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姍姍
(合肥學院教育系,安徽 合肥 230601)
隨著同名電影《芳華》的熱映,嚴歌苓的長篇小說《芳華》再次映入讀者眼簾。這部帶有濃厚自敘傳意味的長篇小說甫一面世就獲得了廣泛關注,在這部浸潤了作家眾多人生經歷的小說中,且不說嚴歌苓的從軍歷程、寫作經歷、青春過往均能從中窺探一二,普通的讀者、觀影的觀眾也均能從小說或改編的電影中回顧到各自曾經或正在經歷的芳華。
《芳華》應該與她的《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雌性的草地》《穗子》等作品屬于一個譜系。尤其是描寫一個女孩成長史的《穗子》,被認為是嚴歌苓自傳式的小說集,《芳華》中的蕭穗子、何小曼、劉峰以及某些故事情節(jié)均能從《穗子》小說集中找到原型或對應的情節(jié),但是這部長篇《芳華》不同于以往同類型作品的重要一點就在于作品對于人物更充分的刻畫、對世態(tài)人心、歷史滄桑巨變更淋漓盡致的書寫,以及對于青春芳華更冷靜而深刻的反思。
這部時間跨度長達四十余年的小說,講述了上世紀70年代,革命樣板戲年代里一批有文藝才能被千挑萬選進入部隊文工團的少男少女們,在肩負著軍隊文藝宣傳的特殊使命的同時,發(fā)生于紅樓里的那些或明或暗、若隱若現的七情六欲,被擁戴與被排擠、被侮辱與被損害、被拉攏與被孤立在此消彼長地上演、謝幕再上演,永不劇終。女孩們之間的心思伎倆、矛盾是非、青春期的懵懂、對情愛的向往和彼此間緘默不語卻心知肚明的秘密等穿梭在紅樓中的各色人等身上。與先前《扶?!贰蛾懛秆勺R》《小姨多鶴》等長篇小說中的高度聚焦的人物形象不同,《芳華》更多的是展示出對一群人、一段歷史及人物命運流轉變遷的感懷,小說原名《你觸摸了我》,是根據故事主線“觸摸事件”來命名的,但在最終的出版時還是選擇了《芳華》:“‘芳’是芬芳、氣味,‘華’是繽紛的色彩,非常有青春和美好的氣息,很符合記憶中的美的印象?!北M管書名是美麗優(yōu)雅的,但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們所經歷的卻不盡然是美好的。
男主角劉峰是文工團里近乎樣板戲一般的人物,因為其善良、樂于助人,作為學雷鋒標兵和各種模范的代表,被鑲嵌在榜樣的云端和圣壇。這位被大家喚作“雷又鋒”的年輕人,包攬了文工團里幾乎所有的苦活累活,遇到各種棘手事麻煩事大家都會不約而同想起“找劉峰”。就是這樣一個自帶榜樣光環(huán)的人物,“活雷鋒”式的好人,卻因對暗戀多年對象林丁丁的表白,以及一個情不自禁的擁抱和觸摸被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聲名盡毀。林丁丁呼喊“救命啊”的劇烈反應,讓這個前一秒還在前言不搭后語地進行表白的青年人瞬間由云端跌入地獄。劉峰的示愛,被林丁丁夸張地認為是“被強暴”:
“林丁丁說不出來,臉上和眼睛里的表達我多年后試著詮釋: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也不對,好像還有一種幻滅:你一直以為他是圣人,原來圣人一直惦記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樣,惦記的也是那點東西!……她感到驚悚,幻滅,惡心,辜負……”
這個從畫像上從大理石雕塑基座上下來的“雷又鋒”開始了被公開地拷問、疏遠、批判,人們在落井下石時不遺余力,甚至恨不得將莫須有的下流念頭強加于他。這個曾給戰(zhàn)友帶父母捎來的零食,心甘情愿地當女兵們毯子功教員、替要結婚的炊事班長做沙發(fā),把上大學機會拱手相讓,與別人都嫌棄的何小曼結成舞伴的劉峰如同一個絢爛多彩的肥皂泡般破滅了,隨之而來的被下放至伐木連,中越戰(zhàn)爭中回到野戰(zhàn)部隊的工兵營,戰(zhàn)爭中失去一條手臂,轉業(yè)后去海南做著盜版書的生意,老婆跟別人跑了,拯救妓女從良未果等等。冷笑話一般的人生給了劉峰一次次沉痛的打擊,只有從小到大寄人籬下,被當做“拖油瓶”一樣的何小曼始終站在他的身邊,因為“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珍視善良”。
何小曼的“芳華”時代實在乏善可陳:她是一個“拖油瓶”,年幼喪父,和母親一起進入一個等級觀念森嚴的老干部家庭,堪比煉獄的家庭氣氛、寄人籬下的童年生活讓小曼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察言觀色、委曲求全。為了得到母親的一次擁抱不惜將自己凍發(fā)燒,為了一件紅毛衣等待三年卻還是穿到妹妹身上……何小曼的少年生活可想而知。原本以為離開不幸的家庭后將在文工團收獲尊重和新生,卻不料童年的屈辱遠未結束,文工團里復雜的人性在何小曼身上不遺余力地施展。女兵們因為出身、家世、性格、氣味,任何一項都能衍生出的敵意排擠、打壓、欺負著何小曼,在她與劉峰一樣看透了所謂的榮譽,對紅樓失望透頂自甘放棄被下放到野戰(zhàn)醫(yī)院之后,鬼使神差地上了前線并當了英雄。她每天接受崇拜,然而繼父、母親以及戰(zhàn)友的欺凌和侮辱,已經千百倍地抵消了這份崇拜。巨大的痛楚讓何小曼難以超越,于是她得了精神分裂癥。三年之后她痊愈留在軍區(qū)醫(yī)院當宣傳干事,也找到了曾經看過她的劉峰。在劉峰病重的日子里,小曼回到了劉峰身邊 ,“他們從未結婚,卻待人溫和,彼此相偎一生”。
拋開敘述視角、寫作技巧不談,《芳華》里對人性的書寫、對青春的反思、對歷史的理性批判都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嚴歌苓說:“這個小說是我自己很心愛的一個作品,也是我寫得最誠實的一部作品,有很多對自己少年時代青年時代一些反思和懺悔還有批判。” 孟繁華說:“《芳華》是一部回憶性的作品,但它既不是懷舊也不是炫耀曾經的青春作品。它是一部今天與過去對話的作品?!边@部作品對青春的致敬,對過往的自查和內省,在多年后穗子的心理描寫中和盤托出:
“因為我們的卑瑣自私,都是與生俱來,都被共同的人性弱點框定,我們恨,我們無奈,但我們又不得不和自己和解,放過自己,我們無法懲罰自己,也沒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而我們的丑惡一旦發(fā)生在劉峰身上,啊,他居然也包含著我們的不堪,模范標兵都擋不住他本性中的那個觸摸,他也是我們!他是個偽裝了的我們!好了,我們所有的自我嫌惡不必再忍受了,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系。我們曾經一次次地放過自己,饒了自己,現在不必了,所有自我饒恕累計、提煉、凝聚,對著劉峰,一個個拿著批判稿站立起來,那個坐在馬扎上流淚流汗的矮個軍人多么丑陋?我們舍不得懲罰自己,現在通過嚴懲劉峰,跟自己擺平。”
“一旦發(fā)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要靠相互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為什么會對劉峰那樣?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只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p>
如果說劉峰在文工團門前形單影只漸行漸遠的背影是他因觸摸事件被群體赤裸裸地拋棄,那么拖著斷臂在海口靠裝車拉書謀生的退伍軍人仍然沒有逃脫被時代無情拋棄的宿命。改革開放的高昂時代背景下,劉峰的低迷人生與之形成了巨大反差,可即便在這樣的情境下,劉峰的善良和悲憫仍然沒有因為被集體和時代拋棄而消亡,他想拯救妓女小惠甚至不惜與其同居,在明知會人財兩空的結局下仍力勸其讀書從良。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癥后仍然不愿麻煩身邊戰(zhàn)友,隱姓埋名,安靜離世。文中寫到“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令人動容。
《芳華》中蕭穗子說劉峰“他太好了,好得缺乏人性。在我眼里,人總得有點兒人性,有點兒人的臭德行”。誠然,在當今社會,也許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幸福感會遠遠高于做一個善良過剩的劉峰,人生實苦,但正因為有劉峰和何小曼這樣善良的人物存在,才讓我們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一代人已經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