奶……他走在田埂上,不說話的時候也像是一棵草。
我們喜歡芒花。父親就帶我們?nèi)コ槊⒒?。秋天一到,芒草就開始抽出細綿綿的白絲。秋風中,白絲一點一點地增多。每多一點,就多一些白,像父親頭上的白發(fā)一樣。
芒草花個頭最大的要到八月末。那時的芒草枝干開始漸變成微黃,再是土黃,最后就是枯黃。黃得看起來都有些發(fā)蔫了,一穗穗的芒草花像老松鼠拖的長尾巴。有風它就在風中輕輕地搖曳,悠閑得像冬日午后的陽光。沒有風吹,草就不動,靜靜地站著,目光眺望著遠方,等風來……
每一株芒草都有自己的體型。胖一點的挺著小肚腩,瘦一點的舉著小胸膛。高一點的大多駝著長脊背,矮一點的又踮著小腳丫,仰著細脖子。每一株芒草都有自己的喜歡。怕冷的,每天準時披散著白發(fā)曬太陽,直到夕陽西下。想偷懶的,每天假寐到日上三竿還在打呼嚕。至于又瘦又小的,就早早起來吹秋風,好讓自己的小身板長得健壯一些……
芒草是愛美的。它們在月光和朝露下?lián)Q著不同的衣裳。每當夜色漸深,月光流水一樣地傾瀉在大片的山坡時,芒草就開始換著月光的衣裳。它黃中帶點黑綠的衣裳,在月亮之下閃著銀色的微光。那是裊裊婷婷的舞女的裙。芒草,就在月光下歡歌。你聽,嘩嘩嘩,唏唏唏,啦啦啦,多么像叢林的三重奏。
晨光熹微,朝露泛白時,芒草又換上了太陽桔紅色的衣裳。秋蟲在耳旁哼唱,芒草以露為鏡,梳理著自己亂了一夜的秀發(fā)。
下一場雨吧,下一場雷厲風行的雨吧。秋風蕭瑟處,有詩人要上山來的。他有竹鞋,他有芒杖,他有欣欣向榮的詩章。這些自以為是的詩人,會在山頭吟詩?!皝戆桑业溺牭?。來吧,我的天火!”詩人有自己的執(zhí)念,有自己咬掉舌頭也要堅持的詩歌和血性。
這時的芒草,有人命里缺水,有人命里缺火。有人不信命,有人認命。命有點假,但很多草也會相信。人世間的文字早就厭倦了,沒有人會用文字來記錄一株芒草是死于缺水還是死于縱火。人世間的文字早就無所謂了,沒有人會書寫一株草的前世與今生。
讓我們在一場山火到來之前,憐惜一株芒草短暫的一生吧。讓我們在一株芒草死亡之前,找一個詞來祭奠它的一生吧。這個詞可以是死而后生,可以是撕心裂肺,可以是痛不欲生,可以是死去活來。
讓我們想象一棵草的疼,想象一株草像年老的父親一樣,被命運掐著脖子,被揪著頭發(fā)往外拽的樣子。讓我們一起來聽聽,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聲嘶力竭都是父親,而一聲不吭的都是草。
所以,父親死后,芒草又一茬接一茬地長在他的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