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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鄉(xiāng)下人走親戚拜年正當時,劉子蓮卻拖著行李箱出門了。
這是劉子蓮生平第一次用行李箱。原本打算拎個旅行袋打發(fā)自己的,同行的夏芳草說拎個袋子像什么話,好歹也是上省城。夏芳草說子蓮你莫要拎你那個破袋子跟我去大武漢折我的人,人家省城的人檔次都高得很。夏芳草的話說到如此份上,劉子蓮一咬牙便掏了錢買下了一個帆布的行李箱。
夏芳草今年四十四歲,與劉子蓮?fù)?。只是她年頭而劉子蓮年尾而已,但卻顯得比劉子蓮年輕,穿著打扮也明顯比劉子蓮洋氣。夏芳草還戴了些首飾。這個年齡的女人村里不乏有戴首飾的,基本都是戴的黃金首飾。手指頭因為常年勞作,骨節(jié)粗大且糙,戴著戒指不倫不類的。夏芳草早年也與她們一般在田里勞作,手指也并不細,卻明顯白了很多。戴上一枚細細的鉑金戒指,煞是好看。開口閉口就是武漢人怎樣,武漢怎樣。武漢不是一線城市,同村還有不少年輕人在北上廣打工??赡切⒆由弫碚f太遙不可及,和年輕人也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唯有武漢,以及和她同齡在武漢打工的夏芳草卻是真實可觸摸的。
臘月時,劉子蓮便萌生了想出去打工的念頭。別看平時夏芳草在劉子蓮面前異常有優(yōu)越感,盡量表現(xiàn)得穿著打扮和氣質(zhì)異于一般農(nóng)村女人,但當劉子蓮說要跟她一起去武漢打工時,卻勸了她幾句。然后幽幽地說了一句,條條蛇都咬人。其實她在武漢并沒有像那些有文化的年輕人那樣能打到體面的工,不過在幾家大醫(yī)院里做護工。四五十歲的女人,又沒有一技之長,唯一多的便是力氣,做這個再合適不過了。劉子蓮聽她說過幾次,央她帶自己去。兩人做姑娘時便是一個村的,常在一起玩耍。后來又嫁到同一個村,關(guān)系與常人自是不同。跟著夏芳草出去,劉子蓮不擔(dān)心夏芳草坑自己,夏芳草不擔(dān)心劉子蓮吃不了苦。何況,兩人一起出去,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
都說女人是菜籽命,撒到肥窩窩是好命,撒到石頭縫里便無可奈何了。劉子蓮就是典型石頭縫里的命。說來劉子蓮也曾心比天高,小學(xué)時以全鎮(zhèn)第二的成績考入鎮(zhèn)重點中學(xué),初一初二成績都穩(wěn)步在班級前五名,但到初三時就跌出前五了。在那個年代跌出前五名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在升學(xué)率超低的偏僻小鎮(zhèn)中學(xué),只有班級前三名才有機會考上高中或中專。劉子蓮不甘心,又復(fù)讀了一年,離分數(shù)線仍差好幾分。父母也算對得起她了,機會給了她幾次,她自己不爭氣也怪不了別人。八九十年代的農(nóng)村,想靠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確實太難了。不似如今,讀個大學(xué)稀松平常。讀了近十年書,劉子蓮還是免不了重復(fù)祖輩和父輩的命運,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初回家時,劉子蓮悲壯異常。她總覺自己不應(yīng)該是一個農(nóng)婦的命,母親是文盲,過這樣的生活理所當然??勺约?,一直是夠努力的,仿佛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為什么仍要走母親走過的路呢?可是生活就是生活,沒有為什么。她開始分擔(dān)母親的家務(wù),也隨父母下地干農(nóng)活。中途,她也曾想過外出打工。農(nóng)村的孩子只有這兩條路??墒浅D陝谧鳎赣H患上腰椎間盤突出,使得她不忍心外出。幾年過后,她便徹底變成了一個皮糙肉厚的村姑,再不復(fù)上學(xué)時白凈秀氣模樣。村姑的標配人生是嫁與農(nóng)村的小伙子。以她的顏值自是不敢奢望能嫁入城鎮(zhèn),過上吃商品糧的生活。二十歲過后,父母便替她張羅親事。一般的男孩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年才嫁了鄰村的小伙子林強。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她從來不覺得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是多么正確的事情。當初母親堅持讓她嫁給他,無非是看他模樣還比較周正,脾氣也還溫順。模樣周正沒錯,性格不暴躁也沒錯,錯的是不求上進,永遠滿足于當下。林強喜歡抽點煙,喝點酒,喝點茶,打點麻將。只要地里的活一忙完,就會泡在村口的茶館里斜叼著支煙和人打麻將。林強叼煙的姿勢和別人有點不一樣。林強的牌癮和別人的也不一樣。超級大。打多久麻將,就會抽多久的煙。牌室煙霧繚繞,常熏得瞇著眼睛看牌。劉子蓮不知道麻將怎么就這么大魅力,讓人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有幾次林強好不容易在十二點以前回家了,還是折騰到兩三點才睡。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要么拉著她講今天的幾副經(jīng)典牌,要么在她身上折騰。他不管被吵醒的她有無興趣,只要自己有興趣就可。折騰到自己筋疲力盡,便沉沉睡去,留下她睜眼到天亮。
對于這樣一個男人,她無可奈何。對于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狀,同樣無可奈何。在自家男人這里,她看不到一絲希望。七零后的男人,要么在家副業(yè)做得極好,要么在外打工。像林強這樣獨種些田,真是少之又少。有時,她真想將兩人身份換換,那樣她就可名正言順地出去打工,撐起這個家。
有人說,上帝為你關(guān)一扇門,必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在劉子蓮身上真正驗證了這句話。她的寶貝兒子林東東更多的繼承了她的基因,在對待人生和未來的態(tài)度上也明顯受了她的影響。他誓要當一個寒門貴子,實際上也確實非常爭氣。高考時考了六百多分,考到了北京。兒子讓劉子蓮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生活的一片光明。她自己很節(jié)約,連新衣都很少添置,卻不肯委屈兒子。每月的生活費都在6號那一天準時打過去??墒莾鹤用磕甑膶W(xué)費和生活費是沉重的,為了卸掉這沉重,她想將林強輦出去打工。林強不但不肯出去,生活和以前相比也沒有絲毫變化。依然每日小酒喝著,小牌打著。沒心沒肺??斓酱汗?jié)了,兒子一早說了就在學(xué)校過。寒假時間短,在家呆不了多少天,往返的路費卻得要一千多,不劃算。他做了幾份家教,可以賺點生活費,到暑假回來好好陪爸媽。劉子蓮既為兒子的懂事心酸,又想兒子。春節(jié)前有很多事要做,拆拆洗洗,準備年貨什么的。她一個人忙前忙后,腰酸背疼。隔壁家的男人外出打工回來了。帶回來的錢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是女人臉上的笑容和身上的新衣。最要命的是一回來就幫自己女人干活。劉子蓮看著眼饞。眼饞過后就是憋屈,想想兒子都比林強懂事,頓時無名火不知從哪里來。劉子蓮扔下手里的活,跑到村頭茶館將林強劈頭蓋臉臭罵一頓。若在平日,林強倒也罷了,一笑而過。偏這日中午多喝了兩口,又偏這日手氣不好,輸了不少錢,跳起來便將劉子蓮揍了一頓。
劉子蓮?fù)纯抟粓?,便下了決心隨夏芳草出去。
四十多歲了,劉子蓮還是第一次坐動車。上車之前,劉子蓮覺得天真冷,上了車之后發(fā)現(xiàn)一下子到了春天。看見車上的人都脫了外面的衣服,劉子蓮也感到了燥熱,脫掉了身上的那件羽絨服。羽絨服是黑色的,有些年頭了。原本有出門走親戚穿的衣服,例如那件棗紅色的毛呢,那樣看著更體面。夏芳草說出門干活不能穿毛呢,最好是穿顏色深一點的羽絨服,于是便穿了這件衣服出來。有了動車就是方便。以前到武漢總要三四個小時,還不算堵車。如今劉子蓮好像只在車上打了個盹就到武漢了。對于武漢,她是完全不熟的,拖著個行李箱跟著夏芳草后面跑?,F(xiàn)在武漢有了地鐵,出行比以前方便多了。地鐵真快,嗚地一下子便是一站,嗚地一下子又是一站。等到她隨著夏芳草出地鐵站時,卻發(fā)現(xiàn)已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的門診大樓。她想,這協(xié)和醫(yī)院夠?!恋模尤荒軐⒌罔F站修到了門診大樓里。心下頓時有些怯了,步子都開始躊躇起來。
夏芳草做事雷厲風(fēng)行,她先帶著劉子蓮到醫(yī)院的服務(wù)部報到。遞上兩人的健康證,又留下聯(lián)系方式,便帶劉子蓮到對面去吃飯了。醫(yī)院對面那一條街幾乎都是賣小吃的??梢猿床?,也可以稱菜。稱的菜一塊五一兩,葷素皆一個價。劉子蓮與夏芳草便稱菜吃,AA制。出來做事,誰都不容易。菜看上去倒是賞心悅目,吃起來味道卻真不怎么樣。劉子蓮自小在農(nóng)村生活,菜是自己種的,豬是自己喂的,魚也是自己養(yǎng)的,油也是自己家的菜籽在榨房榨的。所以,平常吃的青菜有青菜味,清甜清甜的那種。魚肉有魚肉的味道,綿長??墒墙裉焓窃趺椿厥??難道是自己的味蕾有什么問題,青菜沒有青菜味,魚肉沒有魚肉味。見了她的表情,夏芳草不由得好笑。她說這些東西怎么能和咱們家的比,在這里只要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這里的天都沒我們老家的藍,但這里的錢比我們老家的多。你要記住,咱們是來掙錢的,不是來享受的。
吃完飯,劉子蓮有些疲倦。夏芳草說過,活不是隨時都有。服務(wù)部接到活后會分配,也許今天便有活,也有可能幾天接不著活。劉子蓮說咱找個地方休息吧。說完又后悔,協(xié)和醫(yī)院在商業(yè)區(qū)的繁華地段,住的地方一定好貴。夏芳草神秘一笑,拉著她的手從醫(yī)院側(cè)門穿過去,居然是個公園。午后,公園里的人不多,可算得上安靜。幾排椅子都空著,兩個人便在椅子上安頓下來。下午的陽光,溫暖和煦,照得人身上懶洋洋的。劉子蓮也不想其他,靠在夏芳草身上居然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電話鈴聲吵醒。那是醫(yī)院給她們派活的電話。
這么快就入職,劉子蓮和夏芳草都沒有預(yù)想到。許是因為春節(jié)期間還有很多人沒有來報到吧。夏芳草因為護理病人有經(jīng)驗,被派到外科病房去了,劉子蓮則被服務(wù)部的人帶到綜合樓的介入病房。綜合樓在外科樓的后面,不走進去,根本就無法想象這樣全國知名的醫(yī)院還有如此陳舊的病房,有些設(shè)施甚至還不如老家縣城醫(yī)院。而門診樓非常氣派,外科樓也一樣。仿佛一個人,穿了套非常體面的外衣,但內(nèi)褲卻是舊到破洞。
劉子蓮的雇主是約莫六十歲的老頭,武漢人。服務(wù)部的人把劉子蓮帶過去的時候,老頭躺在病床上。瘦瘦的,怏怏的,臉黃得嚇人。劉子蓮是父母雙全的人,且父母身體都尚健壯,從未看見人這個樣子。不由得有些害怕,眼睛有些躲閃。病床旁應(yīng)該是老頭的老伴,看著很年輕,不到六十歲的樣子。見了劉子蓮的眼神說莫怕唦,又不是什么傳染病。別人出一百五一天,我出一百六一天,還包吃包住。到哪里找這么好的事。
聽說多十元的工錢,劉子蓮不由有些心動了。除掉交給服務(wù)部的三十元,自己可凈得130元。如果今天接不到活就得到外面找地方住或者隨便在哪個病房租張床,那會是負數(shù)。這賬誰都會算。
劉子蓮點了頭,開始賺她的第一筆錢。
老頭估計是累了,躺在床上閉眼休息。還不到八點鐘,老伴將老頭交給劉子蓮后便回家了。暫時沒什么事做,劉子蓮端把椅子坐在床面前??纯蠢项^的面容,心中終是有些害怕,又將椅子往后挪了一些。
11點鐘,等老頭睡著了,劉子蓮便在靠墻的地方將雇主為她租的那張折疊床鋪開。這張床是十元一夜,還帶被子。半鋪半蓋。床雖然窄,被子也有味道,但好歹也是一張床。劉子蓮脫掉羽絨服,穿著毛衣毛褲,鉆進了被窩。一整天沒有躺下來了,劉子蓮發(fā)現(xiàn),原來擁有一張床是如此幸福的事情。但劉子蓮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不幸福的地方。床墊是帆布做的,不能翻身,一翻身便會有響聲。有幾次快睡著時,又被自己翻身的聲音驚醒。難免有些煩躁,直到凌晨一兩點,才沉沉睡去。才入夢,在老家河岸邊,忽覺被人拉扯手臂。睜眼一看,面前一張男人的臉。她嚇壞了,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隔壁病床的那個病人。因老頭叫她不醒,便替老頭來叫她了。劉子蓮揉了揉眼睛,足足過了近一分鐘才回過神。
老頭要上廁所,她便扶著他到衛(wèi)生間去。老頭體弱,從病床到衛(wèi)生間,不過幾米的距離,中間歇了幾次。還喘著氣。好不容易到衛(wèi)生間,待得老頭站到便池旁,她便想出去在外面等。豈料老頭拽著她的手不放,她只好尷尬地站在旁邊,將頭轉(zhuǎn)向別處。老頭的小便并不順暢,滴滴答答。有一次她以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回過頭來,卻正好看見了老頭的生殖器:瘦小,丑陋,還羞答答的。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老公之外的異性的生殖器。一陣惡心,竟哇地吐了。
老頭回到病床后漸漸便睡了。劉子蓮雖然疲倦,一時半會卻也難以入睡。隔壁病床是個四十出頭的男病人,照顧他的是他的妻子。不知道得的什么病,臉蠟黃蠟黃。男人躺在病床上,女人和她一樣租了張床支在旁邊睡覺。這夫妻倆看不到對方的臉,劉子蓮所在的那個方位卻可以看到他們兩人。都暗暗流淚,卻又偷偷擦掉,不讓對方看見。與這對夫妻雖素不相識,看著心里也頗有觸動。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睜不開,方才睡去。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病房時,劉子蓮猛然醒來。這時,老頭也差不多醒了。替老頭洗漱、協(xié)助其上完衛(wèi)生間、整理床鋪后便去給他買來早餐。病人的早點簡單,無非是一碗稀飯,一個饅頭而已。幫老頭脖子圍了一條干毛巾后,便開始給他喂早餐。凈手后撕碎完饅頭,稀飯的溫度也適中了?;盍藥资?,還是第一次給兒子之外的人喂飯。就是給兒子喂飯,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未曾給父母盡孝,卻為了生活照顧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的起居。與這個老人相識,僅僅不過一個晚上,十幾個小時而已。她將盛著稀飯的勺子伸到老頭嘴邊時,感覺是如此別扭。老頭眼里明顯也有抗拒,隨即向隔壁病床瞟去。那個病人此刻也在喝稀飯,他雙眉皺著,十分不耐煩。一會說稀飯燙了,一會說喂快了,一會又說饅頭撕大了難以下咽。他的妻子任他怎么不耐煩,仍陪著笑,勸他多吃一點。旁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情景,老頭卻眼巴巴的。劉子蓮不知道隔壁病床的那個病人是什么病情,但在這種病房入住,又觀察他夫妻二人的表情,肯定是很不樂觀。老頭一定是羨慕他雖然得了絕癥,卻還是由妻子照顧的。每個人病后,或許比平常更需要家人的陪伴吧。
她漸漸知道,老頭并不愿自己照顧他。每次小便時,他比劉子蓮更尷尬??墒?,他又離不開她。他是如此孤獨。上午是治療時間,同病房的夫妻倆幾乎不怎么說話,他便拉著她說話。絮絮叨叨。說他的老伴,說他在美國的兒子,說他的孫子。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熬到中午,老太太終于來了,給他帶來了午餐。老太太出現(xiàn)后,老頭立馬像換了個人似的,甚至有些討好老伴。他一會說老伴做的飯好吃,一會又說起老伴從前待他如何好??墒菬o論他怎么努力,老太太在病房待了幾個小時后還是回家了。
老頭明顯郁悶起來,賭氣躺在床上不說話。那對夫妻也不說話,各懷心事。整個病房的氣氛壓抑沉悶,劉子蓮也只好不說話。第一次發(fā)現(xiàn),禁錮在這樣一個小空間里幾個小時不說話,如此難受。她像個傻瓜一樣,坐在病房里。病房里有電視機,隔壁病床上甚至還有幾本小說。這些都可以助她打發(fā)時間,可她不能。她只能陪著沉悶。
最終打破沉悶的是一條短信提示音,林強發(fā)的。林強小心翼翼。林強說老婆你找到事情做沒有,做得如何?劉子蓮心中還有些恨他,本不想理他,想想還是回了一條:找到了。余下再不肯多說。過后一想,又叮囑他不要告訴兒子。若是兒子知道她在醫(yī)院做護工,想必連上學(xué)都不會安心的了。
老頭經(jīng)過治療后,臉上漸漸不那么黃得嚇人了。五天后,老頭終于出院了。出院那天,老頭滿臉孩子似的笑容。走的時候,拉著劉子蓮的手還有些不舍。在這樣一個空間里,一刻不離地相處了120個小時。在這120個小時里,距離最近的人,唯一可以依賴的人。若有不舍,再正常不過了。對她來說,這五天的收獲就是六百五十元。沒什么開支,幾乎是凈得。比起在田里扒拉,要強多了??墒钦娴暮苄量?,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如果這老頭不出院,自己幾乎都想要跑掉了。劉子蓮發(fā)現(xiàn)自己嚴重的睡眠不足,到第五天的時候幾乎站著都快睡著了。她想,得休息一天了,就是有人出三百五百一天自己也不干了。
可是到哪里休息成了一個問題。醫(yī)院在市中心黃金地段,自己在這里拼死拼活地干了五天估計在這里住好一點的酒店只能住一晚。最后還是夏芳草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
到了晚上,夏芳草替她在自己工作的那個病區(qū)找保潔員租了一張床。那是肝膽外科,與之前劉子蓮護理的那個病區(qū)在同一棟樓。最重要的是,八點鐘左右就可以睡覺了。劉子蓮將租來的那張行軍床放在走廊上,放眼一看,真是波瀾壯觀。整個走廊除了中間留了窄窄的一條通道外,擠滿了行軍床。一張挨著一張,沒有男女之分。那都是來陪護的病人家屬。出門在外,能有一席之地可以棲身,已屬萬幸,哪里還有其他要求。只是,在走廊上睡覺,滿鼻聞到的不是腳臭就是屁臭。總之是難聞。鼾聲連綿,加上斜對面病房里心電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即便疲勞至此,也輾轉(zhuǎn)了十多分鐘方才睡著。不知過了多久,正睡得昏天暗地,忽被一陣呼天搶地的哭聲驚醒。還以為是夢,那哭聲卻是一陣蓋過一陣。劉子蓮只好勉強睜開眼睛,從床上爬起來。原來是用心電監(jiān)護儀的那個病人死了,據(jù)說也沒怎么搶救。這種全身器官都衰竭的病人,就是搶救過來又怎樣呢,無非是多捱一天就多受一天苦。早點走對病人本身來說或許還是一種解脫。
走廊上睡覺的那些陪床差不多都醒了,夏芳草也從病房出來看熱鬧。夏芳草在這里呆了幾天,沒事的時候會在各個病房串門,了解這家的情況。走的這個病人還不到六十歲,半年前他兒子出車禍死了。半年之內(nèi),家里的兩個男人相繼離世。一個家就此衰敗。讓人不禁唏噓。
劉子蓮從未離死人這么近,心下難免有些害怕。她抱著雙臂,坐在行軍床上瑟瑟發(fā)抖。夏芳草大概是見怪不怪了,安慰她說,沒事。醫(yī)院不死人,哪里死人呢。話雖如此,劉子蓮也不能那么快就平復(fù)情緒。除了害怕,她還有些慶幸。家里除了窮點,林強懶點??墒歉改赣H健在,自己的一家三口也都健健康康。相比于疾病與死亡,貧窮算什么呢。第一次,她覺得林強的一些缺點不算什么。出來這些天后,她第一次除了想兒子,還想林強。
過了一個多小時,死者家屬叫了輛車,將遺體運走了。圍觀的人也都散了,慢慢去睡了。劉子蓮本來害怕得不敢睡,見周圍的人都沒事人似的繼續(xù)睡,自己也只好又回到床上。她從來不信鬼神之說,此時卻有些怕鬼。但轉(zhuǎn)念一想,每個病房都是滿的,走廊上也滿滿的都是人。若真有鬼魂,此處陽氣如此旺,定也不敢近身。如此安慰了自己,竟也漸漸睡著了。
第二日上午,仍沒有接到活。劉子蓮也不著急,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又到中山公園瞇了幾個小時。她想將睡眠補回來。磨刀不誤砍柴工呢。在醫(yī)院里見了那么多病人,覺得這世上沒有比身體健康更重要的東西。
大約是有緣,接到的第二個活又是介入病房。病區(qū),開水房,衛(wèi)生間,都是熟悉的環(huán)境。連病區(qū)的醫(yī)生護士都混臉熟了。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做事,自如很多,也沒有那種怯生生的狀態(tài)了。這次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穿戴一般且臉色愁苦。女人沒了丈夫,獨自將兒子拉扯大,臨了自己又病了。小伙子照顧母親起來總沒有那么方便,無奈之下才找了她。小伙子比她兒子最多大一兩歲,跑前跑后,她看著還有些心疼。她和他一起,將他母親用平車推到門診做介入手術(shù)。做完后,又和他一起推回病房。
介入手術(shù)很簡單,不過一刻鐘左右就做完了,但術(shù)后女人卻痛苦異常。要保持一個體位十二個小時不能動。用藥后,女人不停地出汗。她和小伙子一個人幫她擦汗換衣服,一個人一手替她固定患側(cè)下肢,一手按摩。整整十二個小時里,她為女人更換了十一套衣服,七條毛巾。這十二個小時里,她一直彎著腰照顧女人。連飯都顧不上吃,只是和那小伙子一起一人啃了幾口面包,喝了幾口水。十二小時過后,女人的按壓器被撤掉,終于能活動自如。不過只過去十二個小時,女人卻已明顯瘦了一圈,小伙子也是一臉疲憊。她偷偷跑到衛(wèi)生間照了一下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頭發(fā)松散,一臉倦色。待女人和小伙子都入睡后,她便一頭倒在租來的帆布床上。她已練就迅速入睡的本領(lǐng)。
第二日醒來,便發(fā)現(xiàn)女人已好了很多,基本生活能自理。她預(yù)感他們不再需要她。果不其然。小伙子還想說什么,她一擺手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小伙子終是感念她對自己母親的精心照顧,塞給她兩個香梨。
夏芳草知道了這件事,說你傻啊。你這一天相當于別人干幾天的活了,得多要點錢。劉子蓮低下頭,咬了一口梨。說,好甜。
就這樣,做幾天休息個半天一天的,劉子蓮繼續(xù)著她的護工生涯。偶爾抽空和夏芳草見個面。在這個城市,夏芳草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沒有夏芳草,她真的無法繼續(xù)下去。遠離家人,即使工作的忙碌也無法排解孤獨。
這次,劉子蓮接的是個因高血壓中風(fēng)的老太太。
老實說,護理這類病人最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還得端屎端尿。在劉子蓮之前的幾個都嫌累不干了,到她這是第三個。家屬是一對中年夫妻,老太太的兒子兒媳。女的都還好,男的看上去滿臉橫肉。劉子蓮也不想接這個活,被中介帶到床邊時有些猶豫。但看到那個女家屬期待的眼神,又想想自己已經(jīng)歇了一天半了,睡眠都補回來了,不能繼續(xù)歇下去。歇的都是錢啊。便勉強點頭了。晚上,給老太太喂過飯,又擦洗完身子后,原想著能歇一歇。沒想到,護士隔個兩個小時就來量一次血壓。感覺到還沒睡著,護士又來了。剛快要睡著,老太太又要拉尿了。反反復(fù)復(fù),折騰了一整夜。到天亮?xí)r,疲憊不堪。前面護理的幾個都沒這么累人。
快八點時,老太太的兒子兒媳來了。老太太要上廁所。劉子蓮替她拉上床簾,老太太努力了半天才解了一點大便出來。病房不通風(fēng),大便的臭氣格外刺鼻。加之一夜沒怎么睡,沒吃早點胃里又很空,聞到臭味后一陣干嘔。手一抖,將便盆里的尿漏了一點到床上。老太太雖不能動,心里卻明鏡似的。愈病的人,自尊心愈強,竟嚶嚶地哭了。聽到老太太的哭聲,她兒子立馬臉就變了。嘴里罵著個板媽的,沖上來就給了劉子蓮一巴掌。五大三粗的男人的一巴掌,將她打懵了。因為強大的沖擊力,便盆落下。便盆里的大小便一部分潑在地上,還有一些濺到劉子蓮的鞋和褲子上。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劉子蓮嚇壞了。相比這一巴掌,當初林強的那些叫抓癢。也因這一巴掌,她終于明白林強當日并不是真要打她,而是她讓他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不得已而為之。想通了這一點,嘴角竟向上揚了揚。她半邊腦袋是木的,臉也火辣辣的。她站在那里動也不動,她還沒想到該做些什么。病房里的人在她前面反應(yīng)過來了,圍上來紛紛指責(zé)那個男人。就連護士聽到聲音也到病房了解情況來了。這時她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最終她炒掉了這單業(yè)務(wù)。她只做了十二個小時,男人的老婆卻付了二十四小時的工錢,又另外加了一百元。算是那一巴掌的補償。她決定暫時歇工。她在夏芳草工作的病房洗了個澡,丟掉了被弄臟的褲子。然后上街花了六十元買了一條偽羊毛的打底褲,弄臟的那雙鞋卻沒舍得扔掉,花了五元錢在街上請人擦干凈了。當初買時花了兩百多。為了安慰自己,她沒去吃那一塊五一兩的菜,而是尋了一家快餐店,花了二十五元點了一份快餐。逛街時沒流淚,買褲子時沒流淚,擦皮鞋時也沒流淚,吃飯時淚卻止不住嘩嘩流了。她想兒子,想家,甚至還有一點想林強。她更恨林強。如果林強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能挑起養(yǎng)家的重擔(dān),何至于由她出來做護工。
臉上的淚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電話鈴響起。醫(yī)院服務(wù)部打來的。想起早上的屈辱,劉子蓮毫不猶豫地掛掉了電話。但被掛掉的電話馬上又響起來,還是醫(yī)院服務(wù)部的。劉子蓮依然不想接,腦海里卻浮起兒子?xùn)|東的面龐。她想讓兒子在學(xué)校里的生活沒有半點后顧之憂。
她終于還是按下了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