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鼐
我媽認定我將來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比我爸強一百倍。這是她從我的諸多表現(xiàn)中得出的結論。她對這一結論深信不疑。
我叫梁大平,今年十一歲,在東風小學讀五年級,是班級的中隊長,學校的副大隊長。由副大隊長轉正為大隊長是指日可待的事?,F(xiàn)在的大隊長在六年級,等他畢業(yè),上了初中,我就是大隊長了。
我聰明能干,做起活來頭頭是道,是我媽的小幫手。秋天的時候,我?guī)臀覌屌偕被ǖ母?。僧帽花的根豐滿修長,晾干可以入藥,到冬天就會有人來收購。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我揮舞鎬頭,對準僧帽花的根部深深地刨下去,四周的土刨透,我媽上前輕輕一拔,白嫩的僧帽花根就展現(xiàn)在陽光下了。由于我刨得快穩(wěn)準,我們收獲的僧帽花根的數(shù)量又多,品相又好。
一進冬天,我媽愛嗑瓜子,我?guī)臀覌尦垂献印4_切地說,是我在鍋上炒瓜子,我媽給我燒火,打下手。我媽掌握不好火候,瓜子容易火大,瓜子皮糊了,瓜子仁還生著。我有耐性,拿著鍋鏟均勻地翻著瓜子,聽著它們一個個發(fā)出微爆聲。這聲音是瓜子在說話,爆一聲,就是瓜子在說,我要熟了。等爆聲連成一片,如同過年時燃放的小鞭,就是它們在集體嚷嚷:熟了,熟了,熟了。這時,不能耽擱,用最快的速度把瓜子從鍋底盛起來,不糊不生,恰到好處。
我還幫我媽腌酸菜。我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拎著一棵全須全尾的白菜,用菜刀把白菜的須尾砍掉,白菜就變得光溜溜的了。然后,我把白菜放在熱水里淖一下,遞給我媽,我媽順勢把白菜摁到黑黝黝的大缸里。缸里放滿白菜,我就去墻腳把那塊青石板搬來,壓到白菜上。青石板專用來壓菜的,用了多年,春天搬出去,冬天搬進來。說是青石板,其實青色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被水漚得發(fā)白了。
通常,我和我媽一邊干活,一邊說話。說話的內容涉及方方面面。有些是家長里短,這個時候,我像是我媽的閨密。比如,我媽說,王桂花新買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你看好看嗎?我說,不適合王桂花,王桂花臉黑,穿白的,臉更顯黑了。我媽說,那應該穿啥色?我說,穿米色,美術老師說米色是暖色,穿上顯得臉亮。我媽對我們美術老師沒好感,氣咻咻地說,你們美術老師成家了嗎?我說,沒呢,我們美術老師挑花眼了,一般人瞧不上。我媽有些幸災樂禍地說,白瞎這個人了,一朵花還沒開,就要耷拉了。
我們有時談論家庭的生計大事。這個時候,我更像是家庭的主心骨。比如,我媽說,今年秋天黃豆比往年價錢翻了一倍,過年春天咱把北臺子那八畝地全都種上黃豆吧?我說,媽,不能跟風,今年黃豆貴,過年春天種黃豆的肯定多,大家都這么想,那時黃豆的價錢就不能貴了。我媽說,那你說,北臺子那八畝地種啥?我說,種黏玉米,秋天掰下來煮熟去城里賣,城里人大米白面吃慣了,就愛吃這口。我媽說,也是也是。說完,用一種有點崇拜的眼光看著我。
也有談著談著,忽然憂傷的時候。憂傷的主要是我媽。比如我媽嗑著我炒的瓜子,撲撲吐著瓜子皮,突然就傷感了,說,哎,哪個姑娘將來有福能吃到我兒炒的瓜子?我說,媽,你放心,我一輩子只給你炒瓜子,別的女人我瞧不上。我媽就高興了,吐瓜子皮吐得更歡快了。我媽說,大平,記住,紅顏禍水,色字頭上一把刀。我說,媽,我知道,男的要想成事,得管住自己。我媽嗯嗯點著頭,幾乎熱淚盈眶了。
我說的是實話,我對女生沒有興趣,她們一驚一乍,嘰嘰喳喳,太吵了。在學校舉行的勞動競賽中,她們又懶又力氣小,每次都拖我們班的后腿,導致我們在和兄弟班級的比拼中,從來沒有贏過。
我和我媽的談話總是滔滔不絕,津津有味,有時是一個激發(fā)另一個,話題像小鳥一樣跳來跳去。
這樣熱烈溫暖的談話有時不得不停下,停下的原因是我爸回來了。我爸的到來,就像沸騰的鍋里砸進一塊冰,氣氛急轉直下,凝重起來。
我爸叫梁建設,是我們東風鎮(zhèn)最聲名狼藉的男人。他上馬不能弛騁疆場,下馬不能輔佐國邦,是俗話里的“二流子”。他什么活也不干,就是成天的閑逛,哪里有紅白喜事,就去給人家唱曲兒,喜事唱《愛你一萬年》《今天我要嫁給你啦》,喪事唱《諸葛吊孝》《來生緣》。講究的人家等他唱完,賞他幾個錢,不講究的讓他吃頓飯。鎮(zhèn)子大,戶門多,總有人家辦事,我爸幾天不回家,倒也餓不死。
我爸有兩大愛好,在東風鎮(zhèn)眾所周知,一是喜歡女人,東風鎮(zhèn)到處流傳著他的風流韻事,大姑娘小媳婦,我爸都喜歡。那些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中,有好幾個放出話來要弄死他,但我爸笑嘻嘻的,活得蠻好。二是喜歡打賭,在辦事的人家唱完曲兒,酒足飯飽,他不走,在那兒滿嘴油光地跟人聊天,聊著聊著就抬起杠來,抬著抬著,就拍桌子摔凳子,非要就一個事情得出個正確的結果,就打賭。也不是所有抬杠的最后結果都是打賭。有時候只是相互亂噴,誰也說服不了誰,一拍兩散。但是有一種情形是一定要打賭的,分出個勝負。那就是只要圍觀的人中有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我爸心儀的,或者是和我爸有過瓜葛的,我爸特別來勁,必須打賭。賭十回輸九回,原因是他的心在女人那兒,亂了心智,失去了正常判斷力。有時明知可能輸?shù)氖聝阂操€,嘴硬,就是不認,不能在女人面前丟面子。打賭的事情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比如東大橋有多少橋樁,西山頂上那棵樹是松樹還是柏樹,鎮(zhèn)子里最長壽的張大夫的奶奶裏沒裏過腳……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賭注通常是一只雞。原來我媽養(yǎng)了一大群雞,漸漸地都被他打賭輸光了。往往是我媽和我正在屋里做活,聽到雞圈里雞飛狗跳,出屋一看,我爸拎著雞腳,在雞的嘎嘎亂叫中跑出院子。他跑得比狐貍都快。我媽脫下一只鞋扔過去打他,那鞋據(jù)我目測有六十邁的速度,還是追不上他。說明我爸平時懶洋洋的,拎雞飛跑的速度大于鞋飛行的速度。鞋飛行的速度小于我爸拎雞飛跑的速度。這是五年級數(shù)學的追擊問題,我剛學過。
最后一只雞是今年夏天輸?shù)?。那是一只紅公雞,品種是“九斤紅”,羽毛鮮艷,神情傲慢,每天像個皇帝一樣在雞圈里踱來踱去。它特別痛恨我爸,原來圈里有許多母雞,成熟的,稚嫩的,憨厚的,乖巧的,都是它的最愛,但都被我爸打賭輸了,只剩下它孤家寡人,獨守空房。一見到我爸,它就奓起頸毛,張開翅膀,對我爸又追又啄。沒想到,可悲的命運會迅速輪到它。
那天下午,東風小學開家長會,我爸去了。我媽本不想讓我爸去,但她在爭執(zhí)過程中,總是處于下風。我們班主任剛剛生了孩子,會開到一半,她就捂著胸口,紅著臉說,我得回家一趟,給孩子送奶。我看到她的乳房像氣吹的一樣大,把衣服撐起老高,衣服濕了一片,溢奶了。我爸不錯眼珠地盯著班主任看,喉結蠕動。我在心里生氣地想,哼,再看,那奶也不是給你吃的。接下來美術老師代替班主任來主持。美術老師大個,長腿,臉粉嫩,睫毛長,是個美人。我爸看得更有興致了。
開完家長會,家長們走出教室,看到我同學劉子瑞家的三個月大的毛驢駒出現(xiàn)在操場上。劉子瑞他爸叫劉紅軍,劉紅軍也來開家長會,看見自家的毛驢就說,嘖嘖,你看咱家的毛驢,架子多好,三個月就長一米多高了。我爸嘴一撇說,哪有一米,最多九十。劉紅軍眼一瞪,說,怎么沒有一米,我量過的。我爸說,那也沒有一米,自家的莊稼自家夸,自己量的不算數(shù)。劉紅軍氣紅了臉,說,要是有一米怎么辦?我爸沒吱聲,抬眼看了看美術老師,美術老師笑吟吟地看著,似乎很感興趣。我爸的表演欲望上來了,血熱了,脫口而出,打賭,我量。劉紅軍似乎正在這個話茬上等著,說,好,賭啥?我爸說,一只雞。說這話時,我爸詭異地笑了一下,他腦海里也許映現(xiàn)了“九斤紅”啄他的畫面。有好事的人把米尺遞給我爸。在這個夏日悶熱的午后,蟬聲高亢,我爸抻開米尺要給毛驢量身高。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圍過來。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趕緊跑回家,并且憑著對結局敏銳的嗅覺和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我媽,“九斤紅”有可能保不住了。我媽緊張地給雞圈上了把新鎖。
后來的事情是我同學告訴我的,毛驢并沒有乖乖地站在那里等著我爸給它量身高,和身高相比,它應該對草料更有興趣。我爸圍著毛驢轉來轉去,想找個合適的角度。毛驢打著響鼻,戒備森嚴,始終拿驢屁股對著我爸,讓我爸近身不得。僵持了半個多小時,我爸抻開的米尺始終沒搭到驢身上,倒是忙活了一身汗。美術老師認真地看著,她是城里來支教的老師,對鄉(xiāng)下的新鮮事物有很強的好奇心。她說了一句話,沒有阻止,反而推進了事情的向前發(fā)展。她說,梁大平爸爸,要是有難度就別量了。我爸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有把握地說,沒難度,沒難度,這還叫個事兒嗎。說完,他猛地沖到驢屁股處,把米尺上下豎起來,一端貼地,一端與毛驢屁股相平,眼睛湊上去,要看米尺上的數(shù)字。誰料,就在這時,毛驢屁股一翹,后腿猛地一彈,踢到我爸的左眼眶上,我爸被踢開一米遠,捂著眼睛,重重地倒在地上。幸虧是小毛驢,蹄子嫩,沒有掛鐵掌,我爸左眼睛沒事,只是眼睛周圍印著青紅的一圈驢蹄痕。那同學最后說,美術老師關切地上前詢問你爸的傷情,你爸捂著左眼,用右眼對著美術老師笑,那眼睛喲,都瞇成一條線了。
毛驢的身高最后還是量出來了,是一米一,我爸輸了。他眼睛上掛著驢蹄痕,回到家,砸開新鎖,拎走了“九斤紅”。我媽和“九斤紅”一起激烈地反抗著,反抗是徒勞的,第二天黃昏,“九斤紅”就被端上了劉子瑞家的餐桌。
這次打賭產生了三個后果。一是每天早晨再也聽不到公雞打鳴了,我因此上學遲到了好幾次。二是我媽從那開始,就對我們美術老師有成見了。三是東風鎮(zhèn)的人們對我爸似乎寬容了一些,他再做出什么荒唐舉動,人們就說,別跟梁建設一般見識,他腦袋被驢踢過。
我們家成了整個東風鎮(zhèn)的笑話,成了人家茶余飯后的談資。我爸無所謂,依舊唱曲兒,勾引女人或者被女人勾引。我媽和我都覺得氣憤不已,顏面無光,在廣大人民群眾和少先隊員中抬不起頭來。我媽和我爸吵過鬧過,我爸不以為然,依舊我行我素。我媽至少有三次要帶著我離家出走。有一次我們甚至已經(jīng)過了河,坐上了去城里的火車,但是我媽改變了主意,又下了火車,領我回來了。我猜測我媽受了這么多屈辱和傷害還離不開我爸的原因有三點,一是當年我媽就是在喜宴上幫忙時,被我爸迷住了,不顧家里人的強烈反對,嫁給了窮得雞娃子打板凳的我爸。我媽要強,自己選的路,咬著牙也要走下去。二是我爸相貌好,他身材頎長,面皮白凈,身上的衣服永遠是干干凈凈的,散發(fā)著好聞的香皂味兒,三十多歲的人了,一點兒不顯老,看上去還像二十多歲,這在東風鎮(zhèn)那些粗壯矮挫邋邋遢遢大腹便便的男人中,就顯得玉樹臨風,鶴立雞群。尤其是他那雙手,沒經(jīng)過鋤鎬锨把的磨礪,白嫩纖長,天生就是被撫摸和撫摸別人的材料。我觀察了,連心高氣傲的美術老師都愿意盯著我爸看。三是因為我,我是我媽的希望,猶如濃重烏云中透出的一縷陽光,她相信我有一天一定會光茫萬丈,像救世主一樣,讓她脫離苦海,過上好日子。
我呢,也暗暗發(fā)誓一定會長成一個和我爸不同的人 ,一個脫離了諸如好色打賭那種低級趣味的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并且我想,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是時候去施加自己的影響,做出行動,不能任由我爸繼續(xù)胡作非為了。
臘月里的一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天寒地凍,北風呼號。窗戶上冰霜厚得像驢嘴唇,終日不化,酸菜缸凍得嚴嚴實實,鐵砣子一樣。我和我媽在家收拾屋子,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農歷新年。我爸兩天沒回來了,不知到哪里去浪蕩了。他不在家,我們倒樂得清靜。我媽掃房頂?shù)幕覊m蛛網(wǎng),我洗刷地板上的污漬。鐵爐子添滿了木柴,爐火很旺,發(fā)出“嗚嗚嗚”歡快的叫聲。
在收拾屋子的過程中,我們充滿了憤怒,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家里少了一些東西。比如我媽嫁過來時,我姥姥給她的一只瓷茶壇,平時不用,放在柜子里,現(xiàn)在卻沒有了;我媽在白砂糖打特價時買的五斤白砂糖,本打算吃豆包時用的,也不見了蹤影;我舅姥爺在內蒙給我買回來的一雙羔羊毛的皮靴,有點兒大,我始終沒穿,本想等腳長一長再穿,卻再也沒有機會了。種種跡象表明,我爸還在和別人打賭。只是賭注變了,從一只雞變成了一切他可拿到的有價值的東西。我們的心情壞掉了。我媽氣急敗壞的用掃帚捅著屋頂,像要把屋頂捅破。我沒有心思洗刷地板了,盯著爐火,心里揣摸著我那雙可憐的皮靴,不知它們此時此刻正溫暖著哪個狗崽子的臭腳丫子。
中午的時候,院門響動,我爸回來了。他神清氣爽,容貌齊整,好像他不是去唱曲兒蹭飯,而是剛剛參加完鎮(zhèn)上的干部會議。他回來也沒進屋,把雙轱轆推車推出來,在院子里放妥當,去搬存放到廂房的僧帽花根。我媽拿著掃帚跑出去。我本以為,她會用掃帚披頭蓋臉地打他一頓。但我媽讓我很失望,她到了我爸跟前,把掃帚扔在一邊,巴巴地看著我爸,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她在光鮮亮麗的我爸面前有點兒自慚形穢。她說,建設,你這是?我爸說,藥材商來收僧帽花根了,我去賣。我媽想到在那樣的場合,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我爸不一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呢。她鼓起勇氣說,不用你去,我去。我爸沒理她,繼續(xù)把幾袋子僧帽花根裝到推車上。像以往任何一次攔截一樣,我媽又失敗了,眼睜睜地看著我爸推著車出了院子。她站在那里,又冷又氣,瑟瑟發(fā)抖。
我媽回到屋里,趴到炕上,背部一聳一聳,哭起來。我把一塊榆木疙瘩塞到爐子里,看著火苗像長舌頭舔舐著它,說,媽,你別哭,我去。我媽翻過身來,看著我說,你去?我說,對,我去,賣完藥材,我就讓他回來,不讓他亂來。我媽說,能行嗎,天太冷了?我說,你放心,沒事兒。我媽又說,他能聽你的嗎?我滿有把握地說,我會隨機應變的。我媽甩了一把鼻涕眼淚,高興地說,我兒子大了,能替媽撐事兒了。
我穿上棉襖,戴上棉帽子,棉手套,在我媽期昐的目光中走出家門。天真是冷呀,風刮到臉上,像用刀片兒在割。嘴里哈出的熱氣立刻變成了白色的霧。田野上到處是凍得開裂的口子。電視上說,這是幾十年一遇的最冷的冬天。在這樣的嚴寒面前,我的棉襖棉褲棉鞋立刻繳械投降了,北風穿透它們,肆意吹刮著我的肌膚。我又一次思念起我的羔羊毛的皮靴來,在心里對我爸的怨恨又增加了一些。
我在寒風中穿行,一個信念越來越堅定:我得阻止他,不能讓他在錯誤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不能讓他沉迷在那些低級趣味里。我得幫著他,就像我無數(shù)次地幫助那些落后的少先隊員一樣。
河北來的藥材商在劉子瑞家落腳。劉子瑞他爸劉紅軍是藥材經(jīng)紀人,他幫助聯(lián)系藥材,中間抽取一定的提成。我到劉子瑞家的時候,看見我家的推車子空了,僧帽花根已經(jīng)不見了。夏天時節(jié)踢我爸的驢駒子拴在牲口棚里,已經(jīng)長成半大驢了。我氣不打一處來。我爸肯定仨瓜倆棗就把僧帽花根賣了。我知道賣僧帽花根只是他的一個借口,他對這個事兒根本不感興趣。劉子瑞家的房子里傳出熱熱鬧鬧的說話聲。他感興趣的是那兒。我走進去,果然發(fā)現(xiàn)他正站在屋地中央手舞足蹈地說著什么事情。
我環(huán)視屋子一周,發(fā)現(xiàn)擠滿了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除了男人,還有一些描眉化眼兒的女人。她們滿眼含情地看著我爸。我緊張起來。讓我爸忘乎所以的一切因素都具備了。一個禿頂?shù)哪腥丝粗覇?,這是誰的崽兒?他的頭禿得有趣,中間禿了,四周有一圈頭發(fā),像沙僧。劉紅軍說,梁建設的。離我近的一個女人,脂粉涂得一指厚,一說話刷刷掉,像“白骨精”。她嘖嘖兩聲,順勢掐了我臉蛋子一下,說,怪不得這么俊呢,原來是建設的,長得和建設一個樣。她身上的脂粉味兒害我打了一個噴嚏。我生氣了,把“白骨精”的手撥到一邊。“白骨精”說,喲,脾氣這么大,我還想讓你將來給我當姑爺呢。我說,我才不稀罕給你當姑爺呢,讓小狗給你當姑爺吧。大家哄地笑了,笑聲像秋天打谷場上突然被驚起的麻雀。我盯著我爸說,爸,回家吧。我爸看見我,臉色冷了下來,說,你先回去。我說,我不走,等著你一塊回去。我爸臉上現(xiàn)出惱意,礙于人多,沒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只說,等一會兒,一會兒就走。
劉子瑞他媽從灶膛里摳出一塊烤地瓜,遞給我。我想起進屋之后一直沒看見我的同學劉子瑞,就問,大娘,子瑞呢?她說,拿馬尾鬃套鳥去了,一早上就走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
我吃著地瓜,斜睨著眼睛,看著我爸小丑似的表演。他非常興奮,不停地說著話,邊說邊拿含情帶笑的眼睛瞄著那幾個女人,那眼睛像有魔力,瞄到誰,誰就笑得如同一朵花一樣。我時不時地在我爸熱烈說話的間隙,小鬼推磨似地催促他,爸,回家吧,爸,回家吧?我爸看了我一眼,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他還有我這么一個兒子在這兒。他懊惱地說,吃地瓜也堵不住你的嘴,再等等。
有人提議,建設,唱個曲兒唄。我爸說,好,那唱啥呢?“白骨精”說,唱《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和你唱。劉紅軍打趣兒說,你和建設唱,你家男人要是知道了,不得削你呀?“白骨精”說,削我,我就不跟他過了,我跟建設過,建設你要我嗎?說完對著我爸拋了個媚眼兒。我爸一迭聲地說,要,要,要。另一個女人嗲嗲地說,要她,那我呢?我爸說,都要,都要,我都要。我暗呸了一聲,不要臉,真以為自己是皇帝了。我大聲說,爸,走吧?我爸吼道,你個磨人精,剛來了興致,再等等。
唱完曲兒,他又說起前幾天在西村村長家參加喜宴的事兒。他說,人家那排場,八頂八,十六個菜,那盤子像臉盆子一樣大,雞鴨魚肉,螃蟹大蝦應有盡有,村長出手也大方,我就唱了兩個曲兒,賞了我一百塊錢?!吧成闭f,不能吧,我二叔也在那個喜宴上唱曲兒了,回來罵村長摳門兒,才賞了二十。我爸說,明明是一百,一張百元票,新嶄嶄的。 “沙僧”說,我不信,同樣是唱曲兒,不能給我二叔二十,給你一百吧,難道你唱得比我二叔好?眾人都盯著我爸看,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我爸急了,臉紅了,像斗架的“九斤紅”,瞪圓眼珠子說,千真萬確是一百,要不信,打賭。男人說,賭就賭,賭啥?我爸想了想,把賣僧帽花根的一摞錢拿出來,拍到炕上,我爸說,就賭這。幾個女人都吃驚地“咦”了一聲。我更吃驚,那可是我家過年買年貨的錢。我和我媽都已經(jīng)計劃好了,用這錢買肉買魚買鞭炮。我爸真的要瘋了。
我得做出行動了。我沖到我爸跟前,拉著他的胳膊往外拽。我爸把我的手甩掉,理都不理我,挑釁地看著“沙僧”,等待他的回應。我焦急萬分,眼看我的攔截也要失敗了。正在這時,我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屋子最里邊站著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我不認識他,他應該是外村的。剛才我在屋門口,他被大人遮擋,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我看見他了,他倚著櫥柜,腳上穿的正是我那雙羔羊毛的皮靴。我不會認錯的,那雙羔羊毛皮靴樣式和本地的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依偎在一個身板厚實、滿臉橫肉的男人身邊,看樣子是男人的兒子。我腦筋轉得飛快,我知道怎么辦了。我大聲說,爸,你出來,我跟你說一句話,說完,你不走,我走。我說完,出了屋子,來到院子里。等了一會兒,我爸也出來了。他不耐煩地說,快說,說完,你趕緊回家。我冷笑了一下,說,你要是不回家,我就讓那個男孩兒把皮靴扒下來,那是我的皮靴,我認出來了。我爸吃了一驚,果然害怕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捂住我的嘴。這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猜測:我這雙皮靴是他送出去的,送給了他的相好,也就是那個男人的老婆。我把嘴從我爸手底下掙扎出來,說,回家吧,只要你回家,我就裝做沒看見。我爸呼哧呼哧喘了一會兒,評估了一下我的行為產生的后果,想了想那個男人沙包一樣大的拳頭。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推起車子,向院門走去。劉紅軍追出來說,建設,不賭了?我爸不回頭,依然朝向院門的方向。劉紅軍說,哈哈,梁建設,你什么時候成縮頭烏龜了?
我爸在前,我跟在后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都不說話,只有推車子的車輪因為缺油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看不見我爸的臉,但能想到那張俊俏的臉上堆積著怎樣的憤怒。我心情很好,有著勝利者的喜悅。
時間是下午三點多鐘,天更冷了,北風刮得愈加起勁兒。太陽一點兒精神也沒有,發(fā)著懶懶的白光,像冰箱里的燈,整個世界則像冰箱的冷凍室。
走到張大夫家門前,我爸停住腳步,把推車子支起來。我說,又要干什么?想不到,我爸看我的眼神竟然有些畏葸,說,張大夫他奶快過九十大壽了,我問問具體日子,你在這等著,我一會兒就出來。
他進了張大夫家,我在門口百無聊賴地等著。一股冷風吹來,我趕緊把領子豎起來,把臉包嚴實。我看著這股冷風,它打著旋,風里裹挾著枯草木片,向著遠處刮去。這是不是電視上常說的西伯利亞寒流呢,我看過地圖,知道西伯利亞在最北邊,離我們非常遙遠,如果這真是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那得走多遠才能到我們東風鎮(zhèn)呀。
我正琢磨著,聽到有人喊我,大平,大平。我扭頭一看,是張大夫的女兒張春桃,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像一團火苗,站在屋門口叫我。她說,大平,快進來,外邊冷。我遲疑著,她跑出來,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溫熱柔軟,嫩嫩滑滑,我硬梆梆的身體瞬間融化了,順從了。她拉著我進了她家的西屋,東屋是她家的藥房,我爸和她爸在那兒說話。西屋就我和她兩個人,炕上攤著她的作業(yè)本,看樣子她正在寫作業(yè)。張春桃也在東風小學讀書,六年級了,她的班級緊挨著我們班,她經(jīng)常在我們窗前經(jīng)過。她個子高挑,臉白里透紅,眼睛又大又黑,脖頸修長,走路時馬尾辮在背后甩來甩去,學校的男生管她叫“?;ā?。看到她經(jīng)過我們窗前時,我們班的男生,像劉子瑞他們就像打了雞血,拍桌子,吹口哨,哇哇亂叫。她卻瞧都不瞧他們一眼,像只驕傲的小鹿。
張春桃讓我坐在炕沿,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水里還加了一勺紅糖。屋里生著爐子,暖如春天。我摘了帽子和手套。張春桃脫去了紅色的羽絨服,只穿一件粉色的緊身毛衣。此時此刻,她就坐在我對面,離我很近,我看到她的皮膚像僧帽花根一樣白嫩,像瓷器一樣光潔,我能感到她薄嫩的嘴唇里呼出熱乎乎的氣息,看到她脖頸上微黃的絨毛。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美。我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女生的美。我的心被她的美震憾了,像闖進了一頭小鹿,在里面亂撞。她眼睛彎彎地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手和腳都沒有地方放了。我心想,我這是怎么了。我趕緊喝了一口紅糖水,加以掩飾。沒想到喝得猛了一些,有些嗆,咳嗽起來。張春桃笑了,說,慢點兒喝,喝完,我再給你加糖。她拿毛巾俯身過來要給我擦嘴巴上的糖水,她嘴里呼出的氣息噴到我臉上,那氣息甜絲絲的,弄得我很癢癢。我看到她胸脯那兒,在粉色的毛衣下面鼓鼓地像裝了兩個雞蛋,它們彎起美妙的弧線。那是多么美妙的弧線呀!我不想看那兒,眼睛卻不受大腦支配地看著那兒。我的眼睛就像我曾經(jīng)牽過的一頭小毛驢經(jīng)過青青的麥苗地,我牽著韁繩不讓它吃,它卻掙扎著把嘴往麥苗上湊。我的臉像爐膛里的火一樣燒和燙。我躲閃著,接過毛巾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我擦掉嘴巴上的糖水,把毛巾還給她。屋子里很靜。我聽到我劇烈的敲鼓一樣的心跳和爐子里傳出的火苗的叫聲。我想,得說點兒什么。我想起了盤踞在我腦子里很久的一個問題。我放下水杯說,問你一個事兒?張春桃忽閃著長長的睫毛,說好呀,問吧?然后滿懷期待地看著我,那眼睛里有水波在蕩漾。我咽了一口唾沫,掃了一眼她放在炕上的作業(yè)本,說,六年級的分數(shù)應用題難嗎?張春桃有些失望,繼而又笑了,說,挺難的,只要弄清誰是單位1就不難了。她目光如炬看著我。我躲開她的目光,眼睛看著屋地上一塊磨損了的瓷磚。她說,大平,你知道嗎,你是咱們學校最帥的男生。我支吾著沒說出什么,心里卻很受用,那里像有春天的小南風在吹,吹起了碧草青青,吹起了鮮花簇簇。
我正美著,突然吹進來一股冷風,門被推開了,隨著冷風而來的是劉子瑞。他拎著一個鳥籠子,籠子里裝著一只鳥。他興沖沖地跑進來,嘴里叫著,春桃,春桃,你看你看,我套了一只鳥??匆娢?,他的臉子瞬間冷下來,興奮勁兒退了,兩眼在我和春桃之間來回逡巡,似乎想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我說,劉子瑞,鳥是你用馬尾鬃套的嗎?劉子瑞淡淡地說,嗯。張春桃被籠子里的鳥吸引過去,她蹲下身子去看那鳥。那是一只黃腹山雀,背部是青灰色的,腹部是米黃色的。它在籠子里焦躁地上下跳躍。張春桃把手伸到籠子眼兒那兒,山雀就來啄她的手。張春桃收回手,“咯咯”笑起來。她直起身子,對劉子瑞說,你把這鳥給我吧?劉子瑞說,本來是這樣想的,但是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我要回去把它烤了吃。他的臉上露出兇狠的表情。張春桃說,烤了吃,天呀,它才那么一丁點兒肉,還不夠你塞牙縫的呢。劉子瑞說,寧吃飛禽半口,不吃走獸一斤。說完拎起籠子就要走。張春桃求救似地看著我。我想要為她做點什么,沒錯,那一刻,我就是這么想的,我想要為她做點什么。我站到屋門口,截住劉子瑞。我說,劉子瑞,你把鳥給她吧。劉子瑞脖子一梗,說,憑什么給?我一時沒想出辦法,僵在那兒。劉子瑞眼珠子一轉,臉上滑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他把鳥籠子放下,說,除非你——,我說,除非什么?劉子瑞說,除非你敢打賭?我說,有什么不敢的?劉子瑞說,那只要你敢用舌頭舔一下張春桃家的鐵門,我就把鳥給她。我想都沒想說,行。我扭頭看看張春桃,她正用贊許的目光看著我,那眼睛里像有一汪深潭,讓人感覺暈暈的。我能想到用舌頭舔鐵門,肯定不像用舌頭舔白砂糖那樣舒服,但也沒什么。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我真想為張春桃做點什么,即使是比這更困難的事情,我也愿意去做。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可能不對,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們來到了院子里的鐵門前。那鐵門黑黝黝的,立在那兒,上面掛了一層白霜。我對劉子瑞說,堅決不能反悔。劉子瑞說,只要你舔一下,我馬上就把鳥給春桃。我又看了一眼張春桃,她漂亮的臉上是欣賞和敬佩的神色。我毫不遲疑地走上前,向那寒冬臘月里的鐵門,孤獨的鐵門,站在西伯利亞寒流中的鐵門,伸出我鮮紅的濕潤的熱乎乎的舌頭。
我的舌頭剛一挨到鐵門立刻就被粘住了。寒意像電流一樣迅速從我的舌尖傳遍我的全身。我再想把舌頭縮回來,卻怎么也拿不下來了。舌頭像是焊死在了鐵門上。劉子瑞哈哈笑起來,他把鳥籠子往地下一放,對我說,梁大平,你和你爹一樣蠢。說完就跑出了院子。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把舌頭從鐵門上拽下來。我用雙手撐著鐵門,頭向后仰,舌頭抻得老長,舌頭和鐵門粘住的地方卻紋絲不動。張大夫和我爸聽到動靜跑出來。張大夫攔住我,別硬拽,會把舌頭拽壞的。我爸焦急起來,我頭一次看見他為我焦急,心里反而有點兒高興。他急得直搓手,說,這可咋辦呀,這可咋辦呀?
北方冬季的白天相當短暫,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落了下去,暮色降臨到大地上。風小了些,氣溫卻更低,更冷了。我的舌頭粘在鐵門上的消息在這個黃昏,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村民們從屋里出來,聚集到張大夫家,把我和鐵門團團圍住。我的舌頭已經(jīng)麻木,和鐵門結合成一體了。我的身體簌簌發(fā)抖,鐵門也隨著我的身體一起顫抖。
我爸從張春桃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興奮起來,指著掛在鐵門上的我,對圍觀的人說,這是我兒子,他是因為打賭,舌頭才被鐵門粘住的。大家開心地笑起來。我成了他們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里,沉悶生活的唯一調劑品。
事情在向著更壞的方向發(fā)展。我呼出的熱氣遇到鐵門變成了霜,霜越來越厚,在我的嘴邊聚集了厚厚的一坨。要不了多久,霜就會把我的嘴封住,那樣我可能會窒息而死。
大家開始討論怎么樣把我的舌頭從鐵門上拿下來。這是他們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中從沒遇到過的事情。有人說,用火烤。馬上有人反對,那不把孩子烤熟了嗎。又有人說,用熱水燙。馬上又有人反對,這么冷的天,熱水端出來就成涼水了。討論了一陣沒有結果,大家就看張大夫。張大夫說,快把鐵門卸下來,抬到屋里,讓舌頭自然化開。大家就把鐵門卸下來,連鐵門帶我抬到張大夫家的炕上。有人往爐子里不斷地添著木柴。
細心的張春桃把她紅色的羽絨服墊在我的身下。這樣,我就不用直接趴在鐵門上了。我感受到了羽絨服的溫暖,仿佛那上面還有她的體溫。她趴在我耳朵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她的臉摩挲著我的臉,我感到了她皮膚的滑嫩,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說不出的好聞的淡淡的香味。我似乎覺得不冷了,舌頭也不疼了,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的舌頭終于從鐵門上化開了,重新縮回到我的嘴里。我從鐵門上爬起來。這時,我聽到屋外傳來我媽巨大的哭聲。那哭聲在這冬天剛剛降臨的夜晚顯得那么的悲愴和絕望。我知道她為什么哭,我讓她失望了,我也許會長成一個和我爸一樣的人。不過,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起我趴在鐵門上時春桃對我說的話,她要我和她一起去村外的小樹林把黃腹山雀放飛。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約會嗎?我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向黑暗中的小樹林歡快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