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人這輩子要是有幾個朋友，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俗話又說，多個朋友多條路，朋友多了路好走。講的都是朋友的重要性。

朋友處得再深入一層，一個頭磕在了地上，那就成了兄弟。人這輩子要是有幾個兄弟，那就達(dá)到了幸福的極致——簡直幸福死了。

你沒有車，兄弟有，那么好，甭管去哪里，他的車上準(zhǔn)保有你一個座位。兄弟的車就是你的車；你沒有錢，兄弟有，那么好，言語一聲錢就到位了。兄弟的錢就是你的錢；你沒有權(quán)，兄弟有，那么好，打個招呼事情就搞定了。兄弟的權(quán)就是你的權(quán)；你沒有情人，兄弟有……當(dāng)然了，情人是不能外借的，但大家聚在一起時，兄弟如果帶了情人來，起碼你能感受到那種曖昧的氣氛，從這個角度上講，也算是沾了兄弟的光吧。

這一陣子，天熱得有些不太像話，別說搞什么運動了，連喘口氣兒都呼呼地往出冒汗。我躺在沙發(fā)上看書聽音樂，非常想喝幾杯冰啤酒，果然就接到了兄弟耿老大的電話。

“桃園春，結(jié)義廳。”不到十秒鐘，電話掛斷了。這是耿老大一貫的風(fēng)格，辦啥事兒都干脆利落，其次卡擦。

幾分鐘后，我又接到了霍老二的電話?；衾隙凸⒗洗蟛煌f話辦事兒深思熟慮四平八穩(wěn)。

霍老二說：“今天咱們要幫助幫助陳老四，你考慮考慮，有個思想準(zhǔn)備，很可能還需要你寫一篇文章。”

陳老四怎么了？是事業(yè)上遇到了挫折，還是感情上受到了打擊？我們干嘛要幫助他？再說了，陳老四是誰呢？我好像并不認(rèn)識這個人。雖然有些莫明其妙，但我還是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了。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這才是兄弟呢！

霍老二又說：“你打車來吧，別擠公交車了，回頭我給你打車費?！?/p>

桃園春是我們兄弟的定點酒店，每隔十天八天的，我們就會在這里聚一次?！敖Y(jié)義廳”是最豪華的一間包房，里外套間，外間擺餐桌，里間布置了沙發(fā)、茶幾、卡拉OK機，還裝備了一個專用的衛(wèi)生間。

我走進(jìn)去時，其他人已經(jīng)先到了。曲老三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去。坐在我對面的是個蔫頭耷腦的中年人，顯然是我們要幫助的陳老四。他顯得很拘謹(jǐn)，腦袋和身子彎成了一張弓，謙卑地俯向桌面，不時向我們發(fā)射出討好的表情。

菜上來，酒就開喝了。

開始大家說了些閑話。耿老大年底有望再升職，把局長前面的那個副字去掉。富士康十連跳?；衾隙姆康禺a(chǎn)紅紅火火，下月初又有個新小區(qū)要開盤。老虎伍茲的性福生活。曲老三的股票持續(xù)走高，一下子又賺了幾十萬。英格蘭隊友妻門，網(wǎng)絡(luò)紅人犀利哥，這些話說過去，大家笑一笑，就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入了正題。

耿老大擺擺手，示意包間里的服務(wù)員離開，然后，把一杯啤酒灌下去，抹一把下巴上的泡沫，盯著陳老四說：“老四，你越來越不像話了?！?/p>

陳老四滿臉慚愧，低著頭說：“大哥說得對，我確實越來越不像話了?！?/p>

曲老三是個急脾氣，板著臉說：“我看得觸及靈魂?！?/p>

我說：“老四，你為啥總是執(zhí)迷不悟呢？”

陳老四的腦袋已經(jīng)低到了桌子下面，小聲答：“兄弟們，我錯了。”

霍老二說：“還是觀念上有問題，觀念不轉(zhuǎn)變，只能一錯再錯。老四，你先做一做自我檢討！”

陳老四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起來，臉脹得通紅，低著腦袋，兩只手互相搓。

耿老大擺擺手說：“咱們是自家兄弟，用不著站起來，坐下講。”

陳老四坐下，腦袋又撳到了桌子底下，臉紅脖子粗吭哧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曲老三急了，一拍桌子說：“老四，你咋這么不爭氣呢？較了半天勁，一個癟屁也沒放出來，你這樣，還讓我們怎么幫你？”

陳老四嚇得一哆嗦，看了看我們，總算擠出了一句：“從哪說起好呢？”

霍老二說：“不必分什么主次，想起啥就說啥，你放心好了，說得不全的地方，我們會幫你補充。”

陳老四又憋了好一會兒，說：“我喝酒不行，最多只能喝兩瓶，每次都喝蘋果醋?！?/p>

耿老大說：“避重就輕，我們啥時候因為不喝酒批評過你？”

陳老四說：“我不能掙錢。”

霍老二贊許地看著他說：“好，老四，說到點子上了，再往深里挖，為什么你不能掙錢？”

陳老四受到鼓勵，終于有了些信心，腦袋也慢慢抬了起來，說：“我沒能耐，掙不到錢?！?/p>

曲老三罵：“老四，你說這話好像放屁，沒能耐是什么理由？你該說說自己為什么沒能耐?！?/p>

陳老四遭受到打擊，腦袋又低了下去，“我頭腦不靈活，辦事死板，把掙錢的機會都錯過了。”

霍老二說：“老四，你說的這些都只是表面，你掙不到錢，關(guān)鍵在于你沒有掙錢的信心和信念。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啟發(fā)你一下。穆罕默德帶著門徒在山谷里講道，他說：‘信心是成就任何事物的關(guān)鍵，人有信心，便沒有不成功的計劃?！晃婚T徒對他說：‘你有信心讓那座山過來嗎？’穆罕默德點點頭，對著山喊：‘山，你過來！’大家都望著那座山，可山無動于衷，穆罕默德說：‘山不過來，我們過去吧！’，老四你想想看，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

陳老四仔細(xì)想了想，猶豫不決地說：“好像說明了兩個問題?！?/p>

我問：“哪兩個問題？”

“首先說明穆罕默德很有幽默感，其次說明他很會自欺欺人?！?/p>

霍老二說：“錯，說明信心能成就一切。如果你有信心掙錢，那么就會千方百計地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那座金山走過去?！?/p>

曲老三說：“二哥，別跟他廢話了，我看他是朽木不可雕也。咱們就問他句痛快話，老四，從今天開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變著法兒地去掙錢？”

陳老四躊躇良久，似乎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最后搖搖頭說：“我下不了這個決心，我好像不太喜歡錢，對我來講衣食無憂就行了?！?/p>

我打斷他，呵問：“那你喜歡什么？”

陳老四說：“我喜歡看書聽音樂?！?/p>

曲老三擼胳膊挽袖子向陳老四沖過去，“我打醒你這個不爭氣的渾球?！?/p>

耿老大擺擺手說：“算了，老四，你接著往下檢討吧！”

正在這時，服務(wù)員敲門進(jìn)來，問需不需要什么服務(wù)。曲老三嬉皮笑臉說：“需要點特殊服務(wù)?！被衾隙[手說：“暫時還不需要，需要時我們再喊你?！狈?wù)員面帶微笑說：“按一下遙控器就行了，隨時為您效勞?！?/p>

霍老二示意陳老四接著往下講。

陳老四說：“我沒本事，當(dāng)不上官，好幾次都錯過了升職的機會?！?/p>

霍老二說：“老四，你還是要讓檢討深入一些。比如說，你想一想，當(dāng)不上官你難受過嗎？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上去了，你嫉妒過嗎？”

陳老四的眼睛眨了眨說：“我好像沒難受和嫉妒過，我覺得這是挺正常的事。我這人就像一匹野馬，從小就懶散慣了，要是真給我個夾板子套身上，我可能連路都不會走，先邁哪只蹄子都不知道?！?/p>

曲老三又一拍桌子，“胡說八道！小時候你可不這樣，否則咱們幾個也不可能一個頭磕在地上，你是越活越回旋了。我問你句痛快話，從明天開始，你能不能下決心去當(dāng)官？”

陳老四可憐巴巴地喊了聲三哥，“說句心里話，我真沒這個決心。再說了，我也不是當(dāng)官的那塊料?！?/p>

曲老三又要往前沖?；衾隙浦顾f：“還是往下進(jìn)行吧！”

陳老四皺著眉頭，抓耳撓腮想了半天，囁嚅著說：“兄弟們，我實在想不出別的來了。”

耿老大說：“你使勁想?！?/p>

陳老四就使勁想，想得臉皺成了一只核桃，腦門上冒出了汗珠子，最后愁眉苦臉地說：“各位兄弟，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你們能不能啟發(fā)我一下？”

我說：“老四，你想想看，作為一個男人來講，除了金錢和權(quán)力之外，還有什么是最重要的東西？”

陳老四感激地看我一眼，恍然大悟般說：“還有家庭、老婆和孩子。可我覺得，在這個方面我做得還可以。我聽老婆的話，從來不和她發(fā)脾氣，開了工資就全交給她。對孩子我也很有耐心，經(jīng)常陪他聊天兒玩游戲。在學(xué)習(xí)上，我對孩子的督促也很嚴(yán)格，所以他的成績一直都不錯。你們也知道的，他剛剛考上了重點高中?！?/p>

霍老二搖頭嘆息，“老四，你的標(biāo)準(zhǔn)太低了。我問你，作為一個男人，只滿足于自己的老婆孩子就算完成任務(wù)了嗎？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應(yīng)該有著大公無私的精神和包容一切的胸懷，竭盡全力去滿足我們所遇到的每個女人，把她們從那些劣等男人的火坑里解救出來，讓她們的生活變得更加幸福?！?/p>

陳老四琢磨了半天，問：“二哥，你的話說得太深奧了，能不能解釋一下是什么意思？”

曲老三按捺不住，站起身，隔著桌子一巴掌抽在陳老四的左臉上。我也忍無可忍，一巴掌抽在他的右臉上。

耿老大說：“什么意思？就是說男人要有情人，而且多多益善?！?/p>

霍老二說：“拿破侖曾經(jīng)說過，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我補充一下，不想有情人的男人就不是好男人。”

陳老四張口結(jié)舌，捂著臉蛋子發(fā)呆。

我問：“老四，你說實話，除了自己的老婆之外，你從來就沒想過要和別的女人上床嗎？”

陳老四老老實實答：“我心里想過，可我不敢實行?！?/p>

曲老三喊：“老四，你他媽怕什么？”

陳老四說：“我怕老婆，怕警察，怕對方不愿意，還怕染上臟病?！?/p>

曲老三吼：“老四，我問你最后一句話，從明天開始，你能不能爭取找個情人？”

沒等陳老四回答，耿老大搶著說：“兄弟們，不必等到明天了，我們現(xiàn)在就給老四制造一個機會，讓他邁過這道坎，踏上新的人生之路。”

陳老四疑惑不解地問：“大哥，你想讓我怎么邁？”

耿老大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回答，按了一下喊人的遙控器。剛才那個服務(wù)員轉(zhuǎn)眼間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進(jìn)了包房，裹著一股香氣，微笑著問需要什么服務(wù)。耿老大從皮包里抽出一捆錢，放在桌子上，指了指陳老四說：“陪一下我們這個兄弟?！?/p>

服務(wù)員把錢拿起來，裝進(jìn)隨身攜帶的一只坤包里，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雙手遞給耿老大，“先生，這是我的健康證，剛剛辦過年檢，請您過目?！惫⒗洗笞屑?xì)看了看，對證件上的一個細(xì)節(jié)進(jìn)行了詢問，服務(wù)員笑笑，做出了合理的解釋。耿老大滿意地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服務(wù)員走過去拉陳老四的胳膊，鶯聲燕語說：“先生，我們到里面去吧！”

陳老四嚇得面如土色，掙脫開服務(wù)員的手，向我們轉(zhuǎn)圈作揖，“兄弟們，饒了我吧！”

曲老三舉起手，威脅說：“你小子不進(jìn)去，我還抽你?！?/p>

一向沉穩(wěn)的霍老二也有些生了氣，說：“老四，你要搞清楚，我們是在真心誠意地幫助你，千方百計地想讓你跟上這個時代，跟上我們幾兄弟的步伐，來一個齊頭并進(jìn)。你自己也要努努力，不能自暴自棄，更不要破罐子破摔。”

陳老四求救似的看看我，顯然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斬釘截鐵地說：“老四，你需要一個突破口，這一關(guān)闖過去，前面就是美好的未來了，你一定要爭口氣?！?/p>

陳老四顯然對美好的未來并不憧憬，不論服務(wù)員怎么邀請，還是不肯起身。曲老三看看我，我們倆站起身，一左一右去拉陳老四。陳老四耍賴，雙手抓住屁股底下的椅子，死活也不肯起來。耿老大和霍老二也過來幫忙。我們兄弟四人喊一二三，把陳老四連人帶椅子抬進(jìn)了里間。

服務(wù)員跟著進(jìn)了屋。我和曲老三在外面用肩膀靠住門，隨時聽著里面的動靜。開始，陳老四還試圖從里面沖出來，撞了幾次門，都被我們的肩膀扛了回去。然后我聽到他在懇求服務(wù)員放過他。服務(wù)員很專業(yè)，也很敬業(yè)，對陳老四的無理要求給予斷然拒絕。陳老四哭了，接著就是撲通一聲響，然后是涕淚橫流的哀求。

曲老三看看我，咬牙切齒地說：“這個沒出息的陳老四，竟然給服務(wù)員下跪。”

霍老二說：“靜觀其變吧，或許老四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服務(wù)員對陳老四的膝蓋和眼淚無動于衷，溫柔卻堅決地說：“先生，從我拿起錢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有了一種契約關(guān)系，我是不可能單方面毀約的?！边^了一會兒，又聽服務(wù)員說：“先生，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請您開始吧！”

我聽到撲通一聲響，接著響聲很大，好像還有什么東西翻倒在了地上。我看看曲老三，曲老三也不明所以，自言自語說：“難道這個不爭氣的家伙又下跪了？”正說著，服務(wù)員在里面失聲喊：“不好了，這位先生暈過去了?！?/p>

我們沖進(jìn)去，七手八腳把陳老四抬出來，平放在兩把椅子上。陳老四面無人色，雙眼緊閉，嘴角淌出了白沫子。我有些害怕，問要不要打120?；衾隙苕?zhèn)靜，端起一杯水給陳老四灌下去，陳老四長出一口氣醒了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無比沮喪地問：“我是不是失身了？”

曲老三揪著他的脖領(lǐng)子把他拽起來，左右開弓扇了兩個嘴巴子?；衾隙@口氣說：“老四，你太讓二哥失望了，也太不把我們兄弟間的情誼當(dāng)回事了?！?/p>

曲老三看一眼那個正穿乳罩的服務(wù)員，試探著問：“兄弟們，用不用我現(xiàn)身說法，給老四做個示范？”服務(wù)員停下動作，充滿期待地看我們。耿老大一皺眉，訓(xùn)斥說：“老三，我們今天的任務(wù)是幫助老四，你怎么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曲老三滿臉慚愧地低下頭。

耿老大的心情顯然無比沉痛，吩咐服務(wù)員倒好酒后離開包間，然后端起杯，一言不發(fā)地沖我們舉了舉，一飲而進(jìn)。我看見有兩行眼淚從他的臉頰上流了下來?；衾隙槐坪认氯ィ蹨I也流了下來。我和曲老三干了杯，也跟著哭了。陳老四喝了杯蘋果醋，沒心沒肺地問：

“兄弟們，你們碰到了什么傷心事兒？”

霍老二哽咽著說：“老四，你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眼見著自己的好兄弟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卻又無能為力，幫不上什么忙，你的心里能好受得了嗎？”陳老四想了想說：“要是真碰上這事，我的心里肯定也挺難受，二哥，咱們幾兄弟誰遇到這樣的難題了？”

耿老大扭過身，拿腦袋咣一聲撞在墻上。曲老三抬手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衾隙容^冷靜，長嘆一聲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問耿老大：“大哥，你說還是我說？”耿老大捂著臉搖搖頭說：“老二，還是你說吧，我現(xiàn)在心亂如麻?！?/p>

霍老二抹一把眼淚，又喝了一杯酒，沒看陳老四，望著墻上的一幅壁畫說：“老四，二哥問你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作為一個男人，你一掙不到錢，二當(dāng)不上官，連送到手邊的女人都玩不了，而且還被嚇暈了過去，你覺得自己是不是挺窩囊挺失敗的？”

陳老四點點頭，“二哥，我確實挺窩囊挺失敗?！?/p>

“客觀地說，你認(rèn)為自己是不是一個被時代淘汰的人？”霍老二問。

“我是?！标惱纤拇稹?/p>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霍老二問。

陳老四努力想了想，一臉茫然地說：“二哥，我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p>

霍老二說：“老四，作為相交幾十年的兄弟，二哥勸你還是死了算了。干脆利落地死，總好過窩窩囊囊地活?！?/p>

陳老四點頭說：“二哥說得對，死確實是條明路，但有句俗話也說，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咱們能不能不選擇這種極端的方式，找到一個變通的方法？”

霍老二痛苦地?fù)u搖頭，隨口吟誦出一首李清照的詩，“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被衾隙f：“老四，沒有那樣的方法了。腳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出來的，誰都無能為力。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死是惟一解決問題的辦法?！蓖Ａ送?，霍老二又說：“要不然，咱們表決一下，不同意老四死的請舉手?！睕]有一個人舉手，陳老四的手舉到中途也放下了?；衾隙謫枺骸巴饫纤乃赖恼埮e手。”說完第一個舉起了手。耿老大和曲老三也都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我的手也跟著舉了起來。

陳老四喝了一口蘋果醋，一只手也緩緩地舉起來，說：“那好吧，我同意死?！?/p>

大家不約而同鼓起掌，為老四這個決定叫好。

耿老大問：“老四，你打算怎么死？”

陳老四說：“大哥，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p>

曲老三說：“老四，我們兄弟不會看著你為難的，咱們一起琢磨琢磨怎么死好?！?/p>

耿老大說：“我看這樣吧老四，目前咱們的條件有限，我們幾兄弟分別說出一種死法供你選擇吧！”陳老四表示同意。

耿老大說上吊?；衾隙f喝藥。曲老三說割腕。我提出跳樓。

陳老四認(rèn)真考慮了一會，選擇了霍老二提出的喝藥。

霍老二從容不迫地從皮包里拿出一包藥，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一只玻璃杯里，親自倒?jié)M水，看著藥粉徹底溶解后端給陳老四。陳老四接過水杯，盯著發(fā)了一會兒呆，試探著問：“我如果選擇上吊、割腕或者跳樓呢？”

耿老大迅速從皮包里拿出一條繩子，曲老三摸出一只寒光閃閃的刀片，我打開窗子，向陳老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陳老四恍然大悟地問：“這么說來這里之前，你們已經(jīng)決定讓我去死了？”

霍老二搖搖頭說：“老四，你錯了，我們只是有這個意向罷了。但我們要盡量替你著想，把準(zhǔn)備工作搞得充分些，力爭做到有備無患。咱們畢竟是多年相處的好兄弟?。∩妒露家獛湍阆氲角懊?。”

陳老四說：“謝謝兄弟們了?！彪S之流下了感動的熱淚。

抹去眼淚，陳老四舉起水杯說：“那我現(xiàn)在就死了？”

耿老大說：“老四，先別著急，臨死之前你還有什么要求沒有？”

陳老四說：“我好像沒什么要求了?！?/p>

霍老二問：“老四，臨死前你想不想聽音樂？”

陳老四搖搖頭。

耿老大問：“老四，你想不想看幾頁書？”

陳老四又搖頭。

我問：“老四，你想不想留下封遺書什么的？”

陳老四仍然搖頭。

曲老三急了，拍著桌子說：“不行，老四，你一定要想出一條來?！?/p>

我們大家都殷切地看著陳老四。

陳老四想了想說：“那我再喝最后一杯蘋果醋吧！”

陳老四拿起瓶子要往杯子里倒，被耿老大一把奪了過去。陳老四不解地看耿老大。耿老大說：“老四，最后一杯蘋果醋，我們能讓你委屈地喝剩下的嗎？”按遙控器喊服務(wù)員再拿一瓶進(jìn)來。

從耿老大開始，我們四個交替進(jìn)行，為陳老四倒?jié)M了一杯蘋果醋。我們又各自倒了一杯啤酒，共同舉起了酒杯。不知是誰起的頭，我們一起唱起了歌：

朋友你今天就要遠(yuǎn)走

干了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盡頭

也許你從今開始的漂流再沒有停下的時候

讓我們一起舉起這杯酒

干杯啊朋友

……

一首歌唱完，我們再次流出了眼淚。

我們起身離座，走到陳老四身邊，排著號擁抱了一次陳老四，然后我們兄弟幾人又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號啕痛哭。

陳老四再次舉起那只下了藥的水杯，深情地看著我們說：“兄弟們，我去了，你們要多多保重?！蔽覀儞]揮手，都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去，耿老大、曲老三還有我都已經(jīng)泣不成聲，只有霍老二勉強支撐著說了一句：“放心地去吧，兄弟?！?/p>

杯子咣當(dāng)一聲落到了桌子上，又滾落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我把頭轉(zhuǎn)過來時，陳老四已經(jīng)癱在了椅子里，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耿老大第一個撲了過去，摟著陳老四的尸體哭著說：“兄弟們，老四已經(jīng)死了??！”

曲老三也跟著沖過去，抬手摸著陳老四漸漸發(fā)青的臉，泣不成聲地說：“老四真的死了??！”

霍老二拉起陳老四的一只手，輕輕地?fù)u了搖說：“老四，你一路走好?！?/p>

我拉住陳老四的另一只手說：“老四，你死得其所??！”

我們又痛哭了一場，直到老四的尸體變得冰冷堅硬時，我們才慢慢從悲痛中走了出來。霍老二吩咐我給老四寫一篇文章。隨后，打電話聯(lián)系殯儀館、火葬場和墓地。耿老大和曲老三拿出準(zhǔn)備好的衣服，給老四穿上。

我邊抹眼淚邊寫好了一篇祭文，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張紙上。

耿老大說：“讀給老四聽吧！”

我讀道：

“嗚呼老四，壯年赴死！兄弟離分，如斷手足。遙想當(dāng)年，總角之交。追慕古人，義結(jié)金蘭。插草為香，叩首盟誓。幾十年來，風(fēng)雨同舟。兄弟齊心，不離不棄?；侍鞜o眼，妒我兄弟。逼得老四，窮途末路?？犊八溃瑒賲s偷生。嗚呼老四！生死永別！嗚呼哀哉！伏惟尚饗?！?/p>

我讀到最后，耿老大哭得昏了過去，曲老三操起一只酒瓶子砸在自己頭上。霍老二摟著我的肩膀哭著說：“我們兄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三個了。老四，咱們兄弟再喝最后一杯酒吧！”先給陳老四倒了一杯蘋果醋，又端起酒杯提議敬老四最后一杯。我們一起說：

“兄弟，干杯！”

我把一杯酒喝下去，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剛才霍老二顯然是數(shù)錯了數(shù)，老四死后，我們兄弟剩下的應(yīng)該是四人，怎么變成三人了？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霍老二奇怪地看看我，說：“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我激靈一下從夢里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沙發(fā)上，屋子里還放著音樂，是田震的《干杯，朋友！》，我的胸口上壓著一本巴塞爾姆的小說集。緊接著我想清楚了一件事，耿老大、霍老二、曲老三都是我的好兄弟，而我喝啤酒最多兩瓶，每次都要喝蘋果醋，我掙不到錢，我當(dāng)不上官，也沒膽量玩女人，我，正是那個陳老四，我親眼見證了自己的死亡，而且還親筆給自己寫了一篇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