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鵬飛
流水老了。
他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回到馬蹄谷。
馬蹄谷是個圓形的山谷,老一輩說,世世代代的泉水,都離不開馬蹄谷。
他是唯一一條離開馬蹄谷的泉水。
離開了又回來。再選一次,還會不會離開呢?流水目光無精打采地落在山壟的某一處,流下的山泉滿臉泥漿,遍身生著骯臟的蘚,蝴蝶、蜜蜂、花大姐繞著泉水嚶嚶嗡嗡飛翔,翅下流動著塵土間的花香。山頂的野百合、玫瑰花盛開了,搖曳著優(yōu)雅的生殖器。流水忽然發(fā)出吭吭聲。
馬蹄谷問流水哭什么。
流水說,落花認不出他了。
前半生都在努力離開馬蹄谷,而后半生卻只能在馬蹄谷度過了。流水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不顧一切了。
馬蹄谷安慰道,就當落花從沒來過你的世界。
流水睜開眼睛時,身體正在上漲,飛濺到最高處又跌落下來,成了膨脹的一攤。渾身清澈、通透,沒帶半顆沙。
在流水來到這個世界的同時,也有數不清的泉水一起醒來。他們高高拋起身子,重重拍到巖石上,傳出清脆的啼哭聲。褐色巖石像是梯田,一層壓著一層。流水眼睜睜看著一道道尚未長大的清水流下巖石,匯總到漂浮著塑料、泡沫,透著厚實霉味的小溪里。
渾濁的小溪張開臂膊,擁抱著新加入的清水。清水也慶幸起來,為自己終于不用擔憂干枯松了口氣。
泉眼媽媽跟流水說,不要往低處流,都污染了。
流水掩著鼻子問,那我去哪里?他發(fā)覺自己是從骨子里厭惡污染,厭惡這股熏天的酸辣味。
泉眼媽媽說,百川歸海,你要去大海。
大海是什么樣子呢,泉眼媽媽說,繁衍著生靈萬物,是一千條一萬條奔騰的小溪,一早一晚要落潮和漲潮,一眼是望不到對岸的。
流水聽完就上路了,是孤身一個上路。同伴不是鉆進褐色巖石縫,流進黑色河流,就是滲進張滿大嘴的黃土地皮。鼻涕一樣的黑水勸解流水,你沒有經驗,到不了大海就干死了。流水辯駁,最寶貴的經驗都在尋找大海的路上。黑水哼了一鼻子,早晚是要變臟的,到哪里都一樣。流水握緊拳頭說,要很努力,才能擺脫這些。
這時流水身后幾個澄明無邪的伙伴,讓身下一堆落葉纏住,苦苦掙扎了一陣便就地為牢,慢慢地加入了沼澤的隊伍。
沼澤冷眼打量著流水,你往山上爬,不累嗎?
流水喘息著說累啊,剛停下腳步,渾身便一齊往山下坍塌。引來沼澤、落葉一通嘲笑。
流水不再理會他們,沿著巖壁奮力攀爬,一路磕碰著壁石猙獰的棱角,到了半山腰,已是通身烏黑渾濁,傷痕累累。流水停下歇息。并不知道,一條巨大的“黑蟲”纏繞在流水身后巖石的脖頸上,這是一道膨脹、蜿蜒的黑水溝。黑蟲張著污濁的大嘴,隨時可以一口吃掉流水。
早在流水離開泉眼媽媽時,黑蟲就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了。
斜陽西下,冬風婆婆帶著顫音來了,把一棵棵果樹兜頭揪了起來,把一片片灰色、褐色的水花削成了碎沫。冬風婆婆掃蕩一陣,望了山腰一眼,帶著沙礫咆哮著卷了上去。
從山頂飄下了一抹紅,遮蔽了流水的眼睛,等看仔細了,原來是片落花。
落花或許是要借著冬風婆婆的蠻力掩面而逃的,無奈沾到了流水身上。落花嬌羞地嚷著,冬風婆婆救我。
冬風婆婆嘴上說著哪個叫你亂跑的,還是上去拽了一陣,無奈怎么也帶不走精濕的落花。嘆口氣說,你留在這里腐爛吧。
冬風婆婆走后,落花柔柔地哭了起來。
流水不明白落花哭什么,富有耐心等哭夠了,才問,你哭什么?
冬風婆婆在山底下吃了一通,一腳邁上了粉妝玉砌的山巒。峰頂的枝丫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嘶叫。
冬風婆婆帶著凜冽的氣息上來了,果子涼了,葉子脆了,蒲公英散了。玫瑰媽媽喊醒了落花,玫瑰媽媽說,落花啊,你不是嫌山里的日子悶嗎?讓冬風婆婆帶你到大城市去。
落花一下子蹦了起來,歡快地繞著玫瑰媽媽跳來跳去。玫瑰媽媽說,曇花神秘,牡丹高貴,可這一切意義都是人類賦予的。玫瑰媽媽說,想當名花,就要先得到人類的稱贊。
所以落花離開玫瑰媽媽時,心中雖有點不舍,但更多是對未來生活的希冀。
從山頂飄下來,再一眨眼睛,落到了黏糊糊的流水身上。
遇到流水,冬風婆婆就不管她了。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靜靜腐爛?落花天天盼著雙手叉腰站在大城市的廣場上,等春天一到,就在中心的花壇里妖艷地盛開。等著人類把所有與美麗有關的詞贊嘆到她身上??墒乾F在,只能像是山谷里的野百合,春天悄悄綻放,只有陽光,沒有人類的目光。
流水呼吸平復之后問她,你哭什么?
落花擦擦面盤上的淚水,這才看清楚流水的真面目。沙石沉淀下來,流水又變得清澈透明,天真無邪。
落花說,流水,你這是要去哪里啊。
流水指指山頂,不再理會愛哭鼻子的落花,想要試著往更陡峭的巖石上攀爬。
落花小心地跟在身后問,去山頂干嘛?
流水說,找一條去大海的路。
落花咯咯笑,那也不用上山。
這座山叫馬蹄谷,馬蹄谷是個圓形山谷,上了山頂也沒用。落花勸說,我知道路哦,你聽我的。
山頂上流竄著熟透、凍僵的漿果腐爛的氣味,偶爾堅硬的漿果落下來,砸到一條酷似鼻涕蟲的“黑蟲”身上,臟水炸開花的聲音空蕩、悠長。黑蟲忍痛緊緊盯住流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口水,滴落到巖石與山峰上倒顯得格外清澈。
流水帶著落花尋找著下山的小路。
地是趴在山腳下的,天色向晚,遠處茂盛的原始森林里閃著黯淡的寒光。裸露出地表的粗壯的根部,使得落花流水一路行得踉踉蹌蹌。到了森林深處,流水松開落花,大口地吸著潮濕的空氣。飽食一餐水汽后,流水跟落花說,我們在這里休息一夜,天亮接著趕路。
剛剛各自躺好,一只眼睛冒綠光的黃鼠狼跑了過來,踩踏著流水的胸口過去了,留下一串臟兮兮的腳印。
泥濘的腳印還未在水中完全消融,一只野狼不知從哪里喘著粗氣晃了過來,望著前方消失的身影,嗅了嗅這汪水,拱起脖頸舔了兩口。
嚇得落花貼在流水身上,大氣不敢喘。
野狼在黑暗中嚎了一嗓子,尖銳,樹影婆娑,混沌,腳步迷亂,身后一顆孤星懸在天跡。待腳步聲平息,漆黑色的樹叢間多了一塊塊橘黃色的炭火。
一塊塊炭火踏水而來。
流水看清楚了,不是炭火,是野狼的一雙雙眼睛。
為首的狼叼著黃鼠狼的尸體,皮肉間蒸騰而出的酸味嗆住鼻孔,直嗆出眼淚。幾只狼崽齜著牙跟在身后,見了黑光閃閃的一汪水,仰著脖子嗷嚎。
當暗夜里的第一只狼,趴在漆黑一片的水中,觀賞自己濕漉漉的倒影時,落花埋進流水懷里,嚶嚶哭了起來。
狼崽瞪圓了眼睛一擁而上,分解了黃鼠狼滾燙的身體。黑紅色的血水淌進了流水中,腥咸,燙嘴,冒出絲絲熱氣。
啃干凈了肉渣,為首的狼沖著掏空的骨架子咂咂嘴,向著這汪水走來。為首的狼大聲說,吃完肉,把甘甜的水喝光,我們上路。
點綴在水面的花瓣,也是不錯的甜點呀。狼崽說著流下了口水。
流水把落花藏在身后,憤憤地站立起來,沖著伸出舌頭的狼崽揮出一拳,打濕了狼崽的脖子,打得狼崽瞇緊了眼睛。
為首的狼一腳踩住流水的大半個身子。其余的狼崽接到信號,紛紛紅著眼睛往流水身上撲。
水花四濺,斷裂的痛感,呻吟是蜷曲的。流水好不容易盤起自己,握住落花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像蛇那樣繞著樹木蜿蜒而去。
落花腦袋有些沉,沿路堅硬的樹葉、沙石一度劃傷了她。狼群吞吐著白氣追趕著,步伐矯健,自命不凡。遇上不大不小的沼澤,流水好不容易牽著她淌了過去,沒想到狼崽只是輕輕一躍也跟了上來。月光灑下一層細碎的銀光,黑暗中的林木表情冷峻,打定了主意要袖手旁觀到底。
沙石路上留下了漆黑的一道痕跡。黑蟲起初作勢追趕流水,停下想想,倒懶得追了。黑蟲說,等流水長大了,再一口吃掉也不晚。
到了下半夜,那種通過身體釋放情緒的感覺,讓落花亢奮起來,盡管狼群還在窮追不舍。經過一夜的奔跑,流水貪婪地吮吸著森林中彌漫的水汽,一路吞食的露珠,葉下的水點,新鮮的水洼子,身子已經長大了一截,而且還在瘋長。落花為流水歡呼起來,再這樣長下去,流水可以反過來一拳打死這群狼。
或許只要身子圍住狼群,就能活活淹死他們。
前面是斷崖,流水背著落花一點點滑下去,崖下的月亮阿姨明晃晃的像一只獨眼。一塊塊橘黃色的炭火在崖上徘徊一陣,為首的狼撒了泡溫熱的尿下來,終于掉頭走了。
流水捏著鼻子一直滑到地面,才跟落花說,他們走了,休息會兒吧。
天還沒亮,東方只裸露出一星星淡藍色的斑點,周圍陰冷,好像一切都能擰得出水。流水身子冰冷,黑暗中幾次凍醒了落花。落花摸了摸流水的身子,冷凄凄硬邦邦。她試著敲打清澈的冰殼,流水已經凍住了。
太陽公公遲遲不出來。
或許太陽公公在遙遠的海平面掙扎過,可惜還是掉進海里了。一整天,云媽媽都陰著臉。
落花聞到了腐朽的氣息。氣息縹緲,像幽靈。待看仔細,是垂掛在山崖流著口水的一條“黑蟲”。
落花晃了晃流水又冷又硬的冰塊身子。流水凍住之后,身子比起昨晚短了一大截。
黑蟲散發(fā)著潮氣,一點點往下淌。黑蟲大吼一聲,馬蹄谷是圓的,世世代代的泉水,都離不開馬蹄谷。
流水之所以化開,是因為他聽見了落花和一塊頑石的對話。頑石說,你求我救流水可以,但是等我砸開他,你要留在這里。落花說,那我就在這里開花。頑石說,你要永遠陪著我。落花咬著嬌滴滴的唇說,你先救他。
頑石拍了拍流水的后背,跳起來,砸到流水血脈上。清脆的破裂聲,流水一下子有了知覺。
黑蟲帶著濃郁的糜爛氣味席卷而來,一下子舉起了頑石,扔到了山下。他滿意地巡視了一圈,這才打量起流水。
一夜之間,流水已經從離家的少年,變成干干凈凈的青年。青年雖然強壯,可是沒有經過歷練,力道還不成熟。黑蟲吮吸著斑斑漬漬的一塊地皮說,海吃江,湖吃河,溪吃泉,我吃你。
兩個身子擰在一起,一呼一吸富有韻律。天色尚暗,不知名的樹木上站著穿魔法師斗篷的蝙蝠,忽然像要抖落舊大衣里的虱子一般,低沉地飛了過來。落花一動不動坐著,蝙蝠翅膀帶來的風讓她身體透涼。
黑蟲咬穿了流水的手腳,像只長釘子釘在了流水身體里。流水極力搖曳著。大地震顫,樹上殘留的葉子一片片往下掉。
蝙蝠一把抓住落花,輕輕舔舐時,流水兩條污暗的胳膊粗壯起來,猛地把黑蟲壓在身下。流水爆發(fā)出一種陌生的力量,這力量深不見底,使得整個馬蹄谷東倒西歪。
黑蟲粗獷的臉上流露出恐懼,沙啞著嗓子說,你帶著落花走吧。
蝙蝠松開了瘦削的指骨,完全伸展開由前肢進化而來的翼,一撲棱飛遠了。
前面的村莊空空的,看樣子蜘蛛已經接管了這里,村口的茅草屋子,已在荒蕪中失去了時間。誤入廢墟的雜草和灌木,在米色土墻的陰影里隱蔽著。一棵萎靡的芭蕉樹,阻擋著瀝青路已經邁開的腳步。無人收割凍傷的玉米地,還有高大的風車和巍峨的空糧倉。
落花從流水背上下來,讓流水休息一下。
落花看著這一切,人類走了,村子空了。她這樣和流水說,連人類中最年輕的都到城里去扎根了,她是沒有理由留在山野的。
流水不滿道:花草往城里遷徙,導致山野更加貧瘠。
落花說,這么說咱倆也功不可沒哦。
落花和流水沿著土路走了一段,遇見破了一個的水甕,流水趴上去飲了幾口積淀的雨水。雨水身子發(fā)酸,只一小口便嗆得全嘔了出來。
再往前是郊區(qū),已經癡呆的白楊樹,枝條和樹影交匯成錯綜復雜的網,干燥、硌腳的沙石路,帶著瘀血般青茄色飛來飛去的鳥。沒有流水的陪伴,落花不敢想象自己已經走了這么遠,而且還要走這么遠。流水背著她進了下水道,淌水走了半天,又從另一個井蓋鉆了上來。
一汪水穿梭在城市街道。黝黑堅硬的柏油路閃爍著耀眼、白皙的光芒,路面過往的車輛像是山野中一尊尊毒蘑菇,偶爾碾壓到落花流水身上。
每一滴水蒸發(fā)掉,流水瘦弱的身子都短下去一截。落花看了很是心疼。經過那個寂靜的村莊之后,流水變得沉默了,一路都緊緊抿著嘴??斓搅?,我已經聞到花香了。落花說。
已經看到城市中心廣場的花壇了,可比山野里的花要多得多,也漂亮得多。廣場周圍的香樟、棕櫚、柏樹、冬青,吞吐著香涎與汁液。還有尷尬卻非常應景的水泥澆灌的大榕樹。不管零星幾棵梧桐樹愿不愿意,枯干的枝葉都代替了蝴蝶去飛。
流水一下擋在了興奮雀躍的落花身前。
因為花壇中遭了霜打的蒼白的花骨朵聳著肩膀,提醒落花不要過來。
那就這樣了,落花抱了抱流水。
流水什么也沒說,臉緊繃著,和送她來時一樣安靜。
落花說,命運敲定了要這么發(fā)生,你別哭。
流水低頭看細成釘耙的腳尖,一滴水點與一滴水點之間的斷裂,分外寂靜。
落花說,你留在這里,就永遠見不到大海了。
要是彼此目的不同,那么,學會灑脫好嗎?
落花在灰色水泥圍成的花壇上最顯眼的位置扎根了。他望著她逆光的身影,目光漸漸軟了下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講分開不再用憾事的口吻,習慣無常才會慶幸。道別后,流水留下一部分澆灌到了落花身上。
剩下的路只能自己走了,流水自己淌水過了馬路,邊走邊打聽護城河。黑毛倒豎的流浪狗陪著流水走了一段,趴在流水身上喝了一會兒,也便散了。碰到人類牽著的金毛情況就壞一些,金毛總要往流水身上撒尿。
無非把下水管道埋到了地下,把人類、水泥、鮮花、綠樹栽到了上面。城市有什么呢?
找到護城河,便跟著護城河往海邊走。
海邊城市雨水充足,冷不防一陣雨水劈頭蓋臉落了下來,身子里頓時填滿了泥土味。到處是汽車和汽車的尖叫聲,雨點又急又大,可怕的冬風婆婆也來擊鼓助陣,街頭巷尾很快匯起一股股打著旋兒的渾湯,流動著爛菜葉,樹枝子,凍死的雜草和廢紙。
流水小跑著躲避這些俗物,渾湯卻有意無意追趕起來??斓胶_厱r,流水停下來。天已放晴,陽光飽滿起來。流水深呼吸沉淀著身心,要干干凈凈投入大海的懷抱。
大海卷起一道浪,像是一束花,從海面一路漫無目的開下去,開到天涯。手無寸鐵的人騎在海面撒網,勤勤懇懇捕撈著浪花。海邊的沙灘是金色的,海水登陸時身下鋪滿了細致、嬌小的沙子,大海伸出胳膊一樣瓦白的浪花,踢踏著腿一樣瓦藍的波浪,終于要擁抱流水了。
排在流水前面的是下水道。
下水道帶來了住宅、寫字樓、機關的生產用水,餐飲污水,工業(yè)廢水。味道兜鼻子,有些臊,有些醋,又摻和進了大海的咸腥。
大海擁抱了下水道,又擁抱了護城河。
護城河巧克力黑,混合著黑化肥、黃油般的漂浮物。餐盒、塑料、玻璃瓶瓶罐罐、尼龍袋、衣襪熙熙攘攘漂浮著,像云在天空那樣失了重。
這看似普通的一天啊。
他捂住鼻孔,拒絕再往前走一步。海納百川,同流合污。
忽然間失去了目的地。
此身不得融入大海,又要去哪里呢?
他返身走時,大海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沙子暗了,柏油路暗了,電線桿之間發(fā)出強烈的電流尖嘯聲,連高高的灰白腫脹的鋼筋混凝土,后頭矮矮的一方藍天都深邃了起來。
大海放了狠話,哪條江哪條河膽敢收留流水,就是跟大海作對。
迎著黯淡無光的太陽往回走,一點一點蒸發(fā)著。找到落花時,霜雪已經退去,百花正在盛開。
人類誕下的小胖孩伸手指著落花,開得最艷的花。小胖孩蹣跚著過去,妄想掐在手心里。一把掐住花蕾后,小胖孩的爺爺嚴肅制止了。
流水走到落花身邊,落花像過去那般對著流水照了照自己美艷的身姿。流水和落花說見到大海了,但是分明是不開心的。落花問他,你是誰?落花竟認不出流水了。
流水沒有地方可去,就一連數天趴在花園里。陽光打在身上,入定了一般。流水死去的那一刻夕陽如紅豆,蒼白的相思散成了漫天綺霞。
玫瑰花像皮影戲里的木偶那樣轉了轉脖子。最近運動少了,身子呈現出富態(tài)??諝馀婧娴?,偶爾一兩只剛蘇醒的蝴蝶從眼前飛過,花壇盡頭的樹上掛著惡心的,毛茸茸蟲子一樣的絮。玫瑰花看看趴在地上的流水,敢肯定在哪里見過他。可是每天有那么多的生靈來這里,就是專門為了看她一眼,她怎么能想得起平庸的流水呢。
玫瑰花問流水,哎,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流水反問,天涯途上誰是客呢?
弄得玫瑰花莫名其妙。
大地調皮地拉長了落日的側影,地面和樹木借著夜色的掩護,也站起來拉拉韌帶,慢吞吞轉動著筋骨。從花叢中鉆出一只油光粉面的老鼠,一只貓趴在一動不動的流水上解了渴,用腮在花壇上磨來磨去然后一躍上了花壇,變成漆黑中從容信步的利齒野獸。她感到這一幕似曾相識,遙遠得像是前一世。生長在山坳中的那朵野花是她嗎?
玫瑰花閉上眼睛,臉面和身段同樣的優(yōu)美雅致。休養(yǎng)好了,明日還要應對那么多目光呢。
春風婆婆來了,帶來了新的花種。
已經盛開的花瓣免不了要排斥新來的花種,恨不能扒新花種三層皮。流水聽著花瓣的哀怨,想到落花初來時也一定受了不少白眼吧。
很多在花園散步的人類都注意到了逐漸耗損的這汪水,也有小胖孩往他身上澆可樂汁。怪異的是可樂汁從來融不進水中。
等到流水重新有了意識,他感覺自己渾身冰冷,正一滴滴凝結,像是和落花在山里那晚。他問身旁輕飄飄的云媽媽,我的腳掌怎么變成棉花了,我在哪里?。吭茓寢屨f,你化作白云,當然是在天上。
他問,我死了嗎?
云媽媽說,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他問那是不是?
云媽媽說,水點蒸發(fā)變作白云,花瓣埋進土壤生根,可以說死亡,也可以說重生。
重生或者死亡都沒有讓流水開心起來,只是抽去了流動的聲音,終日隨云朵飄浮,沒有目的的飄浮。閱覽著祖國深淵般的山川大河,白色的行跡在空蕩蕩的天空格外清澈。偶爾一只鷹穿進來,打個冷戰(zhàn),一抖翅膀,又去了遠方。
有一天看見馬蹄谷時,流水請求,讓我回去吧。
陰云下的馬蹄谷,到處是黑灰色寂然和惆悵。泉眼媽媽已經死去了。溪水帶著硫磺一樣的渾濁。遍地是旱死的河床,尿池子般閃著黯淡的灰褐色,內心鋪滿了早已磨平的礫石。黑色的泡沫像是音樂,帶著律動自水底浮起。
流水一點一點掉到地上,聚攏成一攤,像是從沒有離開這里。
馬蹄谷說,你不該走的,生而為水,一生就是一條下坡路。
流水吭吭哭了起來,馬蹄谷問流水哭什么?
流水說,落花認不出他了。
前半生都在努力離開馬蹄谷,而后半生卻只能在馬蹄谷度過了。
馬蹄谷安慰道,就當落花從沒來過你的世界。
流水說,不是落花沒來過我的世界,是我從沒去過她的世界。
也不知在山間沉睡多少日,只是那個下午春婆婆一來,山頂上飄下了一片紫色花瓣,迎風招展著,不早不晚,正巧落到了流水身上。
自覺心境已如明鏡,竟也為了天降的稀客,泛起一點點浪花。
可是啊,天下不是只有一朵花,何必為了故事下文牽掛。要是彼此都有既定路程,學會灑脫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