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 嵐
(大連藝術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妖貓傳》改編自日本奇幻小說作家夢枕貘的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從最初便確定了奇幻電影的風格。陳凱歌導演作為中國第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所執(zhí)導的電影通常具有清晰的歷史指向,《妖貓傳》承襲并完善了這種風格,在極端繁復絢麗的視覺審美基礎上,對歷史母題進行顛覆式解構與重建,通過主要意象“情感”的反復強調(diào),呈現(xiàn)出多重指涉的敘事傾向。
奇幻電影,尤其是改編自其他國家文學作品的奇幻電影,必須面對“在地”書寫的問題,其他文化的成功范式,只能作為參考,而不能采用“拿來主義”。電影是否能成功融入本土語境,將直接影響觀眾的觀影體驗。《妖貓傳》雖顯現(xiàn)出日本美學的些許余韻,但其“在地性”是相對成功的。陳凱歌導演為觀眾展現(xiàn)出了想象中的大唐盛世與中興氣象,燦爛輝煌,多元開放。與這種盛景相對應的,是夜色中詭譎凄迷、驚悚殘酷的另類奇觀,猶如太極的陰與陽,幻術的真與假,相伴相生。視覺審美的奇與美、暗與黑,是《妖貓傳》通過鏡頭語言所彰顯的美學,其更深層歷史內(nèi)涵與精神主旨是值得探究的。
唐德宗貞元二十年,即公元804年,一位名叫空海的日本僧人隨同第17次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呂乘船渡海,遠赴中國。一行人歷遍險阻,幾經(jīng)輾轉,方才抵達久負盛名的古都長安??蘸A粼陂L安修習佛法,一年多后返回日本,創(chuàng)立了真言宗。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空海名不見經(jīng)傳,但在日本,空海和尚地位超然。《妖貓傳》的原著與電影便是以這段中唐真實歷史為基礎,合力創(chuàng)造出令人震撼的視覺奇觀,演繹了一段妖艷異化的唐代傳奇。
在剖析《妖貓傳》美學風格時,必須提到一個重要的概念,即電影與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文化自覺”。歷史可以解構,也可以重建,游離于歷史之外的審美空間,更是擁有多維度的審美視野,但是如果脫離了本土語境與傳統(tǒng)審美,盲目追尋商業(yè)效果,最后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定是缺乏文化自信的不倫不類的怪胎。
《妖貓傳》原著是以空海和尚的視角審視奇幻時空中的大唐,電影則以空海和尚在長安的經(jīng)歷以及詩人白樂天創(chuàng)作《長恨歌》的歷程為敘事線索,通過對盛唐歷史的間接回溯,重現(xiàn)大唐盛世的輝煌奇觀,破解曲折離奇的妖異鬼事,對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進行探究,進而撥開層層陰影與迷霧,找尋悲劇背后隱藏的真實答案。
在視覺奇觀與歷史意境的塑造上,《妖貓傳》找到了文學改編與“在地性”之間的平衡。夢枕貘筆下的《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雖然與中國傳統(tǒng)美學意象有所不同,卻同屬于東方審美體系,而唐朝文化對日本美學發(fā)展則更有著深遠的影響。
在陳凱歌導演的意緒表達中,《妖貓傳》有著符合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極致美感。對視聽語言歷史感的注重,使戲劇化的舞臺效果如夢似幻,始終籠罩著朦朧的光暈,充滿浪漫主義色彩。電影的構圖與色彩如同莫高窟唐代大型經(jīng)變畫,場面恢宏、色彩絢爛、熱烈璀璨。經(jīng)變畫中,廣袖飄帶的飛天在舞樂中翩然飛起;電影中,極樂之宴上歌舞女子仿若飛天,直奔九霄,瞬間又化作一抹輕煙?!堆垈鳌芳扔刑拼すP重彩的濃艷,也有傳統(tǒng)山水畫般的留白與想象,與此同時,電影中出現(xiàn)的各種表意元素,都有其對應的歷史現(xiàn)實。
妖魔。黑色妖貓、蠱蟲、幻術、賣藝人等,對應的是唐代變文、傳奇等文學記載。唐傳奇如《廣異記》《酉陽雜俎》等多摘錄鄉(xiāng)野稗談、奇聞異事、幽玄志怪等內(nèi)容,其中就有關于貓的玄妙靈異之事。尤其是黑貓,在我國傳統(tǒng)中一直以驅邪避災的形象出現(xiàn)。
服飾。電影中的服飾與妝容大體遵循了唐代傳統(tǒng)服飾與妝容的特點,尤其是極樂之宴上,高髻、蛾眉、花鈿……甚至頭戴黑幞女扮男裝,無不是唐代流行的仕女裝扮,“時世高梳髻,風流澹作妝”。
色彩與場景。對應唐代畫作中的場景,尤其是敦煌經(jīng)變畫。色彩豐富細膩、想象雄奇瑰麗、造型變幻莫測,將唐代的繁榮昌盛與奢靡浮夸彰顯得淋漓盡致。
人物。白樂天,即白居易;空海,即弘法大師;晁衡,即阿倍仲麻呂。電影中的主要角色,歷史上均有其人,僅在歷史時間上做了調(diào)整,與真實歷史有所出入。
時空奇觀。電影中有兩種時間與空間的畸變:一種是由于幻術而產(chǎn)生的時空錯亂;另一種是跟隨空海與白樂天的探索而回溯的時空。雙線敘事帶來時空轉場的眩暈感與陌生感,時間和空間被打亂,觀眾跟隨著鏡頭瞬間轉換到另一個時空。這轉換既流暢又突兀,仿佛電影中的空海與樂天,也隨之一瞬間身處另一個時空。此外,由于唐代建筑式樣多已不可考證,因此只能通過電影一窺想象中的唐朝建筑,這是歷史的遺憾,并非《妖貓傳》重建失敗造成的遺憾。
《妖貓傳》原著作者夢枕貘曾言,《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其實最值得關注的是“歷史洪流中人物的想法”,這種敘事傾向與陳凱歌導演的風格不謀而合,因此,《妖貓傳》必然是一部雄渾歷史架構中探討人性的電影。事實正是如此,電影通篇所追尋、追問的感情真與假,其實包含著多重審美維度與內(nèi)在指涉。
1.“眼睛”這個意象在電影中反復出現(xiàn)。妖貓只吃“眼睛”,挖掉眼睛的魚,被抓傷的眼睛等。俗語云,“眼見為實”,但是在《妖貓傳》的世界里,眼見未必為實,耳聞未必為實,筆錄亦未必為實。
2.“極”?!皹O”這個關鍵意指,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陳凱歌導演的電影中了。無極,極樂之宴,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與哲學中,特別介意一個“滿”字,月滿則虧,盛極必衰,樂極生悲,當事物的發(fā)展或者情感的濃烈到達極致時,便會急轉直下,萬劫不復。美人如此,詩樂如此,盛世如此。因此,極樂之宴是楊玉環(huán)的極樂,也是之后她的悲劇命運的轉折點。
自始至終,《妖貓傳》講著中唐,追溯著盛唐,卻始終在論情,問情。假作真時真亦假,參破執(zhí)念,一切皆虛妄。虛妄即為空嗎?不,就如同白樂天所說,詩或許是假的,情卻是真的。所愛、所痛、所癡、所念,真真假假,俗世浮沉。身體只是外在的表象,靈魂才是內(nèi)在的皈依。情感訴求與內(nèi)在主旨于這里延伸開去,盛世繁華或許會落幕,深遠的文化影響才是永恒不滅的大唐氣象。
《雙城記》中,狄更斯寫下: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渡抽T空海之大唐鬼宴》與《妖貓傳》中的盛唐,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它盛世輝煌、聲震寰宇、泱泱氣度、萬邦來朝;它百鬼夜行、妖邪作祟、醉生夢死、亂象橫生。但是,它就在那里,緘默不語,卻令人無法忽視。它是大唐,是長安,是天下人熙熙所向的朝圣之都。
繁華易散,盛世轉衰,大唐盛景不再,《妖貓傳》為我們演奏了一曲無語凝噎的《長恨歌》,這曲悲涼凄愴的大唐挽歌,在每個人的心上撥動,不同的時刻會有不同的解讀。虛構出過去的時光,展現(xiàn)想象中的世界,活在劇中的人物與劇外的我們,該有怎樣的觸動。
不瘋魔,不成活。對于中國仍十分不成熟的奇幻電影類型來說,這是一次看似瘋狂的嘗試。然而,這嘗試所引發(fā)的思考對國內(nèi)電影來說注定裨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