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夫

挖山芋

我隱約聽到一只山芋在嚶嚶抽泣，穿透厚厚的

瘦土，穿過阡陌，直抵我的夢境。

天一亮，我拎著鐵鋤，趟過秋霜，徑直來到地里。

在犁過的地上，在耙過的地上，在父親母親和

姐姐彎腰走過的地上，我一鋤一鋤地復(fù)習(xí)。

我堅信凍土之下，總有因貪玩而走失的山芋，

它在等待我的相救。

冷風(fēng)從領(lǐng)口袖口往懷里鉆。

寒鴉在老槐樹的枝上嘆息。

我的手凍得通紅，如被河水洗過的山芋。

挖到山芋時，我欣喜若狂，如找到失散的兄弟。

我用手搓，我用破舊的襖子揩去它身上的泥巴。

我把它放在竹籃里，繼續(xù)尋找下一個山芋。

日落西山，我舉著盛滿山芋的籃子，一路歡叫

著奔向母親。

母親會用井水將它們洗的干干凈凈，再用牛糞

為它們?nèi)∨?，直到烤出它們?nèi)心的暖意和香氣。

忠實的讀者

一堵墻，貼滿了我的獎狀，三好生、作文競賽、

勞動能手……我的榮譽(yù)，濃縮在這堵墻上。

父親讀過，臉上的驕傲瞬間被貧困之風(fēng)吹散了。

母親讀過，但她更希望這些大紅的證書能換來

三五升大米。

再沒有了。

入冬了。牛經(jīng)不住寒風(fēng)冷雨，被請進(jìn)了我的臥室，

我和它朝朝暮暮相處與共。

它是忠實的讀者。眼睛盯著墻上花花綠綠的紙

片，一動不動，從早讀到晚，從冬讀到春。

它不識字，它不會說話，但它像讀懂了，它也

的確讀懂，它肅然起敬的神情令我欣慰。

它時而聚精會神反芻，時而歪著頭打量我，它

讀懂了，讀到興奮時，還“哞哞”抒情。

打 臉

父親從不打臉，要打就打屁股。

拉車時，牛走慢了，父親一巴掌打它的屁股，

那是懲罰。卸了車，父親仍是一巴掌打他屁股，

那是獎勵。

小時候我貪玩，作業(yè)不做，下河里洗澡，父親

就用那芭蕉扇一般大的巴掌，噼里啪啦打屁股，

紅通通的，傷皮不傷骨，長記性。

莊稼地施錯了肥料，苗兒瘋長卻不結(jié)果。父親

蹲在地頭，可勁地拍打自己的屁股。

那年，十八歲的姐姐在嗩吶聲中，哭腫了眼，

硬生生推上了花轎。望著送親的隊伍拐進(jìn)了山

梁，父親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臉，那聲響，似冰

河炸裂，如晴天霹靂。

姐姐回娘家一次，父親都要躲在角落里抽打自

己的臉。

躺到醫(yī)院的病床上，姐姐來了，可父親有氣無力，

抬不起自己的巴掌。

姐姐雙膝跪地，抓起父親的巴掌死命往自己臉

上打。

柿子紅了

一頂花轎抬進(jìn)門的那天，奶奶在院子里栽下了

一棵柿子樹。

兒時，我站在樹下仰望，望得脖子酸，酸得像

未熟的青柿。

奶奶挎著竹籃，挨門挨戶把紅柿平均分給小村

的每一個村民。每年總有幾天，寂靜的村莊像

過年一樣熱鬧。

村莊還在，上空的炊煙不在了。

小河還在，河里洗衣的那個身影不在了。

柿樹還在，栽柿樹捎柿子的人不在了。

柿子紅了，任憑它紅著，掛一樹燈籠，照著奶

奶回家的路。

犁 杖

它彎著，像彎月。彎月有圓滿的那天，它永遠(yuǎn)

彎著。

它彎著，像彎鐮，彎鐮有鐵器的韌性，它沒有，

只是一根彎木。

一根彎舊樹，卑微甚至卑賤，做不了棟梁之材，

連窗欞也做不了。父親與它同病相憐，幾經(jīng)修理，

成了犁杖。

它彎著。

父親的腰也彎著。

它跟在牛的身后。

父親扶著它，催趕著奮蹄的老牛。

它貼著地向前行走。

父親，赤著腳，花白的頭顱垂向大地。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堅定地相信，父親拆下

了一根肋骨，做成了一副犁杖。

在兒時放牛的山上

闊別多年，你依然是當(dāng)年的模樣。

丘陵上的山，沒見過世面，不險不峻，只顧自

己的小日子。雜七雜八的樹木，隨意生長，像

田野上隨意播撒的玉米、高粱、大豆、豌豆或

水稻，撒什么長什么，長什么收什么，收什么

吃什么。

栓牛的那一茬樹又換了一茬，像子承父業(yè)，仍

是磕磕絆絆，擁擁擠擠。

我兒時撒尿培植的松樹，長成碗口粗了，結(jié)滿

了松果。幾只松鼠好奇地打量，許是怕我搶它

們的果子，又像問我從何處來。

山路拐彎的地方，一頭牛犢曾經(jīng)丟失，成為山

村天大的新聞。

那幾年，我天天在這里喊，像魂丟了。

今天，我再次呼喚那只牛犢，喊它的名字。

不料，呼地竄出一列和諧號動車，悄聲而來，

悄然而去……

許澤夫，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詩刊》《十月》《文藝報》《中國詩人》《星星》《詩歌月刊》《清明》《安徽文學(xué)》等文學(xué)雜志，著有詩集《深沉的男中音》、散文詩集《斷弦之韻》《牧人吟》及長篇小說《信仰》等10部，作品入選多部權(quán)威選本，榮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安徽散文獎”一等獎、第十屆“中國天馬散文詩獎”等獎項，參加第12屆全國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