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孫海若

有嵇康者，嘗游天臺，忽聞谷中琴聲幽幽，尋聲覓去，至一茅舍，一清麗女子開門。神巫曰：“見先生愛琴，吾另有《廣陵散》相贈。此乃天籟之音，曲中丈夫也，不可輕傳?！笨祮枺骸昂稳怂鶠?？”對曰：“廣陵子是也。昔與聶政山中習(xí)琴，形同骨肉也。”

康恍然大悟，恭請神女賜之，習(xí)至天明方散。 ——《嵇中散孤館遇神》

方丈斗室之內(nèi)，僅一闔小窗為月光放行，于是那柔柔的清輝也顯得凜冽。我盤膝坐在稻草上，聽著高墻之外朔風(fēng)呼嘯的聲音。月明星稀的夜晚，郊野上的動物怕是也會舉頭望月的。

我記起好些個這樣的夜晚，在郊野的田宅之旁，我與風(fēng)共舞，與松濤相和。阮籍有時會同我一道，山濤總會站在我的身邊。七弦琴清音裊裊，風(fēng)過竹林會有龍吟細細，曠野之上，我們不在人間。

我是嵇康，作為一個死刑犯的嵇康。我確實也將不在人間了。

快樂在指間游蕩一圈便毫不留情地流逝，正如水珠落入沉潭，激起一陣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轉(zhuǎn)眼便消遁無蹤。只是我的手仍舊在那里，張皇地伸著，孤零零無所寄托。

被小人陷害入獄，親友援救不能，與我相伴的唯有這一地寒寂的月光。月亮已至中天，我仍然雙目炯炯。我想起昔日種種的歡愉快意，咫尺之間卻恍若隔世。世路窄狹，人心叵測；大道既遠，人情萬端。熙熙攘攘，皆為利來；蚩蚩蠢蠢，皆納禍去。我本以為自曠于山水之間，便不會招致禍患；得二三知心好友，便不會為死亡的近在咫尺而恐懼；放浪形骸、以養(yǎng)生為要務(wù)，便可以“一死生、齊彭殤”。我是錯了。我仍舊是孤零零的，懦弱地害怕未知?，F(xiàn)在陪著我的，不還是只有這一地寒寂的月光嗎？

我閉上眼。朔風(fēng)拂面，鬢發(fā)在臉上拍打的肆意，好像我獨自站在曠野之間。四面野草瘋長，向著無盡的空間蔓延，正如我此時的孤獨與恐懼，張牙舞爪、將我整個吞沒。

耳畔朔風(fēng)奔走呼號，這像極了那個山里的夜晚，初聞《廣陵散》，也是初次知曉那個戰(zhàn)國刺客聶政與它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琴女奏《廣陵散》，當(dāng)?shù)谝宦暶钜袅鳛a而出的時候我便明白了，這必是俠士高人所作，如此妙音即使藏身深山也未減其光華。“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任飛揚?！?/p>

琴音時而沉郁頓挫，時而慷慨昂揚，正如你，聶政，那個義薄云天的君子鐵馬金戈的一生。作為后人的我聽著你漆身為厲、吞炭為啞的故事，總是不免困惑。既已如此，又為何要深山學(xué)琴？憑著他為嚴(yán)仲子看上的勇猛，大可長驅(qū)直入韓傀的府邸，為何多此一舉，非要以琴師的身份混入府中呢？

現(xiàn)在我明白了。當(dāng)我有了與你相似的、避無可避的結(jié)局時，我便明白了。你早知曉行刺韓傀免不了一死，卻到底也不能夠脫離凡塵中最樸素的向往。但凡為人，總想在世間留下點東西，作為今生今世的憑據(jù)。你吞炭為啞漆身為厲是擔(dān)心姐姐的安危，但于你自己，卻也分毫不剩下了。深山的夜里，你試圖用喑啞的喉嚨長嘯以慰胸懷，卻不得。你的目的達到了。無人再認識你。你也徹底孤獨一人了。

我想你甚至已經(jīng)想象到自己被棄尸街頭無人認的畫面，嘴角一絲自嘲而苦澀的微笑。我也知道你心有不甘，你來到山間撫琴。

作為一個命定的刺客，你硬生生地豐滿了你的人生。你留下了《廣陵散》。從此，志士高人以你為尊，跨越無盡的時空與你交談，了解你，安慰你。你不孤獨。

而我呢？作為一個機緣巧合發(fā)現(xiàn)了你的秘密的后人，我想我也不孤獨。

我站起身，拂掉身上的稻草。天光漸明，獄卒很快就會將我押向刑場。我想，在處決之前應(yīng)當(dāng)還有些時間，我想奏一曲《廣陵散》。

在郊野的田宅之旁，我與風(fēng)共舞，與松濤相和。阮籍有時會同我一道，山濤總會站在我的身邊。七弦琴清音裊裊，風(fēng)過竹林會有龍吟細細，曠野之上，我們不在人間。

這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我并不孤獨。

底 色

你一定見過佛像。古剎里規(guī)制最高的大雄寶殿上端坐的就是他，低垂的眉目千年不變。但總有一些信徒一旦發(fā)達，就要毛躁躁地打擾他，為他塑金身，披袈裟……佛祖微垂頸項，甚是無奈，卻也微笑地接受著信徒的供奉，聽?wèi){信徒忙上忙下把自己打扮得鮮妍奪目，聽?wèi){自己的身軀淹沒在金光閃閃的金箔之下。

拉薩，最不缺少的就是佛像。我站在大昭寺外的八廓街里，高原熾烈的陽光穿過大昭寺門前騰起的香燭煙火，投向緊緊相連的店鋪中。那里安放著一尊尊或大或小的佛像，不過是些金屬合金的現(xiàn)代工藝品，夾在密密麻麻的藏香和念珠之間。各色藏香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穿過厚重的墻壁與寺廟里酥油燈的甜膩氣味狹路相逢，劣質(zhì)的金屬制品浸潤其中，帶了點詭異的魔幻氣質(zhì)。

佛像的金色外殼仿佛融化在復(fù)雜的氣味里，局部金身剝落后，露出泥土的顏色。僧人坐在酥油氣味氤氳的房間里，仿佛是佛從泥土中幻化出來的肉體：佛的莊嚴(yán)法相，佛的十指蓮花，佛身上袈裟一道輕淺的褶皺。佛從泥土中來了，但泥土還是那塊泥土。赭色。千百年來，牛群、羊群、人群從上面走過。

佛像便這樣經(jīng)歷了人生，有了靈氣。因為泥土是一個再優(yōu)秀不過的記錄者，他把故事一個一個地講給佛祖聽。泥土還有什么沒見過？草原上的草衰了又興，藏羚頭頂昂立的羊角，磕長頭的人一波去又一波來。伏倒在地的朝圣者擁有同泥土一般顏色的臉龐，他們粗布衣裳下有力的膝蓋卻無骨般不受控制地軟下，跪倒伏地，面對淵博的土地，他們無顏直立。他們以身丈量沿途的土地，土地很欣慰，暗暗記下這個故事。記下這個故事的土地上誕生了佛祖的肉身。佛祖從哪里來？佛祖從遠方的土地中來。

佛說，總是要經(jīng)歷人生，才有資格浴火成佛。泥土經(jīng)歷了人生，受盡了陽光的鍍金，風(fēng)霜的打磨，終于帶著他赭色的身軀走出了人間。從此，他成為佛，高踞寶座。看那些赭色面孔的人以身丈量沿途的土地，不辭千里赴佛之約，又會令人怎樣的感動？

朝圣者們從何而來？他們求什么？是想求一個泥土講的故事嗎？

繞著大昭寺磕長頭的人很多。我常以為人與佛都是從遠方的自然中走出來的，因此并無二致。相同的高原陽光和赭色的土地賦予了他們相同的底色——赭色土地那樣的底色。不過有的人志存高遠，歷劫千萬走出人世，鍍了金身成了佛；有的人著迷于沿途的風(fēng)景，伏倒在地的時候聽見了土地的呢喃，看見了衰了又興的高原草木，從此流連人世，盤桓于此。他們被同一條河流哺育，生長在同一片草場，又有什么兩樣？活佛有凡情，布達拉宮里，倉央嘉措終其一生都在想念那個酒館里的姑娘；人亦有佛性，大昭寺旁的一角，遠道而來的朝圣者挖了一大勺酥油贈給了那個沒有家人的小男孩。湖泊、河流、草原、土地，如同文化的顏料，為這里的生靈通通刷上了相同的底色，讓佛像人，讓人亦是佛。

那我是誰？我要去哪里？我想見證一棵樹的興衰，我想聽見河流靜靜地流淌。我在人間。

我轉(zhuǎn)身離開八廓街，腦袋里想著拉薩城外的土丘。酥油、藏香不散的氣味中，土丘還在講述著遙遠的故事。佛從那里來，那才是佛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