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方
據(jù)來自鳥類世界的消息稱,百靈,為唱歌而生,一日不歌,必死。
——題記
1
百靈打小就叫百靈,名字是娘大給起的。據(jù)她大說,百靈在生草落地時,院子的椿樹上,飛來兩只鳥兒:一只是百靈,另一只不是百靈。因為,一只站在椿樹枝上,亮起嗓子鳴唱,另一只也站在椿樹枝上,卻腆著憨臉聽。
好聽得很!
他這樣夸贊那只唱歌的鳥,卻不知那只鳥兒用的是美聲唱法,聲與聲中間帶有滑音,滑音中間又拐幾道彎兒。百靈的娘當然沒見那鳥的模樣,也不知還有另一只鳥在腆著憨臉聽,但她斷定,那是只百靈。叫百靈吧。她忍住疼,說了這句話。接生婆一手拿著剪刀,準備剪臍帶,聽了,說,好名字!一剪子下去,臍帶斷了,嬰兒發(fā)出了一聲啼哭,恰似百靈啼鳴,聲音蓋住了樹上的那只百靈。百靈的大正扒著窗欞向屋里窺望,聽了二人對話,回頭又望望樹上那只唱歌的鳥兒,望望鳥兒尖紅的嘴、麻綠的羽,道:就叫百靈吧,許是天意哩。
沒白瞎這名字,百靈的娘常常這樣說。打百靈會說話后,小嘴就沒有合過篇兒。兩三歲時,就能給娘大講故事了:比如織女為啥喜歡牛郎;比如兔子為啥見不得狐貍;比如野狐子為啥裝狼。并且還會說曲兒。“月亮牙,明晃晃,開開后門洗衣裳,洗得凈,捶得光,打發(fā)哥哥上學堂,讀四書,念文章,長大娶個好婆娘?!薄奥橐叭福舶烷L,娶下媳婦不要娘,把娘送到后溝石板上……”大人們一天忙完地里忙屋里,刨地、鋤地、砍柴禾、放羊、放牛、淘糧食、磨面、織布、紡花,哪有工夫教她這些。她吧噠著小嘴,把這些講給娘聽時,娘問誰教你的?她說聽后院二奶奶說的。后院的二奶奶,盤著腿兒,坐在蒲團上,一邊紡花,一邊說故事或唱曲兒。百靈從二奶奶那兒聽來,然后再販給自己的娘大或者小伙伴。娘大干著活兒,她就攆著給他們說。并且在原版的基礎上,往往還有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
那時候,村里常來說書的,這些說書先生大部分來自洛河沿岸,說的都是河洛大鼓。有的是一個人說,有的是兩個人說。兩個人說時,一個人拉胡胡,一個人連打梆子帶敲鼓;如果一個人說,拉胡胡、敲梆子、打鼓,三件事就一齊帶了。不過,手只有兩只,一手拿梆子,一手拿鼓錘,胡胡怎么拉?有法,說書的把嘴當了胡胡,俗稱肉胡胡。肉胡胡拉起來,并不比真正的板胡拉得瞎,吱吱嚀嚀,四十八板,有板有眼,一板不少。不得不承認,說書人的口技高超。
百靈聽書,不光聽故事,還能模仿說書人的口技,也用嘴拉胡胡,吱吱嚀嚀,到最后,竟比說書人“拉”得還好。大人逗她,百靈給拉一段聽聽。她就吱吱嚀嚀“拉”了起來,常常逗得人們捧腹。
百靈上學時,是班里的文體委員,帶頭唱歌是她的職責。只可惜,初中沒畢業(yè),娘得了一場大病,癱在床上,不得已,回家頂了娘的班,淘糧食磨面、做飯、喂豬喂雞、伺候病娘。她伺候娘的方式很特別,除了給娘喂吃喂喝擦屎擦尿外,還給娘講故事。這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講二奶奶講的故事了,而是講半夜雞叫,講半個銀元,講賣火柴的女孩……
后來,大隊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支書第一個想到百靈,就把百靈動員到了宣傳隊,一天掙七分,和成年婦女掙的工分一樣多。排《紅燈記》,百靈就當鐵梅;排《智取威虎山》,百靈就當常寶;排《紅嫂》,百靈就當紅嫂:續(xù)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此時的百靈,嗓子不再是百靈婉轉,而換成了厚重綿長的音調,情韻悠揚,惹得掌聲差一點把戲臺子震塌。
在所有鼓掌的人里,有兩個人巴掌拍得最響,別人不拍了,他倆還在拍。一個是支書家的老二,叫二兵子;一個是后村齊家的老大,叫齊大壯。這兩個人都和百靈的年齡差不多,正值青春,身體就像剛發(fā)上來的嫩青杠樹條子,明晃晃的,充滿活力,只是兩個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二兵子繼承了他大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能說會道;齊大壯寡言少語,一百棒槌打不出一個屁來。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卻都被百靈的一顰一笑迷得神魂顛倒,茶不思,飯不想。百靈去挑水,兩個人爭著搶水擔;百靈擔土墊豬圈,兩個人爭籮頭。爭搶的時候,二兵子會嘿嘿冷笑兩聲:也不尿泡尿照照,笨嘴笨舌,也敢招架百靈?二兵子的話,打住了齊大壯的七寸,齊大壯的臉就刷的一紅,又刷的一白,嘴唇囁嚅了幾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卻拽住水擔的一頭,死活不松手。
其實,兩個人爭的不是水擔,是百靈。水擔不會說話,百靈會說話,百靈說,叫大壯挑吧。二兵子問,為啥?百靈說,咱倆不合適。二兵子說,咋就不合適了?人說對象對象,脾氣、性格都要相投,你跟個百靈鳥一樣,他卻是個綁嘴子……百靈問,一個槽里能綁住兩頭叫驢嗎?
事實證明百靈的話是對的,婚姻給這句話做了有力的注解。齊大壯不愛說話,卻愛聽百靈說話,不光愛聽百靈說話,還愛聽百靈唱戲。后來,有了女兒,又有了兒子,兒女也成了她的聽眾。大集體解散后,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兩口子在地里干活,干累了,百靈會唱上一段,大壯就一只手支住下巴,一邊聽,一邊呵呵笑。農(nóng)閑時,百靈喊來村里的云蘭、竹花兩個媳婦,在家排《朝陽溝》:親家母,你坐下,咱倆說說知心話……大壯就燒水、端茶伺候。除了唱戲,也說些笑話及家長里短,說些戲里戲外的事。不過,逗哏的差不多老是百靈,云蘭和竹花只是捧哏的。三個婆娘說說笑笑,笑笑說說,惹得村里許多人都加入進來,大壯的家就成了村里的娛樂中心。大壯咧著厚厚的嘴唇,給人遞煙,倒水,臉上始終帶著憨厚的笑。日子就在不知不覺間,女兒長大了,嫁人了;兒子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在城里找了工作,又娶了城里媳婦兒,兒媳婦又給她生了孫子孫女。歲月把小百靈變成了老百靈,先是在她臉上雕了一道道褶子,然后又給她的頭發(fā)染了色,但卻把她的舌頭無可奈何。她的舌頭依然婉轉而富有彈性,每天依然說說笑笑,迎來一個日出,送走一個日落。
在百靈的人生字典中,是沒有煩惱二字的,她用舌頭稀釋了生活的所有艱辛,這歸益于她的樂觀,也歸益于大壯這個好聽眾。大壯特別愛聽她說話,如果一天聽不到她的聲音,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沒著沒落。百靈嫁給大壯,感到很幸福,覺得遇到了知音。她把所有有用或無用的話,都發(fā)表在了大壯這片土地上,大壯像是一塊吸水的海綿,把百靈的話全部吸了進去??墒牵蝗挥幸惶?,這塊海綿不吸水了,他得了肺癌,醫(yī)院確診晚期,拒收。百靈連同兒子閨女要送大壯去省城的醫(yī)院。一向木訥的大壯,猛然從厚厚的嘴唇里吼出一聲:“回!”甩手回到熊耳山里。
百靈的話明顯少了,她想把大壯從死神的手里奪回來,她向老中醫(yī)打聽治癌的偏方,她翻一架山,再翻一架山,尋找偏方中的藥材,回到家里,把這些藥材倒進藥鍋子里,點燃柴禾,咕嘟咕嘟地熬。大壯說,別費勁了,人跟樹上的葉子一樣,該落就得落。這是百靈和大壯在一起過了一輩子,聽大壯說得最完整的一句話。她說,我不叫你落,你落了,以后誰聽我說話。大壯說,不是還有云蘭和竹花嘛,不是還有咱兒子孫子孫女嘛。百靈流著淚,紅紅的火光映照著她的臉,也映照著臉上的淚珠子,有點像流淚的紅蠟燭。大壯看著看著,動了情,說,我還想聽你唱紅嫂。百靈就哽咽著唱:續(xù)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
大壯聽著百靈唱戲,走了。
2
兒子回來接百靈了。
兒子回來之前,老天爺毫無征兆下了一場雪。雪把山蓋住了,把河蓋住了,把路蓋住了,兒子把車轱轆套上防滑鏈,回來接老娘進城。
兒子進門的時候,百靈正在堂屋里烤火,木柴在火盆里熊熊燃著,把堂屋的白墻映得有點紅。有點紅的不僅僅白光的墻壁,還有百靈和云蘭、竹花的臉。大壯立在堂上的鏡框里,咧著厚厚的嘴唇,聽她們三個黃噠噠嘿噠噠噴著閑話,臉上始終掛著笑。兒子把門一推,人進來了,還帶進幾片雪花。百靈急忙站起來,拿撣子給兒子撣雪,一邊撣著,一邊埋怨,下這么大的雪,回來干啥?兒子說,接您進城。百靈問,進城干啥?兒子說,城里暖和,屋里有暖氣。百靈說,家里有柴禾,也不冷。兒子說,柴火煙熏火燎的,難受。百靈說,我走了,誰陪你大說話?兒子說,那把我大背上。云蘭竹花說,百靈,國興娃一片孝心,怕你在家凍著,去吧,別冷了娃的心。百靈就聽了云蘭竹花的話,跟著兒子國興進了城。不過,她沒有帶大壯,她怕把死人照片帶到城里的房子里,兒媳婦會不高興。山里人忌諱這個,人死在外邊,就不能進屋停喪。何況城里的家,本就不屬于大壯,兒子在城里買房時,大壯和百靈把牛賣了,總共湊了兩萬塊,交到兒子手上。這兩萬塊錢,買不到房子一個角兒。山里的房子,才屬于大壯的,一磚一瓦,都是大壯燒的,一椽一檁,也是大壯砍的,大壯只有資格住在山里的房子里。
城里的房子是前年買的,一百三十多平米,三居室,國興兩口子住一室,孫子齊東住一室,孫女齊陽住一室,百靈來了,就和孫女睡一張床。
正如兒子說的,城里的房子確實暖和。百靈走進屋里時,兒媳孫子孫女都穿著秋衣秋褲迎接她。剛才還覺得清冷的她,在沙發(fā)上只坐了一會兒,就感到了渾身燥熱。她才六十多歲,離七十還有一大截子,不是孤陋寡聞的人,知道屋里通的是暖氣。是暖氣就應該有管子。她左瞅瞅,右瞅瞅,除了白光的墻壁,就是豪華的家具家電,并不見暖氣管子的影子。她舌頭的一頭連著興奮的神經(jīng),不由自主話就流了出來:
屋真熱!
有暖氣。
咋不見暖氣管子?
地暖。
啥叫地暖?
管子在地下埋著。
她盯著地板看看,又說:熱從哪坨來呀?
從管子里來。
管子通到哪坨?
通到供暖的地方。
供這么多人使喚,那鍋得多大呀?
……
她問,有時是兒子答,有時是兒媳答,有時是孫子孫女搶著答。孫子正上高中,孫女上初中。在回答奶奶的話時,跟和外星人交談一樣,一邊盯著奶奶瞅,一邊笑。孫女說,奶奶,聽說您腦子里有好多故事啊?百靈說,多哩,多哩,你想聽,奶奶給你說。兒媳聽了,笑笑,說,媽,你和陽陽說吧,我去給咱做飯。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廚房,把客廳讓給了他們。國興見媳婦進了廚房,也跟了進來。媳婦說,你進來干啥?國興說,我給你搭把手。媳婦光笑不語。
百靈見孫女發(fā)問,確實有點興奮。想起大壯說的話,心里熱乎乎的,索性把襖脫了,拉過孫女,說,奶奶就給你說說咱熊耳山的故事吧。
齊陽問:咱熊耳山有啥故事啊?
百靈說:故事多了,你知道咱熊耳山是從哪里來的嗎?
齊東說:哪來的,長的唄。
百靈說:不對,咱熊耳山是楊二郎擔山擔來的。
齊陽問:奶奶,你咋知道?
百靈拉拉衣裳襟兒,開始說:據(jù)村中一個最老最老的老先生講,古時候,宇宙混沌,天地洪荒,后來清氣上升成了天,濁氣下沉成了地。為了爭地盤,地上冒出許多土地爺,河里潛著無數(shù)龍王,天上更是爭戰(zhàn)不休,白天出了九個太陽,夜里星星和月亮分別搶占天空。老天爺感到這種無序的狀態(tài)必須加以管理,特別是天上的九個太陽,已將天宇烤紅,地上的草木烤焦,河流烤干,宇宙有再次毀滅的危險,于是便擬定天上只留一個太陽,把其余八個太陽全部壓到山下邊。八個太陽聞訊后,望風而逃。老天爺盛怒之下,就讓楊二郎擔山去攆太陽,務必把八個太陽全壓下去。楊二郎得令后,挑起大山,把七個太陽分別壓到七個地方。還有一個往哪壓呢?一日,他挑著熊耳山正走,突見一個大湖結冰,湖邊散住著一些人家,人們正在砸冰挑水,燒水沐浴。喊來土地爺一問,言說這些人家一多半都是楊姓后裔。楊二郎一聽是本家在此,心想何不將這個太陽壓在這里,讓其把湖水燒燙,讓自家人五冬六夏都能用上熱水呢?想法一出,立即行動。只見他嗖的一下縱上九霄,將山劈頭向太陽壓去。太陽躲閃不及,被牢牢壓在湖里。氣急敗壞的太陽用指頭拼命地摳挖,也只能摳出一個雞蛋粗的小洞,根本無法脫身。而已被它烤燙的湖水就從洞里汩汩外冒出來。人們發(fā)現(xiàn)后,甚覺驚奇,有人拿了雞蛋來煮,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已將雞蛋煮熟。村里有兩個皮膚病患者,用盆接水洗臉后,臉上的瘡疤第二天就不見了,他們又用水洗身上的瘡疤,結果痊愈。于是,人們在水口的下方挖了一個大池子,一半引入河水,一半蓄住洞水,熱冷一摻,水溫常年在四十度上下,溫暖適宜,一個天然溫泉就誕生了……
百靈一口氣講到這里,被孫子的話打斷了。孫子說:奶奶,老先生講的是神話呀。
百靈說:神話不神話,肯定有說道,要不,那山底下的水咋是熱的呢?
齊陽說:地底下有巖漿,巖漿都是熱的。
那我問你,從別的石崖縫中流出的水,咋是涼的呢?
這一問,倒真把孫女問住了。就在她歪著頭想熊耳山下是不是真壓了個太陽的時候,國興喊他們吃飯。齊陽聽了后,就拉著奶奶的胳膊,說,今天的故事先講到這兒吧,開飯了!百靈跟著孫子孫女走進餐廳。
餐廳的桌子上,擺了一桌子菜,有青椒肉絲,木耳肉片,紅燒茄子,西紅柿雞蛋,麻辣豆腐……百靈望著一桌子菜,說,都是自家人,弄這么多的菜,光景不過了?兒媳說,媽,您這些年在咱老家,老吃糝子飯糊涂面,今兒咱換換口味。百靈說,玉華,過光景要細水長流,以后可不敢這樣擺奢了。玉華說,媽,沒事,您不是老說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嘛,放心吃吧。再說,東東和陽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生活不能將就。一邊說,一邊拉婆婆入了座。百靈抄起筷子,先給孫子夾菜,又給孫女夾菜。東東和陽陽把菜又夾回百靈碗里,說,奶奶,自己吃自己夾。國興說,媽,您吃您的,他們都長有手。百靈的筷子才送向自己的嘴里。
齊東是第一個離開飯桌的,第二個是齊陽,第三個是齊國興。百靈幫著玉華收拾了鍋碗,來到客廳的時候,客廳里只剩下兒子國興。國興在打手機,不知是他打給別人還是別人打給他的,聲音高高低低,說的都是單位的事。百靈知道兒子說的是正事,不敢打擾,就推開孫子的門。孫子手里也拿著手機,不是打,而是看,看看,笑笑。百靈問,東東,你在手機里看啥哩?還看看笑笑。齊東頭都沒抬,說,我在和別人聊天呢。百靈問,和誰聊天呀?齊東說,同學。百靈問,聊天咋聽不見說話呢?齊東說,微信。百靈不知道什么叫微信,還想再問下去,卻見孫子頭都不抬,全神貫注,心想孫子和同學聊天,聊的可能是正事,就從齊東的房里退了出來。
客廳里,國興還在打著電話。閑下來的玉華正斜倚在沙發(fā)上翻看手機,見婆婆從兒子的房間出來,目光一邊盯著手機,一邊對婆婆說,媽,衛(wèi)生間水管上有熱水,一路坐車困了,就洗洗睡吧。
從山里到城里,也就兩個小時的車程,百靈并沒有覺著困。聽了兒媳的話,急忙說,不困,不困。玉華,從你大走到現(xiàn)在,好幾個月了,咱娘倆還沒有在一坨好好說過話哩。
玉華是城里人,但嫁給齊家也快二十年了,知道婆婆是個話流子,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就剎不住車。聽婆婆這樣一說,急忙說,媽,我在手機上趕個材料,明天單位要用。
百靈聽了,就不再說啥,推開了齊陽的門。
齊陽斜躺在床上,玉蔥一樣的手指正在手機的屏幕上劃拉,見百靈進來,目光仍沒離開手機屏幕,話卻遞了過來:奶奶,想睡就睡吧,我把被子已經(jīng)暖好了,一人一筒,您想睡哪一筒,就睡哪一筒。
百靈說:陽陽,奶奶想和你說會兒話。
齊陽說:奶奶,我正做作業(yè)呢。
百靈說:做作業(yè)不是都在本子上做嗎?
齊陽說:手機上也能做。
既然孫女在做作業(yè),做作業(yè)當然是正事了,是不能打擾的,百靈就來到衛(wèi)生間,倒了熱水,洗了臉,洗了腳,回到孫女房間,鉆進被窩。屋里暖和,被窩更暖和,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能是人上了歲數(shù)瞌睡少,可能是反鋪,百靈睡到半夜就醒了。醒后,她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重新躺回被窩,卻怎么也不瞌睡了。借著別處投來的微弱燈光,她看到孫女像一只小貓一樣蜷在被窩里,輕輕地打著鼾兒,睡得正香,嘴角還掛著甜甜的笑。百靈怕把孫女驚醒,就不敢再翻騰,死板板地躺在床上,強迫自己瞌睡。越強迫,頭腦卻越清醒。由于不敢翻騰,一會兒就覺得身子難受,索性不睡了,輕手輕腳起來,輕輕披上衣裳,輕輕推開門,又輕輕關上門,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會兒睜開眼,一會兒閉上眼,想心事。想生她時,娘大說的兩只百靈,該是個什么樣子?想娘老說她就是百靈托生的。由鳥,想她的童年,想她的少年、青年、中年,想她的大壯。想她的大壯用手支著下巴,咧著厚厚的嘴唇,聽她說話,聽她唱戲,想著她與大壯的對話。我不叫你走,你走了,我跟誰說話?大壯說,你跟咱兒子孫子孫女嘛。昨晚,她給孫子孫女講了熊耳山的來歷,孫子孫女聽得很入迷。瞅有空了,再給他們講講歪嘴山是怎么歪的,對了,再講講洛河水是怎么來的。這些都是她的保留節(jié)目,一定要把這些東西,一點一點講給孫子孫女聽。這樣想著,她就有點小興奮。一興奮,就想唱兩聲。剛張了下嘴,猛想起這是在城里兒子的家,可不是在山里自己的家,咋能想唱就唱?兒子兒媳孫子孫女正在睡覺呢。想到這兒,她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也不動了。
突然,屋里響起一聲“啊”的驚叫。
這驚叫聲是從玉華的嘴里發(fā)出來的。玉華起來上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客廳的沙發(fā)上杵著烏黑一橛子,著實把她嚇了一跳。不光把她嚇了一跳,她的婆婆也被嚇了一跳。百靈嚇得一激靈,忙問:玉華,你咋啦?玉華聽出是婆婆,才定定神,用手撫撫胸口,說,媽,您半夜不睡覺,坐沙發(fā)上干啥?怪嚇人的。
一驚一乍 ,屋里的人都醒了,從自己的房間跑出來,弄清原委后,全唉了一聲。
百靈覺得做了錯事。
3
吃過早飯,兒子兒媳都上班去了,孫子孫女也上學走了,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百靈一個人。
一個人在屋里,實在悶得慌。悶,不光來自心里,還來自身上,熱撲烘烘的暖氣,讓人透不過氣。站到窗戶前,朝外望望,小區(qū)的四圍被一層雪覆蓋著。只有主道上,被人鏟了,少有人走動。偶爾有一兩個人進出,男的穿了羽絨服,帽子扣到頭上,像涂上顏色的葫蘆;女的穿著彩色的羽絨服,圍巾把脖子和臉包嚴了,只把眼睛露在外邊。看起來很冷啊。百靈從人們的裝束上能感覺出來。她怕冷,小時候得過氣管炎,一遇冷天,就咔咔咳嗽,如今老了,氣管炎越發(fā)嚴重了,這也是她愿意跟著兒子進城來的原因之一。外面冷,就在家呆著唄。她從陽臺退回到屋子里,這個屋看看,那個屋看看,把三室兩廳齊齊看了一遍??粗患廊A的家具冷冰冰地站在那兒,似乎無視她的存在,一句話也不跟她說。不說就不說,看電視。在山中的家里,她有一個小電視機,19英吋的,天線的一頭在房頂?shù)男l(wèi)星鍋上,衛(wèi)星鍋是大壯架上去的。他知道百靈愛看電視,特別愛看梨園春,愛看梨園春打擂,云蘭和竹花說百靈要是上梨園春,說不定也能拿冠軍!這話,也許是說著玩的,但大壯信。大壯說,啥叫說不定,是肯定!云蘭和竹花說,那叫百靈去試試唄。大壯說,中!百靈說,中你個頭,我也就是在咱山里唱唱,咋能進省城呢。終究,山里的百靈永遠屬于山里,她沒有登上梨園春的大舞臺,但跟著電視里的一招一式,唱念做打,學得有板有眼??勺詮拇髩延胁『?,就不再唱了。特別到后來,連電視機都不開了。今日兒,她突然又想看梨園春,想趁著屋里沒人,跟著再唱兩嗓子。可拿著遙控器,不會調電視。電視是網(wǎng)絡電視,她玩不轉。無奈,又把電視關掉。
看不成電視的百靈越發(fā)感到悶得慌,無抓無撓的她決定出去走走。她穿上棉襖,打開門,下了樓梯,來到小區(qū)里,不知該往哪兒去。道邊的綠化帶旁,立著兩個年輕人,拿著手機在拍照。綠色的冬青叢,戴著厚厚的白圍巾,白綠分明,煞是好看。百靈沒玩過手機,自然不知道年輕人在拍照,就走過去,沖那個姑娘問:你們在干啥?
姑娘把百靈看成了管閑事的大媽,沒好氣地說:我們照相,管你啥事?
百靈之所以是百靈,功夫當然在嘴上,無端受搶白的她,很是氣憤,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說:你是天王老子還是地王爺?不敢問不敢撞?
兩個年輕人見遇上了硬茬,不再犟嘴,很輕蔑地橫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百靈的本意是想和人說說話的,不曾想話沒說成,反討了個無趣。無趣的她懷著無趣的心情在小區(qū)里轉了一圈,也沒找到個說話的人。轉著轉著來到小區(qū)門口,門一推,進了門衛(wèi)室。保安人員穿著制服大衣,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機,看百靈進來,問道,大媽,有事嗎?沒事!百靈說,隨便轉轉。她看看保安,應該在二十多歲,便問,小伙子,你家是哪里的?外地的。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娶媳婦沒有?還沒。咋不抓緊呢?說不下嘛!保安一邊玩著手機,一邊回應著百靈的問話,答著答著,有點不耐煩了,就說,大媽,你到底有事沒事?百靈說,也沒啥事,就是想說說話兒。保安說,大媽,請您回去吧,我在工作。百靈想,明明在玩手機嘛,啥工作呀。但人家叫走,說明人家已經(jīng)反感了,不想和她說話,無奈,只得識趣地退了出來。
百靈從保安室退出來后,漫無目的地在小區(qū)里瞎轉悠。一股風來,將她的咳嗽勾了出來,她咳了一陣子,臉憋得有點紅,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咳著,一邊往回走。走到樓道口,碰到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老女人,左手提了蘿卜白菜,右手提了一兜子雞蛋,往樓上走。百靈緊走兩步,問,你也住樓上?老女人頭也沒回,嗯了一聲。百靈欲從她的手里搶提那袋蘿卜白菜,老女人這才回過神來,警惕地望著她,問:你干什么?百靈說,我?guī)湍闾嵋欢怠@吓苏f,不用!言語冷冰冰的。不過。在冷冰冰的后邊,綴了一個謝謝的尾巴。百靈沒有從對方的話中聽出冷熱,便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問:
你住幾樓?
五樓。
呀!我住四樓,咱們是鄰居。
是嗎?
你老家是城里的?還是鄉(xiāng)下的?
鄉(xiāng)下的。
哪個鄉(xiāng)的?
青山鄉(xiāng)的。
青山鄉(xiāng)地方不賴呀,我去過一次。
噢。
你是青山鄉(xiāng)哪個村的?
石板溝。
……
這是一場奇異的談話,問的一方顯出極大的熱情,回答的一方報以十分的冷淡。好在樓梯不高,轉眼到了四樓,百靈盛邀老女人到自己屋里坐坐,老女人說不了,已經(jīng)邁上通往五樓的樓梯。百靈說,那我去你家認認門吧?老女人回過頭來,跟看一個妖怪一樣,盯著她看了看,然后撂過來一句話:我兒媳婦特反感生人進門!
百靈被這句話擊了回來,站在樓梯上呆愣半天,聽到了五樓的開門聲和關門聲。特別是關門,嘭的一聲,好似用了很大的勁,把整個樓道都震得嗡嗡響,強大的沖擊波通過樓道的回旋,全部俯沖進百靈的心里,把她震木了。
媽,咋站在外邊呀?
玉華下班回來的時候,百靈依然在門口站著。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她回不到家里。她被五樓的關門聲震木了很長時間,木木地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木木地把鑰匙插進鎖孔,可不管左擰右擰,就是打不開鎖。這中間,從樓下上來過一個中年男人,很警惕地望望她,上樓去了。又從樓上下來一對年輕男女,旁若無人般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本想求助的,可又怕招來比關門聲更大的撞擊。就這樣,她跺著腳在門口站了半早上。
中午的時光是急促的,玉華打開液化氣灶,開始做飯。百靈幫著擇菜,洗菜。一邊洗著,一邊對兒媳婦說:玉華,你教我咋樣用灶,以后飯由媽來做。玉華說,媽,東東和陽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各種營養(yǎng)搭配要合理,飯菜還是我來做吧。再說,這液化氣灶,用著很危險的。
百靈不明白什么叫營養(yǎng)搭配,兒媳不讓做飯,突然就感到很失落。在家時,她是嘴一份子,手一份子,只有在手和嘴不消停時,才感到充實??扇缃瘢@種充實被輕閑掠奪了,她感到很驚慌。
想利用午飯時間,和兒子兒媳孫子孫女說說話的,可看到他們一個個匆匆進門,匆匆往嘴里扒拉著飯,然后又匆匆出門,她的話就沒有說出來,心好似被一根繩吊起來一般,走一個人,心便往下掉一截子。
整整一個下午,百靈就站在陽臺上,望望天上的太陽,望望小區(qū)里的積雪,太陽被寒冷裹挾著,射出的光白蔫蔫的。她想,會不會是太陽和寒冷在打架?她怕太陽打不過寒冷,就把目光投到小區(qū)的綠化帶上。綠化帶上的雪,似乎變薄了些。早上她下去時,冬青簇上還像是搭了一條厚白毛巾,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紗巾了??雌饋?,寒冷是打不過太陽的。想到這兒,她心里又暖融融的。
心一暖和,思維就暖和起來,她把有關歪嘴山和洛河的傳說又在腦中過濾了一遍,以準備到晚上,把這些傳說講給她的孫子孫女聽。她看著太陽從中天走到西天,最后掉到一幢高樓的后面。待街上華燈齊放時,兒媳第一個下班回來,匆匆上了趟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匆匆洗了手,又匆匆鉆進廚房。第二個回來的是孫子齊東,齊東進屋后,書包往沙發(fā)上一甩,掏出手機,一邊看著,一邊走進自己的房間,隨手把門反鎖了。第三個回來的是孫女齊陽。百靈這回不敢怠慢,急忙去替孫女卸書包,一邊卸,一邊問:陽陽,冷不冷?冷,齊陽答。叫奶奶給你暖暖手。百靈一邊說著,一邊拉孫女的手。齊陽的手從百靈的手里掙脫出來,說,奶奶,我還有事哩。說罷掏出手機,也鉆進了自己的房間。最后回來的是兒子國興,他是打著手機跨進門的。進門后,一邊嗯嗯啊啊地說著話,一邊在客廳里來回走動,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打起了持久戰(zhàn),沒完沒了,直到飯菜上桌,他才掛了電話,連說兩個“煩死了”。百靈見兒子不高興,心也提得緊緊的,吃飯都吃得小心翼翼。
飯后,孫子孫女上夜自習去了,客廳里剩下三個大人,國興才想起一天沒和娘打招呼。就問,媽,在城里比在山里美吧?百靈想起一天的經(jīng)過,心中很不是滋味。說不上美,也說不上不美,只得說,美是怪美,就是著急。玉華說,著急了到中心廣場去,那兒唱戲跳舞的都有。玉華的話還沒說完,國興便打斷說,去啥廣場,車水馬龍的,跑丟了咋辦?出了事咋辦?玉華聞聽后,不再作聲,斜靠沙發(fā)上玩起了手機。百靈想對兒子說點什么,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國興按了接聽鍵,又是嗯嗯呀呀,沒完沒了。
這樣的日子重復了一個星期。百靈想,平時大家都忙,星期天總會閑吧?她決定趁星期天把歪嘴山和洛河的傳說講給孫子孫女聽。事實是,星期天,兒子不知干什么去了,一天都沒有露面。孫子孫女也不見蹤影,唯有兒媳在做飯時,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說了幾句話,吃過飯,提包上了娘家。
百靈感到空前的孤獨。孤獨像黑霧一樣把她裹起來,左一層,右一層,撕扯不開。在撕扯中,全身的神經(jīng)細胞突然掙脫了束縛,把一連串的戲詞從胸腔中轟了出來:續(xù)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唱著唱著,竟哭了起來。
傍晚時分,百靈站到窗口,將窗子打開一扇透氣。不一會兒,看見兒媳從小區(qū)大門走到樓下,迎面走出一個貴婦,燙著波浪的卷發(fā),渾身珠光寶氣,見了玉華就問:你家里是不是住了個神經(jīng)?一個下午,大呼小叫的,煩死了!
百靈聽了,臉撲轟一下,又撲轟一下。不曾想,在城里人眼里,她成了神經(jīng)。她想沖那貴婦喊,你才神經(jīng)哩!可沒喊出來,卻聽兒媳說,有點,你別見怪啊。一句話,把百靈徹底擊癱到窗戶后邊。
日子還是那樣重復著,只是百靈再也不敢在家里唱戲,也不主動和誰說話了。關于歪嘴山和洛河的傳說,終是沒講出來。特別在和玉華說話時,總是想上半天,言語吞吞吐吐。玉華說,媽,有啥話只管說嘛,干嘛吞吞吐吐?她瞅瞅兒媳,笑笑,目光有點散亂。
又是一個星期天,兒子依然不見蹤影,兒媳和孫子孫女倒是都在家。兒媳在衛(wèi)生間收拾,百靈見插不上手,就轉到客廳,見孫子正在客廳玩手機,便對孫子說,東東,奶奶想和你說會話。齊東頭都沒抬,撂過一句話來,奶奶,我正忙,有話和陽陽說吧。一邊說著,一邊回了自己房間,反手鎖了門。
百靈的心里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她坐在沙發(fā)上,任雨把心完全淋濕,任心湖漫漶,漫漶成一滴水珠,從心的窗口彈出來。她拿襖袖抹了抹,疲憊地站起身,想躺回床上睡一覺。推開門,又關上門,卻見孫女一邊扒拉著手機,一邊嚶嚶地哭,這把她嚇了一跳。她不知正處于青春期的孫女遇上了麻煩事,急忙問,陽陽,你咋啦?話柔柔地送出去,得到的回報卻是一聲炸雷:奶奶,不說話能成啞巴呀!
4
百靈真的變成了啞巴。不過,一屋子的人并沒有注意到百靈的變化。當發(fā)現(xiàn)她成了啞巴時,已經(jīng)是一個多星期之后的事。
兒子國興到外地出了幾天差,回來給老娘捎了條圍巾,純羊毛的,褐色的底面,質地很柔軟。他把圍巾打開,問娘好看不好看?百靈坐在沙發(fā)上,像是沒有聽見兒子的問話,不言不語。兒子把圍巾折疊成條狀,給百靈圍到脖子上,又問娘暖和不暖和?百靈仍是一聲沒吭,愣愣地坐在那兒,跟一根木樁一樣,目光呆滯。國興說,媽,暖和不暖和嘛?百靈嘴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來。這一來,著實把國興嚇了一跳,他急忙沖廚房喊:玉華,玉華,咱媽咋不會說話了?
玉華腰間圍了腰圍,正在廚房炒菜,聽了丈夫的話,急忙關了火,從廚房跑出來??吹秸煞蛞荒樀捏@恐,便把目光滑到婆婆臉上,只見婆婆呆呆地坐在那兒,微垂著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地板,也令她感到納悶:婆婆這是咋了?心里的疑問通過舌頭傳遞出來,媽,你這是咋啦?話問過了,看婆婆無任何反應,頭仍微垂著,眼睛依然盯著地板,連眼皮也沒抬一下。玉華見婆婆沒反應,突然驚呼道:呀!會不會是咱媽耳朵出了毛???
玉華的話,提醒了國興,他拉住娘的手,把氣沉入丹田,然后提起來,跟打雷一樣,吼著問:媽,您能聽見我說話嗎?聲音把屋子震得亂顫,余音在客廳里回旋,嗡嗡一圈,又嗡嗡一圈。百靈仍是呆呆地坐著,微垂著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地板。
聾了!媽聾了!
真聾了!趕緊上醫(yī)院。
玉華卸了腰圍,往沙發(fā)上一扔,與國興一道往起攙婆婆。百靈雙手摳住茶幾邊兒,死活不松手。國興強行把娘的手掰開,與玉華一起,把娘拉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是一個中年婦女,皮膚的白皙程度猶如她身上的白大褂一樣。她讓百靈坐到椅子上,頭側向一邊 ,自己站起來,拿了一個銀光手電筒,往左耳窟窿里照照,然后讓百靈把頭側向另一邊,接著照了照右耳窟窿,問,老人家,能聽見我說話嗎?
百靈像個木偶一樣,任醫(yī)生擺治,就是不吭聲。
醫(yī)生見她的問話沒有回應,推開椅子,彎腰去取什么東西,不曾想,碰掉一個金屬盤子,盤子撞擊到儀器的支架腳上,發(fā)出哐啷一聲響。百靈側過頭,往響聲發(fā)出的地方望了一眼。這一眼,被醫(yī)生捕捉了過去。醫(yī)生從鼻梁上卸下眼鏡,對國興說,齊局長,阿姨的毛病不是出在耳朵上。
不是出在耳朵上?
對。醫(yī)生搖搖頭。
難道出在喉嚨上?
醫(yī)生說:恐怕也不在喉嚨上。這樣吧,建議給阿姨系統(tǒng)檢查一下,我懷疑阿姨可能是得了抑郁癥。
抑郁癥?
對,抑郁癥。醫(yī)生十分肯定地用手指敲了兩下桌面,然后,把眼鏡的鏡片湊到嘴邊哈了哈,掏出一張紙巾,擦拭一遍,復又架到鼻梁上。
齊國興聽醫(yī)生這么一說,顯得很不可思議,喃喃自語說,抑郁癥,媽怎么會得抑郁癥呢?一生嘴不消停的人,怎么進了城,就得了抑郁癥呢?
玉華問:醫(yī)生,這病是不是很難治呀?
醫(yī)生說:這病的成因十分復雜,治療起來也是有相當難度的。它牽扯到的不僅僅是生理,更有心理的因素,需要做系統(tǒng)的治療,建議安排住院最好。
住院!住院!
兩口子聽了醫(yī)生的話,異口同聲表了態(tài)。
醫(yī)生說,齊局長,要不這樣,我給院長打個電話。一邊說,一邊拿起桌上的手機。
國興兩口子見狀,急忙說,我們打!我們打!
這時,一只鳥兒從別處斜刺飛了過來,撞到外面的窗玻璃上,發(fā)出一聲鳴叫,振翅又往遠處飛去。百靈見了,突然喊了一聲:送我回家!
冷不丁的一聲喊,猶如鳥兒破籠時的絕地悲鳴,尖嘯凄厲,充滿了極強的爆發(fā)力,把三人的手機全都嚇得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