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恩銳
外面云氣翻涌,轟天的雷聲夾雜著黑色的云被不停的在天邊囂張,原本應該清明的世界,一時變得昏暗起來,我知道時間到了,雖然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卻還是急急忙忙的落在阿鹽跟前,阿鹽看著我,笑了笑說:“騰蛇,你這是干什么?”,阿鹽笑得那么明艷,落在我的眼里卻是無盡的悲涼,我抱著最后的希望問她:“你真的要去嗎?”阿鹽笑得愈發(fā)的燦爛,“我當然要去”,“你知道結果的,為什么還是要這樣固執(zhí)”,嗚咽的氣流從鼻腔涌出,我知道我哭了,我曾對阿鹽說過,蛇是不會哭的,可是我今天卻在阿鹽面前哭成了這個樣子,看到我這樣,阿鹽終于不再笑了,卻用一種更加堅定的語氣告訴我,“我要他記住我,永遠的記住我,記住我是死在他的手里”。
我叫騰蛇,不知道從哪里來,不知道往哪里去,自我記事起,我便在天地間游蕩,千年萬年不停的游蕩,我與阿鹽本該是沒有緣分的,卻因為她那日的貪玩,用水巫術打濕了我駕的云,我從云頭跌落,正好砸在鹽水上,等我憋著一肚子怒火爬上岸,卻只見到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孩正在不停的笑,笑得那樣的放肆,笑得那樣的燦爛,比我見過三月里的桃花還要艷麗,就是這樣的笑讓我與她成了好朋友,從此我便在鹽水住了下來,和阿鹽一起。阿鹽是個愛笑的女孩,她看見狐貍追著兔子撞在樹樁上會笑,聽見黃鸝哼錯了曲調(diào)會笑,她總是在笑,無時無刻的在笑,我總說是因為她沒有心,這時她便會無賴的跑過來抱著我說,“誰說我沒有心啊,我要是沒有心,那你要呆在哪兒了?!碑敃r的我并不知道,若是阿鹽能一直這樣胡鬧該多好,若是天地之間只有我與阿鹽該多好,若是人間沒有那個叫巴務相的人該多好,那么以后的事都不會發(fā)生了。
那日我從林間覓食回來,剛要下水,便和從水里沖出來的阿鹽撞了個正著,望著被水沖走的果子,我不禁對阿鹽吼道,“阿鹽,你干什么?”,卻只見阿鹽也不說話,拉著我就往水里鉆,等游到靈臺,我居然看見一個人躺在上面,而且還是一個男人,阿鹽激動地對我說,“騰蛇,你看這是個什么東西呀,我在上游的暗礁里發(fā)現(xiàn)的,我好想從來沒見到過,他和我們是一樣的嗎?可是我看著不像啊?!蔽掖驍喟Ⅺ}的話告訴他,“以我游歷人間千萬年的經(jīng)驗來看,這是個人”,“人?這就是女媧大神造的人嗎?”,“是的,而且還是個男人”,“男人?那又是什么東西呀?”,“抱歉,在下并不是什么東西”,我和阿鹽突然被這聲音嚇到了,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個暈過去的男人醒過來了,現(xiàn)在正瞪著我和阿鹽,卻因為有些虛弱,那眼神有些渙散,看起來倒有點像是人間受了欺負的孩子。我還未反應過來,阿鹽早已湊了過去,問了他無數(shù)的問題,我嘆了口氣,默默的游走了。就這樣過了幾天,我才從阿鹽的嘴里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巴務相。后來,我常常想,若是當時我能機警一點,早點把這個叫巴務相的男人送出鹽水,那么以后的許多事情就都不會發(fā)生。
已經(jīng)三個多月過去了,阿鹽來我這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就算來了,嘴里也是在不停的說巴務相,我有些覺察到不對勁,終于在一個還算晴朗的早上去了靈臺。剛踏進靈臺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路,仔細勘察了一會,才肯定這里就是靈臺,曾經(jīng)的靈臺只有水草和一塊大青石板,偶爾有一兩條小魚游錯了方向才會誤闖這里,可是現(xiàn)在的靈臺卻是琳瑯滿目,就連地上的小路都是用珍珠鋪成的,我的眉頭不禁緊了幾分,又游了一會兒,我才找到他們,我看見阿鹽和巴務相就這樣坐在青石板上,巴務相不停的在說著什么,阿鹽就這樣笑著看著她,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光彩,巴務相見我過來了,停住了說話,站起身對我點了點頭,阿鹽這時才注意到我來了,我收住了自己的情緒,終于在幾句寒暄之后,問巴務相,他何時離開鹽水,巴務相的眉頭一緊,嘴唇緊緊抿著,沒有再說一句話,倒是阿鹽拉著我的手,笑著問我是不是在怪她這段時間沒有陪我,我無奈的搖了搖頭,推說還有事,便游走了,臨走前我看到了巴務相眼中的糾結與痛苦。約莫又過了一個月,阿鹽神情恍惚的跑過來找我,告訴我巴務相要走了,我看見她那個樣子,心里忍不住的問阿鹽“你可是愛上巴務相了?”,阿鹽頓了頓,望著我,說,“什么是愛?”,我說“愛便是,你會因他笑而笑,會因他哭而哭,總是無時無刻的在想他,哪怕他就在你身邊”,阿鹽沒有接話,沉默了許久,突然抬頭望著我,十分堅定的告訴我,“如果這就是你說的愛,那我便是愛上他了”,說完,不等我回她話,便急沖沖的游走了,我想她應該是去找巴務相了,找到他,告訴他,她愛他。望著阿鹽離去的背影,我搖了搖頭,阿鹽并不知道,我曾拜托狐貍?cè)ト碎g調(diào)查過巴務相,他是五姓部落的首領,他是不可能留在鹽水陪她的。果然,第二天早上阿鹽便過來告訴我巴務相走了,現(xiàn)在的阿鹽已沒有了笑,臉上只有死水般的寂靜,我告訴阿鹽,忘了他,阿鹽卻說,巴務相是她的全部,忘了他便是忘了自己,她如何敢忘。我想是我忘了,神的愛與凡人不同,凡人的愛會隨著時間流逝,會隨著世事消磨,而神不一樣,神一旦愛上了,那便是無窮無盡,生生不息的愛。我嘆了口氣,感嘆道,就算不諳世事如阿鹽,也難逃一個情字。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阿鹽對巴務相的愛竟然到了那種地步。
阿鹽自我處離開后,便沒有再來找過我,當時我只是單純的想,或許她只是不知道躲到哪兒消沉一段時間,一段時間過后,她依然是阿鹽,我依然是騰蛇,我與她會依舊住在鹽水,一直住下去,只是我并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開頭,便不會停下來。過了幾日,幾只游魚匆匆找到我,告訴我,阿鹽正在與巴務相斗法,聽完這話,我被嚇到了,急忙去找阿鹽,找了好久,才終于在靈臺找到她,此時的她正伏在青石板上,嘴里喃喃說著我聽不清的話,眼里滿是無邊的空寂,我走去,對阿鹽說“阿鹽,放下吧,你這樣做,是在違逆天道,巴務相的身上有他部落的責任,你是阻止不了他的”,阿鹽說“我知道,可我愛他,總想著要多留他幾日”,我搖了搖頭,“與其到最后弄得水火不容,不如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給彼此留一個美好的回憶”,阿鹽沒有回答我。又一日,阿鹽回到靈臺,手里拿著一絲青縷,告訴我,那是巴務相派人送給她的,我心中不免大驚,沒
想到巴務相竟然能對阿鹽做到至此,我問她,“那你明天還去嗎?”,阿鹽笑了笑,“當然要去,這是他與我的盟誓之約”。我從未見過阿鹽這樣的笑,兩邊的嘴角被用力拉開,臉上沒有一點光彩,我緊緊拉住阿鹽,“不要再犯傻了,你會死的”,阿鹽將我的手放下,“我知道,可我必須去,騰蛇,我走之后,你便離開吧,再也不要回來”,說完,便對我施了一個定身咒,自己轉(zhuǎn)身離去,看著阿鹽離去的背影,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在人間游玩時見到的破布娃娃,就那樣被人扔在了泥土里,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我突然想哭,可是蛇是不會哭的。
離開鹽水之前,我去找了巴務相,去的時候,他正被一群人簇擁著,這些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這些笑容是什么,勝利的笑?劫后余生的笑?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笑?他們圍著巴務相,嘴里喊著、唱著,我努力去聽他們唱的內(nèi)容,卻只分辨出“巴務相”和“阿鹽”的名字,我望著這群載歌載舞歡慶的人,望著人群中挺拔威嚴的巴務相,過了一會兒,這些人的樣子在我面前慢慢模糊起來,最后只落下一大塊一大塊鮮艷的血紅色。我等了很久,等到人群散盡,等到巴務相僵硬的肩膀終于肯轉(zhuǎn)過來面對我,我?guī)е癜Ⅺ}一樣的笑,一步步朝他走過去,我望著他,問他“你后悔嗎?”,這時,我聽見有“吱呀”的聲音從巴務相僵硬的身體里發(fā)出,張揚自信的神情從他臉上褪下,最后這個高大挺拔從不肯俯首彎腰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人間工坊里一架年老失修的機器攤落在地上,他的眼淚穿過似笑非笑的假裝,一顆顆砸在地上,最后滾進無邊的河水,帶著冰冷的刺意消失了,我望了望天邊欲退的弦月,離開了。明天,他還是巴務相,明天,世上不會再有一個叫阿鹽的女子,她是一個很愛笑的女孩子。阿鹽,其實你贏了。
我又去看了人間三月的桃花,樹間落滿了大朵大朵的鮮艷,像極了阿鹽的笑,卻又不是她的笑,后來我再也沒有去看過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