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前永 張一川
(1.江蘇省泗陽縣圖書館 江蘇宿遷 223700)(2.南京大學信息管理學院 江蘇南京 210023)
倉修良,1933 年3 月出生于江蘇泗陽,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學術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方志協(xié)會學術委員,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歷史文獻學家、方志學家、譜牒學家,浙江大學歷史系教授(圖一)。1992 年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倉修良先生縝密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 超出常人的治學傳承理念和前瞻思想給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本文摭拾部分資料和事例,對倉修良先生治學成就、思想及圖書館淵源進行總結與呈現(xiàn),以敬仰先生一二。
倉修良是中國歷史文獻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在中國史學界享有很高的地位和榮譽。他治學嚴謹,不求虛名,循序漸進,厚積薄發(fā)。 數(shù)十年不間斷地堅持研究史學史、文獻學、方志學、譜牒學這幾門同源又互相關聯(lián)的學科,形成了自己的史學史體系和見解,“主”“副”同輝,從而成為這一領域的領軍專家。
倉修良大學畢業(yè)后在杭州大學歷史系任教,開始了史學史研究工作, 并建立起一套自己的史學體系,先后出版了《中國古代史學史簡編》《中國古代史學史》(圖三),這是迄今為止篇幅最多、內容最豐富的中國史學專著。
倉修良先生致力于中國史學史研究五十余年。曾主持“二十五史專書辭典叢書”的編纂工作,先后撰寫、主編、整理出版《中國古代史學史簡編》《方志學通論》《章學誠評傳》《中國史學名著評介》(圖九)《史記辭典》《漢書辭典》(圖七)《二十五史警句妙語辭典》《爝火錄》等十余部著作,撰寫發(fā)表論文200 余篇。其著作多次獲得國家優(yōu)秀圖書獎、浙江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圖六)。其中,在編撰《中國史學名著評介》時, 作為主編的倉修良邀請了時年94 歲的著名清史、滿族史專家的王鐘翰,著名宋史專家徐規(guī),先秦史學專家趙光賢,《太平天國史》 的作者羅爾綱弟子茅家琦等當時史學界最高水平的歷史學家執(zhí)筆,詳細介紹中國的歷史名著, 是對史學史方面文化遺產搶救性工作,“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受到史學界的熱捧(圖十二)。該書正視歷來評價不高的史家史著,以實事求是的史學著述態(tài)度,對其中優(yōu)秀史家史著進行考證論述,對許多囿于特定時代背景而湮沒無聞的史家、史著重新定性,并從學術層面給予正視與充分肯定,打破了“明人空疏”的片面觀念,體現(xiàn)了史學“實錄精神”,這是倉修良對史學的又一貢獻。
同時, 倉修良也是國內研究章學誠學術思想的專家。章學誠是清代杰出的史學評論家,中國方志學的奠基人,其所著《文史通義》是我國古代一部集史學理論大成者,是“中國第一流史學天才”。 他一生“不作違心之論”,為了自己鐘愛一生的文史校讎業(yè),舍去“已垂得知縣”;“生平為此‘不欺’二字”,終成一家之言。倉修良服膺章學誠的學問,花近40 年時間持續(xù)對章學誠進行專門研究,先后撰寫《章實齋評戴東原》《也談章學誠“六經皆史”》《章學誠和浙東史學》《“史德”、“史識”辨》《章學誠的“成一家之言”》等文章,出版《章學誠和〈文史通義〉》及《章學誠評傳》(圖四),對章學誠的學術思想進行系統(tǒng)研究和挖掘。 《章學誠評傳》是國內首部關于章學誠的研究著作。 在倉修良的倡議下,紹興市政府恢復了章學誠故居(封面圖),召開了章學誠國際學術研討會,從而讓更多的人得以了解、研究這位古代學術文化史上的巨人。
《方志學通論》是我國“首部方志學巨著”,也是倉修良方志學研究的扛鼎之作, 奠定了他在方志界的權威地位。 提出了方志起源于西漢、發(fā)展于隋唐、盛行于明清的論斷, 確認我國方志的起源于兩漢地記, 多方位地論述方志學發(fā)展特點及內在規(guī)律(圖八),“是對新中國建立以來學術界關于方志學基本理論問題討論的一次全面概括,又是作者運用唯物史觀對這些問題所做的一次總體答案”, 給古老的舊方志研究帶來了新的活力,極大地提高了中國方志學的研究水平, 對完善新方志學的理論體系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倉修良在《倉修良探方志》及《對當前方志學界若干問題的看法》 一文中, 提出新志續(xù)修“要千錘百煉,序言不應變成裝飾品、附錄不可多用濫用”,應重視藝文志的修編,“將本地人士的各類著作都加以著錄”等系列主張,強調“方志的地位在其本身的學術價值,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名人作序上”。倉修良經常深入各地,通過講座和授課、志書評審等方式,將研究成果運用于修志實踐,為我國新方志編纂學的形成及新方志編修工作做出了巨大貢獻。
譜牒學是我國文化遺產的一個重要部分, 曾被狹義理解為家譜被視為封建糟粕而一度無人敢于問津,研究者更是寥寥。這種未經官方明確認可的民間行為,在百姓中間卻廣為流行,經久不衰。事實上,譜牒學并非僅是家譜。 有的人把譜牒學直接說成是家譜學,更有許多文章不經考證,將某些家譜中偽造的歷史作為可靠的信史進行宣揚, 對此, 倉修良通過《試論譜學的發(fā)展及其文獻價值》《論譜學研究中的隨意性》予以辯駁和引導,從族譜中生發(fā)的家訓、家規(guī)與政府關系方面進行正面闡述并對其存在的積極意義進行肯定, 對宗譜、 族譜編寫時存在的言過其實、文過飾非、失實曲筆等現(xiàn)象給予嚴正指出,提出了必要的警示,“揚棄”思想在這里得到充分體現(xiàn)。倉修良通過《譜牒學通論》及《家譜雜談》《漫談家譜》《家譜概述》等文章,為民間編(續(xù))修族譜這一特定文化現(xiàn)象進行正名、引路。
倉修良先生潛心治學,為學求進,為文求精。 他在講課時愛談自己的看法和見解,不去人云亦云。其“好辯”的精神,讓他在學術研究中敢于旗幟鮮明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學術問題通過辯論搞個水落石出,沒什么不好”。 他認為,學術研究,存在意見分歧乃是正常現(xiàn)象,但必須本著“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原則,真的錯了就應放棄,若覺得沒錯,則應當勇敢地進行辯論。倉修良的“辯”,不是簡單的言語辯駁,而是通過“筆談”方式,發(fā)表辯論文章,以白紙黑字的形式固定下來,讓后世驗證。作為中國歷史文獻學會資深副會長,自己甘為人梯、甘當“護旗兵”,積極扶持中青年學者,他教誨年輕學者做學問要沉下去,忌浮躁,耐得寂寞,坐得冷板凳,要像太史公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急功近利、不刻意標新立異。 他推崇并提倡前人提出的“史家四長”(史德、史學、史識、史才),堅持學術上的人人平等,沒有高下、沒有等級、沒有所謂的權威。
倉修良幼時讀過兩年私塾, 能熟記《論語》《孟子》《千家詩》等開蒙讀物。 在應邀為浙江大學“中國人才培養(yǎng)計劃班”授課時,曾寄語青年學生,希望當代年輕人多讀這些傳統(tǒng)的、基礎的歷史書籍,以積累人生哲學、豐富歷史素養(yǎng)。 倉修良常說,圖書館是沒有圍墻的學校,是公共書房。 傳承才能發(fā)展,公共圖書館應在青少年國學普及教育、 傳播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上多做些工作,從孩童抓起,通過做講座、辦國學班等形式,提供知識服務,普及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倉修良對于治學的理念:一是學問不趕風頭。因為風向是常在變的, 你永遠趕不上, 必須按照自己的志趣、愛好和條件去努力,千萬不可隨波逐流以趨時尚,否則很難得到高深造詣;二是不要貪多。 一切圍繞自己的研究中心做文章,用章學誠的話來說就是:“大抵文章學問,善取不如善棄。 天地之大,人之所知所能,必不如其所不知不能,故有志于不朽之業(yè),宜度己之所長而用之,尤莫要于能審己之所短而謝之”。 因為人的精力有限,不分主次地樣樣都去研究,結果將是一事無成。 要發(fā)揮自己的長處,珍惜光陰,刻苦奮斗。
倉修良非常推崇章學誠的治學經驗, 并在自己治學過程中始終踐行,并發(fā)揚光大。 他認為,學問的基本功非常重要,“目錄之學,學中第一要緊事”。 初涉教壇時, 他用了一年時間通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泛讀經、子、集部,精讀史部并做筆記,曾將浙江圖書館和杭大圖書館所藏全部宋人文集做成索引。其治學經驗十分寶貴:一是淡薄名利思想,不能“舍己以從時尚”,不能將學問文章作為用來追名逐利的資本;二是治學之初要打好基本功,記誦是首要之功,任何一個學者開始時必須練好這個基本功。 過程中,要做好札記(筆記),多讀、多記、多思考。 他強調札記不是一般的抄書,而是將一時的體會加以筆錄,待日后會通;三要處理好淵博和精專的關系。要想成專家之學,必得以淵博的知識為基礎,但最終“學必有所?!?。
為了推廣、普及所研所學,倉修良多次應邀在上海、山東、大連等公共圖書館及南京大學、河南大學、西南大學等高校舉辦“讀書與治學”講座,進行文獻學、目錄學授課。 作為中國歷史文獻學會的副會長,他還積極推薦學會成員到各地圖書館進行講學,傳播傳統(tǒng)文化,促進知識普及,擴大學會影響的同時,讓所學所專接近民眾、多接地氣。
倉修良有很強的圖書館意識, 在教學研究過程中他視圖書館為摯友、良師,始終不離不棄。 在他心目中,圖書館永遠是忠誠的朋友、最好的老師。 他常說:“圖書館是人類智慧寶庫, 我對圖書館有特殊的感情,我對它始終帶有一種敬意,它伴隨著我的治學全過程,給了我無盡的幫助,每個治學做學問的人都離不了,都要與它交朋友”。 在學術研究和工作交往中,倉修良與國內外諸多圖書館建立了聯(lián)系。在這些年的治學生涯中,他到過許多城市,過訪許多國家。每到一地, 只要時間許可, 他都會走進當?shù)氐膱D書館,走一走、看一看,查閱資料的同時,在實地領略每個圖書館建筑風格、精神風貌,感受體會不同地域文化凝聚而成的圖書館服務環(huán)境、服務理念的同時,去發(fā)現(xiàn)、比較、感悟、總結,并會將自己的感受與體會在今后的交往中在親友中傳遞分享, 尤其會將一些圖書館服務方面好的做法和先進理念向圖書館館員進行宣傳推介(圖十)。
倉修良雖然研究的是歷史, 但始終對圖書館學領域給予充分關注, 尤其是圖書館的資源和作用發(fā)揮。 他認為,圖書館雖是文化范疇,但自古文史不分家。 在史學研究過程中,對文獻學、目錄學與圖書館學相關聯(lián)的學科廣有涉獵,并且有造詣很深、頗有建樹。 他認為,圖書館工作者,專才很重要,但更當具有廣博的知識,要做通才,必須具備文獻學、目錄學、版本學及歷史學基礎知識,有助于圖書館對于資源的管理和利用,從事古籍服務與研究的館員更應加強這方面的學習和培訓,不能犯常識性和“歷史”性錯誤。
倉修良對于圖書館的作用發(fā)揮有著自己的見解。 他認為, 現(xiàn)代圖書館不同于古代的私家藏書樓閣。古代藏書樓是為特定的私人和政治服務,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使用,而現(xiàn)在的圖書館是服務大眾的,工作人員要有好的服務意識,不要小瞧圖書館這個職業(yè),做好這份工作需要下一番功夫的。 他經常鼓勵圖書館館員,圖書館所從事的工作是無私的、高尚的,值得社會高度尊重的,社會需要一種“圖書館精神”,圖書館人員要有奉獻的精神,要有很強的服務意識,做好讀者服務工作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不能怕麻煩,不能混日子,不要認為圖書館工作枯燥乏味,不要覺得沒有地位,要耐得住寂寞,要甘于默默無聞,要將知識普及、知識服務作為己任。 應該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讓更多的人尤其是孩子多到圖書館來, 從孩童時代開始培養(yǎng)圖書館意識,圖書館讀者越多,讀書的人越多,社會的發(fā)展才會越有希望。
倉修良在治學過程中,時常來往于杭州、上海、南京、 蘇州等地的一些公共圖書館, 給他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圖書館別致的建筑、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溫馨的服務,而是圖書館對專業(yè)人才的缺乏。許多圖書館專業(yè)人才嚴重缺失,少有高校專業(yè)畢業(yè)的科班學生,想找資料都得親自動手。 一些基層圖書館普遍存在外行做內行的事、不懂圖書的人管理圖書,不愛讀書的人打理圖書的現(xiàn)象。 窗口服務人員文化知識層次普遍較低,缺少基本的文字、版本、目錄知識,文獻組織和利用更是無從談起。 即使是古代藏書活動也并非僅僅是簡單的“收存儲藏”,它們的選書、借書、抄書、讀書、校書、補闕、輯佚、編輯,也有較高的技術含量,更是與目錄學、文獻分類學、版本學、考據(jù)學、??睂W、輯佚學、辨?zhèn)螌W等密不可分。當然,這不是圖書館單方面的事。在這種情形下,他建議圖書館應該立足于對現(xiàn)有職員的培訓、提升,否則不容易做出什么名堂來。提倡基層圖書館通過建立人才培養(yǎng)機制,加強理論研究,形成激勵機制,營造一種學習氛圍。圖書館行業(yè)內部應建立管理培訓體系, 暢通人才培養(yǎng)通道,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應發(fā)揮人才優(yōu)勢,重視和加強對基層公共圖書館人員的業(yè)務培訓和工作指導,通過舉辦專業(yè)證書班的形式,讓工作人員通過系統(tǒng)學習,掌握圖書館學的基本知識和常識,這對于個人職稱晉升及工作能力的提升, 都有積極而現(xiàn)實的意義。不要讓圖書館在服務能力和水平方面,存在像行政級別一樣,存在明顯的級差。這是一個歷史學家對圖書館的理性思考和責任憂慮。
倉修良有很深的圖書館情結, 對家鄉(xiāng)圖書館更是如此。 作為泗陽籍的知名學者, 他主動向家鄉(xiāng)贈書,開啟了與泗陽縣圖書館的交往歷程。
為豐富館藏,2007 年,圖書館向泗陽籍外地人士發(fā)出信函,請求給予圖書方面的支援。 這個倡議,首先得到了倉修良的鼎力支持(圖十四)。2008 年1 月,泗陽縣圖書館新館投入使用, 倉先生向縣圖書館捐贈了2000 余冊個人藏書(圖八)。 這是圖書館建館以來獲得的最大的個人捐助。同年5 月,全市首家圖書館創(chuàng)辦的“泗水講壇”正式開講,75 歲的倉修良又回到故鄉(xiāng)作了題為《從讀書來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化民族精神》的開壇之講(圖五)。先生引經據(jù)典,多角度、全方位闡述圖書館的作用,反復強調“公共圖書館的發(fā)展水平是一個地方文明程度的重要體現(xiàn)”“開明的領導都會重視圖書館”,其言也切切,心也誠誠。 當時,泗陽當?shù)氐闹髡L官泰半在座,所受觸動不問可知。此后, 縣圖書館的建設工作不斷得到泗陽縣政府的重視和支持。 2011 年,縣政府撥1000 余萬元??钣糜趫D書館全面升級改造(圖十一)。 圖書館的館舍面積擴大了一倍,人員編制得到增加,縣政府此后又連年增加了圖書館的經費投入。
浙江綠城教育集團出資重印《四庫全書》,并贈給了他這位“史界名人”一套。2017 年4 月,倉修良又慷慨地將這套總計1559 冊, 價值60 萬元的文瀾閣版《四庫全書》轉贈給了泗陽圖書館(圖二)。至此,倉修良已將自己的8000 余冊藏書全部捐給了家鄉(xiāng),其中不乏一些罕見的古籍善本(圖十五)和珍貴的歷史著作(圖十三)。用倉修良的話說:“泗陽是我的家鄉(xiāng),這些年,我雖身處異鄉(xiāng),但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始終牽動著我的心。這些藏書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為她們找到了圖書館這個‘娘家’。我捐書不求任何回報,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為家鄉(xiāng)圖書館和學人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希望我的藏書能夠得以善用、廣用”。
唯有個人的小歷史, 方可成就國家和民族的大歷史。 倉先生從事學術研究五十余年, 以高尚的史德,成就一個大寫的“人”,成了史學界一代學術名家并已經成為業(yè)界學術研究對象。 其根植的圖書館意識與樸素的圖書館理念, 對于新時代背景下公共圖書館的建設與事業(yè)繁榮有著現(xiàn)實的指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