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金 吳孟姣

(武漢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5)

小說《熊從山那邊來》是選自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麗絲·門羅的巔峰之作《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Hateship

,

Friendship

,

Courtship

,

Loveship

,

Marriage

)的短篇小說。小說2001年出版，并入選當年美國《時代》周刊年度最佳小說。2006年導演薩拉·波莉把該小說改編成電影《遠離她》(

Away

from

Her

，又譯為《柳暗花明》)，并獲得了第80屆奧斯卡提名獎。小說和電影講的是退休教師格蘭特與妻子菲奧娜相濡以沫44載，二人一直以來都過著平靜且舒適的生活。然而造化弄人，優(yōu)雅而高貴的菲奧娜卻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她的記憶力不斷衰退，并且日趨嚴重。菲奧娜決定住進療養(yǎng)院，深愛妻子的格蘭特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自從結婚以來從未分開過的兩人需要在菲奧娜住院后的一個月之后才能見面。當格蘭特再次出現(xiàn)在菲奧娜面前，發(fā)現(xiàn)她仿佛忘記了自己，并且與療養(yǎng)院其中一名病友奧布里相愛了，兩人都誤把對方當成了愛人。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格蘭特束手無策。就在二人“熱戀”之時，因經濟拮據(jù)，妻子把奧布里接出了療養(yǎng)院，菲奧娜對此感到十分痛苦不安，終日躺在床上，茶不思飯不想，眼看肌肉開始萎縮，要被送往二樓重癥病房的特護區(qū)。為減輕妻子的痛苦并幫她恢復健康，格蘭特找到了奧布里的妻子瑪麗安，說服她把丈夫送回療養(yǎng)院，可是奧布里的妻子瑪麗安不愿因高昂住院費用失去了現(xiàn)今的房子，房子是她的一切。但最后瑪麗安還是被格蘭特的真情打動，不忍妻子心疼的格蘭特把奧布里重新帶回療養(yǎng)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菲奧娜恢復了正常。電影和小說一樣感人肺腑，催人淚下。電影對小說進行了提煉和升華，突出了小說中感人的細節(jié)，以不同的藝術形式收到了不同的藝術效果。根據(jù)電影這一藝術形式的需要，電影組創(chuàng)人員對小說進行了恰當合理的改編并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突出心理描寫

該片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演員年齡平均最大的一部電影。畢竟是改編自一篇短篇小說，該片情節(jié)簡單，基本上就只有三個主要場景——瑪麗安家、格蘭特家和療養(yǎng)院。而這三個地方，除了少數(shù)工作人員和探視者其余都是花甲和古稀老人。這個年齡段的人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是最為重要的問題。小說發(fā)表時已經68歲并失去了丈夫的作者艾麗絲·門羅深刻地體會到老年人的心理需求。是老年人的心理狀況決定了他們的身體健康狀態(tài)，這是作者的切身體會。小說和電影都強調了這一主題，只是電影較之小說而言把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放在了更加突出的地位。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在強調同一個問題，在家里菲奧娜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經過在療養(yǎng)院一年的時間，她恢復了健康。在家中，每當菲奧娜的記憶開始衰退，忘記該把炒鍋放在哪里，忘記自己把大衣放在哪里，忘記爐子上的燒水壺，格蘭特都會以異樣的目光看著她，把她當成老年癡呆癥的患者，盡管他嘴上不說。他眼中的表情給菲奧娜傳遞了巨大的心理壓力。格蘭特對菲奧娜施加的心理壓力，對后者產生了足夠的心理暗示：從心理上把她當成了病人，她也就不斷地獲取自己已經是病人的信息。這種心理暗示長此以往就會使她成為一名真正的病人。當局者迷，格蘭特不知道，菲奧娜也不知道。是這個不需要多少記憶力投入的安逸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使她記憶力慢慢減退。是格蘭特的心理暗示為這個安逸的環(huán)境所施加的壓力，以及菲奧娜所源源不斷地獲取的信息，使她最終成為老年癡呆癥患者。環(huán)境令人染病，環(huán)境也可祛病。

在菲奧娜的堅持下格蘭特把她送到了老年病康復療養(yǎng)院。相比療養(yǎng)院里許多重癥患者來說，菲奧娜屬于病癥最輕的患者之一。面對諸多的重癥患者，菲奧娜把自己看成了正常人。培養(yǎng)出被紐約《時代》周刊評為20世紀最偉大的三個女性之一的海倫·凱勒的老師安妮·薩利文曾有過著名的論斷：只有把非正常人當成正常人來對待，他才能成長為正常人。在絕大多數(shù)有著更加嚴重的老年癡呆問題的療養(yǎng)院，菲奧娜從心理上把自己看成了正常人。她悉心照顧和關心病友奧布里。她呵護著奧布里的身體，幫他一點點地走下了輪椅。在意識層面幫助奧布里呵護身體的同時，在無意識層面卻呵護著自己的心理，找到了自信和正常的自己。但畢竟她也是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誤把奧布里當成了自己的愛人。這也是矯枉過正中必然會出現(xiàn)的一種現(xiàn)象，一種心靈自我修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艾麗絲·門羅看來，也許這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來檢驗這艘經歷了44年風雨的婚姻之船的堅固性。不經風雨怎么見彩虹？最終格蘭特的苦心感動了上帝，菲奧娜奇跡般地康復了。

二、省去小說細節(jié)

電影不同于小說，電影不能像小說那樣面面俱到。改編后的電影刪去了小說中的很多細節(jié)。為懇求瑪麗安把奧布里送回療養(yǎng)院格蘭特做出了很大的犧牲。小說中提到，“沒有人會承認玩弄女性的人的生活中會有善意、慷慨甚至犧牲的行為”。身為大學教授的格蘭特年輕的時候與很多女性有染，曾是個“好色之徒”。這是小說中多處提到過的很重要的情節(jié)。電影沒有將這些細節(jié)搬上銀幕，而是有意忽略了。電影組創(chuàng)人員不想把格蘭特描述為一個迷途知返的回頭浪子，而是把他塑造成對愛人忠貞不渝、愛情專一的標準男人偶像。這不僅可以保護格蘭特的完美形象，還可以宣傳與弘揚高尚的道德情操，鼓勵與傳遞積極的正能量。小說中還提到了格蘭特對菲奧娜始終不離不棄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菲奧娜的父親是位著名的心臟病專家，他去世后給女兒與格蘭特留下了一大筆財產。有了這筆財產，他才可以提前退休，在岳父留給他們的海灣農莊和菲奧娜一起安度晚年。從這個意義上講，格蘭特實際上是一個“倒插門”的“啃老族”。有這樣身份的格蘭特是沒有資格不善待菲奧娜的，否則他將受到輿論和良心的譴責。如果把這些細節(jié)搬上銀幕，那么格蘭特為自己愛妻所做出的那么大的努力和犧牲就會大打折扣。其偉大男人的英雄壯舉就因為“報恩”而弱化。適當刪除小說中的細節(jié)，借此來突出和放大少數(shù)幾個能夠更加體現(xiàn)主題的中心部分，可以收到更好的效果。這才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目的。熊到那邊去，它以為山那邊有令它歡樂的風景；熊從山那邊來，它發(fā)現(xiàn)，在山那邊等待自己的只是人生歲月。艾麗絲·門羅用自己多年前耳熟能詳?shù)膬焊枳隽诵≌f的標題，寓意深厚，深藏感嘆。此標題可謂妙不可言?！哆h離她》恰當?shù)貏h減，效果奇佳。年輕時，經常拈花惹草的格蘭特，整天想著“遠離她(菲奧娜)”，卻因種種原因沒能如愿。年老時，菲奧娜的疾病真的給了他機會讓他“遠離她”，他卻發(fā)現(xiàn)，他離不開她。改編后的電影片名更加妙趣橫生。恰當刪減使電影源于小說，又與其有著本質的不同。

三、強調人性關懷

小說和電影都體現(xiàn)出對老年人的人性關懷，這一點小說沒有忽略。小說反映了加拿大社會的老齡化特性。加拿大的老齡化日益成為一個令人關注的社會問題。老年人對性的需求不該被忽略。正如小說所提到的那樣：“他從來沒有停止過與菲奧娜做愛。他從來沒有一個晚上不是和她在一起?！备木幒蟮碾娪案菍⑦@一描寫加以放大。格蘭特把菲奧娜送到養(yǎng)老院為她指定的房間之后，菲奧娜要求其他人都離開，只把格蘭特一人留了下來。在菲奧娜的要求下兩人上了床。這是電影添加的鏡頭。養(yǎng)老院要求格蘭特一個月后才能來見菲奧娜，她覺得這個時間太長了。電影這么安排其真正目的在于向觀眾傳遞著一個重要的信息：老年人同樣需要性。這與現(xiàn)實生活中老年人因不得不照顧孫子孫女常年分居的現(xiàn)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老年人和年輕人一樣，同樣也需要浪漫和激情。老年人只有像年輕人那樣看待自己，才能永葆青春。在日歷年齡、身體年齡和心理年齡中，心理年齡最為重要。然而，不能不承認，在今天這個強者的世界里，身體和各個方面不斷衰退的老年人的各種需求都在被有意無意地忽略。該片的這一獨具匠心的改編發(fā)人深?。荷鐣夏耆说年P注還遠遠不夠。

無獨有偶，小說接近尾聲時，“那將是一個挑戰(zhàn)。挑戰(zhàn)和積德的壯舉。也是永遠不能向別人吐露的笑話——用自己的不良行為為菲奧娜做點好事”。這正是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小說的最大特點——懸念。讀者只能猜想格蘭特的“不良行為”究竟是什么。但是電影卻通過改編，更加大膽地把這個“不良行為”放大。先是格蘭特和瑪麗安在車上的對話?，旣惏玻骸澳阕屛逸p松一下，你也就是簡單假裝一下。”因為，為了把奧布里送回養(yǎng)老院，瑪麗安必須賣掉房子，這可是巨大的代價。是格蘭特要求瑪麗安把奧布里送回養(yǎng)老院的，瑪麗安要從格蘭特那里獲得補償。從電影上我們看到，瑪麗安的丈夫奧布里不僅老年癡呆，還下身癱瘓，長期離不開輪椅。而瑪麗安卻身體健碩，精神矍鑠。她的想法是答應格蘭特的懇求，把奧布里送回療養(yǎng)院，自己也可以長期和格蘭特在一起。電影用藝術的手段放大地詮釋了作者“不良行為”這一概念。于是，格蘭特和瑪麗安上了床。瑪麗安為了獲得與格蘭特的一夜情付出的代價可真是不小，她賣掉了房子?？墒撬窈蟮淖√幊闪藛栴}。對于瑪麗安這樣一位老人，對于精神的追求遠遠超過了對于物質的享受。她得到了格蘭特的一夜情，將奧布里送回了療養(yǎng)院，可是卻不知道自己今后將住在哪里?？梢?，這個年齡的老人，仍然愿意把自己的精神生活放在比物質生活更重要的位置。這是處于物質生活較為匱乏的社會環(huán)境下的人極其難以理解的。然而從另一個方面來看，老年人的精神世界確實被極大地忽略了。電影(遵循著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原始創(chuàng)作意圖)用藝術的手段夸張而又切合實際地向讀者和觀眾展示了可能被很多人忽略的一個角落，一個被人性忽略的角落。這一看似夸張的添加卻很恰當。恰當添加使電影源于小說，又與其有著本質的不同。

電影《遠離她》，喻意“遠離她”，“她”字一語三關。首先“她”指的是去了療養(yǎng)院的菲奧娜，男主人公格蘭特離她越遠，發(fā)現(xiàn)自己越是離不開她。年齡越大，越要離她更近，越是離不開她。只有相互照應，他們才能快樂地安度晚年。“遠離她”也有它的好處，這可以是他重新整理破碎的記憶，多為自己年輕那會兒“遠離她”的行為(他的行為出軌)而檢討?！八边€指瑪麗安。得了中風，癱瘓在輪椅之上的丈夫奧布里也去了療養(yǎng)院，遠離了她。沒有丈夫在身邊呵護和關愛，她的生活同樣也很孤獨寂寞。這才是她如此“下賤”地向格蘭特提出那樣的要求。“她”還指所有老年人，這是電影最為深邃之處。我們的社會正在遠離越來越大的老年人群體，忽略了他們的需求——心理和生理上的。這是主創(chuàng)人員向社會發(fā)出的呼吁——關愛老年人。

四、結 語

將短篇小說改編成電影是件很難的事，《遠離她》成功地做到了。它讓這位加拿大文豪的文字聲文并茂地與觀眾見面。它關注了老年人的心理健康，關注了老年人的生理需求。它首次把老年人像年輕人一樣看待，把老年人的精神需求提高到比物質需求更為重要的層面。這在倫理道德層面是極大的進步。在社會逐漸走向老齡化的今天，電影向社會呼喚著艾麗絲·門羅的心聲：關愛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老年人的精神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