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強
遼南地區(qū),一個座落在山坳里的小山村。中午剛過,在村口三間土房前正進行著一場別樣的“決斗”。
一條名叫大黑的狗和另一條叫阿力的狗正嗷叫著相互撕咬在一起,兩條狗均已五官挪位,露出那猙獰的面目來,令人恐怖。兇壯威猛的大黑略顯笨拙。瘦小的阿力比較靈活,它體重只有大黑的一半左右。你來我往不知有多少回合,撕咬嚎叫聲引來了圍觀和起哄的人群,十幾條各式各樣的狗也“汪汪”叫著圍在四周。
等阿力的主人王強趕到時,見大黑正立在地上“哈噗”不停地喘著,不時發(fā)出鏗鏘有力的“嗚嗚”聲。那是極度憤怒,隨時準備出擊向對方的警告聲。
“阿力”,回來!王強幾次聲嘶力竭的高喊著,阿力竟未曾有過對王強召喚置之不理。
王強擔心,這樣下去,高大兇狠的大黑會將阿力撕成碎片,兩條狗如此兇猛的惡斗會影響狗主人之間關系。
……兩狗僵持著……大概是中場休息。
突然,一聲“嗷——嗚”從阿力口中傳出,像似狼在山崖上伸長脖子發(fā)出瘆人的嚎叫,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力前爪猛的向后一扒又伸向前方,弓腰起來,后腿猛然一蹬,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從它蹬起的塵煙中飛一般竄到了大黑的襠下,殘忍的咬住了大黑的命根,隨即瘋狂甩動著頭。欲將大黑的命根撕咬掉!
這場面,只在人們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發(fā)生!
“沒見過兩狗這樣打仗的!”“這不是條狼嗎?”“咬的可是‘狼首’?。 薄笆遣皇前⒘Ο偭??”
人們在議論著……
“回來!……”王強的呼喊聲已變了腔調。
阿力并沒有松口的跡象,仍快速又狠狠甩著頭,嘴向下拽著,大黑的哀嚎聲回響在山溝里,它拼命的來回轉動跳躍,試圖掙脫。但阿力又乘機緩口向大黑的根部更深一口的咬去,隨著大黑的叫聲而更激烈的甩頭,身體隨著大黑而轉動著,保持著大黑的頭部和阿力尾部的距離。
王強感到:阿力闖大禍了,氣急的拿起鐵锨向阿力橫向拍去。(他不是“砍”,而是“拍”)……大黑掙脫出來,一路哀嚎的向家里方向逃去,不時回頭驚恐的看一眼阿力,一瘸一拐的樣子非常狼狽。灑下一路血跡,惡斗的地方還留下一灘血!阿力并未追趕,喘息的聲音急促而不均,滿口沾著血。露出不甘罷休的神態(tài),嘴里仍發(fā)出“嗚嗚”的低吼,眼睛緊盯著大黑逃走的方向。
人們不由自主的向后撤了幾步,都試圖離阿力遠點,那些“汪汪”叫的狗,也沒了聲音,紛紛夾起尾巴慌忙的向各自家里奔去。
回過神來的人們紛紛議論著:
“這狗是誰教的,怎么這樣下死口?”
“這狗肯定是狼配的種,會咬死人的!”
“這狗留在溝里要惹禍的!”
“大黑要廢了,這狗首怕是當不成了。”
(狗首,即狗的頭領)
“再別惹阿力了,離它遠點,它會返性反抗的!”
“沒看這狗出門呀?平常挺老實的。”
“狗和狗打仗,算個屁事,溝里哪天狗不互相打幾次?”
王強聽來,大約是:“大黑是‘狗首’。阿力會咬人的。阿力咬了‘狗首’”。
真的惹來麻煩了,天還沒黑,直爽但魯莽的張三隊長找上門了,見到王強媽媽,先是客套了幾句?!巴鯊娝麐?,你家王強那狗得‘打狗’了!”(打狗就是用棒子將狗打死的意思,有專門的打狗隊,專門棒殺那些因各種原因需殺掉的狗,自家人是不忍心殺掉自家狗的。)
“啊!為什么呀?這是哪條法規(guī)定的?”
“剛才我到張嬸家賠禮了,還給了她一些‘四環(huán)素’給大黑消炎的,張嬸還說:大黑惹老事了,狗打仗,沒事。還給了我?guī)讉€菜餅子呢?!蓖鯊妺寢尰氐?。
“王強他媽,跟你說啊,你們下放到俺這兒,得吃口糧不?得燒柴禾不?得分菜地不?狗雖然算不得什么,但要和大家搞好關系,接受好再教育呀。狗是有狗的規(guī)矩的,王強那狗咬的是‘狗首’啊?!?/p>
“大兄弟啊,說話得講道理不是?王強那狗是他爸從部隊戰(zhàn)友那要來的,當初被灌醉了酒,好不容易裝在行李箱子里帶上火車才運到這兒,不容易呀,它是軍犬,軍犬是懂規(guī)矩的,軍犬能不守規(guī)矩嗎?”
王強媽媽故意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又道:“我們下鄉(xiāng)到這,那是響應黨的號召,是上級的政策。我們哪不聽你隊長話了,你說來看看?”
“可它是狼一樣的,沒見那狗打仗有套路?太狠了!以后咬了人怎辦?咬了隊里牛羊牲口怎辦?吃了溝里人家的雞、鴨怎辦?大家都擔心那!?!?/p>
“你見過它咬人、牲口、雞了?”
“那倒沒有。”張三低聲支吾著。
會講話的王強媽媽打開了話匣子:“狗打仗是常事,家家口糧不足,哪有東西喂狗?為爭食兩狗打仗不是正常的嗎?再說了,是大黑先到我家院里找食吃,在我家門口打的仗。誰對誰錯?狗當然不懂,人可得講道理,怎么能‘打狗’我家的阿力?”
“再說了,俺家王強是最怕狗的,俺家初來乍到,那狗攆生人也正常。大黑攆他時都到了我家門口,他嚇的臉都煞白,喘著跑回家。我找過張嬸了嗎?能和狗一般見識嗎?那樣的話,人不也成狗了?”
“大兄弟呀,狗打仗那是畜生的事,小孩子弄點食物引逗兩狗爭搶、撕咬也是正常的,是小孩子的事,你當隊長,要抓大事,要進步!”
“至于‘打狗’嗎?‘狗首’的事我不明白,也不好說?!?/p>
耿直倔強的張三隊長有些惱火,不善辭令的他道:“這是廣大群眾的意愿,要考慮群眾情緒,我們隊里幾個頭頭商量過的,決定了的事不能改,你家狗有狼性,咬殘了‘狗首’‘狗首’是全溝里的人都要保護好,阿力留著后患無窮。明天就給阿力‘打狗’?!闭f完,抬起屁股憤憤離去,繞著阿力走了。
“什么狗屁‘狼首’,阿力惹誰了?多老實一條狗……”王強媽媽不時的嘮叨著……
六神無主又急又惱的王強蹲在門口,要被“打狗”了,對阿力的氣瞬間變成了痛。他撫摸著阿力的額頭,那狗還有激動的勁頭,“哈哈”仍不停的喘著,時而站起、時而趴下。不斷的瞅著王強,又瞅著大黑家的方向。
突然,王強想起了“老相好”來,便急匆匆的向他家奔去。“老相好”是王強的忘年交,是溝里輩分年齡都高的人,早年在部隊當兵,土改時當過農(nóng)委會主任,辦事有板有眼,是溝里見過世面又德高望重的主心骨。人們都稱他“老主任”?!跋嗪谩笔钱?shù)啬信玫囊馑迹彩怯袝崦陵P系的意思。王強稱他“老相好”是戲言,但兩人確實有爺孫一樣的感情。
經(jīng)常,王強拿著爸爸的旱煙送點給他,王強媽媽也時常送點從城里捎來的糕點給他,因為他經(jīng)常幫助王強種菜地。逐漸兩人熟絡了。
“老主任、阿力怎么辦???”挺要緊的事,王強也沒心思稱他“老相好”了。
老主任消息靈通著呢,加上溝里有點事傳播也快。他已經(jīng)知道阿力咬傷大黑的事及村里人的各種議論,也知道張三到王強家的事。
“小子,我給你叨咕、叨咕?!蹦弥~嘴,銅鍋的長桿煙袋,不緊不慢說著:
“大黑吧,身高馬大,叫起來‘嗡嗡’的滿溝都是回響,跑起來也是飛快的。它是經(jīng)過多少狗的爭斗才被人們認可的?!彼榱丝跓熡终f道:“這荒山野嶺的大山溝,早年還鬧過‘胡子’呢,現(xiàn)在也有各種野獸下山來,狼牙、狐貍什么的,家家養(yǎng)狗,壯膽又能報信,是人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但不能只看自家院內啊,從溝口到溝里形成了一個大院,一旦有生人進來或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狗首’要帶領全溝的狗沖出去,‘狗首’行動。那‘狗首’就是這么傳下來的?!?/p>
“它是管全溝里的事?。 ?/p>
“所以呢,溝里的人對‘狗首’都是重視和愛護的,比其它狗高看不少,家家都喂它呢?!彼殖榱艘豢跓煛?/p>
“這不能有怨氣,大家的情緒是正常的,現(xiàn)在大黑還在家里發(fā)抖呢,不停的嚎著,恐怕是廢了。”
“到誰家都喂的待遇是已經(jīng)形成的習慣啊”。又抽了幾口煙。
“你那狗也太生分了,到你家院里找食被咬成這樣。到別人家還喂食,所以造成了這后果,但也不怪你家,不太懂這事?!?/p>
是的,王強也經(jīng)常看到,大黑如同軍官一樣在前面威風凜凜。后面跟著一群順從的狗犬,大黑不時抬起頭,四周張望觀察一番,又看它狗兵們。
“那怎么辦啊,怎么救阿力呀?”王強急切的又問道。
半天的沉默,他倚在炕角被垛上,瞇著眼睛,“吧嗒、吧嗒”抽著煙。
“小子,你回吧,阿力惹什么禍啊,咬傷‘狗首’那是不知道啊,倒也不算什么?!彼捓镉性挼恼f。
他又緊吸了幾口煙,這時,天早已放黑,他煙鍋里冒著一縷青煙向上竄著,發(fā)出閃動的光亮來。
王強是不會講話的,但焦急的他還是不停的說,有點對不上茬的語無倫次。
“阿力,是守規(guī)矩的,它不咬雞鴨,更不咬人,是大黑先到我家院子的……”
“小子,會吧?!庇謱⑵ü上蛳屡擦伺?,身體更仰著的倚在被垛上,更可氣的是竟閉上了眼睛,只嘟念了句:“沒法子了,‘打狗’吧!”一副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樣子。竟然好像打起呼嚕來……
“什么狗屁相好”王強邊嘟念著氣呼呼走著。大黑的慘樣,阿力的災難在腦子里交替著,回想起阿力。
回到家里,門口竟不見了阿力!急忙奔到屋內,見它竟破天荒的被抱在了炕上,全家圍攏著它,炕上放著一個吃光了的豬肉罐頭,阿力舔著響也大概是白天那場惡戰(zhàn)和突然如此受寵,它有些慌亂。但是從它那黃色的眼睛里能看出有些幽幽的悲哀來?!半y道它有預感?”但確實它沒有平時見到王強那樣歡悅的表情。
王強把它抱進里屋炕上,并緊摟緊,它時而要下炕去“崗位”上,時而望著窗外那漆黑的夜空,時而又轉動起耳朵……王強更緊的抱住它,它不解的用舌頭舔著王強的臉頰和滔滔涌出的淚水……
一大早,嘭嘭的拍門聲把似睡非睡的王強驚醒,是“打狗”的來了!?王強一陣驚怵,摟緊了阿力。
是張嬸,她匆匆的走進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因為她是大黑的主人,因為大黑,阿力才……王強甩被將頭蒙上。
“王強他媽,你是大城市來的,知書達理的,千萬別生那狗小子的氣啊,不就是一條惹是生非的狗么,我家那小子真是不懂事。”
原來張三是張嬸的堂侄子。
“昨天半夜,老主任讓人把我和張三叫去了,那好一頓臭罵呀,擼的張三狗血噴頭,還讓他給你賠禮道歉呢!這不,我先來給你個信?!睆垕鹑缰裢驳苟棺?,嘩嘩的說著。
“打狗”我先把你那笨狗頭擰下來,人家從大城市到咱這小山溝來,知道人家原來是干什么的嗎?你真是不懂事,在溝里沒見過世面,不懂政策,不通人情,是個混賬癟犢子,狗肚子盛不住二兩油!
張嬸跳在地上,手舞足蹈的學著老主任的腔調和動作。
王強媽媽如釋重負的高興起來。
“張嬸啊,這是個誤會,不全怨張三隊長,那狗到院子來找食吃,阿力叫幾聲,大黑也沒遇見過敢朝它齜牙的,這不就打起來了。”
“俺家阿力,從不亂咬,連叫都很少,是懂事的。晚上,只要家里人沒回來,它好像知道似的到溝口去接,見到別人不出聲,是主人它就跳出來歡喜的一起回家,那可是二里多地遠,還經(jīng)過一片墳地呢!”
“這事我呀說了,真是條好狗?!睆垕鸹卦捄笥终f:“老主任說了,阿力那狗是軍犬,不惹它是不會下死口咬大黑的,還說,狗首那是一個習俗,頂多算個村規(guī),還不一定對不對,算不得規(guī)定,更不算法規(guī),把阿力‘打狗’是錯誤的?!?/p>
王強媽媽又回到:“老主任是老資格的干部了,有水平,還通情達理的?!?/p>
“對,對,那老爺子是好人那。他還讓張三跟你學著點呢?!?/p>
張嬸走了,凡是主人迎送的客,阿力是不叫更不咬的。
“這狗多乖啊?!睆垕鹂涞?。
“對啊,他從沒咬傷過誰,不惹事,更不是狼。不像你家大黑那么厲害。大黑是看門的好狗啊?!?/p>
“是啊,是啊,都是好人好狗啊?!?/p>
送到門口,王強媽媽見張三隊長垂頭喪氣的朝這邊走來,再看阿力,依舊趴在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