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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 屋

        2018-11-15 09:54:17
        長江叢刊 2018年3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1

        方言,是通往故鄉(xiāng)的一張名片。我的家鄉(xiāng)鄂西北南漳,很多方言別具特色。比如弟弟,南漳話叫“兄碗(娃)兒”,大弟弟叫“大兄碗(娃)兒”,小弟弟叫“小兄碗(娃)兒”,小時(shí)候玩捉迷藏,南漳話叫“藏貓兒”,找的這個找半天找不見,藏的這個出來說,我“斗(就)”藏在門隔旯兒,找的和藏的哈哈一樂,又開始下一輪游戲。

        南漳方言雖有特色,但一般外地人來南漳,聽上幾天南漳方言,大致也能聽出個所以然。2007年,同事和我一起回南漳旅游,在家鄉(xiāng)甘溪住過幾天。同事是江西贛州人,聽我和家人說方言。過了兩天我問他能聽懂嗎?他說大部分他都能懂,南漳話好懂,就有一個詞他始終沒弄明白,“chou屋”,“chou屋”是啥意思?他常聽我母親說在“chou屋”咧,或克“chou屋”克,什么屋叫“chou屋”?

        我給同事解釋,我的方言中“chou屋”就是廚房。河南話叫“伙房”,山東話叫“灶房”。

        同事這下明白了,但他緊接著搖搖頭:“廚房就是廚房,或者叫伙房、灶房也都好懂,為什么偏偏叫個‘chou屋’?chou是哪個字???”

        同事的話讓我陷入了深思,“愁屋”,咋就叫了這么個名兒呢?

        2

        為什么把廚房叫了個“愁屋”呢?我去問了隊(duì)長爺。

        去年春節(jié)回甘溪過年,年初一去給隊(duì)長爺拜年。隊(duì)長爺八十多歲了,身體還好得很,據(jù)大兄碗(娃)兒說,隊(duì)長爺還能爬樹,十多米高的大樹,他啥都不要,年輕小娃子似的“蹭蹭”幾下子就上去了。隊(duì)長爺見多識廣,酒桌上閑聊,我就“愁屋”向他請教。誰知隊(duì)長爺“呵呵”一笑說,“愁屋”這個詞有啥不好解釋的呀?好解釋得很!過去那個年代,沒吃的沒喝的,哪個人進(jìn)了廚房不都是發(fā)愁啊?一大家子要吃要喝,拿啥往出做???不信你問問你媽!

        一語點(diǎn)醒夢中人,我突然明白,“愁屋”一詞替代“廚房”,的確是家鄉(xiāng)方言中再準(zhǔn)確不過的一個詞匯了。

        3

        想當(dāng)年,大詩人崔顥登上黃鶴樓,面對浩浩湯湯的長江,寫下著名的詩句“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愁的是故鄉(xiāng)不知在何處。酒仙李白再一次登上黃鶴樓時(shí),愁眉不展,因?yàn)橛小按揞楊}詩在上頭”。而我一字不識的母親,愁的是一大家人一日三餐在何處。

        出生于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的我,對于饑餓有著深深的恐懼和記憶。我家那時(shí)九口人,每個月從集體分到的稻谷是90斤,90斤谷碾60多斤米,平均一人一月不到7斤米。這點(diǎn)米先要保大人,大人們要干重活,還有家里平時(shí)來的客人,來客人做飯米里面加玉米糝子,母親叫“兩摻”,而我們平時(shí)基本就以喝稀飯為主。稀飯還不是純稀飯,里面還加了許多內(nèi)容。

        最難的是正二三月,年過后,那時(shí)候地里沒青菜,小麥還沒拔節(jié),樹也是光禿禿的,野地里什么野菜都尋不著,好多家庭春上接不上,斷糧了,麥麩、米糠都當(dāng)糧吃了。

        九九雁來,快出九了,天暖和了,河邊柳樹發(fā)嫩芽了,我和大兄碗(娃)兒就提了簍子爬樹去采柳樹芽。村子里采柳樹芽的人多,柳林耙的樹上每天都有人往上爬。柳樹芽又苦又澀,母親把它摻在玉米糝子里面煮糊斗,能填肚子。另外還采野花椒樹芽,這些都是發(fā)芽比較早的。

        等這些樹葉子大了,不能吃了,漫山遍野的野花開了。葛花的味道有些怪怪的,聞時(shí)間長了容易頭悶,所以家鄉(xiāng)話叫它悶頭花。這些花比柳樹芽、野花椒樹芽好吃多了,母親用面粉攪面子子時(shí)加在里面,我一口氣能喝幾大碗。熬過這一段,豬草樹開花了,豬草樹花最好的,它是一長條,圓圓的,有點(diǎn)像蠶,把豬草樹花加玉米粉一拌,蒸熟,那簡直是人間美味。再熬一段,地里的新洋芋有了,雖然才只眼珠子大,等不及,將就著讓它邊長邊吃。再然后新麥子出來,這一段讓母親最愁苦的日子就算過去了。

        那時(shí)候最怕家里來客,而我們家客人又比較多,祖母娘家的,母親娘家的,還有出嫁的幾個姑姑。有一年二月,舅舅帶著大老表來甘溪趕集,那可把母親愁壞了,因?yàn)榧依锘臼墙也婚_鍋,一粒米都沒有,剩下幾斤玉米糝子母親計(jì)劃著夾干紅薯藤煮了度春荒的。舅舅進(jìn)了門,母親心慌慌的,安置舅舅和大老表坐下,母親出門拐進(jìn)了隔壁幺爺家,問幺爺借米。

        那個年代各家互相借東西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情,沒人覺得難為情,也沒人覺得開不了口。借米借油借上個雞蛋,抑或借農(nóng)具,甚至客來多了住不下到別人家借宿。借的一開口,被借的只要家里有,幾乎沒人說個“不”字,要是自家沒有,還熱情地向借家推薦去別家看看,再熱情的甚至還幫著到其他家去借。這所有能借的東西中,還包括過去熬中藥用的藥罐,不同的是,其他借的東西有借有還,借少還多,借一平碗米還一堆碗,借半碗油還一淺碗,總之還的一定要比借來的多,但是,藥罐一定是不能還的,只能等著別人要用時(shí)來討。

        說到借還有件趣事,街上的勇權(quán)家里窮,快三十了還沒對象。別人給他介紹了個板橋的lia娃(女娃),女方要來上門看人家,東家借張桌子,西家借條板凳,在獸醫(yī)站上班的小羅更是慷慨地把自己腕上的上海表擼下來塞給勇權(quán)。那個年代一塊上海表要奪去多少人的眼珠子,那次相親一舉成功。女方嫁過來后才知道真相,直到現(xiàn)在,勇權(quán)老婆每見一次小羅(現(xiàn)在是老羅了),就“罵”一次,說是他出的餿點(diǎn)子,一塊手表把她騙來了。

        幺爺家日子也不好過,母親沒借上米,又轉(zhuǎn)身去了廣林家。那次,母親一共跑了四五家,總算借到了一碗米。那碗米用個小布口袋裝著,母親捂在懷里悄悄進(jìn)的“愁屋”,主要是怕舅舅看見她借米覺得丟人。借來了米沒菜,總不能讓舅舅和老表光吃一碗泡蘿卜吧。思來想去,母親拿上鏟刀提起簍子去了地里。地里有前幾天才種下的洋芋,母親顧不了那些了,把洋芋種挖了大約能炒一碗的出來做了菜。家鄉(xiāng)方言有一句罵人的話說“好吃的婆娘不留種”,母親那是被逼得沒辦法了啊。家里來了客人,無論再難都要想法把客待出去。

        七十年代末,還沒分田到戶,但各家允許養(yǎng)豬了,人沒吃的,豬哪能長得大?1978年臘月,我家殺第一頭豬,一共殺了70多斤,豬太小,殺豬時(shí)殺豬佬說你們這簡直是白糟蹋了一條命。白糟蹋也比沒有強(qiáng),那個春節(jié)總算吃上肉了。過了正月初十,飯桌上就見不到葷了,母親把剩下不多的肉鎖在“愁屋”樓上一口木箱里,那是留著家里來客后待客的。我們饞,但不敢開口,開口也沒用,母親不會輕易做了吃的,除非來客。來客也不行,我們是小娃子,小娃子不能上桌??腿嗽诟舯谔梦堇锍燥?,桌上有個燉缽,燉缽里是干豇豆,干豇豆上面鋪一層切得菲薄的油亮亮的臘肉片。我和弟妹們蹲在“愁屋”,手上端著一碗夾著菜葉的兩摻糊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心思吃。燉缽飄來的那個香啊,現(xiàn)在想著還口水直流。有一回趁母親去了地里,我拿了早已偵察好那口放肉木箱的鑰匙,打開箱子,胡亂掰了一小塊瘦肉,肉是生的就幾口生吞了下去。母親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也猜出來是我干的,我是老大,只有我能夠得著她藏鑰匙的地方。母親沒有責(zé)罵我,只是把鑰匙另外換了藏的地方。

        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解饞的法子,那就是去別人家做客,就像舅舅帶著大老表來我們家一樣,做客小娃子和大人平等待遇,是能上桌的。但做客的機(jī)會太少,父親出門幾乎不帶我們,他也很少去別人家,各家都有難處,去了別人家就是給別人添難。我讀初一時(shí)候,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在山上撿橡碗子(一種櫟樹的果子),我們?nèi)チ穗x甘溪十多里的高河清,中午我去了高河清的姨奶家,雖說我那時(shí)還小,但姨奶卻把我當(dāng)客人,做了干豇豆煮臘肉和米飯,解了一把饞。

        4

        1966年丹麥導(dǎo)演卡爾森·亨寧的電影《饑餓》,講述了失業(yè)很久的本圖斯在饑餓與不屬于他的食物面前,身體和精神上的那種殘酷斗爭,本圖斯以頑強(qiáng)的毅力戰(zhàn)勝了誘惑。少時(shí)的我對食物卻沒有任何抵抗力,為了滿足胃,我還有過一次偷饃的經(jīng)歷。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甘溪街上光景最好的一家姓喬。農(nóng)村攀親,不論遠(yuǎn)近,約摸著都能攀出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來。姓喬的這家主人我小時(shí)候就喊他爺,至于這個“爺”的親屬關(guān)系是怎么來的,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

        喬爺一家本是武鎮(zhèn)人,他們究竟是知青下放來的甘溪,還是其他原因來的我也不清楚,印象中當(dāng)年下放在甘溪的有好幾家,后來全都返城了,唯有喬家一直定居在了甘溪。喬家在甘溪街上做衣服,是當(dāng)時(shí)整個甘溪唯一的一家縫紉鋪。更重要的是喬家一家全吃商品糧,那個年代吃商品糧可非同凡響,那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當(dāng)一條街的人,或者說當(dāng)時(shí)全中國的農(nóng)民都在為吃了上頓愁下頓時(shí),喬家可以輕輕松松地從甘溪糧管所買回糧食。盡管他們的飯食里面也要加其他東西,兩摻或者三摻,但他們吃的是稠的,他們還能吃上饃。

        喬爺有個兒子和我同齡,我有個本家叔也和我同齡,我們仨都在大隊(duì)小學(xué)同一個班,每天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我和本家叔關(guān)系鐵,和喬爺?shù)膬鹤?他和我同齡我也只能叫他叔)只能說要好。我和本家叔都覬覦他家的饃很久,但小喬叔精得很,無論怎么誘惑都誘惑不出來他半個饃。有一次本家叔甚至提出用他一把木頭手槍換一個饃??催^電影《小兵張嘎》的人都記得,嘎子為了一把木頭手槍咬人,被關(guān)了禁閉,木頭手槍在那個年代極具誘惑力。但小喬叔定力好得很,一口咬定家里沒饃。

        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本家叔說,走,去弄饃吃。原來,本家叔早已偵察好了,小喬叔的“愁屋”后面有棵大樹,爬到樹上順樹枝可以下到他家“愁屋”里。正好今天他家有個親戚結(jié)婚,他們?nèi)叶既チ耍依餂]人。

        我有些害怕,但到底抵御不了饃的誘惑,同意了。

        到了小喬叔家屋后,本家叔“蹭蹭蹭”三兩下就爬上了樹,接著我也上去了。本家叔吩咐我在上面望風(fēng),有人來吹口哨;他下去。說罷,只見他的藍(lán)書包一閃,人就沒了蹤影。

        蹲在樹上,我緊張極了,眼睛四處逡巡,心里直叫他快點(diǎn)兒。還好,小喬叔家背后是山,很少有人來。不一會兒,我看見本家叔在下面向我招手,同時(shí)做著向上跳的動作。我明白了,他跳下去后樹枝彈了回來,他夠不著。我忙抓住一根樹枝,慢慢往前走,同時(shí)使勁把那根樹枝往下壓,他終于夠著了。

        回到地上,我們一人有了一個饃,狼吞虎咽吃起來。

        當(dāng)晚,我正在寫作業(yè),卻聽鄰近的本家叔家有激烈爭吵聲,接著是本家叔殺豬般的嚎叫。我忙跑過去,卻見小喬叔的媽在他家里,本家叔的爸拿著一根棍子正狠狠地抽本家叔,邊抽邊罵:“我叫你好吃!我叫你偷東西!”

        我一溜煙兒跑了,卻沒敢回家,在外躲了一晚上。

        第二天,在學(xué)校見到一瘸一瘸的本家叔,他被打慘了。原來,小喬叔的媽當(dāng)晚回來一數(shù)饃就發(fā)現(xiàn)少了兩個,又在“愁屋”后面的地上揀到了寫有本家叔名字的作業(yè)本,于是就找到了本家叔。只是本家叔夠意思,打死只說是他一人偷的,沒供出我來。

        這么多年,只要一想起這件事,本家叔那殺豬般的慘叫就會浮現(xiàn)在耳邊,揮之不去。

        5

        “愁屋”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親殫精竭慮,絞盡腦汁。

        采樹葉、挖野菜,做兩摻或三摻,那不是母親的發(fā)明,幾乎每一個被饑餓逼迫下的人,出于生存的本能使然。在生活面前,一字不識的母親儼然是一個偉大的魔術(shù)師。

        母親能在家里一無所有的窘境中變戲法似的招待了舅舅和老表,能把新鮮的紅薯、蘿卜、白菜變成來年度春荒的佳品。母親還能變很多“魔術(shù)”,比如霉豆腐,把新鮮的豆腐養(yǎng)在稻草上,讓它生白霉,然后裹上鹽、辣椒粉、陳皮粉,存在壇子里,做一次能管上大半年。再比如把新采摘的花椒和大蒜瓣一起泡制成酸蒜瓣,還有做剁椒、腌臘菜等等。

        現(xiàn)在許多超市都賣老干媽,但是超市的老干媽與母親曬的醬比起來卻遜色不少。母親是個做豆瓣醬的高手,做的豆瓣醬麻、辣、咸、香,色澤亮麗。做豆瓣醬工藝很復(fù)雜,農(nóng)歷五月,新麥上市,把新麥和黃豆分別在大鍋里煮熟,將麥粒和豆瓣在木樓板上的竹席上一粒粒散開,再覆上厚厚一層洗凈曬干的稻草。一星期后,掀開稻草,麥粒和豆瓣上長了絨絨一身白毛,這是發(fā)酵。

        發(fā)酵好的麥粒和豆瓣,在河水里一道道淘洗,洗掉那些白毛,然后在陽光下暴曬,干透的麥粒再上石磨磨成細(xì)粉。這時(shí),香椿樹樹葉已成熟,采回椿樹葉放在一口大鍋里熬成香椿水,把磨好的麥粉和豆瓣,以及干椒、蒜瓣、姜、花椒、大茴、鹽,一并調(diào)好,裝在一只大瓦盆里,倒入涼透的香椿水,攪拌均勻,再端到太陽下去曬。

        曬醬是個功夫活兒,一盆豆醬要曬整整一個夏天,曬得越久,味道越醇香。甘溪?dú)v來有制醬的傳統(tǒng),每到夏天,河岸上,曬場上,甚至各家的屋頂上都曬著一盆盆醬。曬醬最怕雨水和露水,醬見生水就生蛆,所有的辛苦就白費(fèi)了。露水好防,晚上收進(jìn)早上端出就行了,最怕的就是突然下雨。母親在地里干著活,不時(shí)還要看著天,一旦發(fā)現(xiàn)天有變化,扔下鋤頭就往家里跑,趕著收醬盆。一盆醬每天收進(jìn)端出,一日不隔。早上端出去時(shí)還要攪拌,讓醬曬均勻。直到醬曬好,曬成深紅深紅的醬色,那醬不說吃,嗅一嗅都是一股濃烈誘人的醬香味,把醬一勺一勺地舀出來存到瓦罐里,母親才算徹底放了心。一盆豆醬,完全是母親用心血和汗水釀成的。

        做好了醬,炒菜時(shí)根本不需醬油味精等調(diào)料。一盤清炒白菜,一碗素炒土豆絲,在母親的手中,別有一番風(fēng)味。若是做紅燒肉,煮火鍋,蒸臘魚臘肉,放上幾勺豆瓣醬,那味道美上天了。遇上家里沒菜,一碗豆瓣醬,一碟腌菜,照樣能吃一大碗飯。

        現(xiàn)在再回甘溪,已經(jīng)找不到會做醬的人了。母親老了,做不了了。母親那一代人沒人做了,年輕一代都往城里奔,做醬的技藝沒有繼承人了。再過些年,古法制醬,可能只存在我這代人的記憶中了。

        6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天才的魔術(shù)師也不可能將無變出有來。

        我常常想,關(guān)于“愁屋”的“愁”字抑或是不是應(yīng)該寫作“仇”?相同的讀音,意義卻大不盡同。

        少不更事,對“愁屋”多少是懷著些仇恨的。

        母親把肉鎖在“愁屋”樓上的木箱里,就讓我仇恨了多少回,那時(shí)我們不懂母親的心,只怨恨母親不給我們吃。還有來客不讓小娃子上桌,也讓我仇恨了無數(shù)回。

        記得讀小學(xué)五年級,有一天中午回來吃中飯,以往母親總是把飯留在鍋里,用鍋蓋蓋著,我回來吃是熱的。那天回來,鍋是冷的,灶是冰的,鍋里空著啥都沒有。我把“愁屋”翻遍了也沒找著一點(diǎn)吃的,我氣得一把掀翻了切菜的案板,案上一摞碗摔在地上全碎了。我空著肚子去學(xué)校,邊走邊狠狠地怨恨著母親。晚上回來才知道,那天母親去了遙遠(yuǎn)的李家山上工,做了一天工,她沒吃上一口飯。

        讀初中時(shí),學(xué)校就在甘溪街上,我走讀,每頓回家吃飯。母親在地里勞動,也沒個手表什么的看下時(shí)間,掐不準(zhǔn)鐘點(diǎn)。常常是我回來吃飯,母親還在地里,等她做熟了飯,我已經(jīng)到了上課時(shí)間。為此我和母親大吵過好幾次,最嚴(yán)重的一次我沖她大喊:“你怎么不去死呀!”那次母親哭了,可我心里卻滿是仇恨。后來母親總是早早從地里回來,耽誤下的農(nóng)活晚上做到很晚才回來。

        我猜想,對于“愁屋”,母親多少也是有著“仇”的,一大家子人每天的生活重?fù)?dān)都壓在她身上,壓得她根本喘不過氣來?!俺钗荨焙娜チ四赣H多少心血,流盡了母親多少淚水,我無從知道。“愁屋”就像是生活的軸心,母親拉磨似的繞著它,從青絲到白發(fā),從青蔥歲月到步履蹣跚,母親艱難的一生都消耗在了“愁屋”里。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這一輩子做飯真是做傷了!”可見母親對“愁屋”是懷著多么的深仇大恨。

        她說這一輩子最不想進(jìn)的是“愁屋”,但是,老了,她的腰佝僂了,行動也不便了,卻還每天堅(jiān)持在“愁屋”忙碌著。

        7

        我和隊(duì)長爺喝酒,隊(duì)長爺說“愁屋”就是一間讓人“發(fā)愁”的屋。

        那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如今生活條件好了,不再為吃穿發(fā)愁了,進(jìn)“愁屋”不再懼怕無米之炊了,也不會讓人“仇恨”了?!俺钗荨睉?yīng)該回歸它的本名,叫“廚房”。

        隊(duì)長爺呵呵一樂:“不,‘愁屋’這個詞怕是永遠(yuǎn)改不了了!過去是愁沒吃的,現(xiàn)在又愁的是吃啥好!大魚大肉吃膩了,‘三高’上身了,現(xiàn)在的人就滿地找著挖野菜吃?!?/p>

        現(xiàn)在的“愁屋”和過去的“愁屋”還是有天壤之別的。過去的“愁屋”多是挨著正房搭起來的一間偏房,狹小,采光差,通風(fēng)差,一個燒柴火的土灶占了“愁屋”一多半地方,做起飯來油煙、柴火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做一次飯活遭一次罪。母親現(xiàn)在眼睛不好,見風(fēng)就流淚,就是被油煙柴火煙熏多了的緣故。過去的“愁屋”里面除了一盤土灶,再找不出一件像樣的廚具?,F(xiàn)如今的“愁屋”高大敞亮,用上了液化氣或是天然氣,裝了油煙機(jī),蒸飯有電飯煲,煲湯有電壓力鍋,做起飯來很輕松,甚至是一種享受。

        “愁屋”,讓母親“愁”了一生的地方,當(dāng)是一去不復(fù)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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