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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地上的落葉給卷起來,無頭蒼蠅似的亂竄。
遠山也像一只無頭蒼蠅,在雜亂的林子里撞來撞去。
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從我舅家門前過,見我舅舅搖外婆……遠山嘶啞的聲音被風撕扯得零零碎碎。
幾朵雪花飄下來,瞬間叫風攪沒了。不久,天空甩起雪花朵子,丟棉花團似的。遠山縮了縮頭,茫然地看著四周。
得重遠遠地奔過來,喘著粗氣,說,遠山哥,找你哩??欤一厝?!
我找姆!遠山倔強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姆在那里。
雪大了,掉進雪窩子凍死你。得重抓住遠山的手就走。
得重打小和遠山住隔壁。他做泥瓦匠,走南闖北,靠手藝在鎮(zhèn)上蓋了小樓房,前幾年搬過去了。這些年年紀大了,不大出遠門,只在鎮(zhèn)上做些散活。
姆不在屋里,我不回!遠山用力掙脫出去。
得重腳下一滑,咚地摔下去。他捂著屁股,咧嘴吸氣,你個山老犟,摔死我了!
我不是山老犟,你才是個泥巴匠!遠山頂起嘴來。
好好,我是泥巴匠,我是泥巴匠!得重忍痛爬起來,大聲道,摔我是吧,我跟姆說去,叫你三天三夜不吃飯!
姆?姆在哪兒?遠山?jīng)_上來抓住得重的手。得重不樂意,拍拍身上的臟雪,沒好氣地說,我哪曉得,沒準在烤火呢!
烤火?遠山眼睛一亮。你看見的?他跳起來??欤乙フ夷?。
遠著呢!沒料到隨口一句話,他竟信了。得重便故意說,遠得很,不是一步兩步。走,跟我回去,改天帶你去,保管叫你見著姆。
哄我。遠山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一甩手,當我是小屁伢,我才不信。說著逃似的往前走。
信不信由你。姆跟我說了,讓你跟著我,有吃有喝,不亂跑。你連姆的話也不聽了?得重追著喊。
還哄我?遠山將信將疑。姆總是等我回的,不走的。說著竟要哭了,淚花直打轉(zhuǎn)。
哄你?來,賭咒。賭咒你信不?
賭,你賭。
好。得重站定,一本正經(jīng)地舉手,——我哄你,我就摔進雪窩子!
哪有雪窩子?又哄我。遠山跺腳大叫。
再下就有了,到處都有。
不行,不好。
好,換一個。得重清清嗓子,換個毒的,毒的中不中?他又舉手,說,我要哄你,就找著不門,回不了屋,喂野豬。中吧?
嘿,中,這回中了。遠山開心了,笑了,像個大孩子。哎,你說山上有野豬?我怎么沒看到?野豬吃人不?遠山一臉好奇。
真有野豬,兇哩,不聽話就咬一口,可疼了。你要是不聽姆的話,就咬你。怕不?
怕,我怕。我聽姆的話,它不咬我吧?他們相跟著,一步步下山。
得重暗吁一口氣,嘴里應(yīng)著,心里卻想著別的事情。
你剛才說姆去哪兒了?她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以為她丟了呢。你說姆這大的人怎么會丟呢?哈哈!
是呀,姆不會丟,姆閉著眼睛也走不丟。得重將遠山拉上土路。不遠就到鎮(zhèn)上了。
那她去哪兒了?你還沒跟我說呢!遠山說急就急了,沖上來拉住得重。你說嘛。
你欺負我力氣小,我不高興,不說了。
好好,我不欺負你力氣小。
你還跟我走不?
走,你走哪我走哪兒。你往溝里走我往溝里走,你往塘里跳我也跳。
亂說。那不是害你?
你害我也跳。我不怕。哈哈,我不怕的。你說,姆在哪兒?遠山仍不放過。
姆呀?哦,姆——我告訴你,唉,我記性差,——差點記不起來了。得重摸頭,思索著。唯恐露出破綻,怕遠山翻臉就跑。姆說,她治眼睛去了。對,治眼去了。她說很遠的地方有個好醫(yī)生,能治好她的眼睛。你說,這是好事不?
好事?不,姆說了,我是她的腳,是她的眼。她走不得路,我拉她,背她,不要她走一步。她看不了東西,我拿,遞到她手上。我比她的眼亮堂多了。她好好的治眼做什么?你又哄我。遠山不動了。
這回得重不拉他了,拉也沒用。他說,你在外頭做工,姆的眼睛就在外頭。你說姆還看得見東西?
哦,真是。我在外頭,姆就看不見了。我苕呢!他摸摸頭,又跟著走。
姆治好了眼,你在外頭姆也看得清。得重大步走著,頭也不回。姆說治好了就回,就看得清你的鼻子臉了,你說好不好?
好,好。遠山一陣風似的跟著,快樂地唱起來: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
得重越走越快,一刻也不敢停,氣喘吁吁的。
好聽不?
好聽,再唱再唱,我喜歡得不得了,比電視上的還好聽。
不對不對,姆說比演員唱的還好聽,姆還說我當演員一點不差。
演員?哦,對,姆說得對。
還聽不?我唱三天三夜不歇氣。
好,我聽三天三夜。
聽好了,遠山拍拍胸口,我唱了:唱么歌,唱倒歌……
下了火車,坐汽車。水泥路雞腸似的,搖搖晃晃得一個多鐘頭。跟著是土路。土路走不了車,靠兩只腳。遠山背著沉重的帆布包,沒落地似的,一路往家的方向奔去。就要到家了,就要見到姆了。唱么歌,唱倒歌……,他唱得那樣歡快。
翻過山?jīng)_,就是枯樹灣。姆拄著棍子,抖抖索索地站在稻場邊的槐樹下。
姆,你曉得我回了?你聽到我唱了?
姆說,兒,你一開口姆就聽到了,就曉得你回了。
哈哈,我就曉得,姆等著我哩。
工地上缺人手,得重的弟弟得厚風急火急地跑回來找人。他跟哥說,傻子這塊頭,放家里可惜了。跟我上工地賣力氣,總比在家里吃干飯強。
哥說,他是遠山姆的拐棍哩,割谷打場挑水洗衣做飯,一抹帶十雜,樣樣指望他。少了他,遠山姆怎么活?
得厚聽不進去,說,哥,虧你做生意!有錢什么不好辦?
哥說,好歹你少生事,莫打他的主意。
缺人的信兒還是傳到遠山耳里。他跳著叫著,說,外面的票子一捆一捆的,等我去撿呢。有錢蓋大房子,抱胖媳婦,生兒子。姆,我要抱胖媳婦,生兒子。姆直叫苦,是哪個亂心眼的嚼舌頭,打起傻子的主意?他卻不依,發(fā)起狂來,要死要活地耍潑。姆唬他,說丟了我可不管。他連叫,丟不了,丟不了,我記得枯樹灣,記得下了班車走土路,土路我閉著眼睛能跑回來。我還記得得厚的電話,丟了就打他的電話。不信我念你聽,我又不傻,我記得清清楚。他真念了,一字不差。
姆心想,這呆子,哪來的記性?竟跟喝了幾口墨水一樣,莫不是真該去見見世面了?嘴里卻說,你走了,哪個挑水我喝?哪個盛飯我吃?缸里沒米了,哪個礱去?我摔著了哪個拉我起來?
不,不,我要去,你攔不住我,我找得厚去。說完就跑去找得厚。
得重叫苦不迭,直怪弟弟瞎打主意,卻又犟不過傻子。遠山跟得厚走后,他騎車子三天兩頭往灣里跑,給遠山姆挑水擇菜,做些雜事。
遠山出門時姆說,你還沒出門,姆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說,姆,我去賺大錢。得厚說我力氣大,賺得多。我要背一袋子錢回來,上街砍肉你吃,肥的瘦的都要,頓頓煨湯你喝。姆知道留不住他,只好說,聽得厚的話,不亂跑,不喝酒,記得出了汗要洗澡,勤換衣裳。姆說一句他記一句。他說,姆,你眼瞎,腿腳不硬,不亂跑,摔著了可疼了。姆又叮囑,有錢無錢,回家過年。不回來過年,姆再不叫你出去,叫你一輩子不離開姆。姆的話他不忘,到時候就跟得厚說,回家過年了,我回家過年了。得厚說,都沒走呢。他不聽,吵著要回家。姆說了,回家過年了。得厚說,沒錢,你拿什么買票?他不管,跺腳,敲木板床,一晚上不停,鬧得一屋子人不得安寧。得厚拿他沒辦法,只好叫人買票送他上車。哪兒上車哪兒下車,他都記得。他拿了票,得意洋洋地背上背包,頭也不回,跟送的人去火車站。
得厚回來,將工錢送到家里來,交給遠山姆,厚厚的一大匝現(xiàn)金。遠山一把奪過錢,直叫,我要抱胖媳婦,我有錢了,要抱胖媳婦!
得厚照他額上戳了一下,說,還差得遠呢,這點錢哪夠,再攢幾年還差不多!他蔫了,自言自語道,抱胖媳怎么就這樣難!
待他出去了,姆捧著錢顫顫地說,你們何苦對傻子這好哩!
得厚說,是遠山哥掙來的,您老存起來養(yǎng)老好了。
遠山遠遠地回來,姆就聽到他唱了。姆烤好糍粑,只等他進門。
他看到姆了。姆,我回了,我要吃熱糍粑,我聞到香氣了。
后來,一想姆他就背起包往家里跑。我要回了,我要姆了,我要過年了。嚷著跳著,拉也拉不住。得厚攔不住,只得由著他。
這回沒聽到姆的喊聲,沒聞到烤糍粑的香味。家里空著,不見姆的身影。他急了,丟下包就往外跑,去找。
土路寬闊,平坦,得重、遠山兩人不再跌跌撞撞。走,去我家吃臘蹄子臘香腸,你妹子早燉好了,只等你呢。得重說。
臘蹄子,我吃一海碗。遠山用力揮拳,香腸吃兩截。哦,有臘雞么,雞腿是我的。他滔滔不絕,我不吃魚,魚肉刺多,姆說當心卡著,叫我不吃。
好好,聽你的,不吃就不吃。還有元宵,早磨好了,放在缸盆里,要吃就做湯元,往開水里下,加白糖,加雞蛋。
不好,元宵要在正月十五才吃,姆說的。
中,中,聽姆的。你要吃什么都有,管飽,管飽,就怕你不吃呢。
哪能不吃,不吃是個苕。我又不是苕。
對,遠山哥不是苕,遠山哥一點不苕。
說話間,遠山站住了,望著土路出神。這是哪兒?怎么不是往我屋里去?他問。
不是說好了去我家嗎?臘蹄子燉好了,等著下筷呢。得重知道他又變了,手也不由得攢緊了。
不,不去你家。姆也有臘蹄子,也有香腸,我要回去,姆等著我回去下筷。說著扭身往回走。
得重死死拉住他,卻拉不過,只好求道,哥,哥,你是哥唄,你以大欺負小呀!
唔。他停下,說,我還是不能去你家,姆會急不過的。
跟你說了,姆不在家,姆治眼去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說過的,姆治眼去了。我真是個苕貨。他一拍腦門,笑起來,又跟著走。
雪停了。腳踩在雪上吱吱地響。你說過了,帶我去找姆的,你莫一覺睡忘了。遠山念念不忘。
哪能呢,我說過的話從來不忘。我還賭了咒呢。他走得更快。
遠山前腳回枯樹灣,得厚后腳就回來了。
他在電話里埋怨哥,怎么就丟了呢?找啊,一個大活人,哪能說丟就丟了?我這兒十幾號人等錢回家過年,一大堆事,亂得頭皮發(fā)麻。他在那邊火燒火燎的要回來。
找了,到處找遍了。還報了警,上了電視,沒用。天大的事先放著,找人要緊。
我回了又怎么辦?得厚思索著。
多個人多個主意。趕緊,趕緊!得重催促著。
哥的話他得聽。得厚交待了一下手上的事,打車去機場。還好,最后一張到武漢的機票叫他趕上了,很快就上了飛機。
他們進門時,得厚剛到家喝了一口開水。他嫂子在廚房里忙活。灶火燒得旺旺的,鍋里煮著鍋巴粥,滿屋生香。
咦,你怎么回了?遠山老遠看到他,高興地喊起來。你不說臘月三十回嗎?他手舞足蹈。
來,坐,回來給你發(fā)工錢唄!得厚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他哥。得重沒哼聲,麻利地進去找了一雙干凈的保暖鞋,放在遠山腳邊。跟著又倒了半盆熱水,囑咐他洗臉泡腳,完了穿上保暖鞋。遠山一一照做。
不急,又沒等到錢過年。他大方地擺擺手,揚頭就喊,妹子,我渴死了,舀瓢水我喝!
女人聽到喊聲,忙忙地出來,說,喲,遠山哥稀客!又笑著說,哪兒來的瓢喲!你盡撿沒有的要。
他說,我不管,我要喝!
女人從柜里拿出杯子,倒了一杯熱水遞上。他大叫,我要喝冷的,喝冷的!
得重拍拍他肩膀,說,喝冷的肚子疼,慢慢喝!
他不叫了,小口喝著,不時抬眼看看得厚,又看看得重,傻傻地笑。
吃完飯,遠山要回去。得重知道留不住,打了手電筒送他。到了家里,千囑咐萬囑咐,要早早地睡,哪兒也不能去。直到他倒頭睡下,才稍稍放心,輕輕掩門出來。
回到家里,得厚還坐在椅子上等他。墻上的電視開著,正在播放新聞。得厚無心看電視,一路奔波,累極了,脾氣也變得異常煩躁。見哥進屋,沒好氣地說,哥,瞧你做的好事,這回好看了。
得重聽了心里不悅,說,我跟你嫂子前前后后找了兩整天,人影都沒找到,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不活。你倒是誠心回來看把戲了。
見哥生氣,他搖頭苦笑,說,那邊工錢不好要,半年的錢沒到手,工人們吵著要回家過年。我下坑上吊,跟架到油鍋上似的?,F(xiàn)在又出了這檔子事,我心里不急?
你也莫叫苦,這是大事,人命關(guān)天,不急不行。先不說你那些事了,還是說說這事怎么弄吧!他坐下來,丟了一支煙給弟弟,自己也點了一支。
能怎么弄,找唄!不是報警了嗎?
是報了警,警察找,我們也不能坐在家里等啊,再說,遠山那兒怎么交待?
怎么交待?關(guān)我們屁事?大不了給幾個錢嘛,還能怎么著?
這話可不中聽,我們打小吃過遠山姆的奶呢!
他激動起來。小時候餓飯,沒吃的,兄弟倆餓得皮包骨。遠山姆打田里回來,往石磙上一坐,左一個右一個,將他兄弟倆摟在懷里,撩起衣裳將奶頭塞進他們嘴里。輪到遠山,沒奶水了,餓得打滾,張著嘴巴哭。沒那幾口奶,興許就沒他們兄弟倆了。得重是把她當成娘了,把遠山當親兄弟了。錢能干什么?有錢不能買娘回家過年。得重說。
我哪有心思管這些事,我還得趕回去,那邊等著我發(fā)錢呢!這事交給警察就行了,我們就盡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招那么事多干嘛!他苦著臉對哥說,一年辛苦到頭,十幾號人沒錢過年,叫我怎么跟人交差?跟你說了吧,為這事我還是偷偷跑回來的,不然那邊早亂了,還以為我沒錢跑了。明天下午不見人,只有跳樓了。
得重沉默了。他還能說什么?想了想,還是說,你見識多,巴巴回來一趟,總要給哥出個主意。
說話間,電視上出現(xiàn)尋人的畫面,先是一位瘦老頭的照片,頭發(fā)零亂,胡子老長,患有老年癡呆。跟著又出現(xiàn)一位老奶奶,身休狀況良好,于前日走失云云。跟著是遠山姆,沒有照片,只有文字畫面。重謝的話是得重叫工作人員加上去的。哪能不謝別人呢?他想。接下來是演唱會節(jié)目,場面壯觀,濃妝艷抹的演員拿腔作勢,吱吱呀呀唱個不停。他沒興致看下去,抬手把電視關(guān)了。
回過頭來,只聽弟弟說道,哥,你別不愛聽,現(xiàn)在只有等了。找不找得到,是老天的事。不是我心狠,光為別人的事操心,你還過不過年了?那遠山就是個傻子,他曉得你的好?到時給幾個錢他算了,往后我還帶出去,讓他跟著我,吃喝用的都在我身上。你也省心了。你說呢?
得重心里的火直往上竄,只是想著大過年的,又不便發(fā)脾氣。
見哥不語,他又說,不瞞你說,在外邊見天就得拿錢說話。一桶沙漿,一袋水泥,一塊磚,不明碼標價,不給錢它就上不了墻。喝一口水,找張紙擦屁股,也得拿錢說話。沒錢,你就得渴著,憋著。哥,你別責怪我。這些年下來,我都不認得自己了,成天想的都是錢。沒錢氣短,門都不敢出。我就覺得這世界數(shù)錢難弄,又數(shù)錢容易花。要不,那多錢都到哪兒去了?他似乎知道哥的心思,一口說完,心里舒坦多了。
許久,得重嘆了一口氣。他想說,早知道你這樣想,就不叫你回來了。他還想說,你是作不上指望了,你這些年混得眼里只有錢了。但回頭一想,弟弟也不容易,只得繼續(xù)克制著。
沉默一陣子,他說起事情的經(jīng)過。
大前天,得重準備到城里添些年貨。家里臘肉臘魚,煙呀酒的都備好了,還想添些新鮮牛肉羊肉什么的,準備接遠山姆和遠山吃年夜飯,做個大火鍋,一家人吃得熱熱乎乎的。出門前,他騎著摩托車來到遠山姆家,問她少些什么,好一起帶回來。她家門開著,不見人。只有她家的狗狗小灰出來迎接他,興奮地旺旺地叫,圍著他跳著嗅著。他常來她家,狗跟他熟。他喊姆,沒人應(yīng)。他提高嗓門大聲喊,還是沒人。往日他來時,遠山姆很快就答應(yīng)道,是他大兄弟呀,快進來喝水,你來得正好,我又攢了一百多雞蛋哩!遠山姆眼睛不好,看不清東西。又得了風濕病,腿腳變了形,走不得路。除了服侍那群胖嘟嘟的黃母雞,平常哪兒都不去。她家的雞蛋多,每回都是得重拿到鎮(zhèn)上去賣。她平常要些什么,面條,油,鹽啊什么的,都是得重從外面捎回來。這回出門時,他記得在菜園里掐了一把紫菜苔帶去。屋里沒人,他也沒多想,回身將菜苔放在飯桌上。雞們見了人,呼呼地從外面往屋里跑,咕咕地叫著,爭著要吃的。他順手拿了一只臉盆將菜苔扣起來,便出門騎上摩托車離去。走了好遠,他覺得心里不踏實,想著要過年了,她一個老人家,不方不便的,會去哪兒呢?于是又折回去,將車停在稻場上,到處去找。按理說,她不會走遠的。他灣前灣后都找遍了,沒找到。后來,碰到立春伯在屋前曬太陽。他靠在睡椅上睡著了,張著嘴打呼嚕,口水流到肩頭上,衣服濕了一片。立春伯去年中風,落下偏癱,半邊身子不能動,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立春姆在天氣好時將她推出來,讓他在院子里曬太陽。
得重走近了,喊他,立春伯!一連幾聲,他才遲緩地睜開眼,看了老半天,才含混地說,是得重呀,我當是哪個!得重握著他的手,冰涼。見到遠山姆沒有?他在他耳邊說。他掙了掙身子,想坐起來。得重扶他,幫他墊好枕頭。他喘著氣,自言自語地說,總算見到一個人了。在這灣里住著,跟掉進地洞里一樣,成天見不到一個人。這人都不曉得跑哪兒去了,想找個人說話都不行。你說他遠山姆呀?沒見到人,倒是聽到聲音了。打稻場上過去的,一路走一路哭,說家里的錢不見了,五千塊呀。哪個短陽壽的做的事,造孽呀!我曉得出事了,喊你立春姆她耳朵背,喊了半天,等她趕出去,人不見了。
得重顧不上別的,騎車一路向南找去。照著立春伯的意思,遠山姆是往南走的。他一路找一路問,過了漳河,到漳河鎮(zhèn),都說沒見到。他又回頭往東找,也沒消息。下午,他帶上女人一起找,一刻也不敢停。正好明天過小年了,遠山要回了。這家伙每年這一天回來跟遠山姆過小年,他是知道的。他回來更不好辦,他腦子不好用,要是曉得了,還不塌了天。他得瞞著,免得鬧出豁子來。他去派出所報警,去電視臺辦尋人啟事,又跟弟弟打電話,能想的辦法都想了。
說到這里,得重說,算了,天不早了,該睡了,明天還得接著找去。你有事還是忙你的去吧,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去。哥不怪你。
他擺擺手,進去了。
第二天大早,得厚給了嫂子一疊錢,找人要花錢的,給哥用吧。說完便匆匆出門,去了廣州。
夜里,風刮得猛。竹丫子橫掃屋瓦,刷刷亂叫。楝樹枝子叭地一聲脆響,折斷了,重重地砸在屋頂上,屋墻跟著抖了一下?;一液舻貜母C里爬出來,可憐巴巴地望著主人,不安地喔喔叫。
遠山惦著姆,從床上爬起來,在堂屋里生了一盆火。他做這事輕車熟路。姆在家時,總是他生火?;鸾o灰燼悶住了,不時從縫隙里鉆出尖尖的火苗子,撲閃兩下,又縮進去了。他撿了兩股干柴放上去,火苗子呼呼竄出來,屋子里亮堂起來。
屋檐下半人高的柴堆,是姆一斧頭一斧頭砍下的。她眼不好,腿腳不穩(wěn)當,哪兒來的力氣弄下這么多柴?他似乎看到姆在火光里笑,說,兒呀,你可回來了!他湊近去看,姆不見了。
灰灰稍稍安靜一些,挨著火盆躺下,將下巴枕在他的棉鞋上。它瘦多了,毛色失去光澤。那是給餓的。
可憐的小東西,遠遠地見了主人,連滾帶爬地迎上來,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上,仍興奮地噢噢直叫。他從包里摸出火腿腸,剝了封皮塞給它。每次回來,他都記得買火腿腸。它顧不上吃,一個勁地在他腿上蹭,在他身上嗅,孩子見了娘似的。奶奶呢,奶奶哪兒去了?灰灰眼睛里多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遠山丟下它大步向屋里邁去。
屋子很老,是兩間年代久遠的土房子,布瓦,木門。姆說,他是在這屋里生的。屋里有一張老式木床。遠山喜歡這張床,結(jié)實,安靜,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門開著,屋里空蕩蕩的。姆,姆!他喊?;秀敝校灰娔孵邗诘赜鰜?,山,我的兒,我剛在稻場上望了幾趟哩!
姆哪去了?他問?;一野Ы兄?,哭泣一般。他心里一陣寒顫。
火燒旺了,照亮他黑堂堂的臉。他似乎看到姆顫顫地從蛇皮袋里摸出切好的糍粑,用火鉗夾了,放在火上烤。
他在灣里找。灣里哪兒有個人影!他站在冷風里一陣陣發(fā)抖。他抱著頭,蹲在地上喔喔地哭起來。
云壓到樹尖上,一動不動。要下雪了。下雪好啊,來年有個好收成。姆該高興才是。姆說,雪有多白,來年的面條就有多白。姆喜歡吃面條,頓頓吃都不厭,雪一樣的面粉總能讓她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還好,得重說姆治眼睛去了。他心里踏實多了。
得重是好人,不說謊的。他信得重的話。他信姆要回的。
風停了,雪也住了。滿世界都是白的。
得重踏著厚厚的積雪,大步朝派出所走去。民警都跟他熟了,見面就安慰他,別擔心,沒準下一秒就找到了。
離開派出所,他往枯樹灣趕去。老遠,就聽到遠山的聲音:唱么歌,唱倒歌……。他又在唱了。伴隨著歌聲,還有一股沉悶的轟轟聲,似鼓又非鼓,似鑼不是鑼。他納悶,匆匆走近,只見他手里抓著一只塑料盆,光著腳丫子,在雪地上轉(zhuǎn)圈子,一路走一路敲,仰著頭嘶聲吼叫:先生我,后生哥……
他大叫,遠山哥,快進去,凍壞了!他快步跑過去,拉他,推他,要他回屋里去。遠山不依,仍忘我地敲,仍不停地唱。
得重拉不動,急了,雙手死死箍住他,用肩膀拱,聽話呀,祖宗!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步一步將他推到屋里去。剛松手,他又跑出去,仍昂著頭大聲唱,手里的盆子轟轟地響。瘋了,這家伙瘋了!他喘著氣,無奈地望著他的背影。
火盆里的火燒得正旺,剛加過柴的。他靈機一動,沖著外面喊道:火快沒了,快加柴喲!果然,他不唱了,丟下盆子,噔噔跑進來,抓起地上的干柴,熟練地放到火盆里。沒了,火沒了。他不停地念叨著?;鹈鐡鋼涞厝紵?,將他的臉龐照得紅潤而有光澤。
遠山,你跑到外頭唱什么?他盯著他凍得通紅的腳。
我唱給姆聽。他跑到屋檐下,又抱了一抱干柴進來,嘩地丟在火盆邊。你說了姆要回的。他盯著火,又加了兩片柴上去。
那你在家等呀,看在外面給凍得!他埋怨道。
我不。姆聽到我唱,就要回了。他很固執(zhí)。
姆聽得到嗎?那么遠,真是!別唱了,大過年的看不凍病了?
聽得到,聽得到!他不高興了,使勁地敲打火盆,一股火灰呼地升騰起來。我說聽得到就聽得到。姆在天邊都聽得到,姆最喜歡聽我唱,說我唱得比電視上還好。
得重愣了。聽得到?怎么聽得到?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就是聽得到。姆說我一唱她就聽到得,再遠她都聽得到。他瞪著眼吼道。
好好,聽得到,我也聽得到,姆也聽得到。他連連點頭,生怕他又急了。來來,我們坐下來烤火,烤火行不?他抬手拉過一張椅子。椅子很舊了,坐得光滑極了,隱隱照出人影。
不烤不烤,我不冷。你烤,你烤。說著伸手拉他,要他坐下來。得重躲不過,身子一歪,重重地坐下去,椅子發(fā)吱地一聲尖叫。
我還唱去,姆聽不到要急死了。他大步往外沖去,抓起盆子,敲起來,咚咚咚,哐咚哐……
得厚那邊的賬結(jié)清了,工人們拿到了現(xiàn)錢。得厚一時興起,招呼大家到外面去喝酒。工人們高興,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得厚不盡興,要去唱歌。一位年長的工人怕喝酒出事,出面攔著,說明天要坐車回家,早點休息。得厚不干,說我請客,一個不準走,一個不能少,只管樂。一群人找了一家歌廳,歪在沙發(fā)上喝啤酒,扯開嗓子吼。鬧了一個多鐘頭,又去吃宵夜,又接著喝,直到轉(zhuǎn)鐘才歪歪倒倒地回到住處。一進門,得厚摸出手機就跟大哥打電話。得重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早睡了。聽到電話響,以為是派出所那邊有消息了,呼地爬起來。一聽是弟弟得厚的聲音,心里一沉,以為他那兒出事了,說,快說,么事?沒料到得厚哈哈大笑,說哥,我明天就坐車回了,今年的錢賺到腰包了。他松了一口氣,說,半夜三更的,嚇我一跳!得厚還在興頭上,嘩嘩啦啦地說起工地上的事來。得重沒心思聽他胡吹,只是嗯嗯地答應(yīng)著。末了,得厚又說,我隔天就到了,跟哥嫂子一起過團圓年了。
放下電話,得重怎么也睡不著。昨天他又去了一趟派出所,值班干警說,網(wǎng)上通報的消息,還是沒有遠山姆的信兒。他問,這些年山上野豬多,會不會在這上頭出了事?得重頭皮一陣發(fā)麻,思索著說,那些畜生總不至于連人都不怕吧?干警說,這倒說不準,以前網(wǎng)上通報過這種事,不是沒有可能。接著又問了一些問題。他答一句,他記一句。完了又將如何見到立春伯,立春伯又是怎么說的,都重新說了一遍。他有沒有說她丟了多少錢?得重認真地想著,說,好像說是五千,到底多少,不敢亂說。臨走時,干警說他們?nèi)ミh山姆家查過,屋里很整潔,沒有被翻動的痕跡,存折也在,沒找到被盜的線索。
回到家里,媳婦的飯做好了。她盛了一大碗,另夾了臘魚、臘肉,肉丸子,白菜,用碗扣了,讓他送給遠山。遠山還在敲盆高唱,稻場上叫他踏出一道圓圈,泥巴都踩爛了。他的衣服上、臉上沾滿了泥,跟泥堆里爬出來似的。
一見到得重他就問,姆的眼好了沒有?得重說,快了快了,一好就回,莫急!他說,你總說快了,又總不回,你莫不是把姆收起來了?他連連擺手,我哪敢收姆?我賭過咒了,你不記得了?遠山想了想,說,記得,記得。便不再說什么,接著敲盆,又唱。得重說,吃吧,我給你送飯來了。他說,不吃,我不餓。得重說,吃飽了有力唱,有力氣唱姆才聽得到。得重早摸透了他的脾氣。他想了想,丟下盆,端起碗來大嚼。
天亮時,得重迷迷糊糊睡著了?;秀敝锌匆娨活^半人高的黑毛野豬從矮樹林里呼地鉆出來,呼呼地喘叫直撲過來。媽呀!他渾身一緊,翻身坐起來,心里一陣狂跳,半晌不能平靜。這是怎么了?他問自己。起了床,匆匆抹了一把臉,抄了一根木棍,他就往山上去了。他心里有一種不祥之兆,令他無比恐懼。
天很冷。地上的雪凍得很緊,踩上去撲哧撲哧直響。不遠處,兩只不知名的灰鳥抖抖索索地站在矮樹上,不時叫一兩聲。他喘著氣,凝視著周圍。雪地上沒有異樣,除了幾只兔子腳印,什么也沒有。他稍稍松了一口氣,接著往前走。對面是一片濃密的柏樹,打記事起它們就長在這里了。這些年沒到這里來了,差不多碗口粗了。積雪將樹枝壓得很低,有的枯枝斷了,落到地上。再往前走,是一片松樹,樹間長滿了矮樹,人進不去。四下靜極了,他幾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砰砰跳動。
回到家里,天快擦黑。女人問他一天哪兒去了,手機又打不通。他什么也沒說,呼呼地吃了一海碗面條,睡了。
第二天下午,得厚到家了。他簡單問了一下遠山的情況,就跟哥一起往灣子里走去。一路上,兄弟倆商量著將遠山弄到家里過年。遠山老遠就看到他,丟下盆子迎上來,拉住他的手,說,得厚,人都回了?得厚笑笑,說,都回了,都回了,過年了!他說,你也回了?得厚說,回了,這不過年嗎?拉著他,一起往屋里走去。遠山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笑得合不攏嘴。
正要進屋,路上來了一輛警車,吱地停在稻場上。車上下來兩個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位正是那位值班警察。他看了看遠山,將得重拉到一邊,說,那是遠山?得重點點頭。他壓低聲音說,找到了。得重心里一沉,知道情況不妙。警察接著說,我們動用警犬,在山上找到的。果然遭了野豬,已經(jīng)看不清面相,請你去辨認一下。得重腦子轟地一響,身子一軟,重重地跌下去。警察手快,一把將他拽住。在棉襖夾層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五千元現(xiàn)金。他在他耳邊說。
遠山見了警察,嚇壞了,拉著得厚的手,說,我怕,我怕,我沒做壞事,他們抓我是不是?得厚說,不是,不抓你,你是好人他們不抓你。他不信,說,你哄我,他們是抓我的,我怕!
得重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快,讓我去看看!他鉆進車子,臨走時不忘囑咐弟弟,看好他,莫叫他亂跑。說著便去了。得厚在一邊早聽到消息,呆呆地站在稻場,腦子里一片空白。
遠山看著車子開遠了,哈哈大笑,說,走了走了,我沒做壞事,他們不抓我。說著連蹦帶跳跑了進去。
得厚一時氣起,大聲說,姆都不在了,你還笑,你笑得出來!說著喔喔地哭出來。
遠山停下來,愣愣地看著他,姆不在了,姆哪去了?
得厚不理他,只顧哭。他拉著他的袖子又問,姆在哪?
得厚一甩手,沒好氣地說,都死了,能上哪兒去?
哈哈,又哄我,你們光哄我。姆怎么會死呢?姆一輩子都不死,鬼才信你的話呢!他笑嘻嘻的。
你還笑!沒看見警察都來了,你還笑得出來!得厚抹了一把眼淚,不再理他。
警察?警察又不賭咒。不賭咒不作數(shù)。我才不信呢。姆才不會死!
說完,拿起塑料盆子,回到稻場中央,咚咚地敲起來,高唱:唱么歌,唱倒歌……
許久,得厚稍稍平靜下來。他清清嗓子,對遠山說,哥,你聽我的話不?遠山停下來,愣了愣,使勁地點頭說,聽,我聽。得厚說,那好,打現(xiàn)在起,你上我家去,中不?他又使勁點了下頭說,中,中。話剛出口,又搖頭,說,不中,不中,我等姆,姆沒回呢。得厚就等這句話,說,姆的眼睛治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又治腿了。姆的腿不是不能走路嗎?這回也得治了,一并治好了才回。這不,我早把治病的錢交了。說著,摸出錢包,從里邊抽出一張字條來。瞧,這是收據(jù),醫(yī)生開的。遠山不識字,還是慎重其事的接過去看了看。得厚說,別弄壞了,壞了不作數(shù)。遠山嚇了一跳,說,是是,不弄壞,壞不得。連忙將字條還給得厚。
答應(yīng)我了?得厚問。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了。他無所適從,嘴里喃喃自語。那好,我們走,到我們家過年去。得厚一把拉住他。不不,我不走,姆回來找不到我的。我不去你家過年。他退縮著,生怕他挨著自己。
得厚知道沒用了,從口袋里摸出一疊錢,說,看,這是你的工錢,收好了。
遠山眼睛一亮,伸手去接。得厚將錢按在桌上,說,不止這點,大哥家還有更多的,跟我拿去?遠山遲疑著,搖頭說,我不去,我只要這些。遠山不動聲色地說,你不是要抱花媳婦么?他說是,我要抱胖媳婦。得厚說,抱胖媳婦要花錢的,沒錢人家不跟你,曉得不?他連連點頭,說是,是,胖媳婦要錢的,胖媳婦要吃肉,要喝湯。得厚又說,這些不夠抱胖媳婦,都拿來還差不多,不然沒肉吃沒湯喝。跟我一起拿去,都拿來了找個胖媳婦過年,好不?他跳起來,拍著手說,好好,你真好,我們這就去,有胖媳婦過年了,我要胖媳婦過年了!
得厚出門,遠山在后邊跟著。沒走幾步,他又停下來,說,我不去。我要等姆呢!得厚回頭說,你不要錢了?不要胖媳婦了?他低著頭,嘀咕道,我要姆,我要姆呢!得厚愣了,一時無措。
回到屋里火盆邊,得厚不停地抽煙。遠山聲嘶力竭的歌唱攪得他心煩意亂。他煩躁地回到稻場上,不安地向遠處張望。
遠山不知什么時候跑進去了,屋子里飄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他心里一驚,三兩步?jīng)_進去,只見遠山抓著一把鈔票不住地往火盆里扔,起來啰,起來啰!他急了,奮力撲過去,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不顧一切地從火里搶出鈔票,大叫,你傻呀,燒錢干什么!
遠山摔在地上,一臉無辜,說,我不傻,不傻,火沒了,火沒了!
得厚撲打著火苗,指著燒成碎片的鈔票,說,沒錢你就抱不了胖媳婦,曉得不?
遠山癡癡地坐在地上,哼哼道,我不要胖媳婦,我要姆!
得厚嘆了一口氣,一聲不響,無力地坐到門檻上。
不久,灣子又響起咚咚的響聲,一個聲音在唱: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
下午,得重請了幾個熟人,找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將遠山姆的遺體用被單包好,從山上拖回來。早有人從鎮(zhèn)上買回下葬的衣物,給她穿戴好了,用門板擱好,停放在堂屋中央。
一群人忙進忙出,遠山仍在稻場上顧自地敲著唱著。
都弄好了,得重才從屋里出來,拉住遠山說,不唱了,走,進去磕頭。
遠山搖頭,說,我不磕頭,我等姆回來。
得重忍著淚,說,姆在屋里,快進去。
姆在屋里?真的?怎么不早說!他丟下盆子,呼地跑了進去。
姆靜靜地躺在門板上,身上蓋著下葬的被子,臉上蒙著白布。他盯著姆的遺體,呆呆地看了半晌,搖頭說,不是姆,姆不是這樣的。你們又哄我!說著往外退去。得重拉著他,說,是姆。不哄你??炜念^,快給姆燒錢紙?;鹋钄[在離門板不遠的地上,里面忽閃忽閃地燒著幾片錢紙。
他仍搖頭,連連說,你還哄我,我又不是小屁伢。
得重無奈,說,沒哄你,聽話好不?
不,你賭咒我才信。你賭!
得重強忍著眼淚,快磕頭吧,姆都看著呢。姆高興著呢。
姆看著?真的?好好,我這就磕頭、燒紙。他撲地跪下去,磕頭,往火盆里丟紙。姆,你看著,我給你磕了,給你燒紙了,你看見了不?你眼好了沒有?腿腳好了沒有?說著又磕下去。一屋子人看著,默默流淚。
得厚在一邊拉他起來,他不,說,姆看著呢,姆看見我磕頭燒紙,就要回了,我不起來,我要姆看見,我要姆回來。得厚無奈,只得在長板凳上坐下來,由他燒去。
夜深了,幫忙的人困了,各自回去睡了。得重和得厚卷了一床被子,靠在墻角沉沉地睡著了。
遠山仍在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紙,嘴里念念叨叨的。火越燒越高,火苗舔到門板上,燒著了。火勢蛇一樣竄起來,呼呼地燒上神柜,沖向屋頂。
屋子里濃煙滾滾,得重兩兄弟在睡夢里嗆醒了,嚇得翻身而起,大叫怎么了,手忙腳亂地撲火。但火已成勢,眼見將人圍了起來,他們只得拉了遠山往外跑。得厚性急,不知從哪兒抄起一只水桶,從稻場邊的水塘里提了水,不顧一切地潑過去??墒悄睦锕苡?,大火早已門封,整個屋子被籠罩在火光之中?;一乙宦暭饨?,不知從哪兒沖出來,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焦糊味。遠山將它抱在懷里,不住地撫摸。它顫抖著,驚恐地嗚叫。
得重急得直跺腳,卻毫無辦法,只能不停地抹淚。
得厚一連潑了好幾桶水,累得大口喘氣,蹲在地上不能動彈。
附近有人聞訊匆匆趕過來,看著熊熊大火,不住嘆氣。
火光映得四周如同白晝。遠山在稻場上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大叫,姆看到火了,姆要回了,哈哈!咚咚咚,唱么歌,唱倒歌,先生我,后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