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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 助

        2018-11-14 19:04:05
        長江叢刊 2018年16期
        關(guān)鍵詞:丹增達娃漢人

        察瓦龍鄉(xiāng),龍普村。

        格列丹增七點鐘就被鬧鐘叫醒了,今天,他要和好友洛桑達娃、益西次吉一道去販松茸。格列丹增今年19歲,剛剛初中畢業(yè)。他9歲才上小學。察瓦龍鄉(xiāng)沒有初中,格列丹增的初中是在察隅縣城讀的,下學期,他還要去那里讀高中。格列丹增家一共八口人。父母在察隅縣采貝母,哥哥在青海賣蟲草,弟弟在村里的寺廟當和尚,奶奶帶著哥嫂近兩歲的大女兒拉姆住在廟里陪著弟弟修行。現(xiàn)在是嫂子、不足半歲的侄子和他住在家里。等到開學,家里就只剩下嫂子和侄子了。洛桑達娃和益西次吉是格列丹增自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洛桑達娃比格列丹增大一歲,也是初中剛畢業(yè),但他不準備讀高中了,他家里條件不好,供不起;益西次吉只有17歲,人聰明,頭腦靈活,就是不愛讀書,成天鼓搗做生意。最近經(jīng)親戚介紹,做上了販松茸的生意,第一天就賺了1000元。恰好格列丹增和洛桑達娃放暑假在家,益西次吉就想帶著他倆一起做。今天是三個人第一次一起販松茸,益西次吉先去了采摘松茸的木孔村,讓格列丹增和洛桑達娃隨后趕去。他說要早到,否則就收不到好的松茸了。

        格列丹增翻身起床,把氆氌藏袍系緊,穿上嘎洛鞋。他掏出手機來照照,對自己的形象很滿意:自然微卷的頭發(fā),輪廓分明而略顯削瘦的臉龐,真是帥呆了。他推開臥室門,見大堂里靜悄悄的,墻角處的一張雙人床上,嫂子摟著侄子還在熟睡中。他怕吵醒他們,便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從跟前經(jīng)過。但在他開大門時,笨重、衰老的木門還是發(fā)出“吱呀”的響聲。門一開,晨光伴著霧氣夾雜著牛糞味蜂擁而入。他揉揉鼻子,下到一樓擰開石槽上的水龍頭,喂牛喝水。牛“姆——哞”一聲,算是問過早安,便埋頭吸水。格列丹增則走到玉米地里撒尿。他家沒有廁所,玉米地就是他家的廁所。

        回到屋里,他發(fā)現(xiàn)嫂子還是醒了。她起身坐起來,哺乳期女人胸前碩大的奶子鼓鼓的。格列丹增把頭扭向另一側(cè)。嫂子揉揉眼,問:“丹增,今天起這么早干什么?”

        格列丹增說:“今天要和達娃、次吉一起去收松茸?!?/p>

        嫂子說:“那就在家吃了再去?!?/p>

        格列丹增說:“不了。我約了達娃到街上吃?!?/p>

        嫂子一骨碌翻身下床,說:“還是在家吃吧。我馬上做。你去喊達娃到家一起吃。”

        達娃就住在丹增家山下,隔得不遠。丹增騎摩托去喊達娃,回來時,嫂子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是熱氣騰騰的炒米飯,一壺酥油茶,還有一碟咸菜。

        餐前照例要頌經(jīng),感念佛的慈悲和恩賜。老人們會很虔誠,念的經(jīng)文很長。丹增和達娃他們這些年輕人就比較馬虎,只念了三遍“唵嘛呢叭咪吽”虛應(yīng)。丹增的父母年輕時也這樣,到老了才認真?!盎蛟S,等我老了也會像他們一樣吧?!钡ぴ鱿?。

        吃飯時,嫂子在一旁邊捏糌粑邊嘮叨。

        “你們做生意要和善。不要跟別人爭吵、打架?!?/p>

        “知道了,央金?!鄙┳颖鹊ぴ鲞€小幾個月,所以私下里丹增總是喊嫂子的名字。

        “你向江白活佛求的‘鄉(xiāng)里不打架’符帶了嗎?”嫂子又問。

        丹增從胸前掏出一塊印滿經(jīng)文的黃絹,說:“你看,我總帶著呢。我向江白活佛發(fā)過誓不在鄉(xiāng)里打架,會嚴守承諾的?!?/p>

        “阿爸啦阿媽啦眼看半年多沒有回家了,不知道身體怎么樣?”嫂子又說。

        “他們都很好。在學校的時候,我經(jīng)常去看他們的。”

        “山上的姨奶奶前一陣子送來的酥油快吃完了。你什么時候去拿一些回來。姨奶奶年紀大了,走路不方便,別總讓她跑?!?/p>

        丹增點點頭:“嗯,忙完這幾天就去?!?/p>

        嫂子又自言自語:“廟里的米、油不知道夠不夠,我今天得去一趟,給奶奶和弟弟送一些。”

        丹增聽得出嫂子的話中還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就是她想女兒了,他頓了頓,說:“央金,你帶著個孩子拿這些重物不方便,還是等我回來吧,騎個摩托幾分鐘就到了。奶奶要是想回家看看,我就把她接回來。拉姆也會一起接回來的?!?/p>

        嫂子就不做聲,過一會兒又說:“這些糌粑你們帶上,中午吃。還有,你等下順路帶我去趟鄉(xiāng)里。我好久沒有上街了?!?/p>

        吃完飯,丹增先把嫂子送到街上,然后跟達娃一起往木孔村趕。

        路上,兩人把車載音響調(diào)到最大音量,頓時,滿山谷都是流淌的歌聲。他們喜歡這樣,喜歡高聲歌唱,喜歡酣暢淋漓的感覺,喜歡自由奔放地抒發(fā)自己的感情。

        騎了大約10來公里,遠遠地看見前面山路上兩名漢人向他們招手。一個個子稍高,大腹便便,面部烏黑,一臉嚴肅;另一個個頭小一些,但精神,戴副眼睛,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兩個人都穿著很炫的騎行服。路邊停著兩輛自行車,車后架上放著馱包。這類人他們往年經(jīng)常見到,今年少一些。“應(yīng)該是去察隅的吧?”達娃說?!班?,看來是遇到麻煩了?!钡ぴ鳇c點頭。他們到跟前把車停下來。

        “大叔,什么情況?”丹增問。

        “自行車的鏈條斷了。”那個小個頭漢人一臉沮喪,“我們沒帶工具,能不能幫忙把車拖到街上修?”

        自行車的鏈條就像火箭的助推器,摩托車的發(fā)動機,斷了那還怎么騎呢?丹增有些同情他們。他和達娃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你看怎么辦?

        達娃說,按理應(yīng)該幫助他們,可我們要急著趕去木孔,次吉還在那里等著我們呢。要不,讓他們再找其他人幫忙?

        達娃說的藏語,那兩個漢人自然聽不懂。可他們望著丹增和達娃的眼神充滿期待。這讓丹增狠不下心來拒絕。他想到奶奶常講,人要心存善念,多做行善積德的事,可得福報。所以他越發(fā)猶豫起來。

        那小個頭漢人卻急了,說:“我不要你們白白幫忙,我給錢的!”

        達娃說:“大叔,不是錢的問題。我們確實有急事,我們約了朋友去收松茸的?!?/p>

        就在這時,次吉踏著歌聲從山上飛馳而下。他看到丹增和達娃停在路邊和兩個陌生漢人待在一起,露出很詫異的表情。丹增和達娃也很奇怪次吉竟然轉(zhuǎn)回來了,雙方不約而同地問:“怎么回事?”

        次吉垂頭喪氣地說:“今天那邊采松茸的不在,收不到松茸了。”

        達娃說:“這兩位大叔的自行車鏈條斷了,想讓我們幫忙拖到街上去修?!?/p>

        丹增看著次吉懊惱烏黑的臉,卻沒來由的高興,心想,這樣總算可以幫助兩位大叔了。

        次吉聽了達娃的話,馬上臉上陰轉(zhuǎn)晴,問:“他們給多少錢?”

        達娃說:“剛才他們倒是說要給錢的,可我們急著趕去會你,沒答應(yīng)幫忙。再說,就這么點事,哪好意思收人家的錢?”

        次吉說:“怎么不好意思收錢?我們付出了勞動,還要耗費油,收錢是光明正大理所當然的。這樣,這事情你們倆別管了,我來跟他們談。”

        達娃和次吉想要阻攔次吉,次吉卻已走到兩名漢人跟前,說:“幫忙可以。你們給多少錢?”

        那小個頭漢人喜出望外,趕緊說:“100元,可以嗎?”

        “150元,否則免談!”次吉堅決地說。

        丹增和達娃聞言嚇了一跳,心想,次吉太過分了,這樣乘人之危獅子大開口,佛會不高興的啊。

        那小個頭漢人卻答應(yīng)了。

        然后次吉把自行車搬到摩托車上,載著小個頭漢人走了。

        現(xiàn)場就只剩下了丹增、達娃和那個大塊頭漢人。丹增和達娃都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就跑到路邊去往江里扔石頭,看誰力氣大、扔得遠。

        直到又一名漢人的到來,才緩和了尷尬的局面。

        那個漢人跟先前的兩名漢人是一起騎車去察隅的,走在前面,接到帶信說他的同伴車壞了,就轉(zhuǎn)回來找他們。這人白白凈凈的,看上去很有修養(yǎng),一點不像那個大個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讓丹增和達娃感到很親切,也愿意和他說話。

        果然,他們?nèi)撕芸炝牡脽峄鸪臁?/p>

        白凈漢人問了丹增、達娃、次吉的名字,然后指著大個頭說:“他是我們團長,你們也可以這樣喊。我姓徐,你們叫我徐叔吧。跟次吉到街上修車的是黃叔。我們都是武漢來的。”

        丹增和達娃一吐舌頭,心想,難怪那么嚴肅,原來是團長啊。

        徐叔猜出來他們心里所想,打趣道,別看他一副老虎吃人的樣子,其實心眼也不壞。

        又問丹增:“你們都是學生?”

        丹增就簡單說了三個人的情況。

        徐叔說:“要好好讀書,將來去山外看看。達娃不能就這樣輟學了,一定要想辦法繼續(xù)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改變?nèi)说拿\?!?/p>

        見達娃的眼眶有些紅了,丹增說:“他其實也想讀書的。他成績比我好。他還有一個表哥在武漢大學讀書呢!”

        徐叔點點頭,找了個輕松的話題:“你們在學校有沒有談朋友?”

        丹增說:“沒有。不過我們這兒很多女孩子十三四歲就結(jié)婚了。察隅的中學也有很多同學談朋友。女孩子比男孩子主動,帶壞了男孩子?!?/p>

        達娃在一旁笑:“徐叔別聽他的,他不需要談朋友?!?/p>

        “哦,那是為什么?”

        “因為他家里有嫂子了??!”達娃還是笑。

        “丹增,莫非你家是一妻多夫?”徐叔大驚。

        “才不是呢。哥哥結(jié)婚時就談好了的,各是各,怎么可能一妻多夫?”丹增正色說。

        “你呀,就別狡辯了?!边_娃依舊不依不饒,“你家里那么漂亮個嫂子,你難道沒有經(jīng)常動她?”

        丹增飛起一腳踹向達娃,嘴里喊道:“你這個流氓,看我怎么揍你!”

        達娃就躲避,邊跑邊哈哈大笑。

        笑鬧間,次吉載著小個頭黃叔回來了。

        “修好了?”一直站在旁邊抽煙不說話的團長問。

        “反正接上去了?!秉S叔說。

        “怎么接的?”團長又問。

        “察瓦龍街上沒有修自行車的。只有一家摩托車店,他們也沒有工具,就用錘子錘上去的。”黃叔說。

        “???”團長和徐叔都一臉錯愕。

        “反正能騎就行?!秉S叔自信滿滿。

        “那你騎車爬個坡試試。”團長沉吟片刻,說。

        “不用吧,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走。”黃叔好像有些不情愿。

        “騎!”團長很威嚴,態(tài)度很堅決。

        黃叔拗不過團長,騎車上坡。踩了幾步,不動了。下車,把車推回來。

        到跟前,大家一看,鏈條還囫圇掛在車上。

        “怎么回來啦,要爬到坡頂才行呢!”團長說。

        “鏈條裝到框外了,調(diào)不了擋?!秉S叔哭喪著臉說,“剛才在街上想盡快回來,也沒檢查。哪知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天意啊,天意不可違!”團長一聲長嘆,說,“收拾收拾,打轉(zhuǎn)吧!”

        “打轉(zhuǎn)?那怎么行?”黃叔急了,“我想繼續(xù)。上坡推,下坡滑,總可以吧?”

        “扯,平路怎么辦,你也推?。俊眻F長道。

        黃叔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心,沉著臉不說話。

        一旁,徐叔小聲問丹增:“這察瓦龍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那可多著呢!”丹增道:“你看,對面是一座雪山,山上有一個神湖,靈得很,我們每年都要去那里轉(zhuǎn)湖。我們村里有個扎通寺,是察瓦龍最大的寺廟,廟里的江白活佛很厲害。他會用藏醫(yī)給人治?。粵]學過外語,卻會聽、說幾個國家的語言;周圍的老百姓遇到難事都會去求他,百求百應(yīng);我弟弟小時候身體不好,總是咳嗽發(fā)燒,但是一遇到活佛,馬上不燒不咳,后來就許給寺廟,在那里當了和尚。還有,我們這里離梅里雪山也很近,我們可以騎摩托帶你們?nèi)ネ妗!?/p>

        “梅里雪山不是在云南嗎?”徐叔問。

        “梅里雪山是云南和西藏的界山??课鞑剡@邊就是我們察瓦龍鄉(xiāng)。因為進出不方便,所以沒有云南那邊名氣大,但景色可美呢!”

        丹增一番話讓徐叔心動不已,他扭頭對團長說:“要不,我們就在這里住幾天,做個深度游?”

        團長點點頭。

        丹增聽了很高興,說:“那就住到我家去吧!”

        丹增請三名武漢大叔到自己家去住,是有他的考慮的。

        以達娃家的家境,肯定是不方便去住的。自家條件好一些,父母又都在外,顯然寬松多了。至于次吉,他家不是不能住,可看看他今天的態(tài)度,又不知道要怎么收人家的錢呢!

        是的,丹增對次吉今天的表現(xiàn)相當不滿意。作為一名從小受藏傳佛教熏陶長大的藏族青年,心地應(yīng)該是純凈、善良、樸實的啊,怎么能夠毫無底線地收取人家的錢財呢?你原來不是這樣的?。‖F(xiàn)在你是喜歡做生意,難道做生意就會讓人的心蒙上油,變得貪得無厭嗎,就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當生意一樣做嗎?你就算賺再多的錢,也如老人講的,“冬天的白雪,蓋不滿大山”啊。唉,樹彎過頭了要折,弓拉過勁了會斷,我實在是擔心你呢!

        所以,丹增請他們?nèi)ゼ依镒?,一方面是想盡地主之誼,給予他們一些精神上的補償,一方面也是想籍此盡可能地消弭次吉過分行為犯下的業(yè)障。

        回到街上,三個武漢人到老陳客棧把自行車及馱包寄存下來,拿了些換洗衣物,便坐丹增他們的車去龍普村。說來也巧,雙方都是三個人,正好一人一輛車。

        街上有一家大一點的超市,他們到跟前下了車,說是要買一點東西。丹增陪著進去。超市里都是熟人,巴掌大個小街,來來去去的哪能不熟呢?一群年輕的藏族女人聚在超市門口聊天。其中一個個頭高挑的女子美得超凡脫俗,在一堆女人中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三個漢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丹增趁他們買東西的工夫,走到女人中間和她們說話。個頭高挑的藏族女子點了點頭。

        那邊,三個漢人問超市老板:“你們這兒走親戚,都送些什么禮物?”

        老板說:“米啊,油啊,都可以?!彼ぴ稣UQ?,又問漢人,“你們這是要去哪家走親戚?”

        那個白白凈凈自稱徐叔的漢人就指著丹增說:“諾,就是他家。”

        老板就笑。那群年輕的女子和一屋人也都跟著笑。笑得那三個漢人莫名其妙。

        后來,他們買了三盒牛奶、三提油,分作三份裝好。

        徐叔坐在丹增車上。出了察瓦龍鄉(xiāng),在三岔路口往左貢方向走,也是碎石路。丹增對這條路實在太熟悉了,哪里有個坑,哪里需要減速,哪里靠山走,哪里靠河走,他都了然于胸,所以盡管把車開得飛快,仍是比較平穩(wěn)。徐叔先還害怕,在后面把丹增抱得緊緊的,后來就漸漸松弛下來,還稱贊丹增的車技高,讓丹增有點小小的得意。徐叔放松下來就開始問各種問題。比方說,他問路邊那么多肥肥大大的仙人掌,你們都用來做什么???丹增回答喂牲口,徐叔就嗟嘆,可惜了,可惜了;到扎那村,有一座覺姆廟,徐叔又問,這廟里有多少覺姆,有什么歷史典故,這問題丹增回答不出來,但很奇怪徐叔竟然知道覺姆就是漢人佛教里面出家修行的尼姑。徐叔還跟他討論藏傳佛教,對藏傳佛教的歷史沿革、派系傳承都了如指掌,讓丹增又佩服又羞愧。徐叔了解的許多關(guān)于藏傳佛教的知識他都不知道呢。而徐叔又是那么謙和風趣幽默,這大概就是書讀得多有修養(yǎng)的緣故吧。丹增從小到大沒離開過藏區(qū),與漢人接觸不多,學校是有漢族老師的,可那畢竟是老師啊,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畏懼也有些距離感的,不像陌生人,可以毫無顧忌的說笑。今天這一番短暫的接觸,讓丹增對徐叔由衷地佩服,暗想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去大城市看看,爭取做一個像徐叔這樣學養(yǎng)豐厚、知識淵博的人。

        快到丹增家的時候,有一條窄窄的小溪,溪里很多滾圓的石頭,溪邊長滿枝葉茂盛的樹木,從兩邊合攏來,形成一條陰涼的隧道,連透過枝葉灑下的正午的陽光都成了綠色的。去丹增家,就要順著這條小溪涉水過去。丹增走到這里,一時童心大發(fā),想嚇徐叔一下。他加速從坡上向小溪俯沖下去,摩托車像過山車一樣在溪里上下跳躍,溪水被劈成兩半,果然嚇得徐叔大叫:“慢點,慢點!”丹增開心得不得了。等丹增減了速,徐叔又對這優(yōu)美的景致贊不絕口。

        穿過小溪有座小石橋,過了橋就是丹增家。丹增家的房子是那種典型的藏式碉房,共三層,用石壘墻,以木作柱,墻為白色,柱頭和房梁有裝飾繪畫。外面一人多高的圍墻圍成一個院落,右側(cè)是玉米地。房子的一樓喂養(yǎng)牲口,二樓住人,三樓一半是平臺一半砌起來堆些雜物。丹增在院門口把車停下,徐叔下車時沒在意,手臂觸到了路旁的一棵草,只聽他“呀”的一聲,臉上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丹增朝那草瞟一眼,立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剛才你的手臂是不是有一種又酸又麻又疼的感覺?”丹增笑著問。

        “是啊,不知道碰到什么了?!毙焓寰o皺眉頭說。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細瞧,卻發(fā)現(xiàn)手臂上什么都沒有。

        “就是那棵草惹的禍?!钡ぴ稣f,“等下你的手臂上還會出現(xiàn)紅點。不過沒關(guān)系,過半個小時就好了?!?/p>

        “什么草這么厲害啊!”徐叔盯著草看。草上長著一些帶細刺的圓球。

        “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小時候我只要不聽話,我爸就會用這種草抽我?!钡ぴ稣f。

        “哦,那就叫它教育草吧。走時我?guī)б恍┗厝?,誰不聽話我就拿它教育誰。”徐叔一邊疼的嘴嗦嗦的,一邊竟然還開起了玩笑。

        進出丹增家的院門要爬“樓梯”。樓梯其實就是用刀砍了幾道坎的圓木。上樓的梯子也是這樣的。丹增他們幾個習慣了,上下這種樓梯自是如履平地,三個客人卻不然,要用手扶著小心翼翼地爬。尤其是那個胖團長,在圓木上晃晃悠悠的,弄得圓木左右搖晃,幾次差點摔下來,樣子十分狼狽。

        丹增帶著他們上到二樓,進門是大堂,空間很高,但藏家住宅的窗戶都很小,所以屋內(nèi)還是顯得很暗。大堂里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雙人床、一個沙發(fā),別無他物;大堂左側(cè)是臥室,右側(cè)靠里是廚房,靠外是佛堂兼餐廳。佛堂是丹增家裝飾最為華美的房間,佛臺正中是一個黑色銅缽,酥油燈常年不熄,兩側(cè)各放一支色彩鮮艷的酥油花,那是扎通寺江白活佛親自制作的;墻上貼著蓮花生大師、白度母、綠度母畫像,法相莊嚴,儀態(tài)端莊,令人肅然起敬。三個客人看得贊不絕口。那個小個頭黃叔更是癡迷,對著每一個角落拍照,只是光線太暗,恐怕效果不好吧。對此,丹增心里感到有些歉意。

        但是沒辦法。公家供的電不太靠譜,說不準什么時候有電什么時候沒電。村民們就自己買電機,借用門口的小溪流發(fā)電。這樣電倒是有保障了,就是電壓太低,電光就跟酥油燈的光亮差不多。

        丹增把客人安頓好,到廚房安排達娃煮米蒸飯,然后又去了街上。

        嫂子的回家很是驚艷了一把,客人們沒想到他們剛才在超市里看到的那個美麗少婦竟然是丹增的嫂子央金。央金嫂子已經(jīng)買了幾個土豆、一顆包菜,還有開袋即食的雞爪、鴨尖、豆干等食品,整整裝了一大包。只是,央金不會說漢話,僅禮節(jié)性地朝他們笑,未免讓他們感到遺憾。

        吃飯時很熱鬧。團長到巴桑老爹的小賣部買來一件啤酒,丹增拿出了家里自釀的玉米酒??腿撕扔衩拙疲齻€小伙子喝啤酒??腿酥v騎行經(jīng)歷,小伙子們講村里故事。玉米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啤酒喝了一罐又一罐??腿藗兒荏@奇小伙子們的酒量,問:“你們放開了喝能喝多少?”丹增微微一笑沒回答。次吉說:“不知道,沒醉過?!边_娃瞧一眼次吉說:“切,你就吹牛吧!去年過年,你喝多了躺在河邊睡覺忘了?”次吉臉一紅,梗起脖子道:“那一次不算。那天村里的男人們轉(zhuǎn)完山聚在一起喝酒,都喝多了,滿河邊躺的都是人呢!邊巴大叔回家的時候還把摩托沖到河里了,到現(xiàn)在走路還一瘸一拐呢?!边_娃就笑:“那還不是喝多了?怎么就叫沒醉過?”

        笑鬧一陣,又談住在丹增家的活動安排。丹增說,今天下午就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明天我?guī)銈內(nèi)ピㄋ峦?,后天我們?nèi)齻€人騎車帶客人們?nèi)ゼ讘?yīng)村看梅里雪山。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黃叔說,挺好的。

        徐叔還是有些不放心,問,甲應(yīng)村離這里到底有多遠?一天來回夠不夠?

        丹增說,大概40公里左右吧,路不太好走,不過一天來回肯定夠了。我跟你們說,那甲應(yīng)村還是屬于我們龍普村的地盤呢。

        徐叔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說,啊,那么遠的地方還該龍普村管?這龍普村可真夠大的。

        丹增說,是啊,我們西藏就是人少地廣,一個鄉(xiāng)恐怕比你們那里一個縣都大呢!

        應(yīng)該說,截止到這個時候,餐桌上的氛圍都是不錯的,大家在一起其樂融融,有說有笑。丹增很滿意,覺得自己這一番心思沒有白費。哪知道就在這個時候,那個不知輕重的次吉又開始發(fā)飆了。他突然把話題一轉(zhuǎn),說:“談好了安排,那我們再來談?wù)勫X的事吧?”

        丹增看到三位客人一愣,但接著就笑了,徐叔說:“次吉說得對。你們辛辛苦苦帶我們?nèi)ツ敲催h的地方,肯定得給報酬。次吉,你看多少錢合適?”

        次吉可沒笑,很嚴肅地說:“每人500元?!?/p>

        徐叔還是笑:“多了點吧?”

        次吉說:“一點也不多。帶你們?nèi)ゼ讘?yīng),會耽誤我們收松茸。我們收松茸一天怎么也要賺500元,我就是按這個算的。”

        達娃在一旁拉一拉次吉,說:“我看就400元吧?”

        次吉一擺手甩開達娃,怒道:“你不懂,別插話!”

        次吉接著又說:“另外,剛才說好的150元還沒給呢!”

        丹增看見三位客人的臉色微微有些改變,趕緊給次吉使眼色。次吉裝作沒看見。

        停了好久,團長發(fā)話了,淡淡地說:“那行,這錢給你吧。”他掏出150元遞給次吉,次吉接過裝進口袋里。

        丹增使勁瞪次吉一眼,牙齒咬得咯咯響。

        “還有他們的呢?”次吉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

        “他們?”團長的眼睛依次掃過丹增、達娃和次吉,“他們的什么錢?”

        “您忘性真大?。 贝渭湫Φ?,“剛才你們怎么到的丹增家?不是我們騎車帶過來的?難道就這樣算了?”

        丹增和達娃見說到他們倆,連連擺手說,我們不要,我們不要。

        團長真的是生氣了,他盯著次吉一字一頓地說:“小伙子,我告訴你,生財要有道,不是什么錢都該給該拿的!我們到丹增家來,是當親戚走的。我們還給你們每家買了禮品。錢是好,可不是所有的賬都能夠用錢算得清的!”

        丹增見狀,趕緊打圓場,說,叔,您別生氣。這錢我們不會要的。后天去甲應(yīng),我們也說好,每人400元。

        這頓原本很快樂的聚餐,就這樣被次吉攪得一團糟。

        然而,丹增和三位客人都不知道的是,達娃和次吉在離開丹增家后,還有一番對話。

        路上,次吉把剛收到的150元錢塞給達娃。

        達娃一驚,問:“這是干什么?”

        “給你!”次吉咧嘴一笑。

        “你的錢,干嘛給我?”

        “兄弟,你比我用得著。你愛學習,成績又好,無論如何得繼續(xù)讀書。今天就只能這樣了,暑假里你和我一道販松茸,一定能夠攢夠?qū)W費的!”

        “你,你剛才兇巴巴地要錢,就是為了給我攢學費?”達娃呆住了。

        “哈哈,誰讓我們是兄弟呢?惡人就讓我來做吧。說實話,那三位大叔還是挺好的,我也不忍心這樣呢?!?/p>

        說完,次吉不待達娃反應(yīng)過來,騎上摩托飛馳而去。

        遠遠地,傳來次吉的聲音:“記住,別跟他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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