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之均
司壽峰先生生于1917年10月,曾用名司小奎、司奎官。原籍山東滕縣,童年隨其母逃荒顛沛來到徐州。一個沒有進學堂讀過書,更沒有坐過科學過戲的窮家孩子,日后成了享譽徐淮地區(qū)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探究原因,就要從其童年、少年、青年及至壯年這二、三十年間,在徐州這方傳統(tǒng)文化沃土中成長、成熟的經歷說起。
上世紀二十年代來末,徐州的京劇愛好者曾組織過一個票房,取名“正風社”,坐落在當時城隍廟東廊房內(位于現在的青年路市公安局原址院內)。司氏母子來徐州后便落腳在這里,負責看門、照應票友們活動時所需茶水等。“正風社”票房是徐州近一百年來第一個京劇愛好者組織。知名票友有趙鶴皊(老旦)、劉保祥(后改名為劉仲秋,工老生)、張金石(工老生)、李可染(琴師)、徐宜之(工青衣)、姜照初(工花臉)、程志啟(工小生)等人。票房的藝術指導,是當時極負盛名的票界名宿蘇少卿,蘇先生不時組織票友們在劇場演出。
司壽峰來徐時不到十歲,在這樣的氛圍里便很快與京劇結緣。長大后個頭高、兩肩寬,又有些聳肩,活脫脫是一個架子花臉的胚子。加之悟性好、肯吃苦鉆研,跟著這幫大人學了戲,很快便能登臺表演。日寇占領期間為了生計,他正式下海唱戲,加入了“光明戲院”,該戲院坐落在現在的解放里(當時叫金谷里)。后來又曾去蚌埠混了一段時間,抗戰(zhàn)勝利后返回徐州,不久便與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成立了“人民京劇團”,地址在市糧食局老俱樂部(現市三院對街附近)。幾位合股人有票友王壽華,大中銀行的張果為,金融合作社的趙某某,物華銀樓的任廷楓,市銀行的職員王文杰(著名電影演員王馥荔的父親,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調入江蘇省戲校擔任琴師)。49年解放后,黨和政府派了薛錦波、曲永慶等參與領導,正式成立“徐州市京劇團”。司任團長,張春安任副團長。此后又吸收了大同街“勝利戲院”不少演員,其中就有來自北京的名丑張文元。1951年勝利戲院遷建新院址,改稱“人民舞臺”。五十年代,司壽峰正值壯歲之秋,精力充沛,不僅組織領導一個劇團,而且?guī)缀跆焯於紖⑴c演出,演藝大進。
“人民舞臺”四個隸字為黃龍先生所書寫。遒勁有力,磅薄大氣。黃龍先生也是一位名琴票,主拉京二胡。落成典禮時,是由張金石同父小弟金潭先生介紹,由來自北京的以言少朋(馬連良弟子)為首的新華京劇團舉行首演,陣容強大。旦角有張蓉華,武生黃元慶,花臉周和桐等,轟動一時。正因為那個時期能與來自北京、上海等地來的名角同臺演出,司壽峰戲路逐漸拓寬,眼界也上了一個層次。后來劇團事務越來越多,他便在后臺管理(舊稱坐鐘,現在叫劇務),也當過舞臺監(jiān)督,還兼任工會主席,成了整個劇團不可或缺的人物。
發(fā)生在解放前的兩件事可詮釋司壽峰學戲時曲折刻苦的過程?!斗ㄩT寺》中劉瑾有句臺詞“見了灑家,為何不抬起頭來?”結果小小的他上臺后一時緊張,背的詞竟成了“見了灑家,為何不頭起抬來”?結果很長時間給觀眾留下笑柄。還有一次戲剛散場,臉上的油彩還沒有來得及洗掉,他就急忙跑出后臺,在離去的觀眾中找到一個經常來看戲的,看似有文化的人請教戲文中不認識、不會念的字。教他認識“窈窕淑女”四字的文化人叫李家惠,建人民舞臺時,他的商號“李同茂”捐過款,場場都可以免費看戲。
試想若司壽峰從小不隨其母從山東來徐討生活,很可能一生與京劇無緣;即便日后干了這一行,恐怕也很難成為一個受人敬仰、故去三十多年仍能讓我輩后人記得住的京劇表演藝術家。
我認為是徐州這方文化熱土培育、造就了司壽峰。徐州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四省交界,五省通衢,和平年代乃是商賈云集之地,人口流動量大,用舊時戲班的話來說,徐州是個大碼頭!被稱之為“一代帝王鄉(xiāng)”的名城,傳統(tǒng)文化根基深厚,喜愛國粹京戲的群眾基礎廣泛,學戲、演戲、看戲、品戲這個文化消費市場需求一直很熱、很旺。
大家都有體會,欣賞喜歡上一門藝術,是在一個特定氛圍里面,于潛移默化之中而被“熏陶”出來的。這門藝術日后便會成為其生命的一部分。如果進而癡迷進去,如唱京戲,那就要拜師學藝,唱念做舞,一字一腔;手眼身步,一招一式,都必須規(guī)范講究。如同寫毛筆字,要有章法一樣,不得自由率意。到了這個層次,才能說有了“文化”。此處廣義之文化,似乎與這個人讀過多少書、識得多少字并沒有太大的因果。具備了這種“文化”后,便會對所鐘情的藝術門類有了自信的審美眼界。它既是癡迷者經過長期的實踐累積而成,更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師者口傳心授的教誨、浸潤中“熏陶”出來!換言之,作為習學者,縱觀他日后的成就,一方面與之潛心修行下的苦功及悟性有關,更與其授教者本身的藝術水準之高下,息息相通。因為只有在他們東風化雨、潤物無聲的言傳身教中,追隨者才能自覺不自覺地對所學藝術的內涵、修養(yǎng)、氣韻獲得日深一日的心靈感受。
司壽峰是幸運的,在其最初成長的十余年間,知遇了幾位貴人的提攜、呵護與培養(yǎng)。
劉仲秋,曾拜李洪春為師,專攻老生,擅長唱功。l931年在南京考入了梅蘭芳、余叔巖創(chuàng)辦的國劇傳習所。1937年,他與同學劉英等赴西安抗戰(zhàn),組建了“夏聲劇社”,第二年他主持創(chuàng)辦了“夏聲劇校”,擔任了繁重的教學工作。他先后任第三野戰(zhàn)軍文藝工作第三團副團長,華東戲曲實驗學校副校長、東北戲曲學校副校長,中國戲曲學校副校長。長期從事京劇的教學工作,為我國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京劇人才。當年他對司的教誨最多。還有一位梅大師的學生郭薦英,和仲秋師長一起,時刻提攜這位后生,能給他們配的花臉戲總讓司上臺參與表演。十年動亂時期,劉校長被下放到天津青先農場。1972年8月在該農場病故。
李可染,“正風社”第一把胡琴。最初得蘇少卿先生親授,之后蘇又介紹他拜孫佐臣進一步深造。他長司壽峰十歲,給予司的教誨也很多??扇鞠壬?5歲考入上海美院,22歲又考入杭州國立藝術部研究院。次年回徐州老家與蘇娥完婚。從此夫拉婦唱,開啟了這對志同道合伉儷近十年的戲曲生涯??v觀其一生,拉胡琴是可染先生視為生命的愛好追求,而繪畫則是他的“第二職業(yè)”。兩年前的今天可染先生于1964年完成的一幅“萬山紅遍”(當時由榮寶齋以80元人民幣收藏),場外競拍最終以一億八千四百萬天價成交。李氏三十年代的琴藝與他六十年代的畫藝是完全可以相匹配的。惜哉!現在的人們對藝術的品評往往只看重有形的財富,而忽視了某些觸摸不到的,非物質的,然而又極其珍貴的文化價值。夫人蘇娥得乃父蘇少卿親傳,工青衣,比司壽峰大七、八歲,對這位名叫“三柱子”的小兄弟格外呵護,也總讓他來配戲。蘇娥女士28歲患上斑疹傷寒,生下第四個孩子便撒手人寰。此時徐州已淪陷,之前,可染先生已攜小妹去武漢,投奔國民政府政治部第三廳的郭沫若先生,融入抗日洪流。
張金石,長可染先生兩歲,兩個人意氣相投,還都在不滿二十歲的年齡段上便與諸多鄉(xiāng)賢:閻詠百、王琴舫、王繼述、蕭龍士、王子云、王壽仁共同發(fā)起,于1924年創(chuàng)建了徐州市第一家藝術??茖W校。金石先生也工老生,供職于市銀行。加上家道殷實,對票友演出活動多有贊助。上海解放前夕,金石先生隨其供職的農業(yè)銀行去了臺灣。值得一提的是46年他在上海為小弟張金潭極其風光地籌辦了拜李慕良大師的拜師儀式。有了這層關系,二十剛出頭的青年學子有一段時間便能經常到馬連良大師住處為其吊嗓。這也是金潭先生晚年經常提起的最引以為榮的經歷。建國之初,金潭先生又赴京拜了尚小云先生,并在尚劇團工作了一段時間。紀念徽班進京二百周年之際,筆者隨金潭老師去北京,到家中拜謁了李慕良大師夫婦,與祖銘、祖龍兄弟遂成朋友。離京前探望了尚小云大師遺孀。半年之后長榮先生(中國戲劇家協會前任主席)來信,寄來了他為我們與其慈母在尚小云大師巨幅劇照下拍攝的合影,并告知老人家已駕鶴西去。
蘇少卿生于1890年,早年投身于文明戲,是我國話劇運動的先驅者之一。在日本期間,孫中山先生在極為繁忙的革命工作之余還曾到演出的后臺看望過蘇少卿及演職人員。后來他又以更大的熱情投身于京劇藝術,成為我國京劇史上著名的教育家、評論家。孟小冬拜余叔巖為師前曾拜他為師。少卿先生離開徐州后當過記者、辦過報紙、編過戲,還在上海電臺創(chuàng)辦“空中教育”,教戲長達二十年之久。他的錦繡文章是上海舞臺演出的忠實記錄,臧否人物,干預傾向,提倡“健康”藝術,為廣大內外行所服膺。特別是在全國評選四大名旦難解難分之際,是他的文章,一語定乾坤,平息各種爭議,終使“梅、程、尚、荀”排序獲得圓滿解決。1957年經田漢同志推薦,少卿先生由滬赴京到中國戲曲研究院工作,在京呆了八年,主要講授京劇的音韻學。1971年終老于上海浦東東溝地區(qū)的一所農宅里。
少年的司壽峰,有緣與上述這些名人雅士相識,并得到他們的引導、提攜、教誨、熏陶,走上京劇表演事業(yè)之路,實在是一生經歷中的大幸事!生于斯長于斯的仲秋師長、蘇李翁婿、張家公子,他們這輩先賢得徐州大地山川之精華,集文氣才氣逸氣于一身,稟賦天成。他們口含珠璣,袖透幽香,指下琴聲玉振,筆端丹青飛揚,終成一代大師、宗師,既成就了自己,也培育了后人。他們德馨永澤,精氣長存,為我們徐州留下了極其寶貴的有形的和無形的財富。我們徐州人在弘揚戲曲藝術、繁榮群眾文化的事業(yè)中,當以上述先賢為驕傲為榜樣,懷著滿滿的文化自信,去擁抱給我們帶來更加美好生活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