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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湘江水特別親的原因之一,是它當(dāng)年沒有接納一顆年輕灰暗的心,而是以博大的溫柔慈悲將這顆心陪伴回家。這顆心,是我父親的心。
我的父親出生于浴溪河北岸。父親自幼天資聰穎,三年經(jīng)濟(jì)困難時期,他逆水南上來到長沙讀大學(xué),可不料大學(xué)期間患上嚴(yán)重的慢性病又只得順?biāo)毕禄氐嚼霞摇?/p>
父親不善農(nóng)務(wù),回家后在村上當(dāng)了民辦教師。父親長得英俊,上衣口袋上常插著兩支鋼筆,一副書生模樣。年齡到了,熱心的鄰居便熱情地給他做媒。
母親第一次見到父親時,盛了一小碗自家熬的紅薯糖,請父親吃。父親第一次吃紅薯糖,幾下就吃完了。母親問:“好吃嗎?”父親回答:“好吃?!蹦赣H又盛了一碗,父親呼呼啦啦又吃完了。母親問:“還吃嗎?”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還吃。”母親再盛一碗給父親,心里有點(diǎn)犯嘀咕:以前聽別人說讀書人斯文,只吃一小筆筒飯,這書生怎么這樣能吃呢?幸好此時,母親又想起了從前我外公的諄諄教誨:“吃不得三大碗,上不得廣闊山?!睆V闊山是我們老家最高的山。于是母親便滿心喜歡上了既像書生又不像書生的父親。
那個年代,父親的慢性病沒法治好。母親為了使父親的病情不再加重,便不讓父親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寒暑假都在家休息養(yǎng)病。記憶中,父親打著赤腳,在堂屋來回踱步給我們背詩聽,《登鸛雀樓》《木蘭辭》《孔雀東南飛》……那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時光荏苒,若干年后,我們姐弟四人在書生父親的教誨下,都先后順利地考上大學(xué),成了新的書生。我還特意選擇了在長沙的大學(xué)就讀,為的就是幫父親把當(dāng)年他沒讀完的大學(xué)讀完。然而,讓我們永遠(yuǎn)心痛的是,父親的慢性病一生都沒治好,在某個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他長眠在了浴溪河北岸。
父親一生都是鄉(xiāng)下書生模樣。他不吸煙,不喝酒,在鄉(xiāng)親們都會打魚摸蝦的老家也沒學(xué)會打魚摸蝦。我們老家是宋玉曾經(jīng)游歷過的地方。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祭奠父親,我們時常會想到宋玉。于是,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吟起那首《六朝漁歌》:“年年四月菜花黃,黃花魚兒朝宋王?;ㄩ_魚兒來,花謝魚兒去。只道朝宋王,誰知朝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