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之悅
一
那年的春天,三十歲的韓露是壓抑而躁動的。當時,她還住在出版社擁擠的職工樓里,每天早晨騎電瓶車上班。深夜回家時,幽暗的樓道里總是那么清冷。
當韓露脫離了原來的生活區(qū)域后,才感到,原來的生活區(qū)域給予她心靈的慰藉是難得的,雖然她有讓某些人眼紅某些人企盼的職位,并且不管是否發(fā)自內(nèi)心,至少場面上,那些人對她是尊重的。她時常弄不懂,這種微妙的心理是怎么來的。當然,或許她根本不想去弄清那些費解的問題。她覺得,累積在心底的沉渣和一些硬往心里鉆的雜念已經(jīng)難以招架,干嘛再自尋煩惱呢?
那夜下起了春雨,飄飄忽忽的雨絲,很細,很密,不緊不慢,紛亂纏綿。韓露沒穿雨衣,穿行在這細雨中,時不時有風迎面吹來,被吹得東倒西歪的雨絲便紛紛飄粘在她臉上、身上,像是裹挾著辦公室里那男孩特有的味道,絲絲縷縷飄進她的心里,她的心頓時泛起一股股似感傷又快慰的情緒。她不愿想這是為什么,只是一味沉浸在這種氛圍里,悠悠地騎車回家。
見習編輯郝義健壯的身子散發(fā)著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種青春男孩和廉價煙草混合的味道。他黝黑骨感的臉上,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眸里,時常透出幾分野性。有時他會湊近韓露解說文稿,巴結(jié)的笑容里所漾出的那種別樣眼神掃過她的臉頰,她頓覺麻酥酥的,好像觸電了一樣。她故作正經(jīng)地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盯著紙稿,在電腦上改了又改。這時,窗外的暮色里飄起了細雨。
此刻,辦公室里的氣氛怪異極了,韓露的身體和郝義挨得很近,必要的交流也頗多,以致一不小心就會觸碰到他的眼神??伤谎鄱疾豢此?,她在極力回避著跟他的目光交流。
文稿初步改好,已是晚上八點多了。韓露本想叫幾份外賣,填飽肚子后,繼續(xù)修改??刹恢醯模鋈桓淖兞俗⒁?,說:“我本該改完的,可還有點事,只好辛苦你了。”對他說話時,她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向窗外。
郝義卻滿臉堆笑地看著她,一迭聲說沒關(guān)系。
袁助理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候著。一般情況下,只要主任韓露不走,她也不會下班,盡管她有小孩要照顧。韓露把余下的改稿要求告訴郝義時,外頭的雨絲已經(jīng)綿密了起來。袁助理趕緊把滿是股票走勢分析的電腦屏幕關(guān)掉,走到韓露辦公桌邊,麻利地幫著整理桌上凌亂的紙稿。郝義把紙稿按頁碼一張一張地疊好時,已經(jīng)沒了剛才的拘謹,很自然地和袁助理閑聊,眉目傳情,一點也沒有了在韓露跟前的不自然,笑得也很輕松自在。望著眼前的情形,韓露心里不是個滋味,可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對袁助理說:“你陪郝義加個班,加班的時間你記著?!?/p>
袁助理是編輯部主任助理,二十七歲時就由韓露力薦,登上了這個寶座。她現(xiàn)在剛滿三十歲,打扮妖艷,頭腦活絡(luò),說話膩人,特別會討男人歡心。編輯部在同一個大辦公室里辦公,看上去袁助理和郝義的關(guān)系挺不錯,而郝義在編輯部的口碑不太好,同事們時常對他指指點點,或是冷言冷語譏笑他,很少有人真心和他交談。而袁助理和郝義交談起來倒很融洽,看不出有啥隔閡和避諱。至少韓露是這么看的。
當韓露讓袁助理陪郝義加班時,她可能并沒有想到,這給袁助理創(chuàng)造了一舉兩得的好機會——既可以領(lǐng)到加班費,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和郝義獨處。換句話說,袁助理不傷腦筋就可以和郝義共度一個浪漫的雨夜。也許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韓露只有把郝義推向帶有潛在危險的袁助理身邊,她才可能收回已經(jīng)越境的靈魂,她不愿和郝義之間發(fā)生什么,她也堅信自己根本不可能跟他發(fā)生什么。
二
韓露穿過走慣了的幽暗的樓道,回到家里,換下被細雨淋濕的衣褲后,似乎已經(jīng)撫平了今晚因為加班而引起的情緒波動。書房里填滿了電腦里的音樂聲,丈夫和衣斜躺在躺椅上,一條右臂垂在躺椅的扶手上,手中的書本若即若離,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掉在了那塊她從土耳其帶回來的花地毯上了。她走過去,很想叫醒他,或是幫他撿起書本,蓋條被子什么的,可她沒這么做。她認為讓他這樣躺著是最好的。
韓露對丈夫的這般模樣是不陌生的。只要她晚回家,丈夫一定是穿著衣服躺在躺椅上,手里捏著一本書,電腦音量照例調(diào)到最大,似乎不這樣就沒法入睡。為了這個,她跟他吵過好多次,可他還是老樣子,在音樂的巨大聲浪下酣睡到深更半夜才起身,跌跌撞撞地摸到被窩里,然后固執(zhí)地扒掉她的睡衣,開始折騰起來。為此,她和他分居了,她留在主臥,他睡客房。有時候,他也會摸到她的床上去,但那時,她直覺就是他喝多了,以致從躺椅上起來,摸錯了方位。而在她當上編輯部主任以后,他連摸錯床的機會都沒有了。
清晰地記得前年初,將韓露招進出版社的副總編升了總編。國慶節(jié)過后,總編找韓露,問她想不想當編輯部主任。她說沒想過。因為她知道,逐級提拔是干部升遷的慣例,而自己只是個小編輯,哪能越級當主任?
總編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神秘地笑了笑,說,出版社是按業(yè)務(wù)能力論高低的,只有像你這樣精通業(yè)務(wù)的人,才能派大用場。韓露低頭想想,覺得也是,現(xiàn)有的幾個編輯部副主任大多是半路出家,別說編審文稿的質(zhì)量了,就連一些常用的詞語也時常會搞錯。想到這里,她沒多想,就抬起頭對總編說:“如果上面有所考慮,我會服從的?!?/p>
在他還沒當總編之前,韓露算是他的親信,可凡事都會變化的,他已經(jīng)坐穩(wěn)了總編的位置,還會不會像從前那樣為她考慮,她心中沒底。不料,元旦剛過,有關(guān)領(lǐng)導就找她談話,升她做了主任助理,過了“五一”節(jié),單位又送她去外頭培訓了一陣子,培訓回來社里就正式下了文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這么快就當上了編輯部主任。她的升職仰仗了總編,可也是得益于社里目前的情況,兩派人為了搶奪位子斗得不可開交,待到兩敗俱傷時,得利的倒是不偏不倚的韓露。當然,韓露業(yè)務(wù)能力過硬,再加上品行端方,為人又低調(diào),無形中生出些威信,這些威信也恰好成全了她。
順理成章坐到了辦公室里最好的位子上,韓露竟恍惚了,幾個月也緩不過來,火箭式的升遷擾亂了她原有的生活節(jié)拍,她忙得更不著家了。丈夫因此整天冷臉對她,還迷上了白酒,有時捧著酒瓶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卷了鋪蓋夜夜睡在書房的躺椅上,再也沒有鉆過她的被窩,這讓她很不舒坦。不過,一旦當她專注于繁雜的公務(wù)后,漸漸也就顧不上了。倒是出版社里的情況更煩人。她剛上任,就不斷有人費盡心機討好她,那些人有的是為了晉升,也有的渴望解決編制,更多是想通過手頭的書稿選題,以便從作者那里弄點好處。雖然他們的表現(xiàn)方式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對她十分恭敬。可那都是為了巴結(jié)她,她知道。她有幾分感嘆,也有幾分得意,畢竟有寬敞舒坦的座位,畢竟管轄的范圍變大了,還有那么多笑臉面對她。當然,她并沒有因此把自己高看了,這或許就是她跟那些人的不同點,她甚至認為那些人把名和利看得過重了,而她不是,她做不好主任,還可以當編輯,她想。
在韓露恍惚的那幾個月里,郝義走進了編輯部,也漸漸走進了她的視野。
那天,韓露審完稿件已經(jīng)很晚了,卻見郝義也在辦公室,就用上司的口氣問他,老家哪里啊,學什么專業(yè),多大了,有沒有女朋友什么的。這樣,她馬上得知二十八歲的他來自偏僻的山村,名牌大學的研究生,來出版社之前在一家小報社干過兩年。期間談了幾個女朋友,都嫌他沒房沒車,甩了他。韓露沒再問下去,只是說,像你這么能干的小伙子,還愁找不到女朋友?要不,幫你牽牽線?其實她也就是隨便說說,郝義可能看出了這一點,苦笑著說,謝謝主任關(guān)心,這事兒等過些時候再說吧。
三
韓露呆望著熟睡的丈夫,實在有些疲勞了。她開了一天的選題會,下班后,啃了個夾心面包,又忙著為郝義修改文稿。可丈夫并不關(guān)心她的現(xiàn)狀,確切地說,丈夫壓根不同意她這么干。他依然斜躺在書房的躺椅上,微微隆起的肚子隨著鼾聲一起一伏,電腦熒屏里,各顯神通的歌手們在舞臺上賣力地嘶吼著,音量自然被他調(diào)到了最大。奇怪的是,此刻她竟然不覺得吵鬧,反而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她覺得好久沒有這么平靜過了。她不由搬了張椅子坐到丈夫身邊,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她喜歡看他這個樣子,因為一個熟睡著的丈夫才能喚醒她心里的柔軟,也只有在這樣的氛圍里,她才覺得像個家。妻子陪伴著丈夫,而丈夫習慣性地熟睡在樂聲里,這或許就是她此時對于家庭的全部愿望。不經(jīng)意中,丈夫側(cè)過身來,把左腿壓在了她的膝蓋上,她實在吃不消,可又不敢動彈,生怕不小心弄出異樣的動靜,會讓丈夫突然從睡夢中蘇醒。醒來的丈夫會粉碎眼前片刻的寧靜。爭吵,直至唇焦口燥而倦于爭吵,隨著丈夫的蘇醒必然重復上演。他會詰問她為什么這么晚才回家,甚至扯開嗓子責罵她,說她是工作狂,說她根本不像個妻子,甚至不是個女人,連孩子都不想生,想讓他斷子絕孫什么的。這話雖罵得狠了點,但說的也是實情,丈夫出身北方的一個小村里,三代單傳。她也時常為此感到內(nèi)疚,可這能全怪她嗎?她想。主任工作的復雜性已經(jīng)使她筋疲力盡,哪還有心思顧及其他。即便以前,她還是小編輯的時候,手頭的事也是沒完沒了。其實,她很喜歡兩人世界,喜歡在丈夫唱歌時為他拉著手風琴伴奏,特別喜歡陪他一起看流星雨;她也喜歡孩子,甚至在房間擺放了會說話的電動娃娃過癮呢。可出版社工作沒有規(guī)律,加班加點是家常飯,再加上她總想把每件事做得盡善盡美,因而格外費腦費力。起初,丈夫在言語里對她流露不滿時,她假裝沒聽見,依然我行我素,久而久之,丈夫跟她的關(guān)系越來越淡,以致時常借酒澆愁,最后,連吃飯睡覺都分開了。只有在這時,他們才心平氣和地共存于同一個空間,互相包容,互為一體。她好像用自己的雙膝小心地呵護了這寶貴的平靜,頓覺周身洋溢著暖流。
坐著坐著,韓露的眼皮澀得睜不開了,身子也幾乎隨之晃起來,她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能打瞌睡,丈夫在睡覺!可眼皮不聽她的,沉重得像兩條石片,她咬牙掐了幾把自己手臂上的肉,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可還是迷迷糊糊地晃動了身子。這不很大的動靜,對于熟睡的丈夫居然像是發(fā)生了地震,她還沒來得及挺直腰板,丈夫果真已從躺椅上跳了下來,繃著臉瞪眼望她,“你又這么晚回來?”這時,哪個不知名的歌手近乎吶喊的聲音正從電腦里飄出來:“這世界我來了——”丈夫的咆哮竟壓過那個大音量清晰地飄進了她耳朵里。
她怯怯地說:“早回來了?!痹诨卦挄r聯(lián)想到了郝義那溫柔的笑容,熱辣的目光。這時,她難以說清心里是極樂還是痛楚。
“早回來才怪呢?!闭煞蛴沂治杖蛽粢幌履举|(zhì)的躺椅扶手,哼哼冷笑著說:“誰知你在外面干什么?”說完,丈夫瞪著她的眼珠子好像將要蹦出眼眶。
她不愿意再次跟他陷入無聊的爭吵中,嘆口氣,就朝自己的臥室走去。剛走幾步,她覺得應該主動和他說話,緩解氣氛,就折回來,柔和地說:“實在對不起,這陣子回來太晚了?!?/p>
“這陣子,這陣子,何時是盡頭?”丈夫還是不依不饒,但語氣明顯緩和了些。
這時,韓露發(fā)現(xiàn)丈夫右手指縫里有蚯蚓似的鮮血流下來,顯然是猛擊躺椅扶手造成的。她很不滿意,聲音大了些:“流血啦!犯得著嗎?”說著取過手紙幫他擦血。
“你管我犯得著犯不著!”丈夫說,說完不太高興地把她的手推開……
四
春雨是捉摸不定的,第二天早上,蓁城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雨卻停了。韓露提早騎著電瓶車出了門,上午她得主持一個重要的選題會,總編和社里的其他領(lǐng)導都要出席。她想早些去做準備,待會兒主持時,表現(xiàn)得好點。
誰料,走進辦公室,看到袁助理,韓露腦子里就冒出了郝義,而把主持會議的事丟到了腦后。
韓露問袁助理,昨晚你們幾點走的?
袁助理說,快十點了。
韓露原本指望袁助理繼續(xù)說下去,袁助理卻只顧忙著整理手頭的資料,不吭聲了。沒辦法,韓露只好繼續(xù)問:“昨晚吃得好嗎?”
袁助理說吃了碗方便面。說完,她瞟見韓露疑惑的眼神,趕緊解釋起來:“昨晚加班結(jié)束時,職工食堂關(guān)門了,也叫不到外賣,出去吃又不方便,所以一起到郝義的職工宿舍里用方便面將就了?!表n露剛進社時也住過那個單人宿舍,那里像鴿籠似的一間挨著一間,屋里空間很小,只夠放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桌子。如果來了客人,只好跟主人一起擠坐在床沿上,這樣近的距離,很容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兩人的身子會不自覺地挨到一塊兒,她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袁助理居然去了他宿舍!韓露心里咯噔一下。
那你很晚才走吧?韓露又問。
袁助理說,泡碗面挺快的,吃完我就走了。
韓露吁了口氣,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只是,她還是對袁助理有了點看法,原本是她叫袁助理陪郝義加班的,沒想到袁助理陪了加班又陪吃飯,這讓她很不高興。實際上,最想陪郝義加班吃飯的是韓露自己,她沒法做到,所以,就對袁助理有了反感情緒。
韓露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對郝義沒有非分的念頭,她是編輯部主任,尤其身處國企,就算遭受丈夫冷落的她寂寞難耐,也不會去移情身邊的同事,她再糊涂,孰輕孰重還是能拿捏的。想是這么想,可每次郝義出現(xiàn)在視線里,她心里都有一種莫名的悸動。其實,郝義那種帥不太符合她的口味,有點粗糲的帥,就算她回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也不會選擇郝義這樣的男人做丈夫。韓露對郝義有個大致的了解。他父母都是山村里的農(nóng)民,家里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都沒有讀過什么書,只不過打點零工、種種地。他家還住在山上的破房子里,盡管她沒有親眼見過,可她旅游時看到過那地方的房子,沒有自來水,沒有衛(wèi)生間,搭著茅廁,壘著土灶,有的地方連電都供不上。郝義本人雖然受過高等教育,可行為舉止還是比城里的同事們粗俗,比如說在公共場合隨意扔煙頭,還摳鼻子挖耳朵什么的。他衛(wèi)生習慣也不好,身上時常散發(fā)出一股怪味。除了抽煙,她猜想他可能還不怎么洗澡。他平時穿的衣服檔次不高,卻很時尚,就是顏色俗了點,韓露對此不敢茍同。郝義的普通話不標準,夾著濃重的鄉(xiāng)音,他與人說話的時候,常常缺乏必要的教養(yǎng)。比如有一次他和作者交流時,端著架子,口氣也是硬邦邦的。他可能是跟少數(shù)老資格的同事學了點表面工夫,因而顯得可笑了。當時,韓露正好辦事回來,從他身后經(jīng)過,見他這樣子,心想,他也是個人物哩,避著領(lǐng)導的眼睛,他也會對人呼來喝去的。
即便郝義身上有或這或那韓露看不慣的地方,可一見到他,韓露還是不能自已,她體內(nèi)的敏感地方就會被激活起來。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或許是他給了她急需的溫暖?是的,他的溫暖就像空氣一樣,包圍著她。比如他陪她加班,幫她找資料,為她招呼客人等等,反正他愿意為她做一切,只要她需要。或許是他渾身洋溢的青春活力?這也是事實,他穿的衣服雖然廉價,但求新求變卻是明擺著的,還有他辦事干脆利落,連走路也是輕快的,而這些恰是她所欣賞的。
想到郝義的溫暖和活力,韓露自然聯(lián)想到丈夫身上。
韓露在讀大學時就和丈夫好上了。他是她的古代文學老師,比她大十多歲。她崇拜他的博學多才,因而畢業(yè)后就嫁給了他。丈夫是那種生活簡單、極有個性的人,每天幾乎都過著課堂、食堂、家庭三點一線的生活。他不喜歡跟人打交道,甚至碰到熟人也不主動打招呼,但卻喜歡她對他的小鳥依人,比如晚上陪他散散步,偶爾看看流星雨,或是唱唱歌什么的。他長得不好看,又不注意打扮,就連頭發(fā)白了也懶得去染一染。她過去說他幾句,他就會說學校里不講究這個,現(xiàn)在甚至還會反過來質(zhì)問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給誰看?他說話不繞彎,也不注意她的心理變化??赡苷煞蛟谧晕曳忾]的世界里太久了,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都已進入了一種超塵脫俗的狀態(tài),不會再有追求外表的低級的年輕男性的表現(xiàn)了——這些或許就是丈夫沒法激活她的原因吧?
在理智上,毫無疑問韓露是偏向丈夫的,但丈夫無論怎樣也無法帶給她郝義的那種感覺。不知怎的,有時她會埋怨甚至痛恨郝義身上散發(fā)出的不潔誘惑。
五
春天是陰晴不定的,蓁城晴朗了幾天后,又飄起了細雨,空氣里自然生出了幾分涼意。在瑣碎繁忙的編輯工作中,韓露內(nèi)心深處剛被激活的東西正漸漸委頓下去。
下了班,郝義還坐著校對文稿,韓露照例看一些文件。這幾天社里正征求他們部門人事調(diào)整的事,人事干事送來了正式員工、見習員工和實習生的名單,郝義的名字在見習員工之列。當郝義手里拿著文稿走到她身邊請示的時候,她沒有站起來,扶著椅子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騰出可以站立的空間。此刻,郝義身上的味道又飄了過來。
韓露不禁問:“你還在見習期?”她握住扶手,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平靜而隨意。
郝義愣了愣,趕緊點頭。
韓露沒頭沒腦地說:“哦,就這樣吧?!?/p>
郝義自然聽不懂韓露說這話是啥意思,因為她自己都不確定,他又怎么會懂呢?
郝義若有所思地走了,也留給了韓露思考的余地。
韓露在郝義離開之后,仿佛逐漸厘清了自己本來有點混亂的思緒。郝義的魅力可能來自他本身的青春活力,來自于他長得帥氣而又善于揣摩年輕女上司的心思,還可以說他的魅力來源于他展示魅力的方式露骨且庸俗,投女上司所好幾乎到了諂媚的地步,這樣更能撩撥得她們情難自抑。韓露是這么認為的。因此,韓露覺得郝義不太適合在她身邊工作,他應該到男領(lǐng)導手下去謀職。在她這樣的女上司身邊,因為他的帥氣和過份的巴結(jié),會使同事們看不慣,也會讓她們這些拖家?guī)Э诘哪贻p女上司犯暈,就跟韓露一樣。可對郝義而言,也許他的想法恰恰相反,雖然在國企他是見習的,但想迅速站穩(wěn)腳跟,憑著自身男性的魅力和手腕打動女上司是個捷徑。
那陣子,韓露常常被總編派去參加各種會議,她在內(nèi)心不斷排斥那些占據(jù)大量時間的會議時,自己的威信也不停地在開會中得到確立。常務(wù)副總編外出開會的機會逐漸減少,她的會議愈發(fā)增多,這明擺著快到退休年齡的常務(wù)副總編將要退居二線了,如果他退下來,她很可能接班。她明白,精明的總編想用這種方式,為她來日的晉升鳴鑼開道。
六
韓露表面上很平靜,心里卻有了些設(shè)想,要是她升了常務(wù)副總編,就得調(diào)整一下現(xiàn)有的格局。
一天中午,韓露吃完飯,就到辦公室里修改一份發(fā)言稿,下午她還要去參加一個社里的協(xié)調(diào)會,與會人員幾乎都是各部門的頭頭,在他們面前露一手是必需的,對她的發(fā)展也挺有幫助。
這時,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剩下韓露和郝義。她剛打開電腦,郝義就向她走過來。她故意盯著屏幕,直到他站到她桌前,問:“主任吃了嗎?”韓露才動了一下眼皮,說:“吃了。”說著她抬起頭來,面對他的臉,用上司的口氣問道,“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郝義從未這么緊張過,都有些口吃了。他尷尬地笑著望向她。
韓露一時沒防備,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閃了一下。她把鼠標放開,挪了挪身子,微笑著問他:“說吧,啥事?”
郝義深吸了一口氣,拉了拉衣服,下決心般說了出來,他的見習期快到了,可是人事干部卻遲遲不辦理轉(zhuǎn)正手續(xù),還說他能不能通過考核還是個未知數(shù)。他頭頭是道地講了一些同事們擠對他的瑣事,說起來還一條一條的。
郝義說話時,韓露一直沒吭聲。她的沉默倒使他愈發(fā)不安,他好像是受了欺負的小媳婦在向丈夫傾訴似的,到最后幾乎是乞求了。他漲紅了臉,用哀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韓露,目光里還飽含著一種期望:只有你能救我!韓露的目光跟他對視了一下之后,趕緊避開,移到了墻角的三人沙發(fā)上。
目光相觸的那一刻,他原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哀傷起來就愈發(fā)讓韓露暈眩了,她差點兒站起來握住他的手。如果她真的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也許會哆嗦,還可能反過來用他粗大的手掌握住她嬌小的手,甚至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想到這里,韓露盯著墻角的三人沙發(fā)出神,那張沙發(fā)是特意為她午休配的,和家里客廳那張一模一樣,淡淡的米色,潔凈而高雅。這時她想,只要她暗示他一下,以她的美貌和身份,她絕對可以把他約到家里的那張沙發(fā)上去。
實際上,韓露坐著沒動,她依然平和地對郝義說:“嗯,就這樣吧?!?/p>
那天下午的會議開得很順利,會后,大家還一起吃了晚飯。吃著吃著,韓露又想起了郝義。這時,談笑中有人恰好提及了郝義,說是有人晚上去職工宿舍探望病人,經(jīng)過郝義宿舍時,無意中聽到了他和袁助理在里頭打情罵俏。韓露頓覺心頭一顫,但很快釋然了,她確信自己做得對,沒有在恍惚的時候沖動,如果她沒有自控,那煩惱就會隨之而來。郝義就有理由要求她幫他轉(zhuǎn)正,并重用他,還可能要她幫他解決生活中的一件件麻煩事,說不定還會要她甩了家里的老頭和他在一起……按這個邏輯推理下去,韓露越想越怕,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對。當然,或許郝義從來沒這么想過,那些只是他對女上司慣用的公關(guān)手段罷了,就像他跟袁助理那樣。可即便如此,韓露對他還是有了新的看法。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社里問韓露對郝義轉(zhuǎn)正的意見時,她沒直接回答,而是隨即找到袁助理,說:“郝義為轉(zhuǎn)正的事找過我,上面也要我表態(tài),可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需要大家討論。”
袁助理會意地點頭說:“領(lǐng)導您忙不過來,就不用為這點小事操心了。”
郝義還未轉(zhuǎn)正,就被調(diào)配到了發(fā)行部,主任是個老資格的男同志。據(jù)說韓露私底下找了總編,她和總編到底說了郝義什么,旁人當然是不知道的。
轉(zhuǎn)眼又到了細雨霏霏的春天,韓露順利晉升為常務(wù)副總編,不久還搬出了原來的生活區(qū)域。喬遷新居后的一個夜晚,韓露和丈夫坐在院里的涼椅上,一起仰望夜空,等待著預報中的流星雨。突然,流星紛紛拖著長長的、半透明的尾巴一閃一閃照亮了黑寂的夜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便已消失了,空留一道道完美的裂痕,真切,凄美。裂痕慢慢淡了,化了,夜空又恢復了寧靜。韓露往丈夫身上靠了靠,卻還癡癡地望著流星雨消失的方向,心里流淌著無盡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