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冬梅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汪辟疆曾言：“有清一代詩學，至道咸始極其變，至同光乃極其盛?！蓖砬宓老讨?，世風時運的變改使近代詩歌呈現(xiàn)出獨有的面目。這不僅表現(xiàn)為詩人極多、詩風極繁、流派極雜、地域極廣，更反映在近同的詩歌品質(zhì)和藝術(shù)追求。面對持續(xù)動蕩的政治局面，不同派別、地域、階層的文人同時拿起詩筆，記錄時事，傳達心史。對此，錢仲聯(lián)概稱：“以詩歌敘說時政、反映現(xiàn)實成為有清詩壇總的風氣。十朝大事往往在詩中得到表現(xiàn)，長篇大作動輒百韻以上。作品之多，題材之廣，篇制之巨，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贝祟愰L篇巨制在藝術(shù)上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敘事性空前增強。敘事性增強不僅代表了近代詩歌的主要成就，更是中國詩歌敘事傳統(tǒng)發(fā)弘壯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本文以庚子國變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例，具體描述其空前宏大的敘事規(guī)模和創(chuàng)變追新的敘事藝術(shù)，并探討其詩性敘事之于近代詩歌的意義。

一 空前廣泛的創(chuàng)作人群

庚子年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這一年八國聯(lián)軍派兵侵華，由天津進逼北京。七月二十日，北京失陷，慈禧攜光緒帝倉皇西逃；都城由聯(lián)軍占領(lǐng)，分區(qū)管制，直至次年《辛丑條約》簽訂，此即史稱“庚子國變”。這是近代中國遭遘的一次大劫難，它給國人帶來極大的創(chuàng)傷，同時，也刺激文人詞客的心靈，催生了空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高潮。

在中國詩歌史上，圍繞某個重大事件來開展成規(guī)模的詩歌創(chuàng)作，早有其例，并自成格套。早在安史之亂時，李白、杜甫、劉長卿等詩人就有大量詩歌反映史事。如李白《北上行》《猛虎行》《扶風豪士歌》《豫章行》，杜甫《哀王孫》《哀江頭》《北征》“三吏”“三別”等。安史之亂時期是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高產(chǎn)期，從公元755年戰(zhàn)亂爆發(fā)到762年李白逝世，八年間共作詩227首，占其可編年詩歌總量的1/3；杜甫安史之亂期間的詩作達到319首，全面、真實而深刻地記錄了這場空前的浩劫。此后，北宋末年遭遇靖康之變，這再次激發(fā)了以詩紀變的創(chuàng)作熱潮，產(chǎn)生了張元干《丙午春京城圍解口號》《感事四首丙午冬淮上作》《建炎感事》，呂本中《丁未二月上旬四首》，鄧肅《靖康迎駕行》《賀梁溪李先生除右府》，李綱《建炎行》《胡笳十八拍》，劉子翚《汴京紀事》，李處權(quán)《送榮茂世》等一大批詩歌。

與早前此類創(chuàng)作活動相比，參與庚子國變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群達到了空前之多。他們來自不同的地域，歸于不同的詩歌派別，分屬不同的社會階層，有不盡相同的詩學觀念和詩藝追求。然而，在國難家仇的刺激之下，他們的詩歌品質(zhì)竟趨近同。眾多詩人紛紛自覺地以詩紀事，用沉雄剛健、哀婉悱惻的風調(diào)，傳達了這個時代共通的悲痛呼聲。

城陷后兩宮西狩，其時未能隨扈的京官貴族，有的以身殉國，有的避難南還，有的坐困危城。而坐困京城者，是庚子國變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體，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如吳魯(1845—1912)，福建晉江人，庚子年困處都城，“聞見之間，有足哀者，憤時感事”，成《百哀詩》一卷；于齊慶(1856—1919)，江蘇江都人，“庚子之亂，君居京師，與同輩以忠節(jié)相砥勵，寄亂諷諭，惓惓君國”，作《紀事詩一百六十韻》《后紀事詩一百韻》；何藻翔(1865—1930)，廣東順德人，庚子年在京任職，城陷后與妻留京不出，作《庚子圍城中雜感》十六首；胡思敬(1870—1922)，江西新昌人，因隨扈不及，挈室避昌平，每日孤身跨蹇驢，微服入都，探問兵間消息，返則用筆記之，又系以小詩，成《驢背集》四卷；延清(生卒年不詳)，蒙古鑲白旗人，兩宮西狩時未能追赴，悲憤交并，有《庚子都門紀事詩》六卷；富察敦崇(1855—1926)，滿洲鑲黃旗人，庚子年身居北京，每有所見聞，皆以詩言記錄，有《都門紀變?nèi)捉^句》；惲毓鼎(1863—1918)，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有《落葉詞》一首。是可以說，庚子年朝官留京者，幾乎人人有詩，少則一首，多則數(shù)卷。

在朝京官之外，因故滯留京城的各階層文士，亦多有詩作。如郭則澐(1882—1947)，福建侯官人，庚子年尚為諸生，因義和團入京而輟學。亂作時，郭氏未及南歸而滯留京師，有《庚子詩鑒》四卷；疁西復儂氏、青村杞廬氏，名姓籍貫不詳，庚子三月同游宣南，繼而坐困危城，遂就以所聞，作《都門紀變百詠》?？傊?，庚子年坐困京師者，無論身份、階層，都是庚子國變的躬遘者，是庚子國變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體。

京城之外，多方文士賢達亦參與到國變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當國變發(fā)生時，由于東南互保條約的簽訂，南方各省并未受到大的沖擊。但南方文士的紀詠風勢，卻并未因遠離京城而減弱。今見文廷式、繆荃孫、王闿運、易順鼎、樊增祥、范當世、皮錫瑞、陳寶琛、葉昌熾等文人別集中，均有緣于庚子國變的詩作。在兩廣地區(qū)，如黃遵憲，自戊戌歸居后，本一心閉門著書，然亦未能遠身事外，“八國聯(lián)軍入京，先生紀變之作甚多。又欲為一空前之長詩，名《拳團篇》，未成”。其詩見錄于《人境廬詩草》卷十、卷十一。甚至遠在邊疆、海外的詩人，也有不少紀詠之作。如志銳(1852—1912)，滿洲正紅旗人，珍、瑾兩妃之兄，甲午年因兩妃之故，降授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二十五年(1899)調(diào)任伊犁索倫營領(lǐng)隊大臣，“守邊庭踰十稔”。驚聞庚子國變，他奮筆作詩《聞武衛(wèi)軍敗績》《讀史》二首。又如康有為，戊戌變法后流亡海外，庚子年避地新加坡，雖羈留海外，而心系國變，有《自星坡移居檳榔嶼京師大亂乘輿出狩起師勤王北望感懷十三首》《閱報聞禁中皆成茂草矣》《庚子八月五日閱報錄京變事》《聞祭酒王懿榮熙元吉甫編修壽富殉節(jié)皆故人也感而賦之》等詩。

此外，從身份與派別來看，多種身份與不同派別的人士同時參與了庚子國變詩歌的創(chuàng)作。如維新派詩人，曾廣鈞作七律《落葉詞》十二首、七言歌行《落葉詞》一首；王照(字小航)作《方家園雜詠紀事》，其中有記珍妃詩一首；狄葆賢作《燕京庚子俚詞七首》。又如南社詩人陳去病，作《詠懷》三首、《故宮雜詠》一首。此外，僧人詩家烏目山僧作《庚子紀念圖題詞》七首、釋敬安作《贈吳漁川太守六首并序》。還有女性詩人，也加入到創(chuàng)作中來，如楊蘊輝作《庚子聞警感事》六首、呂湘作《庚子書憤》四首。

二 空前繁榮的創(chuàng)作成果

空前廣泛的創(chuàng)作人群，產(chǎn)出了空前繁榮的創(chuàng)作成果。這不僅表現(xiàn)為作品數(shù)量的巨大、所用體裁的繁多，還體現(xiàn)為分布空間的廣闊和創(chuàng)作持續(xù)時間的延長。

紀詠庚子國變的詩作數(shù)量之多，有文獻可征。北京失陷后，僅紀詠京城之圍的詩歌，專集就有多種：吳魯《百哀詩》一卷，胡思敬《驢背集》四卷，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六卷、補編一卷，郭則澐《庚子詩鑒》四卷、補一卷，富察敦崇《都門紀變?nèi)捉^句》一卷，高樹《金鑾瑣記》一卷，疁西復儂氏、青村杞廬氏合著《都門紀變百詠》一卷，無名氏《庚子時事雜詠》一卷，烏目山僧等《庚子紀念圖題詞》一卷，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合著《庚子秋詞》二卷、《春蟄吟》一卷。而文人別集中的紀詠篇什，更是不可勝數(shù)。如周紹昌《霖叔詩文稿》中有《庚子都門紀事》一百首，于齊慶《小尋暢樓詩鈔》中有《紀事詩一百六十韻》《后紀事詩一百韻》，李寶琛《味古齋詩鈔》中有《紀事詩四十首》(自庚子五月至辛丑正月)、《后紀事詩十首》，黃遵憲《人境廬詩草》中有《初聞京師義和團事感賦》三首、《述聞》八首、《再述》五首、《七月二十一日外國聯(lián)軍入犯京師》、《聞駐蹕太原》、《聞車駕又幸西安》、《天津紀亂十二首》、《京亂補述六首》、《京師》、《聶將軍歌》、《奉諭改于八月廿四日回鑾感賦》、《和議成志感》、《啟鑾喜賦》、《車駕駐開封府》等，倪在田《枯生松齋集》中有《北直隸》十四首、《巨魚篇》、《獨漉篇》、《津沽》、《大沽行》三首、《帝京篇》等，蔣楷《那處詩鈔》中有《書憤四首》《哀天津》《悲楊村》《烏夜啼》《固關(guān)》《悲秋八首》等。至于與國變相關(guān)的“秋興”“書憤”“雜感”“詠史”之作，更是無從計數(shù)。

如此巨量的詩作所用體裁亦很繁多，且某些體式還有所發(fā)展。最引人注意的是七絕，是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多的詩歌體裁?！扼H背集》四卷、《庚子詩鑒》四卷補一卷、《金鑾瑣記》一卷、《都門紀變百詠》一卷、《都門紀變?nèi)捉^句》一卷，此類紀詠專集全書均采七絕為體。其他五古、七古、五律、七律、樂府體詩，亦多有創(chuàng)作，且藝術(shù)上有較大發(fā)展。如延清《庚子都門紀事詩》中，《紀事雜詩三十首》均屬五古，《危城五首》《都門雜詠二十七首》皆為七律；黃遵憲《人境廬詩草》中，《天津紀亂十二首》《京亂補述六首》屬于五律，《初聞京師義和團事感賦》三首、《述聞》八首、《再述》五首皆為七律。至于樂府詩歌，如吳魯《百哀詩》中有《紅燈照》，邵孟《寶天彝齋清史樂府》中有《義和拳》《西幸陜》《辛丑約》《鑾輿返》，倪在田《枯生松齋集》中有《巨魚篇》《獨漉篇》《太原吟》《帝京篇》，蔣楷《那處詩鈔》中有《哀天津》《悲楊村》，朱滋澤《晦子詩鈔》中有《悲募兵》《悲散兵》《哀哉行》，公之癭有《燕市吟》一首。五七言古詩多為因物即事，反映現(xiàn)實更加全面深刻，敘述完整，情感充沛。五七言律詩的藝術(shù)性更為突出，用典貼切，往往糅合古今，發(fā)人深思。樂府詩歌也有所創(chuàng)新，緊切社會生活，自制新題，因事名篇，現(xiàn)實性更為增強。從藝術(shù)成就而言，七言歌行最為出色，如金兆蕃《宮井篇》、邁園老人《宮井詞》、曾廣鈞《落葉詞》、樊增祥《彩云曲》、《后彩云曲》、王甲榮《彩云曲》等，篇幅體制更加宏大，敘事完整詳盡，藝術(shù)手法更加多樣化，是繼“梅村體”之后七言歌行敘事藝術(shù)的進一步發(fā)展。此外，還采用了宮詞、竹枝詞、楊柳枝詞等通俗歌謠體裁。

數(shù)量巨大和體裁眾多，是創(chuàng)作人群極為廣泛的結(jié)果；或者說庚子國變詩歌創(chuàng)作是全民參與的活動，具有全民性。這種全民性不僅表現(xiàn)在地域空間的廣度上，還表現(xiàn)在持續(xù)時間的長度上。在空間上，除了事變發(fā)生地京津冀魯，其余各地均有詩作產(chǎn)生，幾乎可以說，凡有文人的地方即有庚子國變紀詠。京津地區(qū)有《驢背集》《百哀詩》《庚子都門紀事詩》《庚子詩鑒》《金鑾瑣記》等一批紀詠專集。在東南各省，如文廷式《自七月至十月有感而作四首》《幽人》《偶成》《月》，鄭文焯《楊柳枝詞》，樊增祥《聞都門消息》《都下伶人小叫天或言兵解或言在汴感賦一首》等。兩廣地區(qū)有黃遵憲的庚子詩作，西安行在有胡延《長安宮詞》一百首，開封行在有顏緝祜《汴京宮詞》一百首，甚至遠在新加坡也有康有為的詩作。

在時間上，作詩紀詠的時長遠遠超出事變的時長，也就是國變之后詩歌創(chuàng)作仍持續(xù)很久。如高樹《金鑾瑣記》，以紀事詩加釋文的形式記錄庚子國變的京中情實。關(guān)于《金鑾瑣記》的成書，高氏《金鑾瑣記敘》云：“癸亥(1923)冬，病中無聊。信手作俚句，記錄往事，加以小注。至乙丑(1925)三月，命內(nèi)侄與鐘兒寫出，又刪汰之。合計有絕句百三十余首，或勸排印，以就正四方朋友，名之曰《金鑾瑣記》云?！惫锖ツ昃嗍伦儼l(fā)生，已過去二十余年，而關(guān)于庚子國變的敘述還在繼續(xù)。又如郭則澐，先作《庚子詩鑒》，后又作《庚子詩鑒補》，并自序云：“客歲之秋，都人有征庚子故事者。是役，余躬遘而目擊之……感于應(yīng)求，牽觸余痛，爰有《詩鑒》之作?！毙蛳侣淇顬椤靶了瘸醮糊堫櫳饺恕?。辛巳為1941年，“客歲”即1940年，也即直到1940年，京城中人還在熱情征集、追述庚子故實。因之，盡管《詩鑒》“既成，頗悔其贅；然索觀者趾接，乃姑錄副墨存之”。至于其他形式的單篇詩歌，后出者則更多。

由上可知，從創(chuàng)作人群、作品數(shù)量、所用體裁、空間分布和時間延續(xù)諸層面看，庚子國變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達到了空前宏大的敘事規(guī)模。

三 空前廣闊的社會圖景

庚子國變是二十世紀初中華民族遭遇的一場大劫難。別有用心的朝廷頑固派載漪、剛毅等人，憑借慈禧為后盾，利用義和團，挑起釁端，終致引狼入室，釀成巨大的民族慘劇。它引起一個感時憤世、悲愴激昂的詩歌創(chuàng)作高潮，產(chǎn)生了數(shù)量巨大的詩作，眾聲混響，萬籟齊鳴，共同描繪了全息的國變圖景。除了義和團、清廷、八國聯(lián)軍、各營官兵等當事主體，甚至梨園優(yōu)伶、草野細民等下層人事也囊括在了詩歌敘述之中?？梢哉f，庚子國變紀詠敘述了廣闊的社會圖景。諸如：

(一)敘義和團之亂

國變始釀于義和團的發(fā)展壯大。義和團起于淳樸鄉(xiāng)民練拳自保，后因民教矛盾激發(fā)而始仇教。而后列強侵壓、天災(zāi)頻發(fā)、偽團增多，加上頑固派利用等因素，使義和團失控，勢焰膨脹開來。團民拆鐵路、毀電線、燒洋貨，進京之后尤為瘋狂。庚子國變之紀詠即始事于此。寫義和團發(fā)跡之初，有詩云：“初起山東號義民，忽延保定忽天津。俄驚輦下紛紛遍，真似神仙會駕云?！?《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初起山東”)又詩云：“黃巾遺孽起山東，膝上橫刀顧盼雄。誰識先皇憂寇難，周堪一疏尚留中。”(《驢背集》卷一“黃巾遺孽”)寫義和團在京師遍設(shè)神壇，有詩云：“萬戟森嚴擁百神，神言箕尾是前身。誰知篝火狐鳴事，夥涉沉沉誑楚人?！?《驢背集》卷一“萬戟森嚴”)又詩云：“是時京輦尚粗安，但惴宮廷有變端。一夕妖氛盈九陌，紛紛朱邸設(shè)神壇?！?《庚子詩鑒》卷一“是時京輦”)

義和團所造成的破壞，也在詩中有沉痛的描述。義和團拆鐵路、焚電線，有詩云：“洋氣須教一例除，先燒電線火輪車。琉璃河接長辛店，此是鵬程發(fā)軔初。”(《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洋氣須教”)隨后殺洋人、燒洋貨，縱火燒市，幾近于瘋狂。有詩云：“拔幟登壇氣便驕，春燈謎語雜歌謠?？蓱z一炬成焦土，使相登樓拜火妖?！?《驢背集》卷一“拔幟登壇”)“藥店朝來起火鴉，飛煙突卷箭樓斜。銀房寶市繁華界，焦土凄涼剩幾家。”(《庚子詩鑒》卷一“藥店朝來”)“大柵欄前熱鬧場，無端一炬燼咸陽。問渠閉火多奇術(shù)，為底神靈誤主張?！?《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大柵欄前”)

(二)敘慈禧之昏聵

庚子國變中，清廷最高權(quán)力為慈禧一手所握。慈禧作為此次事變的主要角色，是庚子國變紀詠的重要對象，其所作所為及老悖形象是紀詠的一大主題。四月拳民大隊逼近京畿，慈禧其時主意未定，派剛毅、趙舒翹前往曉瑜，名為安撫解散，實為查驗義和團是否可靠。有詩云：“樞使聯(lián)翩出國門，懷中密詔語微溫。吞胡自是平生志，老悖須知念子孫?！?《驢背集》卷一“樞使聯(lián)翩”)“使相巡行歷保陽，空名墨敕散千張。城廂一夕標黃纛，奉旨團民字幾行?！?《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使相巡行”)因趙舒翹覆奏含混其辭，慈禧遂以為拳民可信，便有對外宣戰(zhàn)、一決雌雄之意，導致主戰(zhàn)派仗勢，殺害袁昶、許景澄。有詩云：“吏部清臞對奉常，九原攜手見先皇。銜冤更比金陀慘，合葬西湖配岳王?！?《驢背集》卷二“吏部清臞”)隨后圍攻使館，正式下宣戰(zhàn)詔，有詩云：“不堪忍辱再圖存，天語咨嗟國體尊。率土人民齊下淚，幾行明詔此興元?！?《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不堪忍辱”)釀成北都淪陷，帝后倉皇西狩，有詩云：“鸜鵒來巢帝出奔，啼鳥飛集延秋門。宮車夜逐螢光走，五百射生無一存。”(《驢背集》卷三“鸜鵒來巢”)

在西行途中，又下令剿團。有詩云：“一局蒼黃棋劫死，官家養(yǎng)賊成驕子。瑯珰驛上聞鈴聲，射殺妖狐血痕紫?！?《驢背集》卷三“一局蒼黃”)后來事態(tài)嚴重，無法收拾控制，乃痛下罪己詔。有詩云：“輪臺遺恨古今同，六事何曾肯責躬。讀到奉天哀痛詔，令人翹望陸宣公?！?《驢背集》卷四“輪臺遺恨”)最后，詔許便宜行事，命李鴻章議和。有詩云：“盡卷陰霾見日星，九天霹靂下雷霆。金繒未暇酬鄰國，斧鉞由來懍闕廷。不為懿親援議貴，非因媚敵始明刑。請盟何事多要索，又遣藩王赴柏靈。”(《庚子時事雜詠》不分卷《下詔定罪》)

(三)敘八國聯(lián)軍之劫

聯(lián)軍以報復之名入京，京師遭遇了洗劫。有詩云：“痛煞諸王弄太阿，囂然八國擅稱戈。心驚君子為猨鶴，眼看雄心盡鸛鵝。叱咤風云馳鐵馬，凄涼荊棘泣銅駝。不堪城上悲笳起，四面軍聲唱楚歌。”(《庚子時事雜詠》不分卷《聯(lián)軍入京》)八國聯(lián)軍攻下北京后，搶劫、燒殺、奸淫，尋釁復仇，無惡不作。有詩云：“曲檻臨湖面面開，內(nèi)官驚看駱駝來。琳瑯百寶都輸盡，不抵澄懷一炬災(zāi)?！?《驢背集》卷三“曲檻臨湖”)聯(lián)軍占據(jù)頤和園后，園內(nèi)所貯寶物，皆由駱駝運走，累月連日不絕于道。有詩云：“書幣西通大國俄，合肥奉使主聯(lián)和。如何捆載宮廷物，城內(nèi)朝朝走駱駝。”(《金鑾瑣記》不分卷“書幣西通”)除了搶劫宮物，民間亦遭厄難。詩敘搶官宅云：“巍巍肅邸富收藏，劫火銷為瓦礫場。骨董圖書盡拋卻，窖金千萬?？湛??！?《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巍巍肅邸”)詩敘搶民宅云：“斗酒輸將敢告疲，閉門翻惹海鷗疑。避兵漫倚平安帖，笞鳳鞭鸞又一時。”(《庚子詩鑒》卷四“斗酒輸將”)

至于燒殺奸淫，無日無之。有詩云：“祖龍銷盡咸陽鐵，大索還因博浪椎。父老苦秦苛法久，收京日夜盼王師。”(《驢背集》卷三“祖龍銷盡”)聯(lián)軍入保定，廷劭民率諸官出迎，以禮款接，尋竟被殺。詩敘其事云：“騎兵四出恣虔劉，雪憤誰能問主謀。甲仗道迎前日事，寧知廷尉望山頭?！?《庚子詩鑒》卷四“騎兵四出”)敵兵每入室，女眷皆蓬頭垢面，自毀其形，以防不測。有詩云：“美人深坐郁金堂，瘦盡蘼蕪草不香。生怕妒花風信緊，容光消減帶啼妝。”(《驢背集》卷三“美人深坐”)

(四)敘官軍之勇痞

京津一帶參戰(zhàn)的清朝官兵各營，也被納入庚子國變紀詠的敘事序列。如敘天津初戰(zhàn)，拳民獲勝，內(nèi)廷頒帑嘉獎：“捷書夜半到甘泉，百萬優(yōu)頒內(nèi)府錢。前敵軍民齊感奮，溫綸賁自九重天。”(《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捷書夜半”)敘聶士成悍勇，聶家軍力戰(zhàn)：“細柳軍成建節(jié)旄，軟裘快馬人之豪。岳飛有恨戈空枕，李廣無功劍怒號。壯士突圍猶裹血，男兒報國只橫刀。誅奸獨惜奇謀少，頓失戎機愧六韜。”(《庚子時事雜詠》不分卷《聶軍死綏》)敘聶士成奉旨剿團，繼而為團民所痛恨，終于八里臺與聯(lián)軍鏖戰(zhàn)陣亡：“沙場裹革此身輕，枉練前軍三十營。死敵死民同一死，可憐可詆未分明?！?《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沙場裹革”)又詩云：“胡騎縱橫陷八溝，羽書入告至尊憂。危星竟中飛槍隕，警電遙傳急火流。獨旅無援空感喟，前愆追咎太苛求。昭昭功罪非難定，究與偷生勝一籌?！?《百哀詩》卷上《統(tǒng)帶武衛(wèi)前軍提督聶士成在天津八溝殉難》)敘聶士成戰(zhàn)歿后調(diào)馬玉昆所部馳援津沽：“靴刀首帕出京門，健將如飛馬玉昆。行近大沽三百里，可能奪得舊營屯?！?《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靴刀首帕”)此外，敘軍事形勢日益緊張，各地征調(diào)紛如，官兵四出征捉：“征調(diào)紛紛亂若麻，軍符四出捉官車。行人嗟嘆窮官樂，十日關(guān)門不上衙。”(《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征調(diào)紛紛”)敘武衛(wèi)軍搶掠，被查處正法：“中堂令箭滿街飛，武衛(wèi)軍中脫號衣。只要錢財不要命，馬馱車載幾群歸。”(《都門紀變百詠》不分卷“中堂令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四 創(chuàng)變追新的敘事藝術(shù)

庚子國變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不僅表現(xiàn)在敘事規(guī)模和內(nèi)涵上，還體現(xiàn)在敘事藝術(shù)的創(chuàng)變追新。其突出的表征有近體組詩之聯(lián)章敘事、長篇歌行之本末敘事等特點。

(一)近體組詩之聯(lián)章敘事

庚子國變紀詠摹繪了廣闊的社會圖景。由于描述對象和表現(xiàn)內(nèi)容的擴展，相應(yīng)地，詩歌敘事就需要能夠容納繁復情事的體式；于是，適于長篇敘事的詩體便得到較大發(fā)展，而聯(lián)章疊詠的近體組詩就是其中一種。

近體詩由于篇幅短小、音律謹嚴等特點，通常長于抒情而短于敘事。聯(lián)章組詩的出現(xiàn)，就沖破這種限制，以精心布局、意脈連貫的一組詩來承載一個主題，以大大增強近體詩的敘事功能。庚子國變紀詠助推了組詩聯(lián)章敘事的高潮。如黃遵憲《初聞京師義和團事感賦》三首、《述聞》八首、《再述》五首、《天津紀亂十二首》、《京亂補述六首》，延清《危城五首》《紀事雜詠二十首》，文廷式《自七月至十月有感而作四首》，樊增祥《聞都門消息》五首，曾廣鈞《落葉詞》十二首，曹潤堂《仿杜工部秋興八首》，何藻翔《庚子圍城中雜感》十六首，富察敦崇《都門紀變?nèi)捉^句》，無名氏《庚子時事雜詠二十二首》，均是由五七言律絕聯(lián)疊起來的敘事組詩。

這種聯(lián)疊成組，不是一首首律絕的簡單相加，而有自身的組合規(guī)則與方式，其具體情形大概分四種。1.順次為序。按照事件發(fā)展的順序，選取若干重要的節(jié)點，按事變進程順序逐一作詩，最終呈現(xiàn)出事件的循序發(fā)展。這是聯(lián)章組詩最基本的組合方式，最為常見；而大型組詩的聯(lián)結(jié)，則可能綜合多種方式。如無名氏《庚子時事雜詠二十二首》，從《拳匪發(fā)難》到《東南立約》，順次為序，聯(lián)結(jié)成章。2.場景疊合。繁復事件的發(fā)生，往往包含諸多場景，場景疊合即依循于此。其法有二：或選擇事件中典型的場景，依次為詩，并列組合；或同時呈現(xiàn)多個瞬時場景，造成讀者視覺印象的疊合。如延清《紀事雜詠二十首》，以并列的二十首五言絕句，依次描繪聯(lián)軍進京后入住禁城、長驅(qū)宮禁、偷運宮物以及天壇永定門遭到毀壞等場景。3.一題多詠。指在同一主題的綱領(lǐng)下，從不同側(cè)面、角度反復吟詠，起到營造氛圍、強化情緒的作用。如曾廣鈞《落葉詞》十二首，詠珍妃之事；鄭文焯《楊柳枝詞》，詠乘輿播遷之事，均是一題多篇而主旨一貫。4.基調(diào)綰合。即具有同一情感基調(diào)的數(shù)首詩綰合在一起。也就是，眾多詩人因某件事引發(fā)一種強烈的情緒，在這種情緒的驅(qū)使下作了數(shù)首吟詠對象不同、情感基調(diào)近同的詩歌，并冠以“聞”“述聞”“感賦”“有感而作”“秋興”等題名。如黃遵憲《初聞京師義和團事感賦》三首、文廷式《自七月至十月有感而作四首》、樊增祥《聞都門消息》五首、曹潤堂《仿杜工部秋興八首》等。

(二)長篇歌行之本末敘事

自元稹、白居易創(chuàng)立“長慶體”歌行之后，中國詩歌又多了一種適宜于長篇敘事的體式。到明清易代之際，以吳偉業(yè)為代表的詩人吸取元白歌行的精髓，繼承其長篇敘事體制，進而精嚴音律、隸事用典，使“長慶體”變?yōu)椤懊反弩w”。此風遠播，遭逢庚子國變，相似的社會人生境遇誘使詩人大量創(chuàng)作長篇歌行，并使之篇幅更加巨大，題材更加深廣，手法更加多樣，產(chǎn)生了《宮井篇》《彩云曲》《后彩云曲》《圓明園詞》《頤和園詞》《檀青引》《天山曲》等一批長篇歌行。

通常說，歌行篇章體制宏大，適于鋪敘事件本末，表達深廣宏大的主題。特別是“梅村體”以來的歌行，在詳盡敘事、層遞復沓的同時，又灌注家國之痛、興亡之悲，呈現(xiàn)出酣暢淋漓的情感氣勢。庚子國變紀詠中的歌行在繼承這個敘事傳統(tǒng)的前提下，又有平面鋪排和縱橫交錯相結(jié)合等新的藝術(shù)探索。長篇歌行的一個重要章法是分節(jié)轉(zhuǎn)韻；就四句一韻而言，因韻腳不同而切分的節(jié)，均擁有相對獨立的節(jié)段意；歌行敘事就是在對節(jié)段意的鋪排與交錯中進行的，或順敘，或倒敘，或追敘，或插敘，或預(yù)敘，或補敘。這是歌行獨特的時間調(diào)節(jié)手法，體現(xiàn)著敘事的節(jié)奏。

以邁園老人《宮井詞》為例，開篇第一節(jié)敘述珍妃墜井處的凄涼，接著韻腳一轉(zhuǎn)，以一個“當年”來調(diào)節(jié)，追敘珍妃的成長、訂婚、初嫁。又以兩個“當時”“初聞”調(diào)節(jié)，插敘光緒親政之初的危急、戊戌變法的失敗、太后對珍妃的遷怒。之后再以“先是”調(diào)節(jié)，插敘大婚冊封時帝屬意珍妃，而太后強立其姪孝定為中宮。接著依次順敘光緒被囚瀛臺，珍妃不得相見；義和團事起，八國聯(lián)軍進京；兩宮西狩，賜死珍妃。之后植入補敘，或從珍妃的視角，反諷“賜死尤懷母后恩”；或從光緒的視角，寫生離死別的凄寒無助。接著回到順敘，寫次年鑾輿回京，賜葬珍妃。之后從全知視角展開議論，寫對真?zhèn)坞y辨、世事易變之感嘆；繼而哀婉光緒和珍妃凄慘的愛情悲劇，并插敘唐玄宗楊貴妃的故事，以資參照，增強歷史厚度。最后把個體的悲劇和時代的悲劇連在一起，發(fā)一通“兒女江山、興亡遺恨”的浩嘆，并以“剩有御溝嗚咽水，年年遺恨哭滄桑”結(jié)尾，將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定格在“御溝嗚咽”中。由此可見，故事演敘并不是單一的直線順序，而是把不同的節(jié)段意按照一定敘述邏輯，或?qū)ΨQ羅列，或縱橫交錯，而編織成立體多維的敘事結(jié)構(gòu)，從而鋪衍為宏大的歌行敘事體制。這正是通過平面鋪排和縱橫交錯相結(jié)合的敘事結(jié)構(gòu)，來完美地實現(xiàn)了歌行體的本末敘事。

綜上所述，庚子國變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了空前的敘事規(guī)模。創(chuàng)作人群空前廣泛，詩作數(shù)量空前繁榮，所描繪的社會圖景空前廣闊。同時，敘事內(nèi)涵更加寬廣深厚，它擴展了詩歌表現(xiàn)時事的界域，增強了詩歌敘事的技藝與功能。近代詩歌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于此展露其崢嶸一角。近代詩歌的敘事實踐，不僅代表了近代詩歌的主要成就，更是因承中國詩歌敘事傳統(tǒng)的重要環(huán)節(jié)。