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雯汐 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北京 100048
20世紀前半葉,中國的婚姻和家庭面臨著空前的紊亂,其中既有思想的變革,也有戰(zhàn)爭的破壞。生命歷程幾乎橫跨20世紀的謝冰瑩,因“中國第一女兵”而被世人所熟知,但對于其婚姻與家庭狀況,多為文學角度的書寫。真實還原謝冰瑩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圖像,探究其四次逃婚的反抗和三次家庭的重組,對于探索20世紀中國新女性的主體意識覺醒有著重要意義。
謝冰瑩原名謝鳴崗,1906年出生在湖南省新化縣大同鎮(zhèn)(現(xiàn)為冷水江市鐸山鄉(xiāng))一個山清水秀的村莊。父親謝玉芝是清末舉人,在新化縣立中學當了三十七年的校長,鄉(xiāng)親們都尊稱他為“謝老夫子”。謝冰瑩五六歲時,父親就教她讀《唐詩三百首》,《隨園女弟子詩集》、《史記》等,推崇孔孟之禮。母親劉喜貴卻堅信“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她少讀書,多學女工,裹足穿耳,立志做一位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奈何謝冰瑩自小就極具反抗精神,為了迫使母親同意她讀私塾、念女校,竟絕食三天三夜,最后得全家相勸,才如愿進入大同女校。
謝是一家之中最小的女兒,大哥謝承鬯在益陽的中學任校長,二哥謝承章在長沙德明中學教書,三哥謝承宓是湖南《通俗日報》的編輯。三位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有為青年,經(jīng)多見廣,對于小妹想念書、想寫作、想從軍的“立異”之舉,是既支持又寵愛的。但母親一直惦念著謝冰瑩的“終身大事”,其三歲便訂童子婚的蕭家,也多次表示了迎娶之意。這個婚約,如懸在頭上的緊箍咒,令謝一想及畢業(yè),就自覺毫無出路,如天堂墜入地獄。幸得二哥在《大公報》看到——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第六期招收女兵的廣告,“我之投考軍校,逃避這樁婚姻也是一大因素”。
讀書是反叛的,從軍是欺瞞的,再愛子的父母也難繞過如此女兒。她一連逃跑三次,都被抓了回來,母親以死相逼,冰瑩仍是不從,最后硬是用轎子像綁票似的抬到婆家。而且因為兩家長輩擔心冰瑩再有逃跑之舉,連新婚三天的回門禮儀都取消了。但她自己意愿堅定,軟硬兼施,與未婚夫徹談三天三夜,表明心跡。喬裝“賢德兒媳”三個月之后,借由大同女校的聘職,逃出故鄉(xiāng),與第一段“包辦婚姻”徹底決裂。
可以說,謝冰瑩的母親就是女子守舊觀念本身,她所推崇的裹小腳、穿耳孔的陋習,“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主內(nèi)”的思想,都極具代表性和普遍性。謝的逃婚和出走,是對母親的反抗,更是對傳統(tǒng)婚戀觀念的反抗,雖未達到文學寫作“振臂一呼”之勢,卻彰顯了其自身女性意識的覺醒。但1930年也為人母的謝,在武漢夫家痛失女兒后,曾回鄉(xiāng)和親人團聚,與母親和解。年少的種種叛逆,使其深感對不起母親,“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兒女,遇到他們淘氣的時候,我也會傷心得流淚,這時我立刻想起您來,母親??!我太對不住您!”
1、符號
符號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第五期,官至國民黨少將參議,湖北仙桃鎮(zhèn)人。與謝冰瑩育有一女——符冰,寫有《謝冰瑩和我的一段婚姻》,記錄了那段有甜有酸的歲月。
符號是文學青年,在軍校時便與時常寫作的謝冰瑩交流熱略,在謝被母親囚禁逼婚的日子里,想方設法與她通信,排憂解難,親呢地稱其“鳴姐”。冰瑩成功逃婚后,有情人終得眷屬。1930年6月4日,25歲的謝冰瑩第一次做了母親,因為女兒哭聲嘹亮,惹人愛憐,又取乳名“小號兵”。但夫婦二人窮得叮當響,生活費由謝的稿酬支撐,生產(chǎn)費是問廖士楷所借。千難萬難,符想到去天津的北方書店糊口,不曾想一去就被特務逮捕,鋃鐺入獄。期間,謝冰瑩因《行軍日記》出版而聲名大增,軍校時期就不乏追隨者的她,因和徐名鴻的交往被符號誤會已久,被丈夫冷嘲熱諷的她,痛不欲生。
迫于生計,謝放棄了學業(yè)和北方左聯(lián)的活動,回到符號的家鄉(xiāng)武漢,和他的母親周慶余一起生活。謝冰瑩不分晝夜地拼命寫作,也只有《武漢日報》副刊《鸚鵡洲》的一點稿費,走投無路的冰瑩試圖說服符號的母親,讓她把小號兵帶回娘家撫養(yǎng)。本已同意的老人,想到丈夫早已犧牲,兒子身陷囹圄,僅一點親骨肉又被兒媳帶走,著實不甘,便發(fā)動親友隔江奪回了孩子,令謝冰瑩和女兒符冰隔閡一世難以消除。五年獄災后,符號回到母親和女兒身邊,時過境遷,與謝早已陌路。1942年3月,謝冰瑩從成都飛往桂林,想把女兒接到身邊,更好地培養(yǎng)其文學天賦。但被符冰拒絕,只好將女兒托付于柳亞子,委其照顧,悻悻而歸。
1957年,符號被劃為“右派”。那一時期,國民黨少將、前妻逃臺,章伯鈞的心腹,哪一條“罪名”都足以令符號家散人亡。1966年,符冰不堪凌辱,自中央戲劇學院的高樓跳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2、黃震
1931年謝冰瑩輾轉來到上海,陪伴在她身邊的男人是顧鳳成。顧是上海光華書局的編輯,江蘇無錫人,要小謝兩歲,仰慕謝的才華而想要得到她。謝憑借《青年王國材》和《青年書信》二書稿費赴日留學,但因在日本與同學組織抗日救國會被遣返。顧既不支持她留學,又覺其抗日活動太過危險,兩人沖突不斷,最終斷絕聯(lián)系。
1933年秋,謝冰瑩來到廈門省立第十三中學任教,認識了其第二位丈夫——黃震。黃是福建仙游人,1926年畢業(yè)于北京師大生物系,1927年也投身于革命,任北伐第十七軍政治部宣傳科科長。黃震雖習自然科學,任該校教導主任兼生物老師,但也酷愛文學,青年時代因嗜讀《少年維特之煩惱》,便自名為“維特”。共同的文學和革命追求奠定了他倆愛情的基礎。自此,謝冰瑩和她的“維特”,一起經(jīng)歷了“福建事變”,共同逃亡到日本留學,文學上相互進步,精神上相互扶持,《湖南的風》、《在日本獄中》等眾多文章都由黃震撰后,表抒己見。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謝冰瑩組織了“湖南婦女戰(zhàn)地服務團”赴滬寧一帶工作,黃震一路陪行?!胺驄D合作,寫了不少戰(zhàn)地通訊?!糠陻硻C投彈,她的‘維特’總是把她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子覆蓋著。”連旁人都羨煞的二人,終免不了誤會隔閡。1939年初,謝不顧在國立翻譯館工作的黃反對,不愿在重慶后方做“太太”,堅決到前線去。黃卻因母親患病托詞趕回福建,兩人因此引起爭執(zhí)。戰(zhàn)時交通破壞、郵信中斷,黃震回閩后去信以求諒解,終未得回音。重慶一別,遂成夫婦永訣。黃震生前回憶往事,不勝感慨地說:“在那戰(zhàn)爭的動亂時代,國家與民族都處于動蕩之中,個人的悲歡離合又算得了什么?”
3、賈伊箴
1940年,在宜昌的戰(zhàn)火中,謝冰瑩與賈伊箴走到了一起。賈是山東人,小冰瑩一歲,出生于一個基督教家庭。燕京大學化學系畢業(yè)后,留學英國,是一位化學專家。與賈的結合,是謝真正意義上的婚姻,兩人相依為命半個世紀,感情深厚。1948年8月,夫婦二人到臺灣省立師范學院任教,謝講授國文和“新文藝習作”,賈教授化學。1988年7月18日賈在美國舊金山因心臟病去世,謝冰瑩拒絕了子女的邀請,堅持獨居,至2000年1月5日與世長辭。
兩人性格中仍有許多不合之處,“他是個頑固派,不喜交新朋友,也不參加任何朋友的約會,尤其對大陸十分反感,在談話中常有攻擊大陸之語?!狈彩谴箨懪笥褜懡o謝的信,他往往不給謝冰瑩就直接燒掉,甚至扔掉學生送給妻子的東西。這迫使謝隱瞞其政治傾向,不想讓她丈夫賈先生知道她的革命歷史,以獲得晚年夫妻生活的寧靜。
經(jīng)過三次艱難的婚姻,謝有太多的反思和成熟,“所以后來很多很有名的人都罵我說謝冰瑩是浪漫主義,吹了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都吹了,真是浪漫得不得了。所以后來我跟姓賈的結婚以后,共同生活了五十年。所以我心里想,現(xiàn)在不戀愛,現(xiàn)在不浪漫了?!庇腥吮阏J為,這時的謝與反抗包辦婚姻“四次逃婚”的“女戰(zhàn)士”已判若兩人,走上了一條“認命”的道路,屈從丈夫的“大男子主義?!?/p>
婚姻與配偶,總無十全十美,需要對話和包容。謝自己體會到,對待前任總是一發(fā)現(xiàn)缺點便大失所望、便要分手,是很任性的??梢哉f,在第三段漫長的婚姻中,她在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平衡個人與家庭的關系。本身就是一位好作家、好教師的謝冰瑩,學著做一位好母親、好妻子,擔負起應有的家庭角色,這是積極地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是對待婚姻和家庭的負責態(tài)度。所以,認為謝“追求婚姻自由卻又陷入傳統(tǒng)婚姻”的觀點,是極不客觀的。
真正使“女兵”謝冰瑩得到改變的,是幾次為人母親的不易。她與符號生有一女——符冰,慘死于“文革”。與賈伊箴生有二子一女,大兒子賈文輝,二兒子賈文湘,小女兒賈文蓉,都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對每一位孩子來說,謝都會努力盡到母親的責任,寸草之心。謝的一生摯友趙清閣曾回憶道,“大約1941年以后,她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了,于是離開軍隊,又回到文教崗位,安于一個幸福的小家庭。在成都,在北京,我看見的冰瑩不再是一個‘女兵’形象了,她變成了一個賢妻良母。她的小家庭里,除了她的丈夫賈伊箴外,還有一兒一女,都是頑童?!ㄖx冰瑩)原來還有著女性溫柔、淳厚的素質?!?/p>
謝自己也笑言,“這生孩子真實麻煩。我只是生了三個孩子,也是受夠了?!@個手抱著他喂奶啊,這個手寫文章?!髞韺嵲谑懿涣耍凸土艘粋€奶媽。結果小孩子瀉肚子,馬上瘦得不得了。這才送去幾天,哎呀一看,我簡直快昏倒了……趕快送醫(yī)院的,最后還是我自己再帶?!睂Υ笈畠悍?,謝冰瑩也從未忘懷,認為她跟自己一樣,思想是有革命性的,有自己的主張。八十年代,謝得知女兒早已死于非命,悲痛欲絕,肝膽欲裂,既恨符號沒有保護好女兒,也恨自己沒能帶走女兒。小號兵的慘死,可以說是她晚年生活最沉重的一道陰影。
對于男女平等的問題,謝看得很透徹,“老實講,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真正平等……我跟我先生講,應該分開看,男人有男人的長處,女人有女人的長處,舉一個例子,帶小孩子來講,我說男人你是不是像女人一樣耐煩?大便搞得一身,一塌糊涂?!睂τ趦号惨灰曂?,給予孩子們充分的尊重和自由,從未言明男孩子應該如何、女孩子應該如何,都是讓孩子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寓教于樂。小女兒莉莉想學習音樂,家里不惜貸款、斥巨資購買鋼琴。而大兒子想研究飛機,竟也帶去飛機場觀摩,被丈夫戲謔“真是個溺愛孩子的媽媽。”被戰(zhàn)爭和硝煙沖擊過的謝冰瑩,對于生命和子女看得更為珍貴,確不足為奇。
可以說,謝冰瑩的一生,被牢牢地打上了“革命”與“戰(zhàn)爭”的印記。她是幸運的,當別的女性還在爭取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之時,謝憑借自己的從軍生涯和文學天賦,已經(jīng)觸及到更深一層的問題——女性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
綜觀謝冰瑩的一生婚戀,都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女性意識的覺醒。如若謝能為符恪守一輩子,那她開始就不會反抗父母之約,正因為她堅持不渝地相信愛情,追求自我的幸福與價值,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投入婚姻。她的一生,貫串著一條反對傳統(tǒng)禮教、反對軍閥獨裁、追求民族獨立、張揚婦女解放的主線,是20世紀中國新女性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碰撞出的最熾烈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