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 泉
從鄉(xiāng)下跑進新城,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老娘沒有碰過一個男人。老家的人都知道,我是被邵寶趕出家門的?,F(xiàn)在,老娘我已經半截入了土,人老珠黃,不稀罕他邵寶了。據說,他在老家的觀音寺門口,都敢領著一個寡婦招搖過市,我再也不怕他不下地獄,能干出這事,我算放心了。有他沒他一樣,我早死心了,只是想看到老天懲罰他的那一刻,但一直沒有等來。好吧,你姓邵的也別想好過,老家的房子,老家的地,老家的財產,老娘分毫不讓,多一根草棍老娘都不給你,寧可燒掉,也不會給你邵寶,該討的,都要討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交出來。只是兒子邵希希還沒成家,二十四了,女兒邵莉還沒出嫁,二十七了;這家如果散了,對他們的影響太大,所以我還沒有最終下定決心,忍氣吞聲。
早上十點多,我剛出長虹家園門口,照常去上班,遠遠看見黃瑩瑩,她也看見了我。她歘歘端端走過來,賊眉鼠眼,眼障旮旯。見她這表情,我知道有事。黃瑩瑩原來和我同村,和我基本屬于同類人,她是真的,我是假的。黃瑩瑩走近前,說,秀姐,我見邵寶了,早上八點多,在這大門口溜達,遠遠看見我,撲上來,我嚇了一跳,問,你來這里干啥?他說,浪一圈。我說,你這日子過得悠閑啊,還沒浪夠,來城里浪啦。邵寶說,我才知道,沒有他們,才叫過日子。我說,過得那么好,你來干啥?他說,和她談判。我問,談判啥?他說,分家。我說,你一個人霸占了老家的全部家產,還分啥?他一本正經,說,分樓房啊,婚內財產啊。我說,快回老家,做你的春秋大夢去!他問,胡秀在哪?我說,不知道,沒見過,有本事去找!他說,我知道,21棟,13層。我說,對對的,21棟13層有個胡秀,去找吧!費啥口舌,問我干啥?邵寶說,告訴她,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一聽這話,慌了神。
邵寶是個大大的大混蛋,當年,用鐵棍打我,渾身沒有一處好,腿上、后背、胳膊上,青疙瘩、紫疙瘩、黑疙瘩,渾身是傷,比日本鬼子還壞!又矬又壞。人說,蘿卜水大,矬子壞氣大,他壞氣真大,打了不說,他還把大門反鎖上,不讓我進家門。為啥?按他的話說,我亂搞了,和別的男人!這畜生,這是惡人先告狀。六年前的一天晚上,他無緣無故跟我找茬,吵了兩句,他就甩手出門了。我感覺不對勁啊,就悄悄跟蹤他,我親眼見他進了洗頭屋。那時候,天色昏暗,是冬天,我確定是他。我轉身打他手機,關機。我在不遠處的暗夜里,瑟縮發(fā)抖,盯。盯了好久,夜色深了,他才從那店門現(xiàn)身,像個鬼,賊頭賊腦。他剛出門,我在后面喊,邵寶,慢點走,慌什么!被我抓了現(xiàn)行,他啥話不說,跟我回家,進門,關門,反鎖,就開始對我棍棒相向。此后,他隔三岔五對老娘棍棒伺候,老娘實在忍無可忍,心涼了,拍屁股走人,這才進了城。話說三遍比屎臭,總之,一個月之后,我跑出家門,到城里討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棲身的老鴰窩,他又來了。來分家,哎呀,這遭天殺的貨!我慌,我怕他,這次,他要進了老娘的門,強行住下,不走,該咋辦?他要是再打我,咋辦?眼下,娃子不在,生生拋下老娘,去新疆打工了,女兒不在,在南方打工,咋辦?
黃瑩瑩說,秀姐,他要是找你,欺負你,你就報警。我說,讓他來吧,老娘睡夢里都在磨刀子,刀刃新開!我說,我還要去上班,時間緊。說著,我慌慌離開了長虹家園。其實我是怕在這招搖的地方被他看見了。雖說這是城市,但畢竟是新城,我住的長虹家園人口最多,加上拆遷安置戶,總共三千多人。這算繁華小區(qū),其他小區(qū)人都不敢進去,人少啊,進去了,四面高樓環(huán)繞,玻璃寒光閃閃;鉆進樓門,空聲四起,自己說話都會嚇著自己,人們都把新區(qū)叫鬼城,人跡罕至,如在冥界。長虹家園還算好,人多啊,但站在這小區(qū)門口,就等于站在老家的村口,最顯眼,最招人。
我上班的地方在另外一個社區(qū),遠,我跨上公交車,心還在跳彈。說上班,其實是給人家做飯,城里人叫上班,其實就是打工,給人家做廚娘;說好聽點是廚娘,不好聽點就是下人。那家公司有七八個人,我每天去菜市場買菜,之后,去他們公寓,給他們做飯,每天兩頓飯,午飯和晚飯,每月兩千三,還管飯。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很好了,我都五十五歲的人了,能找到這份工,算是上天有眼了;春節(jié)發(fā)福利,一視同仁,米面油各兩袋,能吃半年,還有瓜子糖果,我在鄉(xiāng)下都沒見過,他們對我夠意思了。我呢,也變著花樣做飯,上頓面條,下頓米飯,今天餃子,明天炒面,他們吃得可香了。
上了公交,左顧右盼,沒見邵寶,才稍稍安穩(wěn);下了車,直奔菜市場,這是我一貫的路線。買了蔬菜和肉,還有成品的面條。原本計劃今天做手搟面,沒一點心思去做了?;氐焦?,已經快十一點,手忙腳亂開始做飯,蓮花菜炒肉,炒完了,咋聞著有股子酸菜味,一嘗,糟了,把醋當成生抽調了。唉,味道還挺攛的。人亂了心思,就做不成事。又炒了一盤土豆絲,已經十一點四十,他們馬上下班了。擺好碗筷菜肴,抹凈餐桌,單等他們進門端碗。下班進門,小斌先坐在了餐桌旁,拿起筷子就搛菜,吃了一口,含混說:“胡姐,酸菜炒肉,好香啊!”他們個個搶著吃,還贊嘆呢!
我這才慚愧地放下心。吃完了飯,他們去睡干部覺了,我慢慢洗鍋刷碗,輕手輕腳,想事兒。直到他們睡過午覺,去上班的時候,我才大概收拾完了廚房。打掃完客廳,該回家了。但今天我不回去了,回家有風險。我安穩(wěn)坐下來,在這里,邵寶他就是狗,也聞不到我。我想馬上打電話,給邵莉和希希。先打給兒子,兒子還是不接電話,還在賭氣,像一頭死豬,無聲無息,走了,三個月了,一直不接電話。
三個月前,我知道他有錢,有三四萬元。為裝修房子,我事先和他商量,房子住兩年了,該裝修了,要不,你找個對象來,見我們還住毛坯房,人家該咋想啊!再說,邵莉也大了,哪天領個對象回來,讓她多丟人!希希答應了,說,我出三萬,裝修。好啊,裝修到一半,我已經出了三萬多了,工人跟我要錢,我跟兒子要錢,兒子像他爹一樣,生鐵一塊,兩個字,沒錢。唉,說好的,你要出三萬,這節(jié)骨眼上,你沒錢,說得輕巧。我再三催促,希希居然背著包走了,天吶!希希在新區(qū)工作,在機場,聽起來多好啊,機場!一提起機場,人們馬上想到天上的飛機,是啊,好得很?。∷尤话堰@份工作扔了,說扔就扔了,走了。據說在新疆,一家工廠做焊工,他是學過焊工的。在機場,雖然是搬運工,但工資不低,四千多呢,有社保,還有福利,夏天發(fā)的飲料喝不完,過年米面油天天搬,又在家門口,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跟他要錢,甩手走了,再也不接老娘的電話。連姐姐的電話也不接,邵莉說,別管他,看他飛到天上;你總是護著你兒子,我遲早是人家的,你從來不管我;現(xiàn)在好,走了,你急了,我走了幾年你咋不管?別念叨,我不管。老娘真成孤家寡人了,活了半輩子,最后落單,成裸奔了,剩下孤單一人,拼死拼活,靠著娘家人的幫扶,好歹買了一套樓房,好歹擺脫了租住的鐵皮屋,我覺得一下子活出人樣來了,這下好,居然都走了,都不管我了。我傷心欲絕??帐幨幍男聵欠垦b修完了,窗明幾凈,可是在這37℃的炎夏,我感到寒冷,尤其是邵寶來了,更是冷得慌,咋辦?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買這房子,老娘辛辛苦苦,就是因為希希在新區(qū),又有工作,買了房,找個媳婦,我照樣過我的好日子,讓他邵寶看看。眼看著夢想成真,如今雞飛蛋打,又成這樣。這老天爺是誠心捉弄人嘛!
希希不接電話,我呆坐半天。女兒接了電話,只說了幾個字,媽,晚上再打。我就趕緊按了手機,知道這時候女兒正在忙工作。房間打掃完了,干凈整潔,我想,躺等一會兒,就開始做晚飯,早早做,等他們進門就吃,吃完,我立馬回家。我斜躺在沙發(fā)上,正在迷糊之間,邵寶居然找來了,抬著一張無恥的笑臉,說,你躲過今日,逃不過明天。我嚇壞了,他咋找到這里了?天吶!我說,來吧,老娘等著你呢,說著,我手持菜刀,向邵寶的肚子戳進去,無聲無息。他的肚子軟軟的,像一堆棉花,一股鮮血噴出來,染紅了我的手,我的手滑滑的。他還在看著我冷冷地笑。我丟開刀把,看著手上的血向四面噴射,我的手咋啦?我縮著身子,向后挪動,一面大叫,驚醒。這夢,嚇死人了!我的手心里冒冷汗。我過于緊張了,起身,門關得死死的,四面查看,沒人啊,邵寶他不可能找到這里,這是人家的公寓。
晚飯做米飯,好做,快。他們也喜歡晚上吃米飯,好消化。我做了排骨湯,做了菜花炒肉,老板喜歡;做了西紅柿炒雞蛋,四姐喜歡;做了梅菜扣肉,小斌喜歡;做了我拿手的盆盆魚,彩玲喜歡。四個菜。他們吃得滿口生香。四姐說,胡姐,你也快吃吧!我說我今天不想吃,你們吃吧。我實在沒有胃口。
匆忙收拾完廚房,出門坐車。明明心里怕,不敢回去,怪得很,越是危險,還越要回去;怕他在家門口等著,不知咋的,越急著回去;站在公交車站,33路車來了,人多,我沒有上,又想延誤一陣時間,感覺這一趟趕回去,會正好碰上邵寶。第二趟公交車來了,我想,如果人多,我還要等下一趟,也怪,正是晚高峰,這點上,車上人稀稀拉拉,少見的景象,似乎是逼著我早點回家,我只好上去了。我心想,命該如此,我只好面對,一切都是天定的,連公交車都這么安排了。
誰知道門口有什么等著我。我懷揣著一把利器,公司的一把水果刀。出門的時候,我悄悄藏在包里,這次,我心里是裝了仇恨的,實在不行,叫他看著辦,就這,白的進去,紅的出來,我是被逼急了。這是那場下午的噩夢給我的啟發(fā),我想,這也是老天的安排吧,也許,一場血案,就在眼前。明天,也許我不可能再去給他們做飯了,他們回來,餐桌上空空蕩蕩,也許,派出所的已經給他們打電話了。午餐時候,冰灰死灶。
進大門的時候,下班的人多,總覺得身后有人跟在身后,就是邵寶;我沒敢在人群里細看,也沒敢向兩邊多看,直端端進了門。到了樓門口,我把手伸進了包里,攥住了刀把子,猛然回頭,沒人跟著;我繼續(xù)前走,開了電梯,電梯里出來一個男人,吃得紅胖亂濺,這樣子和據說中的邵寶像啊,我的手攥緊了刀柄。不是。那人看著我的眼神,恐懼地鉆出了電梯。我再猛回頭,沒人。我的手才松開了那東西,手心又是一把汗。下了電梯,家門口沒人,吧嗒一聲,門響亮地開了,我從沒注意過這開門聲如此之大!猛回頭,身后沒人,進門,緊緊碰上了門鎖。
我沒吃飯,沒一絲絲胃口。我的胃里填滿了憤怒和羞辱。我無助。這空蕩蕩的房子不能幫我,反而成了目標。黃瑩瑩早上說,秀姐,他要砸門,就叫我,就報警。我說,記住了。在這新樓上,和城里人做鄰居才兩年,人們都客氣得像親戚,噓寒問暖,從沒紅過一次臉。他要來,難免大吵大鬧,讓鄰居咋想?誰知道你家的雜長經短。此前有鄰居問,你咋一個人?。课艺f男人死了,十年了,出車禍死的。他們便不再問了,還說對不起。我也不明白,他們說對不起是啥意思。如今,他突然冒出來,要在樓道里喊,我是她男人,她不讓我進門,大家出來評評理,這婊子,在鄉(xiāng)下偷漢子,被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跑到城里,還不認我!大家快來評評理啊!要這樣,是啥影響啊,我的臉往哪擱??!還咋在這里住下去??!我下定決心:他要來了,敲門,我就不出聲,不開門。這是防盜門,不是老家的門,就是一頭牛,也抬不開,叫他吃個閉門羹,也嘗嘗進不了門的滋味,嘗嘗老娘的厲害。話雖這么說,但我的心一直在跳,右眼皮子也跳。俗話說,左眼跳了進財哩,右眼跳了肇禍哩,神了!我的眼皮子五六年不跳了,這一次,靈驗得很,我知道要出事了,一切都在暗示,要出事。出事前,我要給娃們說清楚。我又打通了女兒邵莉的電話,她喊了一聲媽,我的嗓子眼就被梗了,哽咽著,說不出話;我盡力抑制,不讓女兒聽到那吭哧吭哧,像要斷氣的啜泣聲。她在遙遠的南方喊:“媽——媽——你咋啦?媽——”我按了電話,正在淌著眼淚,放聲哭的時候,邵莉又打來電話,我又按了。等我恢復正常,邵莉又打來電話,我說:“手機信號不好,沒聲音?!迸畠赫f:“省電話費吧?啥聽不清,我知道你的小心思?!蔽倚α?,說,就是,哪里比得上你們城里人狡猾。吆吆,你不也是新區(qū)的主人了嗎,還這么謙虛的。女兒笑謔我。接著問,打電話干啥,錢的事就別提了,我知道,你給你兒子裝修樓房,資金斷鏈,我沒有,要這事,就別提;是不是有別的事情?我說,人找到我門口了,又欺負到我頭上了,黃瑩瑩都碰上了,說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要分家,分我的樓房。希希也走了,我該咋辦???我沒出息的眼淚又下來了,哽咽難擋。女兒這次是聽出來了,說,媽你別著急,是我爸吧,你沒見他吧?他沒有打你吧?沒。你放心,只要他欺負你,進門,你就報警。我馬上買票,就回來。女兒說,我再給希希說,你放心。我掛了電話,心里安妥了不少。打完電話,抹凈了眼淚,我才小心打開小臥室門,走進客廳,赤腳走到大門口,沒弄出任何動靜,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我怕他此刻就站在門外。正此刻,貓在客廳里喵喵叫著,像一團暗黃色的濁氣,昏沉不清。它的叫聲凄厲,包含著血腥和異端,很不吉祥,像邵寶的臥底。我氣上來了,踢了一腳,那團暗黃色吱扭滾了一圈,還是叫,凄慘哀傷。才想起,貓兒晚上也沒吃飯;我急了,喵喵叫了兩聲,轉身到廚房,開冰箱,提起菜刀,剁了一段香腸,給它,它嗚嗚嚼著,眼睛閃著光,冷冷的,像邵寶的眼睛。咣咣咣——,門終于敲響了,來了,是時候了。我提著菜刀,隨即走到大門口,耳朵搭在門縫聽,沒有一絲聲音;輕輕打開貓眼,向外看,有個人,彎曲的樓道里只有一個人,是鄰居家的女孩,大概才放學回來。我長長出了一口氣,心里空蕩蕩的像寂靜無人的空山。我回身坐在沙發(fā)上,不敢看電視,也不敢出聲。我進了臥室,躺在床上,呆呆坐在昏暗的房間,看手機。盼望來個電話,盼望有人低聲跟我說話。我看著房間里安臥的拖鞋和閃著光點的瓷磚,暗含著某種冰冷的意味,有一股無名的哀傷和不祥。我竟然落到了這種地步,真是孤家寡人了,尤其是兒子離開我,現(xiàn)在,這種孤獨無助感像一場濃煙,嗆得我涕泗滂沱。
許久,電話真的響了,是兒子希希的,我接起來,眼前模糊不清,趕緊擦了一把眼睛,聲音被堵塞。“媽——媽——”希希在遠方的新疆喊,我說不出話,嗯嗯兩聲,他說,媽,你放心,別怕,這次,他要欺負你,我把他作死!
這話一下讓我敞亮了。我吸溜著鼻涕說,你在哪里,把他作死?我在新疆啊,明天就回,我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他要是來家里,別讓他進門,一句話,法庭上見。嗯,對呀,我咋沒有想到這句話啊!對,我兒究竟是我兒,邵寶他敢!我也想好了,他要是來我門口,我就一句話,滾,法庭上見!
又過了一會兒,希希又打來電話,說,媽你放心,我跟他說了,他要干啥,我奉陪;他要動你一根頭發(fā),我非殺了他不可。他說,他要見我,我說,法庭上見,現(xiàn)在見了我沒好處,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弄不好就是你死我活。他再沒說啥,按了電話。
半夜,我剛睡著,似乎聽到敲門聲,哐哐哐,一咕嚕翻起身,隨手提起枕邊的水果刀,開燈去客廳,赤腳到大門口,樓道里燈是黑的,客廳里也是黑的。顯然沒有人,要是有人,這聲控燈像只靈性的看家狗,早就瞪著眼睛了,什么也沒有。黃貍貓像一只死了的夜鶯,一動不動,躺在我的床頭,從它半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劇正在它的眼睛里預演。一夜幾次,我都沒有安睡。邵寶沒有來,估計是沒臉來,估計他想和兒子要錢花,兒子不在,找不到,也就罷了。但愿如此,阿彌陀佛!
次日一早,我正猶豫是否出門鍛煉身體去,門又被敲響了!我的心跳加快,渾身血液奔涌,頭腦昏花,赤腳走到門口,忘記了從門洞向外看看,剛要對著門大喊:滾!卻聽到黃瑩瑩的聲音,她說,秀姐,是我。我急忙開了門,黃瑩瑩朝后看了一眼,進了門,對我說,秀姐,我見他了。在哪里?就在小區(qū)招待所門口,提著黑皮包。他想干啥哩?他說,要回去了,兒子也見不上,丫頭也見不上,白跑一趟,回去了。我說,他要使了計,騙我出去,被他撞上,咋辦?黃瑩瑩說,就是啊,我咋沒有想到?他不會吧!我說,不會?那壞慫的點點子稠著哩,我知道。黃瑩瑩說,那你別出門,我先去看看,再給你打電話。我說,你先去,別著急,等到十點,我要出門去買菜,那時候你再瞅瞅。黃瑩瑩說,你別怕,放心,我看著。
老娘要離婚了,老娘這次是鐵了心,離。
提心吊膽,整整一天,老娘終于熬到了傍晚,下班回家,我心里踏實了。邵莉的短信早就發(fā)來了,晚上十一點的飛機;希希的短信也來了,半夜十二點多的飛機,家里的晦氣一掃而光,黃貍貓的眼神活泛了,叫聲充滿溫情,家里死氣消弭。我安心收拾房子,安心搟面條,安心炒菜,安心等我的兒女歸來。直到半夜,他們居然真的一個個在門口喊,媽,開門——
我站在門口,連續(xù)兩場窩囊的眼淚。邵莉為老娘背來了廣州的荔枝,希希為老娘背來了新疆的哈密瓜。都是好東西,那荔枝像透明塑料蛋,吃起來甜得透明;哈密瓜甜得像裝滿了陽光和白云。我先后兩次走進廚房,為他們下了面,將熱騰騰的面條端在桌子上,他們顧不得說話,吸溜吸溜的聲音像一根水管,在抽水。
三天后,我在兒女的陪護下,氣勢洶洶地去了老家的法院,告了他,邵寶,老娘要離了你。法官說,等開庭通知。
第四天,老娘就急了,又是老天的安排。老娘一個人在家,邵莉和兒子出去了,有人敲門,老娘還以為是他們回來了,剛出去不久啊,我去開門,門口竟然站著警察,問,是不是邵莉家?我說,是。警察說,你是她媽?我說是,我是胡秀。終于等到你們來了,我就是要離婚。我知道,這是事情到了調查階段了,我要向警察好好傾訴一下,這萬惡的邵寶。警察斜著眼睛問,你離婚,你離婚干啥?和我們沒關系?。∥艺f,那你們來干啥?警察說,我們找邵莉,邵莉人呢?我蒙了,邵莉,邵莉咋啦?警察說,你先別管干啥,人在哪里?我支吾,人……人遠呢。警察說,你說啥呢,什么遠呢,在哪里?我說,同志,你先說,你們找邵莉干啥?快快進門說嘛。他們進來了。鄰居家的門開了,開了不止一家。兩警察進了門,說,她在廣東?我說,是啊,她咋啦?出啥事了?警察說,她涉嫌非法組織傳銷,詐騙財物。啥?傳銷?這下,我真慌了,傳銷,我知道啊,這是犯法的事兒。我說,她干啥我真不知道,她也沒說過,前兩天還打電話呢,說就在工廠上班,咋又在搞傳銷?你們咋知道她在搞傳銷?警察說,廣東警方讓我們協(xié)查,現(xiàn)在找不到人,所以我們來看看。我說,那她……她究竟騙了人家多少錢?我給你們!現(xiàn)在還不好說,只有找到她本人才能搞清楚。我就哭了,癱坐在沙發(fā)上。警察算好,似乎也心軟了,說,也沒多大的事,她不是組織者,也是被人騙進去的。如果邵莉回家,或者來電話,叫她趕緊配合公安調查,她也是受害者,說不定她也有損失,多少還能挽回一些。我說,這遭天殺的,咋干這事兒??!這下事情惹大發(fā)了。他們說,回頭你好好勸勸她,讓她盡快和警方聯(lián)系,洗清罪名嘛,躲也不是辦法。我說,好,好。警察走了。我眼看著警察進了電梯,下去了,我進門癱坐在沙發(fā)上。邵莉回家原來是躲公安??!我的心涼透了,難道是正趕上我出了這事,她才回家來的?想了半天,不管咋說,可不能讓警察逮著她啊!我急忙打電話,邵莉接了,我說,丫頭,你到底回來干啥?媽,你這話說得有點不近人情??!你說我回來干啥?你啥意思你,你忘恩負義??!我說,丫頭,警察都找上門了,我忘恩負義啥呀!她說,警察,哪里的警察?我說就是新區(qū)警察啊,說是配合廣東警方破案,快走吧!邵莉這下聲音有點慌亂,真的?他們來干啥,走了嗎?說完這話,她可能覺得這話多余,媽,就說我在新加坡,別讓他們找了。我說,是啊,他們走了,我給誰說去,我說你沒回來過,他們讓你盡快投案自首去。邵莉說,媽,你別怕,我這就走,你放心,我不拖累你。我說,什么拖累啊,快走吧,你有錢嗎?有,媽,我專門掙錢的人,沒錢我整天干啥啊。放心,我這就走了。邵莉斷然掛了電話,我感覺她像個影子,像消失在夜空的流星。
我呆坐了半天,再打她的電話,已經關機。我心里悲傷復發(fā),想,還指望她陪我去離婚呢,自己的屁股都沒擦干凈,咋辦???這是禍不單行啊,丫頭要是被抓進班房,可就完了,她還沒有結婚,以后誰敢要她??!我再次感到孤獨無助,打通希希的電話,一片嘈雜,吆五喝六的劃拳聲,他說,媽,晚上就回來了,別再打了。
半夜了,希希才回家。喝醉了。他搖搖晃晃被一個豎著雞冠頭的男孩扶進家門,他的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裝滿了食物。那孩子說,阿姨,我和希希是老同事,他回來,我們高興,一塊聚了一下,喝得多了點。說罷,把希希撂在沙發(fā)上,像撂了一件東西,喘著粗氣,走了。
希希躺在沙發(fā)上胡言亂語,哎,我姐有錢了,大方得很啊——媽,快點,好好吃一頓,我感覺多少年沒有吃一頓飽飯了。我說,啥意思?希希說,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出門千般好……吃了上頓沒下頓,再也不出門了……我都身無分文了,不是我姐救濟我,都回不來了……
哦,原來兒子是混不下去才回家的!
黃貍貓在我的腳下繞來繞去,聲聲哀求。
希希說,這貓兒,大爺我都沒吃,你就急了,滾。說著,趄著歪歪斜斜的身子,從茶幾上抓起一顆白粉桃,桃汁從嘴角流下。他一面從塑料袋內揪了一塊肥膩膩的鹵肉,丟向貓,貓像一片黃色的煙霧,裹挾了那塊肉,嘴里嗚嗚嘟嘟地叫著,似乎要吞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