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沐錦
他彼時正坐在一輛卡車駕駛座上抽煙,我看見他執(zhí)煙的手,不再像年輕時那樣修長和蒼白,沾著五顏六色的水彩;而是變得粗壯、起繭,短而泛黃的指甲,縫里一定也滿是泥垢,像一根根剛從土里拔出來的胡蘿卜。面龐比記憶中那人方正、寬厚,且明顯曬黑了很多。車?yán)飩鞒龅膮s還是大衛(wèi)·鮑伊的那首《Heroes》,深情低沉的嘶吼。
他叫鮑哥。剛認(rèn)識鮑哥時,我只有四、五歲,鮑哥已經(jīng)是藝術(shù)生了,但他沒有上大學(xué),而是天天在車庫里畫畫。鮑哥和一般的大孩子不一樣:他長得有點壞壞的、痞痞的——雖然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只是因為他太臟太瘦——但人卻很好很親和,絕不會像一般的大孩子那樣討厭我們小孩,所以我、毛毛、妞妞,都是他忠實的小跟班。
平時鮑哥和我們一起玩,但他畫畫時,絕不允許我們靠近一步。只有一次,我們仨一起蹲在墻角偷看他畫畫,那是車庫露天的棚下,陽光透過頭頂?shù)哪炯苌厦苊艿淖咸偬}投射下來,映在他身上、畫上,散射出或明或暗的柔和的紫光。他腳邊除了顏料,還放了一個播放器,里面?zhèn)鞒鰺o端爆發(fā)的尖叫似的唱腔,但卻并不刺耳,只是顯得有力。那是大衛(wèi)·鮑伊、一個紅頭發(fā)搖滾偶像的歌。
鮑哥曾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他和那個搖滾偶像都姓鮑,兩人其實有著不一般的血緣關(guān)系,我們便認(rèn)真對比了一下兩人長相:都白、都瘦,衣服都奇奇怪怪的、破破爛爛的,看來所言不虛。因此我們對鮑哥的崇拜之情又深了許多,認(rèn)定他確實和大衛(wèi)鮑伊一樣是個藝術(shù)天才。
那天,鮑哥畫了一幅紫藤蘿,畫的一如既往的好,畫里的陽光是透過花瓣灑下來的水晶質(zhì)感的光線;花瓣有層次地凌亂著,好像中間有夏風(fēng)穿過,親吻著那些花。遠(yuǎn)看,花事又爛漫得難管難收,仿佛在和搖滾偶像的歌歡騰、跳躍。待我們欣賞得差不多了,鮑哥把紙卷起來,小心地堆在墻角,那里的紙卷堆起來的高度足有半個鮑哥那么高。
鮑哥也在車庫的墻壁上畫。有一次,鄰居家的叔叔去拿自行車,看到車把上沾到了油漆正罵罵咧咧,但一轉(zhuǎn)身對上了鮑哥畫的那棵白樹,油漆點肆意的揮灑、鋪陳,是樹葉在呼吸;樹枝纖細(xì),好像靜脈血管,藍(lán)色的底色是這樹的血液吧,高貴、神秘又充滿生氣。叔叔頓時安靜了,他盯著那幅畫看了好久,直到他家的阿姨來找他。結(jié)果兩人肩并肩的注視那幅畫,據(jù)目擊者毛毛說,還看見叔叔親了阿姨一口。
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但后來出現(xiàn)了一個姑娘,二十歲的年紀(jì),美的像鮑哥的畫。因為長得像《縱橫四?!防镧姵t扮演的紅豆,所以我們大家干脆就叫她紅豆。
紅豆是唯一能看鮑哥創(chuàng)作的人,慢慢也成為了鮑哥畫作的唯一主題。不久,鮑哥便宣布,他要結(jié)婚了,也要找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了?!爱嫯嬅?,”他說,“養(yǎng)不活媳婦兒?!?/p>
他決定辦一個告別畫展,也算是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畫展是商務(wù)樓里租的一個房間,水泥的墻壁上貼滿了鮑哥的畫,密密麻麻的。大膽卻協(xié)調(diào)的水粉色彩映得滿室生輝。來的人也不少,我數(shù)了數(shù),有鮑哥有紅豆,還有我、毛毛、妞妞,大家都來了。至于大人么,倒是沒看見。房間里放著大衛(wèi)·鮑伊《Heroes》,很響亮,襯得整個畫展熱鬧非凡。鮑哥穿了一身皺巴巴、泛灰的西裝,表情嚴(yán)肅地走來走去,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為我們講述他每幅畫想要表達(dá)的主旨。其實哪有那么多想法、主旨,我們都知道,鮑哥只畫美的東西、一切美的東西。
我后來有幸參觀過幾次正兒八經(jīng)畫家的畫展,都是大大的畫,裝裱起來,一面墻只掛一兩幅,顯得特別尊貴的樣子。畫廊里的人盛裝打扮,在每一幅畫前和同伴悄聲低語,不知道他們在討論的是畫還是自己的事。鮑哥這個畫展不一樣,熱熱鬧鬧、認(rèn)認(rèn)真真,像我們小老百姓過日子一樣。
快到晚上“閉展”了,突然進(jìn)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茫然地環(huán)視了一周,不好意思地說,走錯了。但再一定睛,大概是看清了鮑哥的畫,就留下了。
“這一幅,多少錢?”陌生人指著一幅紅豆的畫像問。
“不好意思,不賣?!滨U哥堅定的說。
“那……,這一幅呢?”是那幅紫藤蘿。
最后,他掏出了一張五十元的紙幣,和鮑哥相談甚歡,提出了很多專業(yè)的、我們聽不懂的意見,最后,他拍著鮑哥的肩膀,用力并且真誠的說:“小伙子,好好畫,將來會有出息的!”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鮑哥,告訴他,有好的作品或者有問題,都可以找他。
鮑哥低頭一看那張名片,眼圈就紅了。但他還是抽了抽鼻子,搖搖頭。紅豆趕緊遞上紙巾,心疼地看著鮑哥,也說:“你要真的喜歡,那就不要放棄了,我養(yǎng)你,好不好?”
大概這話無意中傷到了鮑哥,鮑哥抬起頭,堅決地對中年人說,我要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養(yǎng)我的媳婦兒。
中年人也不挽留,嘆了口氣,拿起那幅紫藤蘿,就出了門。
猛然從記憶的漩渦中抽身,因為我看見鮑哥下車,走到對面的小學(xué),里面的孩子像潮水般的涌出,每一個生命,都如此相似而且平凡。其中一個女孩連跑帶跳的撲到鮑哥懷里,用清脆的童音講述一天里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鮑哥把小女孩抱在懷里,一邊笑,一邊適時插話。我隱隱約約聽見他說,今天晚上媽媽又做了你最愛的菜,我們早點回家吧。
那一刻,我就知道,鮑哥是不后悔的。
耳邊傳來大衛(wèi)·鮑伊的聲音,不知是卡車?yán)锓诺?,還是我腦海中的:“We can be heroes,just for one day?!?我們將成為英雄,只為一天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