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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李強是中國當代詩壇上少有的執(zhí)著逐夢者之一。他從1979年上大學時接觸并愛上新詩起，到1998年、2014年、2018年短短幾年間，接連出版了《感受秋天》、《螢火蟲》和《山高水長》三本詩集，創(chuàng)作上呈現出一個井噴期。讀李強的詩歌，你很難將他跟當代詩壇上流行的一些概念，諸如“個人寫作”“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中年寫作”“口語寫作”等關聯(lián)起來，因為他不屬于這些熱鬧的詩人群體，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脫離時代的歌者，實際上他的詩歌在真純本色的話語中跳動著強勁的時代音符，蘊含著深厚的思想情感！這里，我僅就他最新出版的詩集《山高水長》中的意蘊美展開初步論析。

審美情韻：意象紛呈的詩情美

所謂審美情韻，“是指由作品的形象和情境中流溢出來的美的情感和韻致。”詩歌是通過意象來抒發(fā)情感的，意象的呈現與組合是詩歌審美情韻的藝術載體。清代文論家葉燮《原詩·內篇下》說：“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讀李強的《山高水長》，你會被這100首詩歌中繽紛多彩的意象深深感染，一首接一首地閱讀或吟誦下去，直至讀完全集，掩卷沉思……概括起來，這些意象大致可以分為自然意象、社會意象和精神意象三類，它們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從不同角度呈現出獨特的詩情美。

(一)自然意象美

在詩集《山高水長》中，出現頻次最高的是自然意象，像閃電、春天、潮水、富水、月亮、浪花、燕子、鴿子、兔子、鴕鳥、紅蜻蜓、象群、金合歡、稻穗、三葉草、蘆葦、香樟、桂花、喇叭花、姐妹花、油菜花、九節(jié)蘭……根據這些自然意象在每一首詩歌中的構成形式，又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單一自然意象和復合自然意象兩種不同的情況。

1.單一自然意象。單一自然意象，是指一首詩歌重點圍繞某個單一自然意象展開想象，抒發(fā)情感，組織抒情話語，從而創(chuàng)造出的情、景、意渾然天成的情韻之美。例如：《雨季來了》中的“雨點”，“雨點砸在水泥路面/疼出一身冷汗”“雨點砸在大江大湖/匯進暴動隊伍”“雨點砸在荷葉上/緋紅了少女/染綠了少婦”“雨點砸在高大的煙囪上/匹諾曹/他睡著了”，詩歌共分四節(jié)，每一節(jié)都緊緊圍繞“雨點”來展開，從而將“雨點”這一自然意象所蘊含的豐富內涵層層遞進地呈現出來。其他像《燕子來了》中的“燕子”，《一枚楊樹葉凋零了》中“一枚凋零的楊樹葉”《鴕鳥》中的“鴕鳥”等都是如此。

2.復合自然意象。復合自然意象，是指一首詩歌在某個統(tǒng)一詩題之下，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組合起與之相關的各種意象來抒發(fā)情感，形成豐厚的意蘊。這在《閃電來了》《潮水來了》《回到從前》《五月來了》等詩歌中表現得相當明顯?！岸←?、春小麥孕情正常/雞寶寶不挑食/蠶又蛻了一層皮”“向梔子花學習/不急/等羽翼豐滿再盛開/不求開得恣意/惟愿開得馨香”“小西洗凈紅櫻桃/惦記起閨蜜的旗袍生意”“南風那個吹呀/沒完沒了”，在《五月來了》中為了抒寫五月的情懷，詩人浮想聯(lián)翩、思如泉涌，很自然地將冬小麥、春小麥、雞寶寶、蠶、南風、河水、梔子花、紅櫻桃……這些意象串聯(lián)并組合在一起，使之跳躍著滾燙而又別致的心靈火花。

(二)社會意象美

社會意象，是指詩歌中那些以社會上的人、事、物為抒情言志對象的藝術形象。詩集《山高水長》中這類意象出現的頻次也是很高的，像媽媽、陳早香、老鄉(xiāng)、野孩子、寒春、小蘇、、福利院、官莊、“大師來了”、“殺死一只知更鳥”、“特大號鱔魚”、“他們習慣在岸邊指指點點”……通過這些意象的營構，詩人將深厚豐富的社會情感濃蘸于筆端，抒發(fā)了自己難舍的親情、理想的情愫、淡淡的鄉(xiāng)愁，以及痛心疾首的訴求?！拔冶持?蹚過村口的小水洼/我見到了姥姥/您見到了媽媽”“我有了我的家庭/我的妻子和兒子都深知/我是多么懷念您”。在《媽媽來了》《媽媽》《老兵不死》等詩歌中，詩人抒寫出了濃郁而又難舍的親情，那種對母愛的歌頌，對亡母的思念，催人淚下；“四年級的陳早香/是一道閃電/她臉上紅撲撲的/俏皮的辮子上/斜插著香噴噴的九節(jié)蘭”“打小就聽說山里有蘭花/還聽說最美的蘭花是九節(jié)蘭/那一天上學路上碰到官莊的陳早香/她臉上紅撲撲的/頭上插著一枝芬芳撲鼻的九節(jié)蘭”“紅花鰭真美麗/一看到紅花鰭/就想起官莊的陳早香”，從《閃電來了》《官莊》《紅花鰭，白鰭豚》等詩歌中反復多次出現的美麗少女“陳早香”身上，我們能體味出詩人對青春理想的無限回味和追尋；“幕阜山，朝陽河，七十年代/木板屋，青石路，千米老街/山間有杜鵑，五月天，漫山紅遍/河里水清澈，楊柳岸，少年垂桿/老街上有洋貨，有土產，有吆喝，有炊煙/在呼兒喚母聲中升起，斷斷續(xù)續(xù)，經久不散/有沃野良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成不變，這一說又何止千年”，在《記憶中的小鎮(zhèn)》《富水來了》《驚喜來了》等詩作中，這種淡淡的鄉(xiāng)愁總是讓人魂牽夢繞；“他們說：風向變了/他們說：礁石變了/他們說：我們也提醒過/而愚蠢的艄公渾然不覺”“鳥毛要掃/鳥血要鏟/鳥尸要埋/最麻煩的是/成千上萬只知更鳥都驚醒了/驚醒的知更鳥群吵翻整個森林/”，在《他們習慣在岸邊指指點點》和《殺死一只知更鳥》等詩作中，詩人將社會上那種“習慣于黃鶴樓上看翻船”和“撲騰出了大麻煩”的“知更鳥”等社會現象呈現出來，蘊含著深厚的社會關懷。

(三)精神意象美

讓精神幻化為生動的藝術意象在詩歌的星空中自由飛翔，是每一位詩人都熱心向往的境界。詩集《山高水長》中創(chuàng)造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精神意象?！巴酥壬蚜?看吶/天街疏雨/草色依稀//介甫先生醒了/看吶/春綠江南/鐘山不遠//東坡先生醒了/看吶/竹外桃花/三枝兩枝”“在春天/一個顧城復活了/十個海子復活了/一萬個詩人復活了”，《春天來了》中的“春天”，既是自然界的春天，更是一種精神世界的“春天”；“鄉(xiāng)里的孩子也想玩氣球/有的玩避孕套/有的玩豬尿泡/各有各的樂趣/比較一下/豬尿泡更皮實一些”“偶爾也分神/要么開過來一輛解放牌/要么走過來一位陳早香”“再一次滾回上街/小伙伴全部傻眼了/劉銅匠的女兒劉八斤/滾著閃閃發(fā)光的大銅環(huán)/轟隆隆地開過來了”，《驚喜來了》中的“驚喜”無疑是一種美好的童年記憶與回味；“譬如說/天空中盤旋的鷹/安詳誦經的喇嘛/變冷了變小了的楊培爺爺/譬如說/看到這里/沉默了一會”，《保持敬畏》中的“敬畏”，既是對電影《岡仁波齊》中藏民淳樸善良精神的敬畏，自然也包含了對一種理想和信念的敬畏；“流水潺潺/泛著微瀾/一千年/一萬年/洗凈了祖輩的糧食與衣衫/嘆息與吶喊/遺體與遺愿”“洗過的流水/還是流水/洗過的江山/早已滄海桑田”，《流水潺潺》中的“洗過”的自然不是頑石和溝渠，更應該看做是一種歷史的浩嘆。其他還有《琥珀》中那少年懷揣著的“信念”，《回到從前》中的那久久縈懷的“鄉(xiāng)愁”，《最后一片葉子》中歐亨利心中那“最后一片葉子”……透過這些精神意象，詩人讓一朵朵思想的火花激蕩開來，彌漫在空中，升騰起焰火一樣璀璨的光芒！

需要指出的是，將《山高水長》中的審美情韻劃分為自然、社會和精神三種意象之美，只是出于論述的方便，實際上在詩集中它們三者常常是有機統(tǒng)一在一起的。譬如《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知更鳥”只是抒情言志的載體而已，通過隱喻和象征手法它指向的則是類似“知更鳥”式的社會性、精神性內涵，“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辈粌H如此，對于詩歌中的意象之美也不能作狹隘的理解，因為藝術中的丑也是一種美，否則那些扭曲的城市意象諸如《城市化》《城里人真可憐》等就排除在外了。

歷史情懷：風云隱現的真相美

“文學與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總是不能缺少歷史的維度，而歷史的解讀也常常需要文學提供的詩性關懷?！眱?yōu)秀的詩人，不會僅僅停留在詩歌的審美情韻這一層面，他必然會以其深厚的歷史情懷穿透時光隧道，讓人了解歷史的真相，從中領悟出歷史的真諦。自然，詩中的歷史情懷并不等于對真實歷史事件的簡單還原，這是詩歌做不到也不應該去做的。詩歌的歷史情懷主要體現在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構成的張力上，也就是說詩歌中的歷史既不應是稀薄的抒情背景，也不應是干癟的歷史事實，它應該是以詩性的筆觸去審美地觀照歷史、評說歷史，進而呈現出歷史的真相和真諦。在這方面詩集《山高水長》較好地把握住了歷史與藝術的張力，詩中的審美情韻和歷史情懷相互為用，相得益彰。這主要表現為如下兩個方面：

(一)詩性歷史的呈現

從國家層面來看，歷史是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敘事體系，她會忽略許許多多的細節(jié)和場面，而只關注那些重大事件與英雄業(yè)跡。但是，從地方志的角度看，歷史則是一幅幅生動的精彩畫面，無時不在塑造著一方水土上成長起來的民眾心靈。而對于生長于斯的詩人來說，就更是時常會敏感地將這些陳年舊事呈現于筆端。

“崇禎末年/遍地刀兵/狼煙四起/陜西米脂九死一生的一小群/落難至鄂贛交界的崇山峻嶺//每念至此/冷汗淋淋/一個人的生前史/曾經血淋淋”“你呷冇/點頭、搖頭、低頭/嘴一直餓著/沒力氣說謊”“上了山就不愁了/這一點/鄉(xiāng)親、紅軍、土匪都曉得”“劉會才沒過早/沒過中/下午喝了三大缸子水/沒堅持到吃晚飯/就餓暈了”，在《炊煙四起》中，詩人充分調動詩歌跳躍式的結構特點，將自明末農民起義英雄李自成落難九宮山、明清時期的饑荒歲月、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饑餓困頓、以及上個世紀中后期物資匱乏時人民不得不忍饑挨餓的地方歷史，濃縮在短短的四小節(jié)詩歌中，讓思緒的目光伴隨著“炊煙四起”的煙幕幻化為歷史的滄桑，進而產生一種因“饑餓”而無法抑制的凝重感；“這么偏僻的山旮旯/鬼子來了三回//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下子明白了吧//一回吃了虧/一回吃了豬/一回下了蛋//不是雞蛋、鴨蛋、鵝蛋/是炸彈”。在《鬼子來了》這首詩歌中，詩人從民間視角入手，通過鬼子“一回吃了虧，一回吃了豬，一回下了蛋”的三次進村經歷，將歷史與人性結合起來予以考量，讓人不得不重新審視我們民族的歷史真相。如果說前面這兩段歷史的言說，是詩人在道聽途說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話，那么《富水來了》中的知青下鄉(xiāng)歷史則應該是親身經歷的，“十一歲出趟遠門/從龍港來到富水//遠山如黛/富水似碧/發(fā)電廠、泄洪渠，三角洲/雪梨樹，蘋果樹，葡萄藤/紅磚黑瓦，綠樹掩映，神氣活現的知青/從武漢、陽新、龍港空降的知青//小李的姐姐/小周的姐姐/是特別要好的一對知青”，對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這段歷史，作者沒有作任何解讀和評說，但從整首詩歌“差點淹死”的格調來看，褒貶自在其中。

(二)世界視野的觀照

詩人是對時代感應最為敏銳的一個群體。在全球化的今天，任何一位有成就的詩人，其藝術視野中無疑會滲透著全球意識，因而對歷史的觀照必定是世界性的。問題在于，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去理解世界，以怎樣的胸懷去把握歷史！因為歷史是屬于人文性的東西，它離不開價值關懷，它要發(fā)掘和觀照世界上過往的生活、觀念和命運，通過對歷史的這種審美觀照，使我們的心態(tài)更加多元，更加開放，更加具有穿透時空黑幕的洞察力。

“多久沒見血了/一滴滴的血/一串串的血/一灘灘的血”“印尼的安瓦爾老了/他長滿老年斑的雙手/洗得干干凈凈/聞不到一絲血腥/他耐心教育孫子愛惜小動物/一轉身，接受采訪/吹噓起當年的英勇事跡/穿深色衣服/學紐約黑幫/用鐵絲殺人/好處嘛一是快/二是見不到血//安瓦爾老了/動作遲緩了/記性也差了，記不太清楚了/大約殺了一千華人”，在《沉默來了》這首詩歌中，詩人語速遲緩而沉重地向我們言說著當年印尼華人遭受的那段悲慘歷史，喚起我們這些習慣于去海外旅游觀光的大陸子民們無盡的思緒……接著他提醒并感嘆道：“他鄉(xiāng)的地獄開放/多少人習慣死亡/多少人習慣遺忘/多少載悲喜輪回/何處尋滴血子規(guī)”，的確，雖然我們不應眼光狹隘，種下仇恨的種子，但是我們絕不應忘記歷史，因為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正如魯迅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p>

“比一萬顆太陽更明亮/比一萬把大刀更瘋狂/復仇女神點燃/兩枚沖天炮/炸毀了魔鬼島//驚天動地的響聲/撞疼了瓊·辛頓的青春/撞醒了曼哈頓計劃的夢中人//親愛的費米先生/感謝您的栽培與信任/我要告別，要遠行/我再也不能從事/與大規(guī)模殺人有關的研究了/痛苦鋪天蓋地/淹沒了可憐的自信與自尊”“美國人瓊·辛頓就此消失/中國人寒春就此誕生”，在《寒春來了》中，詩人將目光引向二戰(zhàn)期間投向日本廣島和長崎爆炸的兩顆原子彈的歷史上，以寒春的改換國籍、改換工種為切入點，對人類的命運展開了更具悲憫意味的敘事與思索：“了不起的艾捷爾·麗蓮·伏尼契/您做夢也想不到吧/您創(chuàng)造的《牛虻》驚醒了東方/您的孫女寒春成了真實的“亞瑟”/照亮了東方”。

意大利思想家克羅齊在《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曾經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始終是以當前的現實生活作為參照系的，只有當過去的歷史與我們當前的精神視域融合了，這種詩性歷史的呈現和世界視野的觀照才能獲得審美的升華。就此而言，詩集《山高水長》既為我們審美地呈現了若干歷史的真相，也為我們審美地揭示了若干歷史的真諦，表現出一種難得的歷史情懷。

哲學意味：社會人生的感悟美

亞里斯多德說：“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被嚴肅地對待；因為詩所描寫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也說：“‘君王枉把平陳業(yè)，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L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言，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言，則通古今而觀之?！钡拇_，在優(yōu)秀的詩人那里，“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談政治“更富于哲學意味”。當然，這種“哲學意味”不可能是用“道可道，非常道”的句式來呈現的，它往往是通過真摯情感和生動形象的融合，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藝術方式傳達出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哲學意味，故而優(yōu)秀的詩人詩作常常會表現出社會人生的感悟之美。李強詩集《山高水長》中的哲理意味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一)人生況味的咀嚼

一般說來，詩歌是詩人對人生真諦刻骨銘心體驗的產物。因而，作品中不時表現出對人生況味的哲理思索是最基本的品格?！皺M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一種人生況味的寫照，“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也是從生活礦藏中提煉出的精華。正因為如此，詩歌中才會留下那些千古傳頌的名言警句。

“只好到河邊捉泥鰍/比較世道、人心/泥鰍更好捉摸一點”，在《閃電來了》中，詩人巧妙地將世道、人心同動物中滑溜無比的泥鰍關聯(lián)在一起，耐人回味；“一棵樹倒了，一棵大樹倒了，站著遮天蔽日，倒下悄無聲息，消息與嘆息從震中一浪一浪傳開，撼動了整個森林，整個森林都籠罩著勢不可擋的寒意”，無需過多闡釋，《一棵樹倒了》中的這棵“大樹”所隱喻的內涵，讓人咀嚼出許許多多意蘊……其他像“少時不出點意外/如何成為詩人”(《富水來了》)，“一些翅膀扶搖直上/成為一代人的偶像/一些天使折翼/從此無聲無息”(《六月來了》)等都蘊含著生活的哲理，人生的況味。

(二)社會問題的聚焦

雖然人們現在對“作家是社會的良心”這句話并不怎么認同，但是如果一個詩人不關心社會，不聚焦社會問題則毫無疑問是沒有出息的。文藝家只有“深深融入人民生活、事業(yè)和生活、順境和逆境、夢想和期望、愛和恨、存在和死亡、人類生活的一切方面”，想人民之所想，愛人民之所愛，恨人民之所恨，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才不會脫離時代，并讓人從中獲得啟迪。杜甫的“三吏”“三別”和白居易的《賣炭翁》之所以成為流傳至今的文學經典，就是因為聚焦了當時重大的社會問題！

“在木蘭山下/收過一茬的田地/又一輪葉綠花紅/荒蕪已久的田地/自然荊棘叢生//牽過手的人兒/多久沒牽手了/而分過手的人兒/已形同陌路”，在《六月來了》中，詩人敏銳地捕捉到當代社會中兩種重要的社會現象：“土地荒蕪”和“人心荒蕪”，將它們并置起來，使得我們的情緒一下子從飄渺的詩歌想象中拉回到沉甸甸的現實中，促人猛醒；“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偶爾也回龍港/再沒有見到紅花鰭/一直呆在武漢/從沒見過白鰭豚”，在《紅花鰭，白鰭豚》中，詩人由對紅花鰭的美好記憶入手，寫出了少年時對走出鄉(xiāng)村的暢想和美好記憶，但落筆時卻筆鋒一轉，直接指向日益嚴峻的生態(tài)危機問題，引人深思；“木槿花進了城/松開了辮子//馬齒莧進了城/放松了警惕/燕子進了城/變成了鴿子/變白了/變胖了/日子變得好過了/變成了信鴿、肉鴿、廣場鴿”，在《城市化》中，詩人以植物作為隱喻，抒寫了對農民工進城后精神蛻變后的憂慮，不無啟迪……

(三)民族文化的反思

中華民族是個有著數千年文明史上的優(yōu)秀民族，同時也是一個背負傳統(tǒng)文化包袱負重前行的現代民族，尤其是漫長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中孕育出的奴性文化和人身依附文化常常阻礙著民族前進的步伐。因此，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在歌頌其光明一面的同時，也會對民族文化中那些劣根性予以深刻的批判和反思，

“先說吃虧的一回/兩伙山匪械斗/A股埋伏B股/B股沒來/來了鬼子……結局有點雷人/有點氣人/明明大獲全勝/等發(fā)現是鬼子/趕緊夾著尾巴溜了”“再說吃豬的一回……結局有點雷人/有點氣人/張召發(fā)給鬼子做了全豬席/鬼子飽餐之后/懶得殺張召發(fā)/還讓他把吃剩的豬肉背回了家”“最后說下蛋的一回……鬼子派飛機報仇/狂轟濫炸龍港……街西頭的肖細仁沒跑/他家里缺一口鍋……被一個炸彈候個正著/結局有點雷人/有點氣人/幾十年了/街上人忘了罵日本鬼子/一直罵貪便宜丟了命的肖細仁”，在《鬼子來了》中，詩人通過日本鬼子三次進村的敘述，以反復三次“結局有點雷人”類似《詩經》的復沓方式，將鄉(xiāng)村社會文化中真實存在的那些本末倒置、奴性十足的根子無情地揭示了出來；“一個神話/一個笑話/我走在街上/被他們指指點點”，在《閃電來了》中，詩人對鄉(xiāng)村社會那種勢利逼人的世道和人心，感到真正的寒意。

(四)宇宙意識的覺醒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之妙，神與物游?！比松斓亻g，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山川之廣，天然就具有一種思索宇宙人生的超越意識，何況詩人又是藝術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一類人！“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李白面對一輪朗月，發(fā)出千古浩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蘇軾中秋醉酒時仍念念不忘問月飛天！

“中國的月亮/與美國的月亮/當然不一樣/本來就不一樣/1969年之后/就更不一樣了//阿姆斯特朗好不容易登月了/不找也不想吳剛、玉兔、桂花樹/只死心眼找環(huán)形山/什么環(huán)形山/不就是嫦娥姐姐的雀斑嗎”，在《月亮》中，詩人李強也寫到月亮，但卻是以現代美國人乘坐宇宙飛船為背景來觀照月球的；“你想，還是不想/地球只是銀河的一粒沙/銀河只是宇宙的一粒沙/你害怕，還是不害怕/46億年了/地球游走在黑洞、白洞、蟲洞嘴邊/就像磷蝦游走在抹香鯨嘴邊”，在《引力波引發(fā)腦癱》中，詩人由引力波出發(fā)，對我們身處的地球、銀河，以及科學所發(fā)現的黑洞、白洞、蟲洞為參照對象，對蒼茫的宇宙作了哲學上的思索和并對宇宙中渺小的人生發(fā)出由衷慨嘆。

需要指出的是，我這里只是從肯定的角度對詩集中的意蘊之美進行探討。其實，從另一個角度看，詩集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也還存在較大的提升空間。例如，部分詩歌在語言的錘煉和意象的鍛造方面存在明顯的不足，也有少數詩歌還在“隔”與“不隔”的界限上有待進一步優(yōu)化。但瑕不掩瑜，李強的《山高水長》仍然是一部視野開闊、情真意切、意蘊豐厚、韻味十足的優(yōu)秀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